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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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公眾號發表的首部長篇小說《葡萄成熟時》,向陽巷系列雙女主成長故事,會代入兩個不同女性的視角,講一個長達十五年的故事。
第一部分為夏年年視角,以下為第一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1)五彩斑斕的黑
若干年後,夏年年在網上刷到“五彩斑斕的黑”一詞,驟然想起季東一家搬進向陽巷那天。
那是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她坐在卷閘門前的小矮凳上擇荷蘭豆,挺簡單的活,對她而言卻是一種折磨——她有咬指甲的習慣,十根指甲早被啃食得參差不齊,咬得深的地方隱隱露出紅肉,傷處嵌進荷蘭豆裡被菜汁漬得生疼。
擇菜的間隙抬起眼,正好瞧見一輛小貨車緩緩駛入,巷子窄,車子騰挪得小心,每一段都伴隨著發動機箱嗚嗚嗚嗚的震動,像一口卡在老大爺嗓子眼的痰。
駕駛座上是個中年男人。黑皮,闊臉,身形壯實,他從半降的車窗探出頭來,遠遠地衝夏年年喊了聲:“小妹妹,坐遠點,倒車了。”
來新鄰居了,夏年年想。
隔壁便利店“旺鋪轉讓”的告示貼了小半年,幾天前才尋到下家,想必就是這車裡的人。
她搬著凳子往裡挪了挪。
車開到眼前,隨著車身向下重重一墜,發動機的聲音戛然而止。車門開啟,駕駛座的男人跳下車,一溜小跑開啟副駕的門,從上面扶下一個沒什麼精氣神的中年女人。
膚色蒼白,不健康的白,身材消瘦,不健康的瘦,一隻碧綠手鐲套在手腕上,晃盪蕩的隨時要掉落似的。女人大抵暈車,抓著男人臂膀順了好幾口氣才站直來。
“沒事吧?”
“沒事,就顛得有點不舒服,去把東東接下來吧。”
“管他幹嘛,好不容易有機會拴猴子,就多拴一會唄。”男人向著貨廂大聲道,彷彿有意說給裡面的人聽。
“我倒也想,就怕車廂太悶曬中暑了。”女人有氣無力笑了一下。
打趣歸打趣,到底一同走到了車尾,拉開插栓,開啟貨廂的鐵門,伴隨著吱呀的軸承聲,是一陣清亮的男聲:“謝天謝地,終於到了,都快憋死我了。爸,扶我一把。”
夏年年抬眼去看,二十左右的少年從貨廂裡探出頭來,披散著半長不短的發,卻很難將其跟文藝青年聯想到一處。
倒像是俠客,武俠小說裡古道柔腸的俠客。
眼睛明亮,鼻樑高挺,至於嘴巴,即便不張開,也給人一種牙齒定然很白的奇妙聯想。
待到一笑,果然如此。
“平時不是很厲害嗎?自己跳下來嘛。”中年男人推開兩邊的門,將其固定住。
“齊天大聖也有求人的時候,等俺老孫腿好了,再去大鬧天宮三百回。”夏年年留意到,少年一條腿上打著石膏,手裡還拄著柺杖。
“對,繼續大鬧天宮,下回再斷一條腿,我和你媽提前給你把輪椅準備好。”中年男子弄好兩側車門,拍了拍手掌的灰,這才伸長手臂抻到少年腋下,將他半抱半攙下來:“這都二十歲的人了,還要爹媽抱,臊不臊?”
少年穩當當落地,翹著一條腿嬉皮笑臉:“不臊,一百歲也是你兒子,沒聽過那句話嗎,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女人仍然有氣無力地笑,她沒有加入說俏皮話的行列,而是探身進貨廂,從裡面搬出一張凳子,往四周打量一圈,最終眼神定格在夏年年身上。
“小妹妹,我們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我姓周,叫我周姨就行。我家東東腿摔斷了,一會搬東西亂糟糟的不方便,能借你的地方坐一下嗎?”
