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甘北
首發公眾號:甘北
甘北原創長篇小說《葡萄成熟時》連載中,往期連結請點選:
以下為第九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9)意外來客
夏年年不願下樓,季東和許清溪只好上樓來。
八月中旬,臨近江月轉來生活費的日子,夏年年決心多睡懶覺,一來可以省掉一頓早飯,二來過兩天還不知道要遭些什麼罪,睡眠某一程度也算作一種麻醉劑。
這天睡到中午時分,剛洗漱完畢吃了個面,就聽見外面一陣敲門,季東干淨清亮的聲音傳進來:“年年,在家嗎?哥哥帶你去玩啦!”
夏年年擦乾手去開門,見不僅季東,許清溪也在,眸底一沉,下意識就想關門,卻被季東搶先一步用手肘抵住:“關門幹嘛,倔脾氣又上來了?”
夏年年用力又關了一關,無果,索性大門一開放他們進來,自個兒板著一張臉坐到沙發上:“我倔怎麼了,你們不早就知道我倔嗎?我爹不疼娘不愛,沒人教過我好好說話。”
季東和許清溪站在客廳面面相覷,原來那天的話被她聽見了。
夏年年說這話時,只是孩子氣性逞口舌之快,想拿話刺一刺這對情侶,可“爹不疼娘不愛”幾個字一齣口,胸腔卻霎時一酸,經年累月的委屈翻湧上來,喉嚨是真哽咽了,連自己都始料未及,一顆眼淚啪地掉落下來。
“談你們的戀愛去,老來我家幹嘛,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我也沒叫你們來。”她奮力揩著淚,沒曾想越揩越傷心,淚珠斷線似的往下掉。
沙發是呆不下去了,夏年年覺得丟人,扭轉身子就往臥室去,鎖了門撲倒在床上,將頭埋在枕頭裡悶聲哭起來。
“年年,開開門好嗎,哥哥姐姐向你道歉,那天的話對你造成了傷害,但你知道的,我們沒有惡意。”這一回敲門的是許清溪。
“我不知道!我憑什麼要知道!”夏年年從枕頭底探出頭來,衝著門口喊道。
要是換作平時,她決計不會將火撒向許清溪,她們沒那麼熟,也沒那麼近,無論哪一層面。她既自視為溝渠,自然知道溝渠和清溪的差距,是不能,也不該,走得過於親近。
可這會兒生著氣就什麼都顧不上了。
到底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情緒和任性從沒長密的骨縫中洩出去,“你們沒說錯,我就是爹不疼娘不愛,也不會好好說話,我知道自己討人嫌,這幾天不是沒下去礙你們的眼了嘛!”
許清溪:“年年,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怎麼不是那個意思,這話難道還有別的意思?”
許清溪張了張嘴,半天沒想出該怎麼回,只要“爹不疼娘不愛”是個既定事實,就說什麼錯什麼。縱然她和季東沒有嫌她、厭她的意思,可同情、可憐何嘗不是另一種傷害?
季東衝許清溪搖搖頭,自己探身敲門:“年年,就算有氣你也出來再撒,別把自己悶房間。”
夏年年:“我悶不悶關你什麼事,管自己女朋友還不夠,還要管別人嗎?”
門外一聲嘆息,頓了頓,季東才壓低聲音道:“年年,你是個聰明人,等氣消了自然想得通,我們那天的話並沒有惡意。有情緒沒關係,但不要鑽了牛角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還有,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回學校了,想在走前約朋友聚一聚,所以你的氣不要生太久,氣消了一塊去玩,成嗎?”
夏年年想說“你們要走就走關我什麼事”,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一種幾乎從未有過的不捨情緒湧上心頭,不是九月才開學嗎,怎麼八月中旬就要走?
她豎著耳朵想聽清外面的動靜,偏偏一點動靜沒有。
過了不知多久,才隱隱一陣腳步聲,隨即傳來鐵門拉開又闔上的聲音。
外邊的人走遠了,再沒回來。
她從床上坐起來,萋萋地望向被自己擰緊的門鎖,只覺得這房間像一個孤島,與世隔絕,有種風雨飄零的孤獨。她後悔了,不該發這通莫名其妙的脾氣。
他們要走了,S大離這裡遠著呢,好幾個月都回不來,等下一次回來,他們還記得她嗎?還願意和她玩嗎?她想安慰自己“誰稀罕和他們玩”,卻清楚明白不是那麼回事,友情對她而言太稀缺了,稀缺到絕無僅有的地步。
她把一切搞砸了。
夏年年失魂落魄開啟門,獨自坐在沙發上老半天,待到緩過一口氣來,才從電視機旁的櫥櫃裡抽出一本書,埋頭讀了起來。是捲了邊發了毛的《簡愛》,早翻過無數次的,這一天熟悉的鉛字卻變成無序的亂石,毫無意義地一行一行從眼前滾過。
天就這麼黑了下來。
自打吃泡麵以來,夏勇便時時去工友家混飯吃、混酒喝,這天也早交代過不回家的,可不知怎麼的,時鐘剛過七點,樓道里就傳來響聲。夏年年對夏勇的腳步聲格外敏感,不會錯,他的步子躁而浮,彷彿後腳掌從不著地,前腳掌卻又賣命地往樓板上砸。
她瞬間警覺起來,收起書站在玄關處細心聽。
他好像在跟一個女人說話,兩人一邊上樓一邊談笑,女人聲音柔柔的,小彈珠似的,剛落在地上,就被夏勇浮躁的步伐碾碎。待到近了,夏年年才辨別出來,是季東的媽媽周秀蘭周姨。
周秀蘭的到來委實讓夏年年吃驚不小。
雖然這段時間季東爸媽出面請過夏勇兩頓飯,兩家的關係已算表面和諧,但夏年年無論如何猜不到周姨怎麼會單獨拜訪。
周秀蘭跟在夏勇身後進來,手裡拎著兩盒熟食,一進門便擱餐桌上,一邊將餐盒從塑膠袋拿出來,一邊說道:“特意買的,巷子口老劉家的滷味,味道很不錯。”
夏勇嘴裡叼著煙,半眯著眼向夏年年使了個眼色:“還不謝謝你周姨?”
