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個開奧迪的女朋友,我高攀不起

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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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第五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5)天塹之別
晚上的飯就訂在巷子外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起先是季東一家三口、夏勇還有左右別的兩戶鄰居,後來季東媽媽周秀蘭身體不舒服提前退席,另外兩戶人家也吃好告辭了,酒桌上只剩季衛明、夏勇和季東。
季東見夏勇談興正盛,一口一個“老哥”叫得響亮,料想這頓飯沒這麼快吃完,便也悄悄退了出來,在前臺另打包了一份乾鍋花菜,提著給夏年年送去。
夏年年家的客廳只有一盞微弱的節能燈,半暗不亮的,恍若有一個黃昏囚禁於此。天花板上吊著一臺老電扇,此刻正吱呀呀旋轉著。季東將柺杖放在一側,跟夏年年並排坐在沙發上,耐心等她把飯吃完。
呼吸之間,夏年年隱約聞到一股酒氣。
“你喝酒了?”她問。
“這不你爸嗎,非得叫我陪幾杯,恨著呢,說我叫警察抓他。”
夏年年沉默著扒拉了好幾口飯,才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那他呢?喝得多嗎?”
季東意識到她在害怕。
“放心吧,我爸摁著不讓他喝多的。所以他是每回喝醉了就打你嗎?”
“不是。”夏年年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那盒米飯:“一般只有我媽打生活費來才打,十五號。”
“每月十五號?”
“嗯。”
“那還不簡單嗎?你每月十五號就躲出去啊!”季東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
“躲哪?”夏年年這才抬起頭,目光定定地看向季東:“我能往哪躲?”
她一個女學生,身上沒有錢,附近沒有親戚,第二天還要上學,能往哪兒躲?
“這還不好辦?”季東雙手交叉著枕在頭後,靠在沙發上做了個舒展的動作,輕描淡寫地答道:“躲我家就好了啊。”
躲我家就好了啊,這幾個字之於季東再簡單不過。這是全世界善良人的通病,容易將所有人想得如自己一般善良。他不知道冒著得罪人的風險從拳頭下救下夏年年,再帶她去醫院,給她送飯,是一份多麼大的恩情。
至少過往十四年裡,夏年年從未體驗過這樣不遺餘力的幫助。
當然更不會有人輕描淡寫地答一句“躲我家就好了啊”,誰願意惹這樣的麻煩,平白收留一個面冷嘴硬情商堪憂的小女孩?
夏年年扒飯的手頓了頓,目光繼續跟那盒米飯過不去,嘴裡卻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嗯”。
“說真的,小孩。”季東又強調了一次,用很認真的語氣:“下次躲我家來吧,我爸媽都會歡迎你的。”
吃完飯,季東將盒子收走就告辭了,這一夜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去,如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月升月落,太陽昇起,日子也一天天流淌過去,季東家的商店支稜起來,開業大酬賓,附近的鄰居都來捧場,夏年年也去捧場,用夏勇給她的零花錢買了一把梳子、兩桶泡麵,外加幾隻滷蛋。
做一輩子流水線女工的周秀蘭,終於體驗了一把當老闆的愜意,坐在收銀臺的位置見誰都笑,看到年年過來結賬,順手送了她一塊棒棒糖,小熊樣式,透明糖紙包裝的。
夏年年捨不得吃,小心地收著,放進抽屜深處的小鐵皮盒裡。
再過兩天,夏年年眉尾的縫針該拆線了,正好季東的腿也要拆石膏,周秀蘭便打發他們一塊去醫院,兩人走到馬路邊去打車,剛剛站定,就有一輛紅色奧迪停在身前。
許清溪從駕駛座探出頭來:“上車,我送你們去醫院。”
季東剛還蔫蔫的神情一掃而空,笑著低下頭:“你怎麼來了?不是走親戚去了嗎?”