女人衝夏年年笑了笑,眼角堆起善意的皺紋,一種在向陽巷並不常見的心平氣和的善意。
隨便,愛坐不坐,別煩她就成。
夏年年挪了挪腳邊的菜,給女人讓出些位置來。
“謝謝你了。”女人得到首肯才放下板凳,轉頭向那少年:“過來坐著,小心腿。”
“好咧,我這腿壞得真不是時候,今天既出不了錢又出不了力,只能捧個人場了。辛苦兩位啦,季老闆、周老闆。”少年呲牙貧著嘴,一瘸一拐走到凳子前坐下。
“沒大沒小,揍得少了。”男人在一旁接言道。
是揍得少了。夏年年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沒遭受過父母苛待的孩子。
但凡童年嘗受過一些棍棒,身上都會有種瑟縮氣質,而他恰恰相反,整個人都是張開的、外放的,像一把拉到極致的手風琴,用天真和快樂吵人耳朵。
那對夫妻在烈日餘暉下搬起東西來,也沒什麼好東西,無非就是些粗笨的櫃子、桌子,以及一堆零零碎碎的箱子,裝著炊具、油鹽、茶缸、牙刷什麼的。
男人搬大件,女人搬小件,遇到特別大的不趁手的就兩個人一起抬。
琴瑟和諧的一幕看得夏年年心裡煩躁,只想快點幹完手頭的活,為此,擇菜的手亂了章法,荷蘭豆隨意拗斷,一頭一尾丟掉了一大半,手指長的一條擇出來只剩指節長的一小段。
閒坐的少年目光飄落下來,大驚小怪叫喊起來:“哦唷,小孩,你怎麼這樣擇菜?”
誰是小孩!夏年年白他一眼,心想你也頂多就比我大五、六歲,哪來的臉叫我小孩?
“怎麼還翻白眼?教你呢!”少年十分順手地從地下的菜筐裡撿起一根荷蘭豆:“看好,頭尾擇掉一點點梗就好,哪能像你那麼扔啊,平時不做家務?”
夏年年又氣又好笑,她從八歲開始洗菜做飯,人還沒灶臺高就踩著凳子去炒菜,他居然說她不做家務?!
“又翻白眼?人小脾氣大。”少年抻了抻那條打了石膏的腿,調整一下坐姿,整張臉側向夏年年道:“我叫季東,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關你屁事。”夏年年的煩躁都快堆出界了,說起話來惡聲惡氣。
“嚯!”季東笑了起來:“我第一次見這種小孩!你平時都這麼酷嗎?在學校也這樣?家裡人就不管你?”
“要你管!你才小孩!”
“我可沒想管你,就是單純好奇。”季東單手撫著下巴,用大人看小孩慣有的挑逗神情打量眼前的少女,目光很快落在夏年年光禿禿的指甲上:“還說不是小孩,我只見過小嬰兒啃指甲。你這不痛嗎?”
夏年年下意識縮了縮手。當然痛,她這會兒擇菜都像酷刑,指甲每掐進菜裡一分,甲片就像又剝離了一點。季東好像讀懂她的心聲,彎下腰,很順手地將菜筐挪到自己跟前:“我幫你吧。不用不好意思,你借地方給我坐了不是?”
