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了你,我就去自首,黃泉路上再做父女”:我的暴力狂爸爸,怪煽情的!

本文作者:甘北
首發公眾號:甘北
甘北原創長篇小說《葡萄成熟時》連載中,往期連結請點選:
以下為第二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2)春江花月夜
夏年年家租住在向陽巷48號。
跟季東家租住的47號一樣,這是一棟三層半民房,一樓的門面原先是間早餐店,關張以後就再沒租出去,房東刷了牆準備做麻將館,這幾天正在通風散味。
夏年年和父親夏勇租住在二樓,兩室一廳的經典格局,為此夏勇多次埋怨過年年,怎麼偏偏是個女孩,是個男孩多好,爺倆可以住一間房,一居室比兩居室省錢得多。
夏勇說,你別不服氣,我說的是實話,你媽倒是有錢,可你媽不要你哇。
他一說起“你媽不要你”的話題就收不住,接下來就要說別的女人離婚是怎麼怎麼搶奪撫養權,你媽呢,你媽寧可一分錢不要也要把你塞給我。你媽嫌你呢,你癟著嘴幹嘛,我委屈你了?我再委屈你也給你口飯吃把你養大,你媽這些年回來看過你一眼嗎?
這些車軲轆話夏年年早聽膩了,生了繭,結了痂,怎麼戳都不痛了。
可惜拳頭不像言語一樣可以免疫,拳頭砸人是結結實實的疼,無論重複多少遍都疼。
腳步聲又悶又重地傳來,夏年年聽得很清楚,每一步的落腳和走勢,不需要目睹都可清晰判斷,他穿過廳堂,他上了樓梯,步伐有幾分踉蹌,他喝了酒。
每個月這一天,夏勇都會喝很多很多酒。
像是某種儀式,端午要吃粽子、中秋要吃月餅一樣,收到前妻匯款的夏勇,也會刻意喝下許多酒,用酩酊大醉來感懷自己花著女人錢的屈辱。而暴揍女兒,當然就是發洩屈辱的途徑,彷彿只要拳頭還夠硬挺,吃下的飯就不算軟。
咣噹一聲,那扇生鏽不靈光的防盜門被推開了。
“年年,年年……”在酒精的作用下,夏勇的嗓音微微發顫,無意間增強了這一聲聲叫喊的恐怖氛圍:“發財了,你知道那個女人打了多少錢嗎?一萬塊,整整一萬塊,真闊氣,說是放暑假了,讓你跟同學出去玩玩。”
“你想去哪玩啊?夏年年。”
“去北京吧,北京多好,人人都想去北京,北京有故宮、有圓明園、有清華北大、有天安門,還有你媽,夏年年,你要去北京嗎?”
聲音越來越近,炸在夏年年的頭皮上。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看來,今天是一頓大打。
六年來一向如此,她挨的打輕或重,全看母親打來的撫養費多或少。
母親江月在北京開了間服裝店,幾年間做得風生水起,不僅開了分店還建立了自己的品牌,據說一年能賺上百萬,為此給夏年年的生活費一向闊綽,遠遠超出離婚時約定的數額。
她以為給得足夠多,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母愛的缺失,令女兒的童年不至於太過缺失,至少於經濟上是不短缺的,卻不曾想,打來的每一分錢都成了前夫暴力的催化劑。
數額越大,拳頭越響。
夏勇踉踉蹌蹌撞到夏年年臥室門口,也不忙進來,歪歪地倚在門框上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嗝……”他把一萬塊取了現金,厚厚一疊拿在手裡揚了揚:“一萬,夏年年,你好福氣啊,你媽是真闊了,你成富二代了知道吧?”
