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隔6年,中國臺灣地區漫畫家朱德庸再次來到大陸,宣傳他的新書《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作為他的老朋友,《人物》再次與他相見。
朱德庸給大眾的印象總是鋒利的,他的作品《雙響炮》《澀女郎》《醋溜族》《大家都有病》《絕對小孩》等漫畫及它們改編的電視劇《粉紅女郎》等,像個有點冷淡的旁觀者,記錄下對人性和時代的觀察。他曾精準地描述,「這個時代就像一隻正在加熱的平底鍋,我們大多數人則像鍋裡亂蹦亂跳的爆米花,唯一的差別只在你是甜的、鹹的還是無味的。」
但這一次,我們看到的不是朱德庸的鋒利,而是他的脆弱、柔軟,甚至絕望時刻。還有,一個更「完整」的朱德庸。
朱德庸曾說過,他一直是「半個人」,他的人生有很多的殘缺和黑洞,只有和妻子馮曼倫在一起,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過去,馮曼倫總是作為「朱德庸的妻子」出現,她負責朱德庸的大小事務,像個助手或經紀人那樣,職業地、安靜地站在旁邊,微笑著,很少說話。這麼多年,當人們談論起這位漫畫家時,只會講起這對相差6歲的姐弟戀一見鍾情的花絮,很少有人瞭解她的故事。
馮曼倫曾是臺灣地區《聯合報》的副刊主編,被譽為媒體界才女,和朱德庸在一起之後,她選擇放棄事業,在家帶孩子,而後成為他的圖書編輯和經紀人。
這一生,朱德庸都拒絕成為大人,保有他的童真,這也意味著,成為妻子和母親後,很多時刻,馮曼倫像是一個護衛,站在朱德庸和現實世界之間,幫助朱德庸抵擋很多來自成人世界的規則和惡意。這個過程中,她也有傷痛,也有懷疑自己選擇是否正確的時刻,她承擔了很多很多。
去年年末,我們和這對夫妻共處了三日,我們在寒冷的冬日吃涮肉,去著名的記者俱樂部喝咖啡,有天雨水打落了秋葉,我們踩在軟軟的銀杏葉上,一邊散步一邊閒聊。那幾天,我們聊了許多,從童年到婚姻,從愛情到死亡,他們無比坦誠、真摯,帶著一種古早氣息的得體,他們完全地敞開自己。
有時候,他們像是兩個漫畫人物,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們的頭髮都花白了,也不染。說話很輕很柔,走路也很慢,他們會認真詢問每一位工作人員的名字和籍貫,他們總說謝謝、抱歉和不好意思。
當馮曼倫不在時,朱德庸明顯有很多無措,他會攥自己的衣角和圍巾,語速變快,直到馮曼倫出現,他整個人才鬆快下來。他望向她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望向大人。
和他們談話時,你會迅速被拽進他們的場域中,不自覺地在他們的人生和語言世界裡游來游去。他們都曾經在人生中生了一場病,各自面臨了漫長的黑暗和痛苦,這不是一個誰付出更多或者誰犧牲更多的敘事,我們看到了兩個受傷的人,帶著情感的殘缺,找到了彼此,相互撫平對方的傷痕。
他們曾經說過,他們都是半個小孩,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個人」。他們的講述,也都是故事的一半,只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這不僅是朱德庸的聲音,也是馮曼倫的聲音,這是屬於他們倆的聲音。
以下,是朱德庸和馮曼倫的講述。
文|賴祐萱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朱德庸
「我人生裡面最錯愕、最驚訝的瞬間」
每個人都有一顆人生未爆彈。我的那一顆,在我父親去世那年差點爆炸。
我跟父親最後一次見面,差不多是他過世前兩個多月,我去陪他。父親話很少,我話也很少,我們對坐在小圓桌的兩側,他偶爾問我一聲好不好,兩個小時,我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只是偶爾抬起頭,對我笑一下,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兩個月後他就走了。
如果我知道,我會問他非常非常多,爸爸,你覺得你這一生過得怎麼樣?你有什麼覺得很快樂、很失望或很沮喪的事嗎?