夏年年垂眸,也罷,他要幫就讓他幫吧。
她這天實在沒什麼心思跟人周旋,心裡煩得像一鍋沸騰的粥,每一個氣泡都卯著勁,熱浪澎湃地向外衝撞。
十五號,按慣例是母親江月支付撫養費的日子,也是父親夏勇發酒瘋的日子。
太陽下山,夏勇就快回來了。漫天晚霞很漂亮,在她眼裡卻是鮮血的顏色。她在猜今天要挨的是小打、中打、還是大打。
小打一般就是兩記耳光,中打會用上拳頭或者皮帶,大打就比較厲害了,早兩年有過那麼一回,夏勇拽著她的頭髮將她倒拖進屋,重重一腳踹在她腰窩子上,將她踹飛到牆面,再順勢抓起她的頭,一下一下往牆上撞。
她忘了自己有沒有喊救命,喊了也沒用,向陽巷這地方打小孩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她夏年年捱打更不是什麼稀罕事,從巷頭到巷尾,家家戶戶見過她鼻青臉腫的模樣。
非親非故的,人家頂多嘴上譴責幾句:“哎喲你爸太狠心了,怎麼能對親生女兒下這麼重的手?”但譴責能改變什麼,“家務事”簡單三個字,就能掩蓋親子關係裡的一切暴行。
所以她從來沒抱什麼希望。幸好時間是公平的,一個人無論懷著希望還是失望,時間總歸會流逝。從母親離開的那年她八歲,到如今她十四歲,打著打著也長大了,沒怎麼樣嘛,忍一忍就過去了,橫豎一個月就那麼一天。
“怎麼了,不開心?”見女孩不跟他犟嘴了,季東有點不習慣。他斜眼過去打量她,挺乾淨利落的女孩子,骨架勻稱,線條流暢,尤其那雙大眼睛,烏黑烏黑的,掩在又翹又長的眼睫下。
那樣的眼睫他只在芭比娃娃臉上見過,本該是撲閃撲閃的,卻又因著眼底那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給人一種密不透風的窒息感,恍若暴雨將至,兜頭罩住一切的一張烏黑滌綸篷布。
“你真煩人。”夏年年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搬著小凳子坐遠了點。
抱著箱子經過的周姨剛好看到這一幕,衝季東喊了一句:“東東你別欺負人,客氣點。”
“知道了。我哪有欺負她?”季東隔空回了一句,彷彿刻意要招人煩,又轉過頭來向夏年年:“那是我媽周秀蘭,旁邊那個是我爸季衛明,你猜他倆誰更嘮叨一點?”
沒被揍過的小孩真不知死,居然直呼爸媽姓名。夏年年心裡想著,手指卻又不知何時起塞進嘴裡,一大塊手皮被啃落下來,鮮紅的血湧出來,她幾乎能感覺到哪裡跳動的痛覺神經,有一種新鮮熱辣的快感。
“壞習慣,得改。”季東蹙眉,急急忙往兜裡想翻出一張紙巾來。
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去年參加迎新晚會,一首《生如夏花》贏得整個禮堂的喝彩。乾淨清亮的關切以空氣為介質傳導過去,落在少女耳朵裡卻轟隆轟隆不成字句。
像一陣撲簌滾落的山石,用力敲擊著心臟。
她沒空搭理少年的關切。
她的目光,她的鼻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到了遠處巷子口的黑色身影上。
那身影越來越近,不需要辨認五官,只憑借動物對危險和恐懼的本能,就可以精準判斷出那是誰。
她的呼吸凝滯了。
沒來由的,她飛快地掃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和正在搬家的其樂融融的夫妻倆,一個念頭不容置喙地閃進腦海——跑,她必須跑上樓,跑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要打不能在這裡打,不能在他們面前打。
夏年年蒼白著臉,像中了某種魔咒,飛快地起身回家,腳掌掀翻了凳子啪一聲撞在地上也來不及理會,三步兩步跑進卷閘門大開的房子裡,又是一陣咚咚咚咚的上了樓,逃命似的逃進了屬於自己的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臥室。
一張鐵架床,一張長約一米的小書桌,上面七零八落地擺著幾本上學期的課本,書桌前一張掉了漆的小椅子,靠牆的一側還有一個簡易衣櫃,就是這房間的全部。
夏年年挨著床邊坐著,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捂住那顆撲通撲通將要跳出來的心臟,那雙漂亮的長著濃密睫毛的眼睛鼓得溜圓,像極恐怖片裡含冤死掉不肯瞑目的女人。
如果要捱打,就在這裡打吧。
這裡沒有利器,沒有易碎品,更沒有生活幸福的旁人的圍觀。
是個絕佳的捱打福地。
少年季東在樓下高聲喊道:“餵你這人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跑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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