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長城、做冥想,新的阿布拉莫維奇

Marina Abramović

Great Wall of China

Landscapes and Portraits

1988 © the Artist

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始終帶著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強烈存在感——即使她只是沉默不語,簡單地站立或靜坐著。

正在上海藝倉美術館進行的阿布拉莫維奇個展“能量轉換”展覽以她著名的“長城行走”這一重要專案為出發點,呈現一場能量轉換之旅——岩石、水晶等濃縮了時間厚度的地質材料成為了能量轉換的通道,啟用它們的方式則是日常的坐、站、躺這三個人類最為基本的活動姿勢。
當然,這無疑是2024年極具爭議的一次展覽,小紅書上有著密集的打卡吐槽。正如美劇beef中的一句“Western therapy doesn’t work in eastern minds”(西方精神療法恐怕是個騙局),這種依靠冥想或與水晶等物質接觸的方式,或者說wellness能量這個概念本身,在不少人眼裡都是偽科學和無病呻吟。不過,相信相信的力量,也無可厚非?
觀眾從二樓以文獻資料為主的展廳輾轉至三樓和四樓後,展覽的體驗便進入了一種與外界產生短暫隔絕的狀態。“慢走,儘可能慢地走,移動得越慢越好,想想你的動作,抬腳,抬腳,伸腿,伸腿,觸地,觸地……”;“坐在凳子上,觀察晶體知道它的能量被傳遞,離開。持續時間:無限制……”;“在引導員幫助下進入浴缸,閉上眼睛,保持靜止,離開。持續時間:無限制……”牆面上的文字引導著觀眾放慢腳步、駐足,用額頭、雙臂、雙腳去碰觸水晶晶體,讓身體在某個姿勢保持一段靜止不動的時間——這一時刻,我們真正面對的只有我們自己。早已被現實所忽略的、緩慢平淡的日常,在這個空間中慢慢被重塑,也引導著我們真正沉下心來感受身體內部發生的變化。
歸於平靜是否就意味著阿布拉莫維奇創造力的式微?“靜默並不是一種抵抗,也並非示威。靜默是在創造連線……” 她曾如此表示。就像她在《能量衣》系列中,用色彩鮮亮的絲綢做成高高聳起的能量帽或是雙眼位置帶有發散狀的錐形體的能量面罩,然後戴著它們熨衣服、澆花、刷牙……此刻,身體的角色在阿布拉莫維奇的作品中也從神聖的、具有強烈政治意味的載體轉換為普通的個體代表,將每個動作、每片布料都轉化為實現內在冥想的必備條件。
2010年春天的紐約,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展覽“The Artist Is Present(藝術家在場)”上,人們排著長隊來到坐在大廳中央的阿布拉莫維奇面前,四目相望,有人坦然自若,有人開始眼眶泛淚,但自始至終雙方都沒有一句言語和身體的觸碰;2024年英國的Glastonbury音樂節上,站在表演舞臺上的阿布拉莫維奇,身著一身白色長裙,面對全場25萬名觀眾張開雙臂,讓身體與四肢形成一個白色的“和平主義”符號,並一起展開了長達7分鐘的靜默:

“人們是來這裡喝酒享樂的,沉醉於好天氣。但我還是邀請他們暫時進入一段沉默,思考我們現在這個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星球。”

藝術家在接受Vogue採訪時這樣說道。

在長達50多年的藝術創作歷程中,阿布拉莫維奇早已將自己的名字與“行為表演”一詞牢牢聯絡。壓抑、激烈、血腥、暴力、害怕、感動、躊躇……當阿布拉莫維奇毫無保留地用自己的身體進行長時間的、甚至危及生命的行為表演時,肉身最為直接的共情超越了語言的描述,直接將複雜的感受推到觀眾面前。
“The House with the Ocean View” ©Sofia Silva
《節奏5》(1974)中,她躺在熊熊燃燒的五角星火堆中,直到失去意識,感受到了靈魂與現實世界的脫離;《空間中的關係》(1976)裡,她與烏雷(Ulay)兩人赤裸著身體不斷來回加速、奔跑、衝撞著對方身體。1988年《情人:長城》中,她和前伴侶烏雷經過90天的長途跋涉最終在中國長城的中間點相遇,也宣告了兩人戀愛與合作關係的終結。這一變故也成為了阿布拉莫維奇創作的重要轉折點:告別長期兩人搭檔的模式,變為一個人的探索和研究。
她在光天化日下的行為藝術,將身體所能承受的痛苦極限呈現給觀眾,也為愛情流淚。當把時間線拉到如今這個被不確定與混亂定義的世界中,阿布拉莫維奇那些極簡、靜默的永續性表演,反而為我們打造了有別於當下的“另一種現實”。如今78歲,她正擁抱時尚取悅自己,用水晶療愈。她告訴我們,刻意去吃苦,以及壓抑對美麗的嚮往是沒必要的。
Marina Abramović,