我常說,沒有父親就沒有我,但凡他像所有市儈的父親一樣,我就沒有機會畫畫。老實說,如果不畫畫,我大概就是一個廢人,我可能連一個業務員都沒辦法做。
在他去世之前,我以為我們家至少是一個非常和樂的家庭,父母很相愛,是相互扶持的,我很少看他們有什麼爭吵。隨著我慢慢長大,我開始覺得,唉,奇怪,好像爸爸跟媽媽中間的愛情成分越來越少,當然有可能一開始也就沒有。
一直到我父親突然過世,我才覺得媽媽好像並不在意爸爸,甚至有一點埋怨,有一點解脫。我才發現自己對童年、對原生家庭的想法原來都錯的。父親就像一塊鎮壓石,把很多人性微小的邪惡鎮壓住,所以我看不見。當他過世了,這一塊鎮壓石就沒有了,妖魔鬼怪就出來了。
我父親是2011年過世的,在他過世一個月後,事情爆發非常快,我沒想到母子之間、兄弟之間的關係竟然是那個樣子,對事情的想法、感受、做法都是兩個世界的。我們家四個人,我跟我父親是一國的,媽媽跟哥哥是一國的,我這一國最大的一個離開了,我一個人必須要對抗那兩個。媽媽畢竟是媽媽,還是長輩,很多事情你只能退,你只能忍,最後變成了親人之間的戰爭。
後來有機會跟朋友聊到這些,我才知道這個事情是非常普遍的。雖然你們有血緣關係,但並不表示可以彌補一切的鴻溝。

朱德庸童年時期的家庭照片
這牽涉到人性最深層的,可以說自私,可以說貪婪。我兒子常常跟我說,我都沒有兄弟姐妹,我很無聊。我每次都會跟他說,你這個只是假想的,你要有兄弟姐妹,很有可能你們吵鬧不斷,未來可能意見相差非常大,甚至反目成仇。
那是我人生裡面最錯愕、最驚訝的一個瞬間。
人一生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啊。有人前半生被世界拒絕,後半生還是被世界拒絕,但是他可能也可以過得很好。我的祖母很早就過世了,祖父也是沒有活得太老,父親等於半個孤兒了,他很年輕就到馬來西亞,又跟他的姐姐、弟弟妹妹分開了幾十年,前半生恐怕沒有享受過太多的親情,可以說被世界拒絕。後半生,他也很不得志,就是一個很平淡的小公務員。
但是我父親這一生卻過得很知足,從來沒有聽過他有什麼怨言,永遠都是開開心心,他就是慢慢過他的小小日子,家裡什麼東西壞了,他就慢慢修。我從小就看到一個很知足的人。
當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們家吵成那個樣子,我太太跟我說一句,還好這些事情都是在爸爸過世之後發生,如果在他過世前,那爸爸一定很難過的,他一定沒有辦法接受這種事情。
對我來說,最痛苦的是要去面對媽媽。
我把媽媽一切為二,小時候的媽媽,跟父親過世後的媽媽,我覺得是兩個媽媽。小時候,儘管媽媽也偏心,但我並沒有真正很在意。我覺得她很不容易,我父親有30年糖尿病史,他這30年沒有用任何藥物控制,都是靠我媽媽幫他飲食調整,這就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小時候,我突然想吃牛肉炒飯,我只要回去跟我媽媽說,她可以連著好幾餐做給我吃。
另一個媽媽是完全顛倒的。我父親過世之後,我媽媽對我的態度,好像是我變了一個人,而她無法接受我。她會數落很多,對她自己的生活,對我爸爸沒能提供她滿意的生活。我沒有辦法把兩個媽媽連在一起,變成一個我所認知的媽媽。
2020年,媽媽去世了。我一直記得,在我媽媽告別式的時候,我看著她,我心裡面跟她說,很遺憾,在你晚年的時候,我們沒有辦法處得很好,但是沒關係,我們都算了,你就好好走。
那一天,我哭得很難過,我跟我太太說,你別擔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哭,所有的情緒就到此結束。
也許在我媽媽某一個時期,她的人生未爆彈爆了,爆的時候,她可能沒有去處理它,甚至她的人生未爆彈是我父親給她的。因為我並不清楚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他們那一代,不管戰爭也好,時代的大變動也好,很多人是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結合在一起的。當他們還年輕的時候,他們還有能力去對抗內心微小的邪惡,當他們體力衰退,可能就沒有力量去對抗了。我相信很多家庭都是這樣,很多父母的婚姻也都是這個樣子。
為了讓這一顆炸彈不要爆炸,我只能想辦法拆除引線。我太太同時跟我承受這一切,我跟她一直不停地交談,把很多很多迷惑,或者曾經存在而我們忽略的、漠視的問題,理出一些線頭來。慢慢理,慢慢理,才發現這並不是偶發事件,其實它一直都是存在的。
對我太太來說,她是最無辜的,因為她對我的原生家庭是真的盡心盡力,我不敢說她是最好的媳婦,但是絕對少見的,她全心全意地對待她的公婆。