平心而論,夏勇長得還不錯,即便常年酗酒賭博有了爛人相,還是能看出幾分眉清目秀的底子。他乜斜著眼,半醉不醉的,被按了慢進一樣緩緩咧開嘴,笑,是那種凝滯的不流動的笑。
房間在這一刻陷入死寂。
夏年年木著一張臉,不是沒有情緒,而是情緒放大到極致後不知所措的茫然。
“年年,年年,江月年年望相似,對了,就是這副模樣,跟你媽長得真像。”夏勇注視著那張木然的臉,忽而沉聲笑了笑,笑意冰冷,撞上眼球便迅速凝結成一團戾氣。
江月年年望相似,一詩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裡的名句。
夏年年討厭這句詩,就像討厭著自己的名字,它像一個惡作劇,一個笑話,一盆腐爛的鮮花,一堆發黴的果實,呲牙咧嘴嘲弄著人類美好感情的酸臭結局。
十幾年前,一個年輕漂亮的男人跟他同樣年輕漂亮的妻子因愛結合,他們共同創造了一個孩子,一個可愛的擁有跟母親相似面龐的女孩,男人高興壞了,抱著孩子在床前轉圈圈:“叫什麼名字好呢?想想,你快想想。”
他自知沒多少文化,便把取名的差事交給念過大學的妻子,那個叫江月的女人戴著防風帽,嘴角噙著幸福的笑,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大半天,終於在月光灑落窗臺時,憶起了《春江花月夜》裡的名句,江月年年望相似,好讀好寫還有好寓意。
她把這個名字的由來講給丈夫聽,男人即刻拍手叫好:“好名字!江月是你,年年是她,年年就像江月一樣聰明、漂亮。”
那一夜,盛唐的月光穿越千年落到這個家裡,唯美、皎潔、給人一種安穩的幸福感,男人握著手機四處向人報喜:“名字有了,就叫年年,你知道《春江花月夜》嗎?裡面有一句‘江月年年望相似’,我老婆和女兒的名字都在裡頭。”
記事後的夏年年常聽遠房親戚講起當年的景象,說夏勇生了個女兒有多高興,是怎麼連夜向人報喜,又是怎麼到處炫耀那句唐詩的出處,這些話嗶嗶啵啵落在年年耳裡,就像觀賞一部效果驚悚的5D電影,令人產生噁心想吐的眩暈感。
他們將這些告訴年年的用意,是想勸她寬宏大量一些,不要只想著捱過的打,也該記一記父親的好,你爸打你幾頓算什麼呢,到底養你這麼大了嘛,打是親罵是愛,哪有做父母的不愛孩子,你爸愛著你呢,不然怎麼會給你取這麼漂亮的名字。
彷彿名字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止痛藥,只要念著它的來歷,怎樣沉痛的拳頭都可安然吃下。
屁咧。夏年年心想打的又不是你們,你們當然不痛了。
她才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小孩,她恨起來都想把夏勇殺了。
她此時看來木然的臉和放大的瞳孔裡,曾無數次閃過仇恨的影子,夏勇當然對仇恨的形狀並不陌生,畢竟婚姻破碎前的那兩年,妻子也時時用那樣的目光看他。
他知道女兒恨他,可那又怎樣,他都這把年紀了,仍然一無所有地爛在向陽巷裡,一切希望與夢想都已碎裂,人生和未來早不允許他再作它想,如同行駛在舊鐵軌上的老火車,既已開錯了路,便也只能硬著頭皮憑著慣性往更錯的方向開。
他爛得心甘情願、徹徹底底。
他將錢隨手往兜裡一揣,拉開房間裡唯一一張椅子,鬆鬆垮垮地坐了下來,坐到夏年年跟前,距離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酒氣像個自來熟的社交悍匪,不請自來地鑽進夏年年鼻孔。
“問你話呢,暑假想去哪玩?”他醉眼朦朧凝視她。
根據經驗,夏勇用這種眼神凝視她時,她最好乖乖答話。
“上海。”她隨口吐出一個城市的名字,管它是哪兒,不是北京就行,反正不會真的去。
“上海……”夏勇重複著這兩個字,舌尖翻卷間,彷彿已將這座城市咀嚼過一遍,他忽然託著下巴認真打量她:“你今年幾歲來著?”
“十四。”夏年年身子往後縮,距離父親遠了些。
“十四歲,是不是該談戀愛了?”夏勇上半身前傾,重新拉近跟女兒的距離:“你們班上有人談戀愛嗎?”他問這句話時神情戒備,像《動物世界》裡隨時準備捕獵的獅子。
夏年年一雙手臂驀然起了雞皮疙瘩,她才發現從進房間起就沒開電扇,盛夏的暑氣蒸籠一般罩在頭頂,可她只覺得全身發涼,一股寒意從腳底默默升上天靈蓋。
這是一道送命題,只要回答得不對,父親的拳頭頃刻就會砸下來。
“沒有……不知道,我沒注意。”她終於受不了目光直視的痛苦,戰略性地垂下眼簾。
“說說看,你喜歡什麼樣的。”夏勇收回上半身,重新倚靠在椅子上,抱著臂打量額角滲出冷汗的女兒:“有錢的?有學問的?長得帥的?”
夏年年沉默。
“說話。”他的聲音沉得像一座鏽在海底幾百年的巨大鐵器:“像你媽那樣,找個有文化的戴眼鏡的去大城市過好日子?她去北京,你去上海是吧?你是不是也要開個什麼店,賣什麼?賣酒賣花還是賣身?”
他的表情越來越猙獰,額角青筋畢現。
“跟我住這裡委屈你了?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想往大城市飛?說話怎麼不說話!”
完了。夏年年心想。
男人的手指頃刻便鉗上了耳朵,吃醉酒下手很重,夏年年聽見耳垂皮膚開裂的聲音,嘶,像蛇吐出信子那一下,“說話,怎麼不說話!娘倆都一個德行,不想理我是吧,嫌我粗俗沒文化,想攀高枝做鳳凰是吧?”
夏勇拽著夏年年的耳垂,將她整個向上提起來,巨大的力和痛楚牽引著夏年年,令她懷疑倘或不跟著這力的方向走,右耳就要連根斷掉。她只好站了起來,陀螺似的,跟隨著力的方向踉蹌兩步,而後隨著夏勇的鬆手和鬆手前的隨意一擲,重重撞到身後的衣櫃上。
“說話!給老子說話!我很差勁嗎?我是不是很差勁?我很爛嗎?我是個爛人嗎?”