Copper Bed for Human Use, 2012, copper, quartz stones, 210 x 200 x 70 cm, unique,

Photography by Fabrizio Vatieri,

©Sean Kelly Gallery

Vogue China:
身體一直是你的藝術中最為重要的元素。隨著年歲增長,身體也會老去。你如何看待這種變化?
Marina Abramovic:
我現在的精力相比20歲時肯定完全不同,但這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創作和想法也會順應我的精力和能量的變化。如果我現在重新表演20歲的作品,則會全然不同。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從中學到了很多。於我而言,這輩子最重要的收穫就是明白如何活在當下,我也會把精力最大限度地投入於此。
就像現在我正在和你們交流,我所有的能量都會聚集在這個房間裡。這一刻是這樣的,下一刻就會有其他事情發生。每一天都是一個奇蹟。這句話誰都會說,但實際上很難做到,而我就在努力實現它。
Vogue China:
你對時尚一直很關注,也與設計師裡卡多·提西(Riccardo Tisci)多次合作。在之前的一次訪談中,你曾提出了“時尚正處於危機中”這樣的觀點。能否請你就這點更深入闡述一下?為何會有這樣的看法?
Marina Abramovic:
當我們看看自己的身邊,設計師創造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卻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創性。我想說的是,像川久保玲、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和裡卡多·提西這樣的設計師,他們是真正具有獨創性的,包括像約翰·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和馬吉拉(Margiela)等人。我一直在關注、研究他們。現在的很多時尚都在重複多年前的創意。如果我們回看20世紀70、80年代的情景,就會發現時尚就是一個迴圈。對我來說,整個世界可以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原創者,另一類則是跟隨者。在時尚界,如今充斥著太多複製品。我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危機。
Vogue China:
你對時尚的認知是怎樣的?
Marina Abramovic:
在上世紀 70 年代,如果藝術家們打扮時髦,塗著鮮豔的紅色唇膏和指甲,人們會覺得這很糟糕,認為你不是一個好的藝術家,而且你必須擯棄這些打扮。當時藝術家的打扮就是髒髒的牛仔褲和白T恤,或是黑色的T恤和褲子。我從來沒有錢買任何時裝, 但是我一直偷偷地熱愛時尚,只是不想承認。
後來,我去中國進行了長城這個專案——這其實和時尚有點關係。這個專案之後,我和烏雷分開了(由於他出軌了一箇中國女人)。那時40多歲的我感到無比沮喪和低落,好像失去了整個世界。後來,我有機會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舉辦了一場展覽,他們也第一次購買了我的作品。有了錢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買鞋、做美髮,我去了山本耀司的店裡,買了一件解構風格的夾克和白色襯衣。當我走出店門的時候,感覺真的好極了。我心想:“管他呢,我是一個不錯的藝術家,我也愛時尚。”從那一刻起,我可以真正承認喜歡時尚,並且不會有任何罪惡感。我喜歡穿不同狀態的衣服,享受其中的樂趣。我記得有人問過三宅一生,“為什麼你的衣服都那麼寬大?”,他的回答也十分美妙:“因為我想在布料和我的身體之間為靈魂留出足夠多的空間”。
時至今日,我和裡卡多成為了好朋友,也為他在巴黎的時裝秀上擔任藝術總監。我開始真正理解原創者和跟隨者的區別,並且一直在關注著。
我現在穿的是來自巴黎的設計師品牌The Frankie Shop的衣服,非常棒,我也非常喜歡。雖然它還不是一個大品牌,但我十分信任她的眼光,我今天穿著紅色和白色,這在中國總是不會出錯的。
Vogue China:
我們也很好奇你對AI的看法。
Marina Abramovic:
我們人類自身是有問題的。上世紀70年代科幻小說裡的情景已經成為了今天的現實,同樣我們今天所寫的科幻情節或許就是下個世紀的現實。人工智慧很美好,同時也相當危險。這完全取決於它被誰所用。就像我這幾天住在上海的酒店,都會碰到兩個服務機器人。他們和我們一起進電梯,那種感覺非常奇怪,我對他們說“Hello”,但也沒有得到回應。這種感覺讓我很著迷,因為我從未見過這些東西,但說實話這也是一種危險。
撰文:譚昉瑩Elaine TAN

編輯:馬儒雅Maya MA
設計:曉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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