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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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第四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4)溝渠與清溪
夏勇是翌日清晨回來的,倒是沒再生事端,回家倒頭就睡下了。夏年年見怪不怪,多少年了歷來如此,喝醉打人,打完就睡,睡醒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昨天動手的人不是他。
早上九點多,客廳傳來兵兵乓乓的動靜,夏勇有慢性咽炎,一起床就鬧個不停,一會兒清嗓,一會兒咳嗽,折騰小半天才哼著小曲進了衛生間洗漱,不多久,腳步聲朝夏年年臥室的方向來了。
“年年,”夏勇用指節叩門,啞著宿醉的嗓門道:“我衣服放廁所幾天了,你給洗洗。”
大概類似於普通家庭父母子女爭吵過後的那句“出來吃飯了”,這聲“你給洗洗”就是夏勇紆尊降貴的求和方式,我打了你,是我喝醉了酒,現在酒醒了,願意喊你名字,還願意將衣服交給你洗,你再懷恨在心就有點不識好歹了吧?
這種流氓邏輯夏年年同樣見怪不怪,她從裡面開啟門,傷痕累累地探出頭來。
紅腫化作淤青,血跡變成血痂,乍一看很嚇人,夏勇似乎為昨夜自己下手之重驚了一驚,但到底是鹽吃得比飯多的主,只用一瞬便將眼底的震驚壓了下去,若無其事地衝女兒擺擺手:“我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懂事點,別給我搞出麻煩。”
剛準備轉身,卻被夏年年叫住:“等等。”
夏勇似乎怕女兒翻舊賬,從兜裡摸出煙一邊點火一邊問:“怎麼了?”
夏年年從門裡走出來,倔倔地仰起頭注視夏勇,手心朝上遞了過去:“錢。”
“什麼錢?”
“醫藥費,昨天上醫院的錢,一共是781塊,別人墊付的。”
夏勇好像鬆了口氣,叼著煙從兜裡掏出一沓錢,是昨天江月打過來的一萬塊,他這時倒不嫌這錢傷自尊了,一張一張地數著,抽出十張來塞夏年年手裡:“拿去,臉腫挺厲害的,買個冰塊敷敷。”
夏年年收了錢,沒接夏勇的話,轉身進了臥室。門闔上的瞬間,她好像聽見夏勇笑了下,緊接其後的一個句子異常清晰地鑽進耳朵裡:“天生討打的料,也不知道怕。”
夏年年獨自坐在床邊,一遍遍回味夏勇臨走前的這一句話,她想她該大哭一場的,可實在是太疼了,扯動嘴角會疼,眼淚劃過會疼,胸肋的地方連呼吸都疼。
她就這麼悶悶地坐著,揣摩著夏勇走遠了才出了房間,洗不了臉,只能小心翼翼地刷一刷牙,洗浴盆裡堆著的全是夏勇的髒衣服,家裡沒有洗衣機,衣服向來由她手洗,只是她不知道今天這具快散架的身子,該怎麼料理這堆衣服。
好在夏勇對清潔度沒什麼要求,白也行,黑也行,過了水晾乾便當作是洗過的。
夏年年決定糊弄糊弄,也只能糊弄糊弄,她搬了張矮凳子坐在洗浴盆邊,將髒衣服用洗衣粉泡過後,胡亂用拖鞋踩一踩便拿去過水。
礙於全身腫痛,即便只是隨便糊弄,也歇歇停停折騰到了十二點,她抱著盆到陽臺去晾衣服,一邊將衣服叉上晾衣架,一邊想著午飯怎麼辦。
正犯著難,門外傳來季東的聲音:“年年,在家嗎?”
她放下衣叉去開門,少年探著個腦袋往裡張望:“你爸不在家吧,我早上看他出門了。”
又從門縫裡遞進一隻保溫盒:“拿著,我媽特意給做的皮蛋瘦肉粥,清淡不油膩。”
夏年年接過餐盒,將門開得更大了些,用這種無聲的方式邀請季東進來。
但她很快就後悔了。
因為季東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一個女孩子,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給你介紹,這是許清溪。”季東將人領到夏年年身前,招牌式的和煦笑容裡摻雜了點特別的暗暗湧動的柔情:“我女朋友。”
女孩大大方方走上前,朝夏年年頷了頷首表示禮貌:“你好,年年,很高興認識你。”
夏年年只跟女孩對視一眼,即刻下意識撇開臉去,她覺得不舒服,太耀眼了,如同直視太陽一般,眼球都快被光圈灼傷的不適感。
是一個不屬於向陽巷,更不該出現在她家的女孩,一眼看上去就擁有良好的教養,是家境富足的父母用許多年時間去愛去培養的真正閨秀。
清溪,連名字都像一種冒犯。
溝渠本可以暗自流動,但旁邊絕對不該出現一條清溪。
夏年年甚至沒有回應她的打招呼,揣起飯盒往餐桌上一放,扭頭繼續跑陽臺晾衣服去了。
她聽見季東小聲跟女朋友解釋:“別介意,這小孩就是彆扭,不是針對你。”
許清溪也小聲回了一句:“沒關係,我懂的。”
夏年年莫名勾火,心想你懂什麼,你能懂什麼,這破巷子、破房子、破親子關係,沒一樣是你切身體會過的,你那白皙光潔的皮膚連一根倒刺都沒有,能知道被抽打被磕碰的滋味嗎?
