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心提示:
因為過度醫療給病人帶來的沉重負擔,DRG付費改革應運而生,但在試點實踐中也產生一些問題,尤其是在危重病情與時間賽跑的關鍵時期,醫生的天職遭遇挑戰:超額的醫療成本,只能醫院自行承擔,醫生該如何抉擇?
來源:鳳凰網《風暴眼》出品
作者:洄野 編輯:文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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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南方一家四線城市的二甲專科醫院,一對焦急的父母抱著劇烈咳嗽的嬰兒直奔急診室,嬰兒確診重症肺炎後,立即被接收住院。當兒科醫生肖悅在病房看到這名病患時,嬰兒的哭聲已經減弱,口唇發紺,呼吸費力。
原來,嬰兒已經咳嗽了幾天,並伴有喘憋症狀,家屬沒有意識到病情嚴重程度,未能及時就醫,等到看急診時,已經有些晚了。肖悅立刻給嬰兒上心電監護,不久給家屬下達病重通知書。
下發病重通知書的那一刻,肖悅的心也跟著一緊。
自從兩年前,她所在醫院開始施行DIP付費方式(按大資料病組分值付費,是DRG付費結合大資料演變而來的付費方式),這類重病患者就讓科室頭疼。一套複雜昂貴的治療流程下來,費用一不小心就會超出醫保支付標準,超出部分,需要科室自行承擔,這會大大加重醫院的成本支出。
DRG付費,不同於過去的按專案付費方式——按照所有專案的數量和實際花費報銷——而是按病種打包進行醫保支付,同一個編碼下的病種,無論治療專案多少,整體預估打包價格,到年底由醫保局給醫院結算付款。超出打包價格外的花費,醫保局不結算,只能由醫院負擔;節餘部分則由醫院留用。
DRG付費的初衷,是限制醫保過度消耗和過度醫療,提升醫療標準化,減輕病人醫療負擔。DRG支付改革在多個試點城市實施5年以來,起到了初步成效,有效地控制了醫療費用支出,提高了醫保基金的使用效率。
國家醫保局2022年度清算資料顯示,在101個國家試點城市中,醫療服務行為更加規範,參保人個人負擔較2021年減少了約215億元。
隨著醫保支付試點改革進入最後一年——2024年底要實現DRG支付醫保統籌地區和醫療機構全覆蓋——各地醫療機構也出現一些雜音。在嚴格的控費需求下,醫院的負擔增加,變相給醫生帶來一定生存壓力。原本經營不善的專科醫院更加雪上加霜,有醫生在迷茫中離職。肖悅正是其中一位,在病房中看護上述肺炎嬰兒時,她已經幾個月沒有收到績效工資了。
01
醫院不想接收危重病患
肖悅看著心電監護顯示屏上波動的線條,內心也跟著起了波瀾。她忍不住又到電腦上確認一眼:重症肺炎DIP分值(每個病種預估不同分值,每一分值對應不同支付標準)大約是430多,一分對應6元錢,這意味著醫保報銷額度僅有2500多元。
科室裡,每個醫生電腦上都安裝有查詢系統,供醫生查閱最新的DIP分值,對診斷方式進行指導。但肖悅告訴鳳凰網《風暴眼》,重症肺炎很多時候需要上呼吸機、做纖維支氣管鏡(纖支鏡),花費往往是DIP分值的兩倍。
考慮到病人情況還沒有到需要上呼吸機的程度,計算了開支,科室選擇了霧化、點滴及口服藥的保守治療方式,以降低費用。“如果做纖支鏡,又要術前術後檢查,又有術中藥費、操作費,有可能會超費。”肖悅對鳳凰網《風暴眼》表示,好在病人在保守治療下,病情漸漸有了好轉。
雖然保守治療也產生了一定效果,但由於見效慢,也延長了住院天數。肖悅介紹,普通肺炎一般一週以內就能出院,但這名重症肺炎患者住了10天院,上了幾天的心電監護和吸氧機,這些裝置都是按小時收費,吸氧機低流量一小時就要幾塊錢,還要做血氧飽和度監測,每天光這個費用就得幾百元,加上檢查費、床位費、護理費、注射費,到第六七天,患者的治療費用就超標了。
即便每天對照著DIP分值精打細算,生怕費用一不小心就超標,但真的面對這樣一個可能導致虧損的“重症患者”,醫院也不能讓她未愈出院,況且醫院本來病人就少,也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最終,科室只能扛下扣績效的壓力繼續救治。
十天之後,患者終於病癒出院,這時治療費用已經超出醫保額度一千元左右。
“我們還是以治癒為目的的。如果病情需要做什麼專案,但又面臨超費,一般都是隻能任它超。”肖悅說。也是因此,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有幾例超費病例。