當這個事情發生時,她也非常錯愕,因為她是一個真正的受害者,但是她也只能夠接受。
這個事情發生了一陣子,有一天我跟我太太講,曾經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還好這個家有曼倫在。我太太聽完就開始哭,這一句話應該是治癒了我太太當下受傷的心。
我自認還算是一個孝子,但是你要知道,當一個男人選擇做一個孝子,他的太太就必須承擔很多了。這對我太太其實不公平的。
如果人生能夠再來一次,我不會讓我太太再對我的原生家庭做一些事情,那不是她的責任,她在我父親這邊得到了好報,但在我媽媽那邊得到惡報,而且是一個不應該有的惡報。

朱德庸
馮曼倫
「像盲人載著聾子騎車,
我們相互扶持往前走」
父親對德庸來說,可能意味著所有記憶的開頭。他的父親與世無爭,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事業上沒有什麼作為,卻非常自足於他的生活,非常純粹、非常真誠的一個人。白色恐怖時期,父親甚至把人從監獄裡救出來,但沒有要求任何人感謝他。
德庸是一個那麼會觀察真相的人,但是在離自己最近的情感跟情緒,他的覺察是錯誤的。他會覺得難道我50年都生活在假象裡面嗎?我是旁觀者,其實很清醒地看到這一切,我又不能跟他說,我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受到了最後的一個重擊,那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重擊。
那段時間,他非常的痛苦。我不認為有很多人能夠度過這個階段,你想,人到了五十幾歲,必須要去接受自己活在一個親人的騙局裡,沒有人可以接受這種打擊。德庸要慢慢地,一點一點去面對自己的親人,去折磨他,詆譭他,而且是沒有理由的。
我一直相信人的善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也相信人的信任是重要的。我必須承認他說的,那時候你無法信任任何人了,傷害已經到這個程度。他的人生未爆彈爆掉了,爆得蠻嚴重。
多年以來,我回到他家也要受到非常大的壓力,但是我逼迫我自己回去,中國人的家庭教育中,我對他的父母有一定的責任,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教育我,說不管他們家對你有多麼不公平,你必須要孝順他們。
慢慢地我發現,他們只享受我把小孩帶回去,事實上是把我當做僕役在用的。這並不是一個家人應該相處的方式,包括我為朱老師創業,他們會認為我是不是要侵佔他的財產,甚至我的奶粉錢被規定只能拿多少錢。
雖然我非常愛德庸,可是也希望他做一個獨立的人。我必須一點一點地讓他了解到,我們是獨立個體,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了,如果為了這個事情我們夫妻決裂不是我能夠忍受的,那我寧可先走,而不要等到那一天。
我也有原生家庭的困境,所以我很能夠理解他的處境。
我的母親就是產後憂鬱症沒有治療,造成很大的家庭暴力問題,給我的一生的影響都非常嚴重。讀書的時候,我能夠考上很好的中文研究所,但我媽媽希望我念英文,我們家很專制,她強迫我把除英文外所有的專業刪掉。我是這樣長大的。
我們都非常非常辛苦,德庸跟我是互相支援度過的。他托住我,他每天陪著我,不管我講多少重複的話,用各種方式跟他說,他都努力幫助我理解,為什麼有這麼多不合理的事情發生。
我們都是很獨立的人,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但是,我們的感情都是殘缺的,我們小時候都很不容易地長大,我們在情感上都有很大的黑洞,那個黑洞必須用一種非常難碰到的,很大的愛,很大的關注,很大的互相瞭解才能夠填滿。
他說,他像一個盲人在騎腳踏車,我是一個聾子坐在他的後座,他看不見,我聽不到,但是我可以告訴他怎麼往前走,他也可以順利地騎車。不管有多少殘缺,我們始終可以互相瞭解跟愛,可以堅持,共同一起往前走。

馮曼倫
朱德庸
「我拒絕成為大人,做大人一點都不好」
如果看我小時候的照片,會發現永遠看不見我的正臉。拍照的時候,只要說123,喊到3,我頭就低下來,頭就偏過去,家族合照裡,有個小男孩永遠是低著頭或歪頭。
所有人都覺得你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小孩。滿月的時候,我媽媽把我抱出來,鄰居看到第一句話是,哪有這麼醜的小孩。我很不善於跟人交流,一直到了三四歲我都不說話的,大人們一度以為我是聾子。從出生到我念幼兒園、念小學、念初中,我都是在歧視中長大的。
