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舉:苦難教育背後,是感恩愧疚。這是中國一代又一代還不完的債。最具體的標誌,就是父親那雙故意開口的鞋。
文 | FT中文網專欄作家 劉遠舉
晚飯後溜達,結果孩子想看電影,於是溜達進了電影院看了《抓娃娃》。
知道《抓娃娃》這部電影,最初是因為它的改名事件,後來是陸川的批評。7月17日,認證為“陸川”的某社交平臺賬號發言稱“麻花的低質強鹼性搞笑片雄霸中國電影市場,是文化的悲哀”,其發言截圖在網上流傳,引發網友討論。後來陸川說賬號被盜,結果火速被平臺反駁。陸川所指的應該就是《抓娃娃》,不過我覺得,陸川的評價大致上是不錯的。

都說現在編劇攢劇本,是幾個人聚在一起,頭腦風暴,編個覺得能賣座的故事。《抓娃娃》的源頭很清楚。首先,是著名的《楚門的世界》。楚門從小在一個巨大的,小鎮一般大的攝影棚內長大。他從小就是紀實肥皂劇《楚門的世界》中的主角,全球觀眾矚目。他身邊所有人都是演員。最終楚門發現了真相,並逃離了這個虛假的世界。

俄羅斯電影《富二代》模仿了楚門的世界。俄羅斯富二代橫行霸道,父親決定換種方式教育兒子,憑藉巨大的財力,塑造了一個19世紀的村莊。富二代從車禍中醒來後,發現自己“穿越”回了19世紀,成為有錢人家的奴隸。然後就是經歷苦難,嚐到生活的滋味,最後收穫愛情,痛改前非。這部影片在俄羅斯創下觀影紀錄,成為2019年票房冠軍。在中國豆瓣評分也有7.5。
除了這兩部電影,還有一個著名的段子:昨天吃晚飯時,父親突然抬頭跟我說:“我今天幫你拿了塊地”。我突然一頓,長久以來的一個念頭頓然冒了出來!我就知道我其實是隱形富二代!之前的貧困都是家裡為了磨礪我!時機終於成熟了!他們終於肯讓我大顯身手了!我強忍住內心激動,用盡量平和又不經意的語氣問:“哦,哪塊地?”……“順豐快遞”。
有了這兩部電影,一個段子,最後,再加上中國父母雞娃的酸甜苦辣。幾個編劇一起頭腦風暴,攢出這些情節,幾乎就是呼之欲出了:一個富豪,為了教育孩子,決定窮養,製造了一個虛假的苦難環境,讓孩子過著和楚門一樣的生活。
所以,有那麼多模仿物件在前,要說創意,電影並不多麼出彩。而且,與《楚門世界》《富二代》相對自洽的邏輯相比,《抓娃娃》講了一個皇帝娘娘用金扁擔的故事,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
大學教育有學習知識的作用,也有社會排序的作用,取得社會排序,然後獲得階層躍升的入門券。簡單地說,工作並不需要大學中所學的那些知識,但得到工作,需要大學文憑。對於一個鉅富之家,階層已經有了,所謂商業管理知識,獲得的渠道很多,無需去擠高考的獨木橋。
不過,電影玩梗是爐火純青了,一個接一個。很可能就為一個“馬彼得”的名字,父親和兒子的姓,就定為了馬。這些梗的確能帶來“笑果”,也帶來了票房。截至7月21日12:21 ,電影《抓娃娃》票房突破 14 億,用時5天6小時 21分,位列周內地票房榜第一,超過《默殺》10.8 億票房,目前位列2024年暑期檔票房榜第一名。這也不奇怪,畢竟老少皆宜。