而實力稍強一點的醫院,在DRG付費下,則更傾向於收治“優質病人”,推諉重症病人,或是要求患者提前出院。

圖片源於網路
楊嘉的母親2021年被查出肺癌晚期,原本想去的腫瘤醫院,看到母親的情況直接拒絕收治。當年7月初,她們才成功住進一家一線城市三甲醫院的重症呼吸科。當時,58歲的母親處於昏迷狀態,離不開呼吸機,但住院第19天,科主任忽然來到病房,滿懷歉意地與楊嘉商量出院事宜。
“我母親現在的情況,出院能保障她的安全嗎?”楊嘉錯愕地詢問道,醫生只無奈地回答“這是醫保要求的,住十幾天就得出院,最多不超過20天。”她當天便找到當地相關政策檔案,並給醫保局打電話確認,得知並沒有住院天數限制。醫生才進一步解釋,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過了20天不出院,後續超支的費用就需要醫院承擔。
楊嘉沒有選擇的餘地,但母親如果出院,又隨時面臨生命危險。這時,醫生給出了新方案:先辦理出院,但病人實際上依然留在院內治療,三天後重新辦理醫保住院。這三天期間一切費用全部由患者自費。
為了保障母親的正常治療,楊嘉只能同意了這個方案,在商業保險報銷外,還自費了超過6000元。
楊嘉記得很清楚,當時還在新冠疫情肆虐期間,重新辦理住院需要做核酸、肺CT等檢查。三天過後,醫生給她準備了兩個氧氣袋,她推著母親走複雜的流程,一個氧氣袋用完接著另一個急忙續上。她能理解醫生的難處,但積壓的無力感還是在這時壓垮了她,當母親被醫生推走做CT時,她悄悄哭了起來。
02
ICU成了費用超標的“重災區”
在醫療機構控費的壓力下,ICU重症監護室的治療費用成了最難把控的環節。
某一線城市大型醫院的ICU主任醫師劉康軍對此深有體會。他所在的ICU,一般收治外科術後病人。以前,大量危重病人在手術以後,會送到ICU進行監護。在去年年底醫院施行DRG付費以後,ICU收治病人越來越謹慎,一些病情相對平穩的病人,就不再轉入ICU了。這也降低了ICU的床位使用率。
相較於以往,這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幫助病患減少了醫療花費。同時也是為了降低外科科室的整體費用,控制在DRG支付標準之內。
劉康軍告訴鳳凰網《風暴眼》,外科收治病人,一般是以入院的具體病種作出診斷,如胃腸穿孔、胃癌根治或者食管癌根治等,一旦做出診斷,就有了醫保額度的限制,病人花費從急診、住院做手術開始,一直到出院,都囊括在其中。而ICU是開銷最大的環節之一。假如病人伴有嚴重的併發症,延長ICU治療時間,也會增加突破DRG額度的風險。
但無論如何,一些風險比較高的病人,還是需要送進ICU治療,但住院時間一長,就突破了DRG額度。劉康軍記得,自己所在的ICU曾收治一位心外科的術後患者,當時患者合併了胸口感染症狀,心功能持續不見好轉,呼吸機一直撤不了,因為呼吸機一停,心臟功能根本接不住。除此之外,應對感染還要上高檔的抗生素,一套流程下來,花費猛增。
ICU成了醫療花費的“無底洞”。“額度不能突破,病人又不能不救,這時候,醫生經常會面臨道德和金錢的選擇。”劉康軍說。
為了配合前端科室降費,每有病人轉入ICU病房,醫生都立即確認是否為醫保支付患者,一旦確認,醫生就會十分謹慎,儘量使用便宜的藥,應對重症感染也不敢上比較貴的抗生素了。“但一分錢一分貨,治療效果還是有差別的。”劉康軍說。

某醫院重症監護室外
在2023年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河南省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陳培莉就曾提出,在醫保支付方式改革方面,危重患者往往偏離DIP目前的分組,導致醫保不能精準付費。這種醫保支付方式對危重症患者的救治確實產生極大的限制。
山東第一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等單位今年2月發表在《中國醫院》上的研究文章也顯示,大多數省份的DRG支付制度,醫保支付價格只與DRG分組以及是否有(嚴重)合併症或併發症有關,而與ICU使用強度無關。也就是說,同一組DRG,高強度使用ICU所消耗的資源成本,只能由醫院承擔。在此情況下,醫院只能適度控制出入ICU的標準。
而文章提到,只有佛山等極少數地區,將ICU的使用強度作為DRG支付的依據之一,對應提高了DRG權重。