因為我不會念書,怎樣都讀不好,一直到我很大很大,我都成名了,我才解謎了,原來我有識字困難,我有閱讀障礙。比如「實力」兩個字,眼睛是不認識的,大腦跟你講,這叫「實力」,但我的大腦去挑字,會挑一個賣,再挑一個刀,所以我看到的是「賣刀」。那時候,我一天到晚被打,只是覺得我笨。
直到跟我太太結婚之後,有次我自己出去,看到一家餐廳不錯,回去跟我太太說,第二天她怎麼都找不到,才發現餐廳名字根本就是看錯了。那時我都三十多歲了,才知道我識字困難,53歲那年,我才知道我患有亞斯伯格綜合徵。
以前我會覺得我是一個有嚴重缺陷的人,我不喜歡跟人家交流,人多的地方我不願意去,即使強迫我去,我也會很不自在,別人看你覺得正常得不得了,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手整個都溼的。
當我知道我有亞斯伯格,我就釋懷了,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在那一剎那我就原諒了我自己,原諒了我小時候所有的愚蠢,所有的不被接受,很強烈的自卑,全部我都原諒了。那個就是我與生俱來的缺點,跟我會畫畫的優點是一樣的,是跟著我的生命一起來的,那就是我的特質。
剛有小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我完全無法接受家裡有另一個小孩子。我第一個反應是,家裡不是已經有我一個小孩了嗎?那為什麼還要有一個?
我跟兒子玩遊戲,都不讓他的,他每一次都會被我弄哭的,我完全沒有一個做爸爸的樣子說,噢,你好厲害,我輸你了。沒有那件事。他每一次都會哭著去找他媽媽。
但是我太太並沒有來指責我,她跟我小孩說,不要看你爸爸這麼大個子,其實他裡面裝了一個小孩,我兒子一聽就懂了,後來我再跟他玩遊戲,弄得他不高興,他也不哭了,就鼻子一哼。
我應該是和我的小孩一起重過了一次童年。陪他長大的時候,我開始回顧我的童年,發覺說原來我的童年太孤獨了,我從來沒有過正常的小孩生活。藉著跟我兒子一起過他的童年,我的人生開始清晰了,我才看清了自己的本質。
2008年,我會畫《絕對小孩》這個系列,是因為我覺得童年對一個人太重要了。人無論如何都要回到你的童年。
有一些報道說一個人如果還在想小時候的創傷是很可笑,很不成熟,甚至應該受到歧視的。我對這樣的想法完全不認同,童年就是代表真實的你,你不瞭解你的童年,你就不認識你自己。
畫《絕對小孩》的時候,我發覺很多人不快樂,甚至都是很多事業成功的人,他沒有辦法享有快樂。那個源頭是他背棄了他的童年,他也許為了更適應一個社會的價值觀,所以去做了一個假大人。
大部分人都希望對方不要是個小孩,而是大人,小孩子是沒有辦法帶來利益的,只有做大人才對他們有利,他們要所有的人都是大人,規規矩矩的大人,越成熟越好,因為這樣子比較容易為他們所用。
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我沒有變成大人,我也不想變成大人。變大人只會讓我倒黴,我拒絕成為大人,做大人一點都不好。我有時候很天真,也很不成熟,我常常做一些違背身為一個大人的選擇。
現在,我幾乎每個禮拜會回我的童年一次。
晚上有時候心裡很煩,入睡的時候我是用冥想的方式,我就像一個攝像頭,站在我小時候家的大門口,一扇綠色的、斑駁的門,我推開門,走進去,看到小院有樹,有雜草,就像走進了時光機器,有時候走到客廳我就沉睡了,有時候走到臥室才睡著,有一次我還在客廳,聽到我爸媽在廚房講話,我趕快跑到廚房去找他們,但是他們不在那兒,那種感覺非常真實。
我童年的生活重心就在那個家,我甚至覺得我所有創作的源頭都在那個家。那是一座日式庭院,我住在小小的書房,那個小房間破舊不堪,很簡陋,有時颳風牆壁都還會滲風,每次在書房畫畫,有一隻老狗就在旁邊陪著我。我的成名作《雙響炮》在那裡畫出來的,《澀女郎》也是在那裡誕生的。它對我來說,是一個神聖的地方,是一個殿堂。
我所有一切,我的想象,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那個地方產生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能力,我希望重建老家,讓我真正能夠去觸控我的記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沒關係,我在腦袋裡面已經重建好了。
每次回去童年,我就解了一個謎,就像一個殘缺的大人,重新找回了小時候的一塊拼圖。
