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醫生:我偶爾也要靠“假藥”治病,不然病人真得死|重症調查員05

大家好,我是陳拙。
不知道你們看沒看過那種古早電視廣告,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對著鏡頭介紹“萬能神藥”,後面還拍了一串老人的用藥療效,說心臟病、糖尿病、不管啥病都能治好。
我把這當個玩笑講給我的醫生朋友餘一生,沒想到她一聽“假藥”來了勁,說這事她也幹過,而且不得不幹。
只不過假醫生害人,而她是為了挽救一個年輕人的命。

後來我才知道,當ICU醫生,不僅要會救人,還要會演戲。
2020年1月,那段時間病房裡最鬧騰的病人叫曉東。
他是個目測200多斤的小夥,龐大的身體把監護室的病床佔得滿滿當當,稍一動彈,病床就吱呀亂響。
他是因為吃了頓燒烤進來的,短時間內身體分泌了過多的胰液——一種用於消化的東西,相當於自己開始消化自己了。為了穩住他的生命體徵,我們往他肚子上放了7根引流管,代價是很疼,每次穿刺,我們都會給他打止痛藥。
眼看著曉東的生命體徵慢慢穩定下來,可他的疼痛卻不見緩解。
他每天都指著自己插滿引流管的肚皮說,這裡也疼,那裡也疼。
在ICU,疼痛是一件敏感的事,醫學院的教育告訴我們,除非明確知道疼痛的來源,否則不要輕易使用止疼藥。我的主任姓江,她注意到了曉東的情況,洗乾淨手,輕輕按了按他胸下、小腹和肚臍的位置,確認道:是這裡疼嗎?還是這裡?
只見曉東眉頭緊鎖,張大了嘴吸氣,無論按哪裡都說,我疼,我真的疼,給我用那個黃色標籤的藥。
給曉東用過的黃色標籤的藥只有一種,就是阿片類止疼藥。
我和江主任對視一眼,他很可能染上藥癮了,考驗我們演技的時刻又到了。

曉東幾乎是我見過最任性的病人。
他一個人來本地打工,在物流公司上班,天天吃外賣、喝飲料,幾年前體檢,就查出了脂肪肝和高血脂。但他沒當回事,原話是,我這麼年輕,現在吃藥,不就要當一輩子藥罐子了嗎?
這次進ICU的時候,他已經呼吸不上來了,心率快得嚇人,體溫也突破了40度,各種儀器在接入那一刻就瘋狂報警。即便如此,等稍微緩過勁了,曉東依然覺得自己問題不大,拒絕抽血,拒絕吸氧,拒絕做深靜脈穿刺。
他坐在病床上大吼,“我掛幾天水就好了!”一邊吼,一邊試圖掙脫約束帶。
可情緒一激動,他原本就劇烈跳動的心臟,跳得更快了,監護儀上的脈氧數值不停往下掉,很快,他就因為缺氧和休克癱軟下來。護士按住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找到血管,抽了七八管血,那血沒多久就分了層,最上面飄著一層濃厚的油脂。
曉東的病是重症急性胰腺炎,治病的關鍵在於,怎麼處理腹腔內的壞死物質——
由於暴飲暴食,曉東分泌了過多用於消化的胰液,它們分不清“敵我”,清掃完食物戰場後,開始消化曉東器官,相當於自己在一口一口吃掉自己。
因此,曉東體內堆積了很多被“誤傷”之後的壞死物質,它們無法自動排出,而是不斷向外鑽。曉東肚皮上已經出現了很多青紫色的淤斑,肚子也像個氣球一樣,越脹越大。
眼下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幫曉東清除這些壞死物質。
每隔一週,我們就要幫曉東做一次穿刺引流,把一根長長的內鏡從曉東的嘴裡伸進胃腔,透過提前放置好的金屬支架,再用一根金屬絲製成的套圈,將壞死物質挖除出來。
每次操作,曉東都像一隻碩大的蝦米一樣蜷縮起來。為了讓他不那麼難受,每次穿刺前,護士都會給他推注一針貼著黃色標籤的阿片類止痛藥。
我們花了整整兩個月,才將曉東身體裡的壞死組織清除乾淨。
曉東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他住在ICU風景最好的病房,有一扇大玻璃窗,窗外是一顆高大的玉蘭花樹。他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叫嚷著要出院了,可也不看書,不玩pad,唯一的訴求就是用藥。
他要用那種貼著黃色標籤的藥。
這種情況很快引起了我們的警覺,我們發現,用上阿片類止疼藥時,曉東整個人都舒緩了下來,而停用藥物後,他變得暴躁易怒,嚴重時還會心慌手抖,心電圖上卻沒有任何實質的病變。
他很可能藥物成癮了。
曉東再次問我們要止疼藥時,江主任問,“你能不能試著不用藥?”