許清溪做了個噓的動作:“順路載你們一程,快上來吧,這裡不讓停車。”
季東拄著拐上了副駕,示意夏年年坐後排。
這是年年第一次搭乘奧迪,即便對車再缺乏瞭解,也知道四個圈的意義。她那時並未洞悉階級的涇渭,卻隱約察覺自己和許清溪之間,有一條路遙馬死的天塹。
夏年年下意識地看向腳下,將露在涼鞋外的腳趾往回縮了縮。
“年年,車後面有零食,想吃什麼自己拿。”許清溪一邊打方向盤一邊招呼道,夏年年留意到旁邊空位上有一個大塑膠袋,“我一個人實在吃不完,就當幫幫忙了。”
夏年年“哦”了一聲,身體卻一動不動。
她當然知道所謂“幫幫忙”是一種客套的謙辭,無非是許清溪怕她不好意思才這麼說。她的確不好意思,不過不是不好意思吃零食,而是不好意思在這麼昂貴的車裡吃零食。
這車要多少錢呢?五十萬、八十萬,還是一百萬?
許清溪也就比她大幾歲吧,可她已經擁有駕照,還有自己的車了。
那股彆扭的情緒又隆重襲來,於無人知曉的陰暗處獨自上演角鬥大戲。
此後的好多年裡,她對許清溪一直抱著複雜而矛盾的感情,一邊親近一邊疏離,一邊嚮往一邊抗拒,既豔羨她的高潔清白,又痛恨那一塵不染的高潔映襯出自身的粗糲汙穢。
夏年年不願吃,許清溪便不勉強,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她知道這小孩渾身都是刺,於是笑著岔開話題,回答季東上車時的提問:“從親戚家逃出來的,太悶了,他們聊的話題我不想聽,沒想到剛開車出來就看到你們。”
“又給你介紹物件了吧?”季東低頭扣安全帶,不鹹不淡說了句。
夏年年下意識想從後視鏡窺探他的表情,可惜角度不對什麼都看不見。
許清溪連忙否認:“哪有?”
季東頓了頓:“語速太快太著急,清溪,你真不會撒謊。”
車裡冷場一秒,許清溪繼而小聲說道:“一個銀行的叔叔帶了兒子過來,不過沒怎麼交流。”
“嗯,聽起來條件不錯,帥嗎?”季東的聲音分明在笑,夏年年卻覺得他生氣了。
“你不問我還真沒留意,這次沒機會了,要不下次幫你留意下?”許清溪開了個玩笑,飛快轉頭看一眼季東,神情並不像語氣那般輕鬆,似乎在揣摩他是否生氣。
“留意一下挺好的,橫豎今天的不留意,明天還會介紹新的。”
這是真生氣了。
車裡的氛圍冷了下來,像一件珍藏品忽然砸碎在大庭廣眾下。
許清溪沉默一陣,再度將話題引向夏年年,“年年,暑假這麼長,有什麼打算嗎?”
夏年年無精打采:“還能有什麼打算,無非就在家洗衣、做飯、寫作業唄。”
以往的每一個假期她都是這麼過來的。
“沒約朋友出去玩嗎?”
“沒。”夏年年抬了下眼又飛快地下垂,語氣硬邦邦的:“我沒有朋友。”
不是氣話,她是真的沒有朋友。
青春期的小孩有一種率真的殘忍,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對於不喜歡的人會將其徹底排除在小圈子之外,連面子上的友好都不屑施與。像夏年年這樣的,家境不好、性格擰巴,渾身都帶著尖刺的女孩,在學校被孤立排擠並不是怪事。
於是車裡又冷了一秒,許清溪覺得今天出門真該看看黃曆,說什麼都碰釘子。
幸好她向來性子溫和,善於給別人也給自己找臺階,只柔聲說了一句:“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你可以約我逛街。”
夏年年:“哦。”
這一聲“哦”冷硬得像隔夜的饅頭,能把堅冰砸出一個洞來,原本坐在副駕上悶悶不樂的季東被逗樂了:“喂,小孩,你說話一直這麼掃興嗎?”