當然,這就是一部喜劇電影,笑一笑就行。這話也對,情節上的幼稚和不合理並不重要。但是,真正重要的是情節背後的價值觀。
電影末尾,反思了欺騙和控制,但電影沒有反思苦難教育。
中國人是相信苦難的,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最近,黃仁勳就說過這樣一段話:如果你是在中國家庭中長大的,可能已經經歷了不少的艱辛和磨難。而我們的文化有一個顯著特點——使人能夠忍耐長期的痛苦和困苦。實際上,能夠忍耐痛苦和苦難的品質,我們稱之為毅力(grit)。而這已經被公認為成功人士最關鍵的特質之一。黃仁勳還調侃說:因此,我希望你的一生中,能有足夠的機會去經歷這種痛苦和挑戰。
黃仁勳是晶片專家,但不是教育專家。黃仁勳出生於中國臺灣,父親為化學工程師,母親為教師,並有一位哥哥。這是一箇中產家庭。他人生最大的苦難,可能就是1972年,他父親因工作移居泰國,9歲的他與哥哥被送到美國親戚家。因親戚家境窘困,他與哥哥前往肯塔基州的一所鄉村寄宿學校就讀,遭遇到經濟和人際關係上的挑戰。但他的成功,只是個案,只是倖存者偏差。不幸的童年,哪怕是經濟上的極度貧困,都會影響孩子的一生。
科學家對40個來自美國大城市的9歲男孩的DNA檢查發現,來自惡劣環境家庭的男孩端粒平均縮短19%。端粒長度一直被認為是慢性應激的生物標記。這種變化意味著這些孩子的生命可能相對會縮短。童年創傷還可能導致一個人長期的焦慮、抑鬱、自閉、自我貶低和自我傷害等問題。這些影響可能會持續數十年,甚至一生,可能導致個體在成年後的人際關係中出現問題,如缺乏安全感、難以建立穩定的人際關係等。這都是成為一個健全的成年人,一個幸福的成年人,一個成熟決策的成年人,應該避開的。
電影最後,孩子終於擺脫控制,從事了自己喜歡的長跑運動,但在比賽的時候,卻忍不住去撿瓶子。某種程度上這是電影在對苦難作反思。但我覺得這個力度遠不足以彌補前面對父親苦難教育的正面、積極的描述。
所謂苦難和挑戰,它可以是積極的。體力上的、學習上的、人際交往上的挑戰和挫折,都是可以出現在正常生活中的,並被合理應對,成為人生財富。甚至家庭經濟上的貧困,只要有愛,透過合理應對,也可以是一種積極的挑戰。
但電影中的孩子,他不僅僅要面對製造出來的貧困。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要求兒子當眾展示貧困,因貧困而接受同學的羞辱。再貧困的家庭,也不差孩子放學路上撿的那幾個瓶子錢,出現這個情節,是因為父親把展示苦難、接受羞辱,這種消極的,源於不公,缺乏愛作為支撐的苦難,視為成功人生的必經之途。

苦難教育背後,是感恩愧疚。這是中國一代又一代還不完的債。最具體的標誌,就是父親那雙故意開口的鞋。
中國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苦難教育和感恩教育。從客觀時代變遷看,每一代人都相對於上一代人有技術、物質上的巨大提升。這種反差會在內心深處形成一種“羨慕、嫉妒”,乃至於“恨”。我有時候都會感嘆孩子在物質上比我小時候好太多,這種感嘆我父母對我也有。當然我知道,這種生活水平的代差,不是父母超越上一代父母的努力帶來的,而是社會、經濟發展帶來的。某種程度上,歸根到底,正是源於“中國人不應該再吃苦”的理念。
從中國的家庭權力結構看,父母反覆訴說“我為你犧牲”,實際上就是一種PUA,最終建立起對孩子的控制。就像在電影中,父親最後喊出“你覺得被改變了人生,我們也被你改變了人生”。這不是一種健康的家庭代際關係。
但電影對苦難教育、對代際PUA,都沒有作出相應的反思,最後會潛移默化地影響無數中國家長。
一個人老了,則會在記憶中重新構建、美化他的青春時代。於是很多人會合理化苦難,美化苦難,歌頌苦難,把苦難視為一種值得的付出,成功的必要因素,那麼,苦難就會成為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它會再來一次。比如現在大學生就業難,很多人就認為,他們應該下鄉。當這個事情的合理性在民間得到承認,甚至呼籲的時候,再來一次就不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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