他只猶豫了幾秒鐘,隨後立刻回答,“不行啊,太疼了!”
我和護士使了個眼色,說,“那給你再用一次哦,後面你要試著忍忍。”
護士拿出準備好的注射器,排氣、消毒、連線到輸液管上,她刻意大喊一句:芬太尼,50ug,記得開醫囑啊。
我迅速接話:知道,不開醫囑不開毒麻單拿不到藥。
眼看著透明的液體一點點被推進曉東體內,他似乎慢慢放鬆下來。除了曉東,所有人都知道,那並不是芬太尼,只是貼著黃色標籤的生理鹽水。
這是一場為了幫曉東戒掉藥癮的騙局。
在談話間,我們把曉東的情況和家屬做了交代,我們嘗試停藥、減藥、更換藥物,效果都一般,現在只能試著騙過曉東了。
依然是他妹妹做主,說,“我哥隨心所欲慣了,沒人能管他,這次生病也是讓他吃點苦頭,長點教訓。”而他媽媽縮在最邊的椅子上,也沒有意見。
剛開始,我們只是隨機把一天內的某次的芬太尼更換為生理鹽水,他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後來,我們一點點地增加了更換的頻率。
一天晚上,曉東問我,“我怎麼感覺最近貼黃色標籤的那個藥,跟以前不一樣了啊?”
“是嗎?”我裝作仔細地看了看注射器,“可能換廠家了吧。”
曉東沒有懷疑我的說辭,“那能不能加大點劑量呢?”
“這可不行,”我嚴肅了起來,“你現在沒啥必要用止痛藥了,我給你聽點歌,你趕緊睡吧,喜歡哪個明星?《開不了口》聽不聽?”
他似乎不願意和我多聊,轉過身說,“不聽,我喜歡的是刀郎。”
我看他沒再堅持要止疼藥,也稍稍放下心來。雖然這種戒藥方法並不舒服,但確實有效,曉東叫嚷著要止疼藥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正當我們以為,曉東會平穩度過這段藥物依賴期時,他卻突然撞破了這個騙局。

一天,我和護士默契配合著,給躺在床上喊疼的曉東打了一支“芬太尼”,正準備去看其他病人的情況時,一個實習護士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老師,我沒找到這支芬太尼的安剖瓶啊。”
儘管很小聲,還是被曉東聽見了。
他愣了一下,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開始大喊大叫,恨不得跳下床質問我們每一個人,“你們都在騙我,這根本不是止疼藥!”
護工戴阿姨趕緊從隔壁病房跑來,一起按住曉東,免得他動作太大,把旁邊的機器都拽倒。戴阿姨勸說,“孩子,你都快好了,可不能這樣做。”
曉東像是沒有聽到一般,“我疼,我渾身都疼,快給我用藥!”