03
有的醫院入不敷出發不了績效,
醫生灰心離職
肖悅所在的醫院在一年前已經發不出績效工資了。
她告訴鳳凰網《風暴眼》,她每個月基本工資加上所有補貼只有三千出頭,績效才是收入的大頭,正常有六七千。但去年六月開始,醫院每個月只能發出基本工資。
與其他科室相比,兒科的收入原本就比較低,主要原因是操作少,用藥少,耗材多。肖悅表示,科室的收入大體是靠住院費,但是這些費用不是純利潤,還得減掉耗材、人工等成本,剩下的再按勞分配。如此一來,假如收進來的費用不能覆蓋成本,那科室可能就會虧錢。
肖悅更擔心的是,在DRG/DIP付費下,每一年的醫療花費數額都可能影響到下一年度的DRG權重和DIP分值的評估,一旦醫療機構只一心控費,將病組均費控制在DRG支付標準之下,可能會導致下一年的DRG權重和DIP分值下調,繼而帶來支付標準進一步降低。
這像一個不斷收縮的緊箍,掣肘著醫生的診療方式。
在意識到問題後,肖悅的科室主任常常強調,雖然要控制花費,但是要儘量略微懸浮在DIP分值上方,否則下一年的日子更不好過。
肖悅記得,一年前,肺炎治療的DIP分值,一分對應的支付標準為7.5元,醫院會控制總花費最好不要和3200元相差太多。今年,一分已經只能對應到6元了,總花費額度下降到兩千六七,複雜病人很容易超標。
複雜的編碼分組常常讓醫生們感到一頭霧水。鳳凰網《風暴眼》看到,哪怕經過多次培訓,迷茫的醫生仍需要在社交群中相互詢問:“病人500元/床日包含所有費用,你們有什麼辦法可以不虧損麼?”“為什麼明明在權重範圍內還是會虧損啊!越來越搞不懂醫保了。”“這DRG年年都在降,2023清算剛出來,我們這和前年比,費用又下調了17%,病都沒法看了。”
如今,肖悅所在的專科醫院早已入不敷出,每當有員工討要工資,領導都推說,每月光支付在職人員基礎工資、補貼和離退休人員的退休金都不夠,況且醫院還有欠債,因此實在發不出績效了。
為了提升效益,醫院要求醫生儘可能多地接收病人,減少門診吊針的使用。“領導三天兩頭到科室訓話,說不出力做工,不努力收病人,別說績效,連工資都沒的發。”肖悅說。
專科醫院病種單一,受到DRG付費影響較為明顯,綜合醫院的一些科室和ICU也同樣面臨著經營壓力。
劉康軍對鳳凰網《風暴眼》表示,“DRG付費制度下,綜合醫院大部分整體還是能夠盈利的,不過一些醫院的ICU賺不了錢,因為ICU的醫床比、護床比都是有要求的,人力成本太大。”
《經濟觀察報》此前報道也顯示,河南某地級市三甲醫院2022年開始推行DIP付費,這一年,醫院虧損超過4000萬元,重症醫學科是其中虧損額度靠前的科室。
“醫院還要存活,拋開績效、運營不談,是不現實的。”劉康軍說。
一位不願具名的醫療保障領域專家對鳳凰網《風暴眼》表示,DRG本意是透過醫保做引導,按照科學的診療方法去診治,減少不必要的重複檢查。“矯枉必須過正,以前醫療領域有許多過度治療或過度追求暴利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採取DRG/DIP付費是有必要的,一開始肯定會出現一些問題,但是還要繼續推下去。”他說。
在醫療戰略諮詢公司Latitude Health創始人趙衡看來,如今顯現出的問題是一個正常的過程,DRG試點中必然有些醫院能適應,有些不能。從國外經驗來看,DRG實施之後,醫院的效率會有所提高。
今年4月,國家醫保局接連數日在官方公眾號上刊發文章,直呼DRG盈虧與醫療機構盈虧完全不是一個概念,“DRG導致醫院虧損的鍋,我們不背”。文章指出,通常講的DRG盈虧,是指醫療機構相關病例按照DRG支付的總收入與這些病例按專案付費總收入之間的差值,如果這個差值為正數則為盈利,反之則為虧損。
肖悅則認為,醫院的虧損有很多原因,大修大建、人員結構冗餘都有影響,但DRG仍然密切關係著醫院的收入:“以前是隻要收病人就能有盈利,現在是如果收一個複雜病人,那就很有可能忙前忙後最後虧錢。”
肖悅身邊,早已有一些編制外醫生和護士離職。今年1月,編制內的肖悅也提交了辭職信,然而一直到5月才成功離職。她告訴鳳凰網《風暴眼》,之所以拖延這麼久,是因為雖然醫院批准了離職,但衛生局一度拒絕批准。“可能是因為最近一年地方離職的人太多了。”
(文中肖悅、楊嘉、劉康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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