這戲碼夏年年也經歷過無數遍,夏勇喝醉酒就愛這麼問,彷彿從女兒嘴裡確認自己是不是爛人真的很重要似的。他已經徹底失控,眼底一片通紅,酒氣隨著一連串質問噴滿整個房間。
夏年年不說話,她咬緊牙關,儘量叫自己投降得晚一些。
“不說話是吧?”一個耳光砸下來。
“我叫你不說話!”又一個耳光砸下來。
喉嚨迅速湧上腥甜的血氣,耳朵一陣陣發懵,傳來忽遠忽近的白噪音。
“說話,你他媽給我說話!”夏勇跟女兒較上勁了:“說啊,我爛嗎,我是不是爛人?”
他拽著她的衣領往外一扔,這一下幾乎用上十成的力,夏年年支撐不住被甩到門框上,背部斷裂般疼痛,饒是她再犟再倔,也吃不住痛吟出了聲。
積蓄已久的恨意噴薄而出。
她抬頭望向生物學上的父親,一字一句從胸腔擠出來:“你難道不爛嗎?”
開閘洩洪一般,眼淚撲簌而下,恨意也決堤湧出。
“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點不像個爛人?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賭錢,兜裡窮得鈴鐺響,家都被你敗光了,誰願意跟你一塊過,我是江月我也跑!”
她仰著頭怒視他,心裡清楚明白,或許五分鐘、十分鐘後,自己會在拳頭底下屈服求饒,跟過往的無數次那樣。
可此時此刻,就有那麼一股不管不顧的衝動,想要喊出這些埋藏心底的話。至親互戧,最懂彼此逆鱗和底線在哪,她就是要去觸碰那塊逆鱗。
“恨就恨在江月跑晚了,要是早跑個十年八年,我就不用出生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夏勇紅著眼站在房子中間,像要吃人。
“我說你就是個爛人,我是江月我也跑。”
“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我說你爛透了,你根本不配做人更不配給人當丈夫當爹!”
“夏年年你是不是想死?”
“對,我就是想死,你打死我啊,早就不想活了,打啊,怎麼不打,你除了會打女人還會幹什麼?你拳頭這麼厲害江月怎麼跑了?沒把她打服嗎?”
夏年年心頭湧上一股變態的快感,她知道戳中了夏勇的痛處,只見他失魂落魄地立在房間中央,握緊的拳頭漸漸鬆開,慍怒的雙眼漸漸蒙上一層迷茫。
他失神良久,才從喉間擠出一句,輕盈的,氣聲一般:“可我沒有打過江月,從來沒有。”
落日餘暉從窗戶透進來披在他身上,竟是說不出的落寞。
夏年年覺得這一刻很荒謬,施害者反倒以深情的姿態惺惺作態。
是,在她現存的記憶裡,夏勇從來未曾打過江月,即便是吵得最兇最惡劣的幾次,夏勇也只是搬起椅子去砸電視砸牆壁,可這就證明他是個好丈夫了嗎?
更荒謬之處在於,他為什麼向她強調這個事實?
他從未動手打過江月,卻無數次動手打她,只有她這麼一個十四歲的沒有犯下任何過錯連出生都不由自己選擇的可憐蟲,才配捱打嗎?
憤怒和委屈再度從心底湧出。
少年人從不顧分寸也不計後果,夏年年再次出言刺激父親:“你不打她她不也跑了嗎?這還不能證明你做人的失敗嗎?你看她離開你以後過得多好,賺了在這裡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那個姓謝的是個高階工程師吧,跟著他不比你混工地強嗎?”
這些冰冷現實的話其實不是一個十四歲孩子的原創,夏年年也未必真懂得這些句子的含義,她是偶爾從街頭鄰居的閒話裡聽到的,這時候口不擇言全丟給了夏勇。
“住口!你給我住口!”夏勇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四個字幾乎具象成利箭,就要從通紅的眼底射出:“你他媽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伴隨著椅子砸向門框的巨響,夏年年覺得自己真快要死了,一條凳腿砸中了她的額頭,鮮血從綻開的皮肉中噴湧出來,紅色模糊了右側眼睛,世界搖搖欲墜。
“啊!”一聲呼痛還未來得及落地,夏勇又抬起腳,往她的腹部踹去。
“想死還不容易,我現在就打死你,不用瞪我,你死了我就去自首讓警察給槍斃了,黃泉路上我們再做父女,做鬼你也別想逃脫我,你們母女這輩子都休想逃脫我!”
夏年年全身除了痛就再沒別的知覺,她抬起手想掩一掩,可是護得住頭臉就護不住身子,喝醉的夏勇發起了狂,拳腳如雨點般落下,她是一個沒有傘的人。
這間由她精心挑選的捱打福地,現在變成了人間地獄,充斥著男人的叫罵和女孩的哀嚎。
在意識潰散之前,夏年年依稀聽到一陣腳步聲,其中混雜著柺杖急切的篤篤聲。
篤篤篤篤上了樓梯,拉開那扇被夏勇虛掩的鐵門,來到房間門口。
“喂!住手!你不能這麼打小孩!”
-未完待續-
(出版及版權請聯絡微信:Dave_liang55
今日薦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