混亂之中,隔壁病房的病人又出了狀況,我被叫去緊急搶救,最終也不知道戴阿姨她們如何平息了這樣一場混亂。只知道最後,我們還是不得不給他推了一針真正的止痛藥,他才癱軟在床上,慢慢睡去。
等我忙完那天的工作,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騎著電動車,行駛在醫院附近安靜的小道上,我想起了另一個這樣的夜晚。
那是2010年的深冬,天很早就黑了,我在城郊一家康復醫院參加活動,散場以後,康復醫院的醫生叫住了我說,“去看看從你們醫院轉來的病人吧。”
他沒有說名字,我卻一下子便知道他說的是誰。
那個病人叫阿樹,在隔壁市當搬運工,38歲,是全家唯一的收入來源。
2009年7月,他因車禍導致顱腦外傷入院,命是保下來了,但因為嚴重的肺水腫,不得不依靠呼吸機生存。同時,由於劇烈的氣喘、炎症反應、人機對抗,我們不得不給他使用鎮痛藥物。
一段時間後,他的肺水腫好了起來,人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接下來,我們只要逐步降低治療強度,撤離呼吸機、控制感染、進行神經康復治療,阿樹就能慢慢康復出院了。
但我們發現,阿樹根本無法停用鎮痛藥物,一旦減量,他就會變得暴躁,在床上不停地扭動、抵抗,我們只能再次推注鎮痛藥物,而這會讓他的呼吸也慢下來,他只能依賴呼吸機,才能一口一口地呼吸,但呼吸機的使用,勢必要搭配鎮痛藥物。
阿樹就像陷入了一種惡性迴圈,無法脫離呼吸機,也無法擺脫藥物。
因為經濟原因,他的家人很快把他轉去了二級醫院。後來我聽說,往後一年裡,阿樹依然沒有走出這個惡性迴圈,無法戒斷藥物,也無法斷開呼吸機,只能始終躺在床上、陷入昏睡。
醫生同行提起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阿樹,跟他走進了監護病房。
康復醫院的病房很大,十幾張的監護病床排成一排,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病人,從外表幾乎看不出每個病人的區別。
時隔一年,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阿樹。
因為切除了部分顱骨,他的腦袋凹下去了一大塊。他變得很瘦,雙頰凹陷下去,兩隻眼睛大得驚人,全身上下最為矚目的是他脖子上氣管切開的口子。
那是我一年前切開的口子,為了讓他的傷疤以後不那麼明顯,我盡力把口子切到最小。一年後再看,只覺得這個口子似乎變大了,它連線著呼吸機,透過一根管道,給阿樹的肺部輸送讓他賴以生存的氣體。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樹。
再聽說他的訊息,是在一場學術交流活動上,康復醫院的醫生告訴我,阿樹沒能扛住新一波的肺部感染,家人也最終選擇放棄進一步搶救。
那是我正式成為住院醫師的第一年,阿樹並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死亡的病人,但我卻始終記得他。是阿樹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在之後的從醫生涯裡始終記得,要及時幫病人擺脫鎮靜鎮痛藥物,時間久了,他們會上癮,甚至會因此死亡。
我不想讓曉東成為下一個阿樹。

第二天上班,我去食堂吃飯的路上,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我認出了那是曉東的媽媽。她蹲坐在電梯旁的樓梯間,來來往往的人從她身邊繞過,看到我,站了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沉默地蹲下了。
曉東剛剛入院的時候,我和他母親見過幾面,那時主要是曉東妹妹負責溝通、簽字,老太太總是沉默地站在女兒後面,印象裡她唯一和我說的話是,醫生,我能不能把我的這些器官都捐給兒子啊。
後來曉東住在ICU的這段時間,他妹妹應該是回去上班了,但他媽媽就直接住在了醫院的樓道里,有時我值班,會碰到老太太一個人跪在角落裡,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地祈禱。也許是來醫院裡的人,心裡都裝著更重要的事,來來往往的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老太太。
在醫院工作本就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那天我卻罕見地停下了腳步,我舉起手機,拍下了角落裡的老太太。
回到病房裡,曉東又在鬧著要止疼藥,幾個護士根本按不住他。我直直走到他面前,看著這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打開了手機相簿裡那段8秒的影片。
畫面裡,樓梯間一如既往的昏暗,角落裡還有偷偷抽菸的家屬留下的菸頭和垃圾,老太太穿著件過時的襯衫,一頭白髮在腦後盤了個極小的髻,她跪在樓梯拐彎處的最角落,低著頭,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嘴裡碎碎念著,然後慢慢彎下腰,許久沒有起來。
影片放完,曉東安靜了下來。
我說,“你媽媽天天住樓下那個樓道里,那邊沒有空調,她連個墊的都沒有,就睡在泡沫板上。”
“你想見你媽媽嗎?”