夏年年不答,心想除了“哦”還能怎麼答?她難道真約許清溪逛街不成?去哪呢?她從來只逛學校後面那條蒼蠅小巷,幾塊錢一頓的快餐,幾十塊一件的外套,許清溪去嗎?
再說,交朋友哪有那麼容易,只有兩面之緣便自詡朋友,難道不是一種虛偽?她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對許清溪的不公平,因為同樣是幾面之緣,她好像已將季東劃入了朋友的行列。
許清溪接過話來:“什麼掃興不掃興的,年年還小嘛,過兩年就好了。”
分明是替她說話,夏年年卻不樂意了:“我才不小呢!”
季東向許清溪:“看吧,你幫她說話,她還跟你槓上了。”
說著扭頭向後座:“你今年多大來著?十四?”
夏年年:“嗯。寒假就十五了。”
季東:“那不就是小嗎,清溪二十,我二十一了。”
夏年年撇嘴:“也就比我大七歲。”
季東來勁了:“七歲,你知道嗎,大部分老鼠也就活一年,七年足夠老鼠百世同堂了。”
許清溪想象老鼠百世同堂的畫面,趕緊叫停:“拜託,能舉個好點的例子嗎?”
季東:“話糙理不糙,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十四歲,暑假開學該念初三?”
夏年年:“嗯。”
季東用逗小孩的語氣:“加油加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青春期的小孩最恨別人將她看作小孩,你說她“小”,她非要講出點石破天驚的話來,印證自己的“大”。
夏年年隔空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牙尖嘴利道:“別看不起人,我就是再小也知道你們在幹嘛,不就是清溪姐家裡看不上你,給她介紹別的男孩子,你吃醋了唄。”
即便人盡皆知,也沒人會在當事人面前說破,真話陡然落地,跟巨石投胸沒什麼區別,季東即刻無實物表演了一段吐血,碩大的拳頭往胸口捶,嘴裡大喊著:“清溪,快,快把她扔下車,我受不了了,哪來這麼氣人的小孩!”
氣人的小孩絕不會只氣人一下子,夏年年乘勝追擊:“本來就是,我說錯了嗎?你不就怕清溪姐看上別的男孩子,不要你了嗎?”
“啊!啊!啊!”季東仰天長嘯三聲,等一口氣順過來,才一本正經地回頭,盯著夏年年一字一句地道:“小孩,你說錯了。我是吃醋,但我不怕你清溪姐看上別的男孩子,更不怕她不要我,因為她不會看上別的男孩子,更不會不要我。”
說完他略帶篤定地頷了頷首,向許清溪求證:“我說得對嗎?”
許清溪重重地點了點頭:“對,我們永不分離。”
夏年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撞閃了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捂臉做個沒眼看的動作,忿忿道:“在小孩子面前秀恩愛,有公德心嗎?”
季東狂笑:“這會兒倒是承認自己是小孩了。”
醫院很快就到了,兩人先陪夏年年去拆線,醫生動作非常快,夏年年出診室的時候,正好瞧見季東在長廊上跟許清溪說話,言辭激烈,脖子上的青筋都凸顯出來,大概是在吵架。
見夏年年過來,兩人都默契地收了聲。
許清溪眼裡依稀有淚花,她回頭衝夏年年笑了笑,略帶抱歉地道:“年年,對不起,家裡打電話催我回去,得麻煩你陪你季東哥去拆石膏了。”
夏年年心想,季東口是心非,還說不怕許清溪不要他,這就是怕了。
嘴上卻慈悲了一回,點點頭道:“那你先忙吧,一會我們打車回。”
許清溪慌裡慌亂地衝夏年年道了謝,剛好電梯門開了,她忙不迭走進去,目光始終迴避跟季東接觸。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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