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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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第七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7)梵高與向日葵
夏年年的青春期正撞上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房地產事業高歌猛進的紅利期。那幾年裡,瀾城新建了幾個大型商場,最具噱頭的當屬剛開業不久的“新一城”,對標的是廣府的天河城,引進的都是當時大眾公認的中高階品牌。
十幾歲的女孩子最喜歡逛街,班上好些女同學在“新一城”開了會員,課間難免要吹噓幾句,字裡行間透露出自己的消費實力,偶爾還要添油加醋虛構幾分紙醉金迷。
夏年年沒去過“新一城”,其一是太遠了,坐公交要倒兩趟,打車就更不現實,貴。其二,逛街是需要同伴的,她沒有同伴。第三點也是最重要一點,即便沒有去過,也知道那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場所,她的基本需求在蒼蠅小巷就能解決,不必去這樣高階的場所。
現實是這麼個現實,然而每回聽人說起,夏年年總要嗤之以鼻一句,切,一個破商場有什麼了不起,她才不屑去逛呢。對於得不到的東西,她情願假裝不想要。
這一天為給許清溪買禮物,夏年年第一次來到“新一城”,佔地十幾萬平的巨型商場,通體雪白的牆體搭配折射出冷硬稜光的玻璃,外觀上就給人一種莊重清冷的輕奢感。
走進商場一層,夏年年很快就被巨大的精品屋吸引住了,淡粉淡紫淡藍的整體裝飾輕易擊中了一顆少女心,她指著貨架上一整排的芭比娃娃,向季東道:“買這個吧!”
季東看看芭比娃娃,再看看夏年年,確認她沒在開玩笑,才滿臉狐疑地問道:“你……確定?你們女孩子……喜歡這個?”
夏年年確定肯定一定地點點頭,用上了畢生的鄭重,她簡直想不到誰會不喜歡芭比娃娃。
她小時候有過一個,還是親戚家小孩不要了送她的,一個黑頭髮粉裙子的芭比,她每天用小梳子替它梳頭,設計各式各樣的髮型,想象這些髮型或許有一天也會出現在自己頭上。
可惜自從江月走後,夏勇就以不好打理為由強制她剃了短髮,男孩子一樣齊耳那麼點。
再後來,芭比的頭髮被薅禿了,夏年年就開始給它換裝,無師自通地在舊衣服上剪下一塊布來,替娃娃縫製一條裙子或一條褲子。她的手工做得很漂亮,幾乎算作一種天賦,不需要任何人教也能飛快地穿針引線。
因為這些隱秘的記憶,芭比在她心裡一直佔據著神聖的地位,她想,許清溪收到這樣一份沉甸甸的禮物,就是天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季東現在多少有點騎虎難下,一方面他從夏年年眼睛裡讀出了炙熱的渴望,確定這小孩沒在開玩笑。另一方面成年人的直覺隱約讓他覺得哪裡不對,許清溪確定會喜歡這個?
但或許男女有別也不一定。他想起許清溪那些令他眼花繚亂連名字都叫不出的高光、粉底、眼線筆,決定還是信夏年年一次,畢竟女人更懂女人。
季東拿了一套,結賬中途卻又折返回來,伸手到貨架上再拿一套。
夏年年:“你拿兩套幹什麼?”
季東一臉不用跟我客氣的慷慨:“你不也喜歡嗎?”
夏年年覺得他可能是個白痴,用同情智障的眼神看向他:“你猜,清溪姐知道你在外面搞批發會怎麼想?”
季東恍然大悟:“對哦!險些犯下大錯,小孩你真是我的救星!”
因為這麼一句,季東對芭比娃娃都自信了起來,夏年年果然比他更懂女人!夏年年挑的禮物準沒錯!但他還是想送夏年年一點什麼,於是指著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誠心說道:“那你還喜歡別的什麼嗎,只管說,哥給你買。”
雖然只是整個商場最便宜的精品屋,這句“哥給你買”卻發揮了猶如霸道總裁清場的效果,好像有一雙手在心絃上撥了一撥,夏年年心裡漾起不為人知的漣漪。
但她並沒有指定什麼禮物,而是滿眼熱盼地仰起頭問:“你的腿疼嗎,不疼的話,就陪我在這裡逛一圈吧!”
季東爽快地笑了,露出兩排大白牙:“這有什麼,哥哥就算腿斷了,也能陪你在這裡逛個遍。”
於是這一夜,季東用他那條並不利索的腿,陪夏年年從商場一樓逛到了五樓,又再從五樓逛回一樓。夏年年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將每一個漂亮的店鋪、新奇的裝飾、服裝的品牌認真記住,務求足夠細節、豐富,再像摺子戲一樣,在心裡一遍遍小心回放。
她想,下一次,當同學再在她面前吹牛哪個品牌的鞋子漂亮,哪個品牌的衣服高檔時,她也能用過來者的口吻置喙兩句,“切,我又不是沒見過”。
她見過了,是季東帶她來的。
一想到這一點,內心就升起一點溫暖的滿足感,她並不貪心,僅僅這樣就很滿足。
商場很大,逛一圈差不多個把小時,季東的腿沒好利索,路走多了骨頭縫裡隱隱脹疼,但看夏年年一臉虔誠的模樣,他選擇忍住身體的不適,同時在心裡悄悄好奇,這小孩怎麼回事,逛個商場也能逛出博物館研學的架勢,總不會之前從沒人陪她逛過吧?
出口附近有一家裝潢精美的文創店,中庭貨架上陳列著一排色彩鮮豔的筆記本,夏年走了過去,卻又忽然頓住腳步,欲言又止地看向季東:“那個……”
“什麼?”