特殊時期,病房裡禁止所有探視,曉東每天只能pad上和媽媽影片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裡,他也不怎麼說話,只能聽見他媽媽不停說:“東東,你要聽話啊。”“東東,媽媽在外面等你啊。”
安靜的時候,整個病房都能聽到他媽媽略帶鄉音的絮叨。
突然之間,曉東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氣,他疲憊地躺在病床上,沒再問護士要止疼藥,也沒再說什麼。
戴阿姨和我們商量,曉東家裡人進不來,但可以把他推到病房門口,讓他們見上一面呀。我們請示了主任和護士長,為他特別破了例,跟曉東說了以後,他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但看得出他很期待,特意問了戴阿姨見面時間,還和她一起整理了床鋪和引流管。
那之後的日子,我總在病房門口看到這樣一幕:
滿身插著管子的曉東,和穿著隔離服的小老太太,還有他胖胖的妹妹,三個人在門口說著笑著。曉東的脾氣似乎好了一點,他一直在說話,而他媽媽只是笑著,摸著兒子的手和臉,甚至蹲下來給兒子按摩腳,卻不再嘮叨。
打那以後,曉東似乎一點點忘記了身體上的難受,沒再主動叫喊著要我們給他打止疼藥。他肚子上的管子,也從手指般粗細的粗管,換成了只有2mm左右的細管。壞死的物質逐漸從他的肚子裡引流乾淨,他的肚子也逐漸癟了下去。
在ICU住院三個月後,曉東的家人來接他出院。
他剛來的時候,是冬天最冷的時候,護工戴阿姨總是和他說,你在ICU,雖然不知道今天幾號,是星期幾,但你要記住,樓下那棵玉蘭樹開花的日子,你就熬出頭啦。
我不知道戴阿姨是不是和每個病人都是這麼說的。但神奇的是,曉東出院的那一天,他窗前那棵玉蘭樹,正開著大朵大朵白色的花。
後來我搜過很多文獻,像曉東這樣嚴重的戒斷反應,在醫學上叫做醫源性阿片類藥物戒斷綜合徵。阿片類藥物包含芬太尼、嗎啡等鎮痛藥物,也是部分毒品的主要成分,它們在需要使用呼吸機、以及做完手術的患者身上很常用。
研究資料顯示,在需要阿片類藥物注射的ICU患者中,藥物成癮的比例大致在15%至40%。但關於如何治療研究很少,甚至有醫生總結,“許多患者似乎在沒有特殊治療的情況下康復了。”
這聽起來簡直像在等待奇蹟。
可曉東的例子又何嘗不是一種奇蹟呢?那時我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幫助曉東順利戒掉藥癮,成功出院。直到一年後,我又遇到一個病人,給了我答案。

2021年1月,一個叫何娟的病人被收到了ICU病房。
她剛進來的時候,心跳飆到了一分鐘180次,心電監護儀上出現了一連串快速上升的紅色尖峰。因為呼吸困難,她的身體微微向前傾著。我們給她戴上了氧氣面罩,她大力地吸納著氧氣,脖子上爆起了幾根青筋,撥出的氣體在面罩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霧。
何娟是因為一次普通的感冒進ICU的,她本身有甲狀腺功能障礙,這次生病更是引發了甲亢危象,因為長期大量服藥,除了嚴重的心動過速、氣喘,她還有肝功能衰竭,白細胞降低的症狀。
我們喊來了內分泌科醫生,一起制定了治療方案,氣管插管,深靜脈穿刺,大量補液,同時使用持續的血液淨化治療,清除何娟體內極度過量的甲狀腺激素。
進入ICU第24小時後,何娟的情況才穩定下來。連線在她身體上的各種監護儀,不再發出尖銳的報警聲,她也安靜地睡著了。
她的性命暫時保下來了。
但是很快,我們發現何娟的肺部出現了嚴重的感染,她再次發熱,氣道里吸出的痰液變得濃厚粘稠,何娟的胸片裡,她的雙肺出現一片片棉花團一樣的陰影,為了明確她感染的病菌,我們給何娟做了纖維支氣管鏡檢查。