夏年年呆站著,渾身不自在。
周秀蘭意識到她的不自在。
在她眼裡,這孩子總跟暗處的貓似的,蟄伏著,戒心十足地打量著人類。她以為自己躲在暗處就很保險,殊不知那雙眼睛既明又亮,早將秘密暴露得確鑿無疑。
周秀蘭不願叫這小貓咪心慌猜忌,她輕柔地笑了笑,走過去牽住夏年年一隻手——夏年年十四歲,早來了月經,跟她一般高了。
“年年,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明天借你幫個忙,陪我去一趟鄉下。”
周秀蘭的手軟軟的,說話也軟軟的,給人一種如子宮般柔軟的安全感,有些人好像天生適合做母親,直到很多年以後,夏年年還堅定地這麼認為,一想到“母親”,總要不自覺聯想起周秀蘭的面容和身姿。
“借我?去鄉下?”夏年年更迷惑了。
“叫你去你就跟著去唄,有什麼好問?”夏勇拿出筷子在滷味前坐下,混不吝地訓斥道:“總不會賣了你,你這個年紀人販子都懶得要,想賣都賣不掉。”
周秀蘭搖頭:“什麼賣不賣的,別聽你爸瞎說,我表姐家的孩子結婚,讓我去幫忙佈置婚房,我哪懂你們年輕人喜歡什麼呀,就想讓你幫姨一個忙。”
這番話說得很得體,夏年年幾乎沒有拒絕的理由,她當然也不想拒絕。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瞥向牆上的日曆本,八月十四,明天便是江月打來生活費的日子。她想起上次坐在沙發上說的那句“躲我家就好了啊”,所以,是刻意帶她躲出去的嗎?
隔天一大早,周秀蘭真如所說的那樣來敲門。
興許是從流水線上退下來,身體不再操勞的緣故,這段時間周秀蘭胖了點,原先蒼白的臉頰多了些血色,但說不清為什麼,眼底總是不經意流露憂傷,強打著精神也掩不住疲憊。
她罕見地沒穿素色,而是一條淡紫色中式連衣裙,搭配上那隻翠綠手鐲,體面中透露出一絲隆重,手上還拎著個行李袋。
夏年年意識到這可能當真是個重要場合。
她不禁看向自己洗得發白的T恤和牛仔褲,猶豫著要不要換一身衣裳,臥室裡那臺可憐的陳列簡陋的衣櫃霎時間在腦海敞開了,任君選擇的慷慨,又一貧如洗的拮据——她沒有別的衣裳可換。
周秀蘭也看她,目光從頭到腳的打量。
“我要不要去換身衣裳?”夏年年臉頰飛紅地道。
“不用,這不挺好的嗎?”周秀蘭收回目光,淺笑道:“不過最好再帶一身換洗衣裳。”
“今晚不回來了嗎?”
“你想回來?”
“不……不想。”夏年年確定了,周秀蘭之所以挑在昨天上門,又將她這麼一個外人帶去什麼表姐孩子的婚禮,就是刻意的。
“對嘛,再說今天也回不來,下午佈置婚房,明早一早迎親,然後就是吃席。鄉下的流水席你去過嗎?一擺就是一整天,熱鬧著呢,你要沒什麼事就陪姨好好吃,包準味道不錯。”
這番話說得很是自然,像是幹家務時隨手掬起一捧水,又或是捋一把袖子,不帶半分刻意,將樸素的善意妥善地斂藏起來,彷彿真為了吃席,彷彿真求著她去幫忙。
夏年年猛然眼眶一酸,趕緊將頭埋下,轉身進房收拾換洗衣裳。
她的衣裳清一色相似,除卻校服,便只有幾身T恤配牛仔褲,沒什麼好挑的。剛想找個環保袋裝起來,便聽得周秀蘭在近旁道:“給我吧。”
夏年年將衣服遞過去,周秀蘭接過來,彎腰拉開行李袋,將它們跟自己的放在一起。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到客運站坐縣際班車,又再轉一趟公交,一路青山綠樹不斷倒退,沿途高樓大廈一點點矮去,坍縮成鄉里斑駁褪色的老平房,輾轉兩個小時,終於來到一個叫“舊鄉”的地方。
-未完待續-
(出版及版權請聯絡微信:Dave_liang55)

今日薦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