心裡不舒服,手上的動作也粗暴起來,衣叉撞到衣架上,弄出一陣刺耳的怪響來。
季東和許清溪跟到陽臺上,看到那一大盆還未來得及晾的衣服,兩人都說不出的震驚。
季東:“這些,你今早洗的?”
夏年年瞥他一眼,不冷不淡“嗯”了一聲。
“你都這樣了,還幫他洗衣服?”這種跌破三觀的事顯然不在季東的理解範圍內。
“嗯。”夏年年彎下腰,再次從盆中撈出一件衣服擰乾:“不然呢?”
季東微微咂舌,低聲嘟囔了一句:“是我都得給它踩兩腳。”
夏年年面無表情:“踩髒了還不得我洗。”
她舉高手去夠衣架,剛好拉扯到手臂上的一道傷,嘴角輕輕呲了一呲。
這點微妙的小動作落在許清溪眼裡,她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走過去,蹲下身,從盆中撈出一件衣服:“我幫你吧!”
夏年年見了怪物一般驚悚,完全沒做多想,極其粗魯地奪過許清溪手中的衣服——那是夏勇的卡其色T恤,他時常穿著去工地幹活的,上面積著常年累月的汗跡和汙漬。
她嗓音尖利地脫口而出:“走開,這不是你該乾的活!”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夏年年小聲補充了一句:“太髒了。”
人對美好事物有種本能的憐惜,即便自詡為溝渠,也會下意識維護一條清溪,儘管她嫉妒著她。
許清溪愣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但她畢竟年長几歲,很快想明白了夏年年的刺撓所在,非但沒怨恨她的粗魯,反倒暗暗怪責自己缺失了分寸,不該貿然去幫助這個小孩的。
對於真正脆弱的敏感肌而言,最溫和的流水都可能是一種傷害。
她尷尬地笑笑,重新退回季東身旁,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用眼神嘆了一口氣。
季東換了個話題:“你的傷口要不要換藥,清溪在學校參加過醫療小隊,懂得一些護理常識,可以幫忙處理。”
夏年年興致不高,“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久病成醫嘛。
“那背後呢?你自己能弄到嗎?”季東追問道。
“你管我,我愛怎麼弄怎麼弄。”夏年年沒好氣地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總之這一切就是讓她不舒服,她不想跟一個男人討論身上隱秘的傷,更遑論還當著他女朋友的面。
“好好好,那我不管你了。”季東作了個投降的手勢:“粥你記得喝,有什麼要幫忙的隨時告訴我。對了,晚上我爸要請你爸吃飯,你去嗎?不去的話我就給你打包點菜送來。”
夏年年這才從陽臺走出來。
“你爸,請我爸吃飯,為什麼?”
“這不昨晚的事嗎?大家都是鄰居,總不好鬧得太僵。反正你別管了,我爸會處理好的。”
夏年年想起昨晚的情景,頭皮都有些發麻。
酒醒後的夏勇像條滑不溜丟的鼻涕蟲,渾身上下尋不見半根硬骨頭,如果季衛明願意陪一頓酒說幾句好話,他當然不會不依不饒。事情是好解決,可一想到麻煩是自己惹出來的,素昧平生的鄰居因為她的緣故要對這麼一個下三濫好言好語,她心裡就很不好受。
她應當說聲抱歉的,就像昨天夜裡一樣,應該好好道聲歉再道聲謝,可是十幾歲叛逆期在現實生活中又很少接受過善意的女孩子,不知道該怎麼堂而皇之地表達這些感情,只好一手拿著衣叉傻站著。
“沒事,我爸好歹是車間主任,處理這些問題很得心應手的,你放心好了。”季東還以為她是怕自己家人處理不來,又爽朗地安慰了兩句,“安啦,你不想去就在家等著吧。”
說著他和許清溪準備離開。
“等等。”夏年年忽然想起點什麼,叫住季東,“你等我一下。”
她快步扭頭走進房間,從抽屜裡拿出早上從夏勇那裡討來的錢,抽出兩張,將剩下的八張遞給季東:“昨晚的醫藥費。”
季東笑了下,鬆開許清溪的手去接,順口又開了個玩笑,“你這麼一弄,搞得我像特意來討錢似的。”
尋常人這時候應該會順勢說兩句客套話,讓玩笑話不至於掉到地上,可她是夏年年,夏年年說不出客套話,她只會木愣愣地傻站著,讓這玩笑變成一個徹底的冷笑話,房間溫度都霎時驟降了。
幸好季東已經見怪不怪,只衝許清溪使了個眼神,意思是“看吧,我說這小孩彆扭吧”,就沒再說什麼。倒是許清溪禮貌地跟夏年年道了個別:“年年,那麼我們先走了,再見。”
她說話的聲音也像極了她的名字,溪流潺潺,其聲清脆。
夏年年沒法接,只衝她隨意點了下頭,及至他們轉身離開,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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