我們圍在何娟的病床前,將一根小拇指粗細、前端帶攝像頭的氣管鏡插入她的氣管,鏡頭在霧茫茫的氣管裡蜿蜒蛇行,所有人緊盯著床邊的螢幕,當鏡頭進入主氣道時,所有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輕呼。
這是毛黴菌感染。
何娟的氣道里擠滿了一團團像花菜一樣的東西,呼吸機打進去的氣體,只能透過其中狹窄的縫隙,進入何娟的支氣管。江主任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塊螢幕,她說,“這麼嚴重的毛黴菌感染,我還是第一次見。”
接下來每週,我們都會給何娟做一到兩次氣管鏡下治療,把黴菌清理出來。
過程中,何娟總是頻繁出現氣喘、呼吸困難的情況,她無法清醒地忍耐鏡下治療的過程,外加整個操作危險性極大,如果她拼命掙扎,很容易出現氣道大出血的情況,而這很會讓她在幾分鐘內窒息死亡。
為了讓她配合治療,我們只能給她注射鎮痛藥物。三個月後,何娟氣道內幾乎沒有毛黴菌了,肺部的病灶也逐漸消失。
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們發現,她完全離不開呼吸機了。一旦撤機,她就開始劇烈地喘息,用力地吸氣,她的口鼻腔、氣管切開的管子裡,就湧出大量泡沫狀分泌物。
一定是因為她用了太久的呼吸機,我想。當我們的身體習慣於依賴什麼,就會逐漸失去獨立生存的能力。何娟習慣了呼吸機幫她喘氣,而她自己用於呼吸的肌肉,就會慢慢失去力量,甚至萎縮,這叫做ICU獲得性肌無力,在長期使用呼吸機的病人中很常見。
我們觀察了何娟用於呼吸的肌肉,奇怪的是,B超機的黑白螢幕上,何娟用於呼吸的肌肉並沒有萎縮,彈性也正常。
難道何娟的問題不是呼吸機依賴?
我們持續觀察著何娟的情況,一點點給她調節著呼吸機的引數,把氧氣面罩拿下又帶上,卻找不到何娟無法脫離呼吸機的真正原因。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個月,突然有一天,一直照顧何娟的戴阿姨和我說,她這個樣子,跟我侄子好像啊。
戴阿姨有個侄子,早年去南方打工,染上了毒癮,把老婆孩子都氣走了,家也敗光了。最後吸毒過量,送來醫院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戴阿姨說,她侄子每次毒癮犯了,喘得像老家海灘上那些擱淺的魚一樣,嘴巴、鼻子裡,都是泡沫狀的分泌物。
你看看何娟,是不是有點像我說的啊。
的確有點像,我把何娟三個月來的護理記錄拿出來研究了一番,之前我們一直以為問題出在呼吸機上,但撤離呼吸機時,我們會停掉所有鎮靜鎮痛藥物,也是這時她開始出現氣喘、呼吸困難、痰量增多的問題。
這樣看來,罪魁禍首很可能不是呼吸機,而是鎮靜鎮痛藥物。
何娟藥物成癮了。
一直以來,我們並沒有成熟的對抗藥物成癮的方法,連診斷都困難,我在電腦上輸入了幾個關鍵詞:ICU、阿片類藥物、戒斷反應、長期依賴,試圖從醫學文獻裡找到答案。
ICU常用的鎮痛藥物為阿片類藥物,包括芬太尼、嗎啡,而這與海洛因等毒品的成分一致。過去我們的病人大多是短暫使用,迅速停藥,像何娟這樣大劑量、長療程的屬於少數,但不代表沒有。
我和江主任邀請了精神科專家一同討論了何娟的情況,阿片類藥物的戒斷方法並不複雜,但對住進ICU的病人來說難度很大。
在東南亞,最常用的方法是硬性戒斷法,在停止用藥後的72小時,7至10天,大部分明顯的症狀都消失了,但這對身體虛弱的ICU患者來說,有危及生命的風險。