以前有人問我,如果真的有時光機器,回到你的童年,你想做的是什麼?其實我最想是,抱一抱小時候的我,因為他不懂,他不懂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喜歡他,不懂為什麼自己這麼笨,他承受了很多很多的壓力,他不懂,我想告訴他,現在的我幫你解謎了,不是你的錯,你只是生病了。

馮曼倫
「如果你對我一直這樣沉默,
你覺得公平嗎?」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看起來非常冷淡,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非常特殊,他是一個極度天真跟熱情的人,他的腦部確實跟正常的人不一樣,他的行為跟一般正常人也不一樣,但是他的努力也比任何正常的人都多。
他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你會被他搞得昏頭轉向,因為他的興趣實在太活躍了,他是一種全面的吸收。
我從小習慣閱讀,閱讀是對我極度重要的,我的吸收方式就是看書,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方式看世界。實際上,他的吸收量才驚人,他只是不讀書而已。
他會找很多奇怪東西來看,比如野蠻人的紀錄片,那還是出租錄影帶的時代,畫面都是糊的。不管好的電影,爛的電影,他都看。他還聽很多音樂,他可以跟你講很長很長的搖滾史。他看很多漫畫,他會找各種訊息,他在接收整個世界。
他讀世界,我們出去散步,他是讀那個人群,如果可以,他一定是坐在過道,這樣看人比較方便。
我跟他的婚姻有幾十年,常常會察覺自己有時會情緒低落,後來我發現了,不是我低落,而是家裡有個人在低落,但沒有告訴我,不是他,就是我的孩子,他們倆一定有人有狀況沒有告訴我。我相信磁場是會存在的。
我和他們講,有情緒或問題,一定要表達出來,你必須學會面對自己,不管是好是壞,你要說出來。我曾經因為他的沉默,非常生氣,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困難的,應該告訴我,而不是選擇不說。
因為我完全地信任你,我對你是敞開來的,如果你對我一直這樣沉默,你覺得公平嗎?如果我不愛你,你這樣我也沒關係,我比較輕鬆,但就是因為我非常在意你,我不願意讓你是這樣的。
朱老師是在53歲發現自己是亞斯伯格,對他衝擊很大,他終於理解自己不善於表達,不善於社交,甚至有社恐這一面。
亞斯伯格也是一種自閉症,朱老師的情形比較輕微,算是高功能的。我看了一本書,講自閉症的小孩,我很難受,他們看世界是俯視的,和我們的視角不一樣而已。當時我就哭了,為什麼他要從小被那樣對待?
在一個規矩的群體裡面,這種人就不適合存在,老師覺得他是異類,其實他並沒有很作亂。另一方面,亞斯伯格保護了他,他沒有被暴力侵入,保留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朱德庸畫作《藍色人群》
朱德庸
「愛人太侷限了,她是我的玩伴」
講起來是蠻玄妙的,我太太原來是報社主編,她打電話給我約稿吃飯,我嘴上答應說好好好,腦袋根本沒有想去。我父親說人要有信用,答應別人就得去吃,你不去吃,家裡也沒飯給你吃,我就去了。
推開餐廳門的時候,她正側著臉跟人說話,我只看到她半張臉,心裡面有一個聲音出來,就是她。
後來她跟我約稿,我死活不給稿子,你知道編輯都非常現實的,一拿到稿子你就再也找不著她了。我不交稿,她每一次都得打電話給我,跟我催稿,我就藉機跟她攀談,慢慢開始瞭解彼此。
那時候,她錢掙得比我多,工作比我好,很多方面都強過我。用一種世俗的想法,她不會選擇我,比我更好的人多的是。但因為我們的交往很純粹,相遇本身就很神奇,愛情就是這樣奇妙。
我太太補足了我非常多,我是一個很殘缺的人。如果我沒有遇到我太太,我想,現在我可能就在18層地獄。我最愛的人是她,最佩服的人也是她。
你們也許覺得我很怪,其實她也是一個很怪的人。年輕時,她在《聯合報》工作,在業界很火紅的,我跟她結婚,報紙都說漫畫家跟一個才女結婚。
結婚之後,她就辭職了,在家等小孩出生,後來當然她會想要出去做事,可是她發覺當時的環境根本沒有辦法託小孩出去,她就選擇在家帶小孩。她如果繼續做下去,我想至少副社長她能做到。後面因為我的事情忙不過來,她覺得我的書編得那麼爛,她乾脆幫我弄,幫我做。
我是不善於交流的,也不善於應酬,跟外界是隔離的,但一個家庭,總有人要去觸控真實的世界,那就是她。有時候想,這對她其實不公平。