“剛剛你說可以給我買一件禮物,現在還作數嗎?”
“當然作數,你想要什麼?”
夏年年璀璨一笑,指向那一排貨架:“我想要一本筆記本,可以嗎?”
季東:“別說一本了,十本都行!”
夏年年搖頭,不,只要一本,只要一本就夠了。
兩分鐘後,她從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封皮裡,挑了本印有向日葵的出來。
她在美術課上聽過梵高的故事,知道濃烈到極致的向日葵凝聚了貧窮畫家對世間的熱愛,他那樣用力地活,在貧瘠的土地上竭力追逐著太陽。
夏年年把本子貼在胸口,一路上摩挲了無數遍,這樣漂亮的筆記本,是季東送給她的筆記本。
此後十數年裡,這個本子幾乎記錄了夏年年生活中的一切重要時刻,升學考學、求職加薪、買房創業、去北京、去米蘭,去向一切慘淡童年不敢想象的前途與遠方。
而這一晚她在筆記本上寫下的,是這樣一大段話:
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 天氣晴
嗨,本子你好,我是你的主人夏年年。從今天起,我將用你記錄一切我認為值得記錄的事。那麼先記錄今天吧。今天,鄰居家的季東哥哥陪我去逛了商場,當然直接目的不是陪我逛商場,是他和女朋友吵架了,想給女朋友買一件禮物,順便帶我去的商場。
我從季東哥哥那裡旁敲側擊打聽到了他們吵架的原因,清溪姐姐在家人的安排下,跟一位銀行的叔叔及他的兒子一起吃了頓飯,季東吃醋了。他們好像經常因為類似的事吵架。
這樣很不好,我很想告訴季東,如果他想和清溪姐姐長長久久走下去(ps:雖然我覺得世上並不存在天長地久的愛,更不會誰離開了誰就會死),就不能過分在意現實的差距,更不該將所謂的自尊和自卑放在太高的位置。因為差距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過分聚焦並不能使它消失,反而會放大對生活的影響。
我知道我說出這些話,他們一定會笑我,說我小孩子懂什麼。季東總是把我當小孩。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因為爸爸和媽媽就是這樣分開的。我記得最開始的時候爸爸媽媽並不怎麼吵架,後來媽媽的生意越做越好去了很多地方,請了很多優秀的朋友來家裡吃飯,爸爸那可憐又可恨的自尊心驅使他不斷找茬,感情才在一次又一次爭吵中支離破碎。
大人們以為我忘了,其實我都記得,那些年裡爸爸媽媽的爭吵和相互詛咒的句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大人的爭吵很容易變成小孩子一輩子的噩夢,他們把家吵散了分道揚鑣,我卻從此被困在噩夢裡了。
說認真的,我真害怕季東也變成爸爸這樣。想一想都毛骨悚然。
老天保佑,一定不要讓季東哥哥變成爸爸這樣啊。
對了,我給清溪姐姐挑選了一套芭比娃娃,相信她收到一定會很高興,本子啊本子,你知道嗎,我其實很羨慕清溪姐姐,甚至有點嫉妒,她總是輕而易舉地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哎,剛說叫季東不要自卑扭曲,現在我就自卑扭曲了。討厭討厭討厭很討厭我這個擰巴的性格,可是我能怎麼辦呢?一個人的處境造就了TA的性格,我的處境糟糕透了。
一牆之隔,她聽見夏勇正在咳嗽清痰,喉嚨裡藏著個發動機似的,哼哧哼哧個沒停。她豎起耳朵,從腳步聲判斷他的心情,好像還不錯。大概季東爸爸這頓飯又說了幾句中聽的吧,夏勇就是這樣,即便活成爛泥相,也會因為別人的幾句好話,生出不同凡響的自豪感。
她將本子收進抽屜,數了數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張零鈔,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開啟門。
“沒錢了,這個月的菜錢還沒給我。”她攔住夏勇,衝他伸出手去。
夏勇好像喝了酒,但幸好不多,眼神迷迷濛濛地看著夏年年,笑了一笑:“錢?哪還有錢?”
夏年年急了:“怎麼沒有,不是早些天……”她剛想提江月的名字,又急急忙忙將那兩個字嚥下去:“早些天不還有很多嗎?”
夏勇又笑,粗糲的手指攆上她的臉頰,像摧殘一個小手辦,毫無廉恥地往那膠原蛋白嘭起的臉蛋上揪了一揪:“輸光咯!你不早要!”
夏年年掙脫他的手,忿忿地長吸一口氣:“那這個月怎麼辦?吃什麼?”
夏勇打量女兒,他心情好的時候時常饒有興致地打量女兒,像觀賞一場親手操辦的畸形秀,演員的殘缺痛苦能勾起他變態的滿足感,他語氣輕盈,甚至有些下流:“吃什麼,吃屁咯!”
夏年年垂下的手不自覺握了個拳,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指甲陷進肉裡,疼。
“你不能這樣,我還沒有十八歲,你有養我的義務。”她鼓足勇氣仰頭道。
“義務?什麼義務?我讓你餓死了嗎?”夏勇頓了頓,露出一點狡黠的笑:“我看隔壁那家人挺喜歡你的,這樣吧,你這個月就上他家吃去,他家孩子不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嗎,你要不跟他好了唄?做他們家童養媳去。”
夏年年痛苦地咬緊下嘴唇,竭力不叫自己喪失理智,可眼淚還是啪嗒一聲掉落,用力砸在杏黃色的地板上。
夏勇看見了,卻當作沒看見,又或者說他不在意,他只是伸了個懶腰,步態鬆垮地往臥室去:“我去睡咯,明天還要上班呢!”
-未完待續-
(出版及版權請聯絡微信:Dave_liang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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