更主流的方式是逐步降低藥物劑量,有點像是我們治療曉東時使用的方法,一點點降低鎮痛藥的劑量。
而精神科醫生提到的另一種方法,是過去我們很少認真考慮過的,心理治療。
我搜到過一份針對戒毒者的研究,研究者將阿片類藥物成癮者分為了兩組,一組僅接受藥物治療,另一組在此基礎上,會接受為期六個月的心理諮詢。最終結果顯示,接受心理干預的成癮者,最終在尿檢陰性的比例和成癮嚴重指數上的表現,都比另一組要好。
研究者稱,心理諮詢的最終目的,是讓治療者儘可能擺脫對藥物的信任,轉為對門診的信任。
開完病情研討會,我和江主任一邊討論著治療方案,一邊往病房走。
剛到病區大門口,我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何娟。
她住在病區的01床,離病區大門最近的病房,那是一間很小很小的房間,沒有窗戶,沒有玻璃,被冰冷的醫療器械和消毒水味填滿,她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透過窄窄的門,看向對面的護士站。
她獨自在這裡住了快四個月,在生死線上徘徊,卻幾乎與世隔絕。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剛剛在電腦螢幕上看到的,有些晦澀的文獻,“治療過程中,患者受到負性情緒、外界環境等影響,極易出現自我放棄、暴躁抵抗等負性情緒,抗拒治療。”
“可透過給予患者正面、積極、向上的刺激,幫助其恢復治療信心。”
或許這也是曉東身上“奇蹟”發生的原因。
關於何娟的治療方案,我心裡有了想法。

那段時間是特殊時期,家屬不能來探視,病房裡少了很多人氣。每當走進何娟的01號病房,我格外壓抑,死寂的空間彷彿在一點點搶走何娟的生機。
也是在這時,針對何娟,不約而同的,我們醫生和家屬的“特殊治療”要開始了。
那一天,我查完房,轉身看到何娟床對面的牆上,貼著一張A4紙的畫報,上面用蠟筆寫著“媽媽,我們愛您。”
她只要一睜眼,就能看到這一行字,心態上受到正面積極的影響。
護工戴阿姨告訴我,這是何娟的兩個女兒一起畫的畫報。何娟有兩個孩子,大的12歲,小的8歲,自從第二個孩子出生後,她確診了甲亢。
疾病完全改變了她的生活,確診甲亢後,何娟沒有再工作過,除了照顧兩個孩子,她頻繁地跑醫院,監測甲狀腺功能、反覆調整治療方案和藥物劑量,她不能勞累,不能激動,有時即便是坐著一動不動,身上也像淋了雨一樣地冒汗。
何娟住進ICU的這段日子裡,家裡的大小事都是她的老公在操心。和家屬確認治療方案的時候,我會見到何娟的老公,幾個月來他瘦了很多,臉上的皮膚鬆鬆垮垮的,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多歲。
何娟的丈夫是個憨厚的男人,幾乎沒讓我們轉達過什麼關心的話,但他會定期給妻子寫一封信,讓護工帶給何娟。
剛開始,何娟的病情太重,自己看不清字跡,戴阿姨會把信讀給她聽,信裡都是一些絮叨的家常話:“老大今天學校演出了,我扎的頭髮被嫌棄了。”“老二今天打疫苗了,她很勇敢,沒有哭。”“三姨媽家的女兒考上大學了,要請大家吃飯。”
後來何娟的身體好了一些,戴阿姨就拿著信,舉在何娟的床頭,讓她自己讀。
戴阿姨告訴我,何娟有時看著看著,會沉默地流下眼淚。
三個多月過去,每一封手寫信都被戴阿姨仔細地整理起來,放在何娟的床頭櫃上,現在已經是厚厚一沓。
我和江主任商量,加強何娟家人對她的陪伴,讓何娟老公每晚來陪伴她一個小時。
我們都知道,這種給患者的感觸,是我們所有醫護都無法給到的。
何娟和丈夫是那種不會在人前展現親密的中年夫妻,醫護人員在場時,他們說話聲音很小,我幾乎沒聽清他們在聊什麼。而他們為了聽清彼此,總把腦袋湊得很近,很近。