她什麼都會幫我擋在外面,用她的健康,用她的身體去擋,只是希望給我一個很單純的創作世界,她知道我有時候很容易受到干擾,所以她會盡量保護我。我們都是半個小孩,但她接觸外面的時候,她必須要變成大人,當她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們就是兩個小孩。
我常常覺著,不想再做下去了,因為我想做下去,意味著她就得一直不停地站在第一線,去面對很多人,很多外界的東西。
我甚至覺得我的事業害了她,讓她犧牲很多,讓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有跟她提過,但是她就會有一點指責我,她說,她只是為我們的生存在做各種的努力。
說她「犧牲」,她不喜歡這種說法,她覺得這不是犧牲,這是她的選擇。在她事業很好的情況之下,她選擇以家庭為重,以孩子為重,後來,她選擇跟我一起做。我太太個性很強,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你的錢我都不會拿的。我每次都跟她說,那不是我的錢,那是我們的錢,我們一起掙的,這是我們的事業。

我覺得現代的女性更應該要有她的選擇權,選擇權並不是單一的,而是她真正覺得她想要怎麼樣,選擇事業或家庭,都沒有對錯,只要是她自己的選擇,都是非常偉大的。
長久以來,女性的選擇有時候往往還是順應了別人的,沒有真正照著自己意識。像《粉紅女郎》,那時候大家都會笑結婚狂,當一個女人說我想結婚,其他事業心很強的女性就會笑她,我覺得那是錯的。
如果一個女人認為,我就是希望找一個喜歡的人,在我的家去塑造一個我要的世界,只要是她認定的,就是偉大的女性。她的生命中再也沒有被迫,再也沒有因為要順應別人而去決定。
當然,如果當初太太選擇事業,讓我在家帶小孩,我也是願意的。至少我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我早期漫畫工作並不穩定,常常覺得沒有人要看了,或者我的書沒有人要買了。那個時候我就跟我太太說,如果有一天我沒有辦法靠畫畫為生,那我就給你養,我是說真的哈,完全沒有一點開玩笑。當然這事情並沒有發生,如果真正這樣的話,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在我們的婚姻中,當然是她承擔更多。男人基本上很魯鈍,相較於女人來說,在我看來,男人真的是蠻不受教,而且還沒有進化好,永遠都把精力花在不是真正對生命很有幫助的地方。這一點女人其實清醒多了。
我常常跟她說,你很像一個天使,我所認知到所有的善在她身上都有,為了這些善她承受了很多壓力,吃了很多苦,但她沒有因為這些苦和壓力去憎恨任何一個人。
她帶給我無比的安定。我自己一個人出去,我會很惶恐,我會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只要她在旁邊,我就很安定。
我到了這個年齡,難免會想,以後我和太太兩個可能有一個會先走,如果我先走的話,我會非常非常正經地跟我小孩講,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媽媽,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她受任何人的氣。
如果是對方走的話,老實說,我不敢想,我可能永遠都不出門了,另外一個可能就是我會整天出門,抽菸喝酒什麼的,去報復性地生活。我們兩個大概誰都沒有辦法接受對方先走吧,但總有一天會碰到的,說不定運氣好,兩個同時走了呢,什麼麻煩都省了。
她是我所知道大概最堅強的一個人,不要看她好像看起來很柔弱,我們在很多很多事情上最後堅持的都是她,最後想要放棄的都是我。在公事上,有些東西做到最後我都覺得差不多了,夠了,但她永遠會追到最後一個細節,永遠想辦法做到她認為最好的。
或許愛情最好的一個定義就是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我們是愛人,又是親密的工作夥伴,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玩伴,愛人太侷限了,玩伴的範圍很大,玩伴也包括了愛人。你知道我旁邊永遠有一個人,不管任何事情你都能夠結伴而行。
我以前跟大家說,沒有她,我只是半個人一樣,有了她,我才是完整的一個。我跟我太太24小時在一起,如果我們能夠相處的時間有40年或50年,我們就相當於相處了100年,要知道那是多麼珍貴。
因為人不會有來生的,人不會有輪迴的,有緣分沒緣分,所有恩怨,就是在這一生結束。今天我好不容易遇到她,如果我能夠跟她相處100年,那不跟神仙一樣嗎?

馮曼倫與朱德庸
馮曼倫
「我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愛情誒」
剛開始我不想和他戀愛,只想和他做情人。最重要原因是他比我小,小6歲,我很在意,真的。我是比較女權主義的,不太喜歡吃虧,我覺得和他在一起,我就是吃虧了,為什麼該我吃虧?我是姐姐,我得照顧你,你什麼都不懂。
當時我不願意,我就直接拒絕了,還開玩笑逗他,不然做個小情人就好了。但他很認真說,你也很難碰到我這種人,我是認真的,如果沒有結果,我們現在就結束,我可以放棄。
後來,我們就決定開始約會,一週就決定結婚。因為我知道,我再也碰不到這種會互相觸動的人了。
孩子是突然來的,我想,我應該要保住這個孩子。他說我再想一想,通常他這樣的回答就表示說我同意了,我就很開心地把這小孩生下來了。
這是屬於一個交流非常不好的狀況。等到孩子生下來了,他靠著牆角,面壁地蹲了幾天,這是真的,他說我不想要有這個孩子,我說,你怎麼不早說呢?但是我們兩個都是蠻奇異的人,我們都覺得世界很荒謬,所以我覺得也無所謂,那我自己養好了。
我不難過,因為這孩子是我要的,我完全可以負責,我又不會認為我將來掙不到錢,養不起這個孩子。我對孩子,是有我的想法,我想把他養成一個既尊重自己又尊重別人的人,我想我可以做到。
我並沒有想,他是不是不負責任。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獨立的女性,我會在意我先生一定要幫我養孩子嗎?除非說我掙不了這個錢,我又幫忙他掙錢,那麼我們當然應該一起去負擔這個孩子。但是如果在他人生階段,還沒有到他認為可以做一個父親的年齡,我去勉強他有什麼用?
我就跟他說,那你做自己,我養這個孩子就好了。事實上,這事情太簡單了,因為他很愛我,他不可能看到我很累,不來照顧我,所以他也會來幫孩子換尿布、洗奶瓶,他只是還沒意識到,做父親是要學習的。
我確實是花了我所有的力氣,不管是育兒,還是教養,但他沒有不幫我,他更像兒子的玩伴。
我們也認為,小孩也是一個獨立個體,他從小也沒有說我爸我媽都一定要把我照顧得很好,他在我們家的地位還挺低的,比貓低,所以對我來說,養他沒有那麼困難。
我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愛情。我跟德庸也許不是什麼偉大的愛情,我們只是很特殊地碰到了。
我們兩個人都非常的自我。要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呢,夫妻、靈魂伴侶,都是,都不是很像,有朋友以前開玩笑說,我們就像一對連體嬰。
我也有想要和他離婚的時候。在我小孩差不多四五歲左右,那時候我們吵得很兇,我清晰地看到,我們在他的家庭裡面的極度被歧視,他的工作又很忙,印書像印鈔票一樣。我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狀態是我唯一能夠保住的,我跟他說,如果你堅持要這樣子繼續沒日沒夜地工作,選擇做一個生產工具,而不是創作者的話,我就跟你離婚。

請你相信這一點,我們從未為私人感情吵架過,我們只會為了工作上的東西吵。後來發現,吵架花的力氣也太大了,那我們就清楚地表達。
他非常溫和,他非常關心人,真正的gentleman的一種人。你們看不到的就是,連我吃蝦他都要剝。
什麼是對的人,對的人就是有話可以聊的人。我們是很重視精神交流的人,最難的部分是碰到,其次的部分才是經營。大家不要擔心經營,要擔心的是碰到,機率很少,所以碰到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是非常珍惜的。
我們一直都是非常好的伴侶,很小孩子的個性,如果生活能夠有一個夾縫,我們都會立刻把所有這些事丟開了,趕緊去玩的。
我相信婚姻嗎?我不相信,我認為那只是一個雙方約定,如果約定情況改變了,大家可以各自散開,各過各的,獨立的生活那是最好的結果。
當初結婚,我跟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沒有感覺,我會立刻撒腿就走,如果是你沒感覺,你千萬第一時間就要告訴我,婚姻就是這麼一回事。
現在他的父母跟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們承受這個原生家庭的痛苦幾十年,我認為華人父母跟子女的關係,很容易涉及到子女的婚姻裡面。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在中國人的世界裡面,我們可以孝順父母,但是不必為我們的父母負任何婚姻的責任。