我們一點點給何娟減少藥量,徹底停藥那天,何娟老公又在晚上進來陪了她一個小時,我們站在附近,很緊張地看何娟停藥的反應。
也許是人太多,何娟和她老公都有點尷尬,捱得很近沒有說話。我隔著一段距離,看何娟的丈夫輕拍著她的身體,一下一下,何娟睡著了。
她的呼吸很平穩,心率沒有增快,也沒氣喘。那一刻我們知道,何娟戒藥成功了。
何娟入院的第四個月,她出院了,然後她又來找我們,這次不再是為了用藥而煩惱。
她帶著老公和倆孩子,手拿錦旗,笑著說:“甲亢控制得還行,我也準備找個工作乾乾了。”
她臉色紅潤了很多,脖子上氣管切開的疤痕幾乎看不見了。
我知道,她的生活終於要脫離ICU,大步向前邁了。
何娟的錦旗上有好多誇讚的話,我記得那是:醫德高尚,醫術精湛,仁心仁術,情暖人心。
我們把這面錦旗掛在了談話室裡,其它需要對談的病患和家屬,我們都會在這個屋子裡見面。包括那些用藥“上癮”,需要幫助的病人。
錦旗上我最重視的四個字,是“情暖人心”。
我是在工作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四個字有多重要,它可能本身就是一副很好的“藥”。
像曉東、何娟這樣,因為長時間使用阿片類止疼藥,而不可避免產生“後遺症”的患者,一直存在。阿片類藥物是ICU治療疼痛的主要藥物,特別是對於使用呼吸機等醫療器械的患者來說,它們不僅可以用來預防疼痛,還能讓病人鎮靜、減少躁動。但副作用也不容忽視。
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明確的診斷工具,來診斷對於成人的醫源性阿片類藥物戒斷綜合徵。
在各份醫學研究裡,有的同行依據《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裡的標準來進行篩查;有的同行透過神經學標準,比如瞳孔增大、格拉斯哥昏迷評分增加,或呼吸或脈搏增加來進行診斷;還有同行透過查閱病歷得出結論。
醫學上暫時沒有得到答案的我,只能在工作中提醒自己,除了要救活病人,更要替病人考慮,他們活下來以後的人生。勸他們和家屬,相互陪伴,堅持這一下,才算是真正離開了ICU。
缺少相應治療知識的我,有時會依靠老經驗去治新情況,就像曉東的身體習慣了阿片類止疼藥,會漸漸難以脫離。我遇到過很多像他這樣,因為不良生活習慣,最後進了ICU的病人,有個老人把撿來的紙箱堆在家裡,最後紙箱發黴,老人感染了黴菌肺炎;還有個作家,因為久坐,腿上的血栓跑到了肺裡,堵住了血管,最後得了肺栓塞。
但我想,無論是醫生,還是病患都該有掙脫慣性的勇氣。
生病如此,生活不也是如此嗎?

餘一生問過我一個問題:我們把病人救活了,就真的成功了嗎?
這是她近些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作為一個ICU醫生,很多人在遇到她以前,過的就是那種最普通的人生,上學、考試、上班、結婚,每天糾結下一頓吃啥,也每天思考人生是曠野還是軌道。
但很難說,命運在哪一刻就把人推向了轉折點,推到了ICU醫生面前。
起因都是很平常的小事,因為一場普通的感冒,因為多吃了幾頓外賣,昨天還有人因為魚刺卡了喉嚨被送進ICU,只是卡得位置很寸,旁邊就是大動脈。一轉眼,一個普通人,就要面臨生死大事。
餘一生告訴我,她曾經覺得把病人救活,就很了不起了。但一個又一個病人讓她意識到,活下來之後的人生,也無比重要。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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