那你說我相信愛情嗎?除非你碰到,你怎麼去解釋愛情?也有很多愛比愛情更重要。
真正愛情的產生,必須是你喜歡這個人,欣賞這個人,不會膩,有很多話可以聊,這個東西是可以產生愛情的。我認為很多人可以得到愛情,但我不認為很多人能得到幸福的婚姻。
這麼多年,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他,相信婚姻嗎,相信愛情嗎,我不知道,我覺得不重要,那是他的自由。我確實承擔了比一般人多很多,但好在很多事我都不太在意,我覺得最重要就是自己。我每一天都要活得像我自己,所以朱德庸也得每一天都活得像他自己,否則我就走了,哈哈哈。

朱德庸一家
朱德庸
「我太太講,如果你再不停下,
我們就離婚」
《雙響炮》出來之後,所有人都來找我。老實說,那時候的臺灣市場,大家全部被推著跑。我的書非常賣,每本書一鋪出去,立刻賣光,所有出版社都在催我,再出,再出啊。
有一段時間,我出書的速度就像印鈔票一樣,特別快。
記得有一年我跟太太去墾丁玩,回家的時候,一進門我們家的電話一直在響,沒有停過,全世界都在找我。
我太太就跟我講要停下來,但我停不下來。我並不是為了掙錢,我要證明自己,因為我以前小時候成績很差,畫畫又不被認可,突然有一個機會讓我成為somebody,人可能會接近瘋狂吧。
一直到我太太跟我說,兩條路,一條就是你繼續這樣子,另外一條我們就離婚。
我太太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她不會像一般人說,老公賺錢了,趕快去掙啊,家裡不用管了,小孩你不用管。我就說,好,停下來。
我這一生當中有好幾次可以真正掙錢的機會,我都放掉。以前有一個電視劇叫《粉紅女郎》,很火,播出之後多少人來跟我買其他作品授權,要拍電視劇,要拍電影。我本身是念電影跟編劇的,那個時候影視市場發展很快,如果我說我要參與自己編,甚至我自己做導演,我也投資入股,我大概在15年前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但是我並沒有選擇那個樣子,我沒有選擇並不是因為我外行,而是我在想,我要不要去跟那麼多人周旋?我要不要儲存我創作的單純性?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選擇,無論選哪條路,都不知道另一個結果是什麼。但是我至少可以確定,如果我當時選的那條路,我跟我太太相處的時間會很少,甚至跟孩子的相處時間也會少,我身體會垮掉。這樣算一算,我覺得很划得來,對不對?可能掙了一大堆錢,就開始肝硬化。
以前,香港老闆來找過我,那時候香港漫畫雜誌很賣錢,他說你也找團隊幫你一起畫,你畫幾年就可以在香港買一層樓,我有香港的漫畫家朋友,真的畫到股票上市,畫到香港地鐵站是他公司的名字。
但是,我不要這樣,畫畫不是我的賺錢工具。我常常跟人家開玩笑,我就是一個動物,完全靠本能在存活,畫畫就是我的本能。
畫畫陪我度過不愉快的童年。人性微小的邪惡,從小我看很多,有很多甚至直接發生在我的身上。在學校受到師長的歧視,甚至同學的欺負,我回到家拿一張紙、一支筆,我就開始畫,我就把欺負我的老師畫在那個紙,想象他有100種死法,畫完之後我的氣就全部消了。第二天再到學校去,看到那個老師我還很開心,對他笑一笑,老師覺得很奇怪。
有次,我去健康檢查,做了腦部斷層掃描,醫生喊我進去,說你腦子跟人家不一樣,我還想說糟糕,不會是腦癌吧,後來才知道他是說我的大腦結構不太一樣,我對很多事情的感知是很強烈的。
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我的天線是整個開啟的,我感受每一個不管是接觸的或者只是擦身而過的人。有時候並不那麼愉快,因為你會感受太多。有時候我太太會生氣的,每次跟我說不要想那麼多,把你那個天線關掉,你不要一直去接收。關掉也是可以關掉啦,只是那就是一種漠不關心,拒絕感受,我不希望那樣。
我是一個學識不足、常識不夠的人,唯一賴以為生就是靠我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擔心我的感受力會消失,因為它是我的本能,本能是不會消失的。一隻狗的本能是吃骨頭,到它老了,它還是會吃骨頭。

創作時的朱德庸
馮曼倫
「我不遺憾,也不後悔,這是我們的事業」
剛結婚不久,德庸跟我說,不想在報社工作了。那時候他在報社當漫畫編輯,工資很高,活兒又很少。他在報社工作是一小時半,你知道我是多久嗎?我大約是12小時半啊。我說,怎麼會有人想放棄你這種工作?他說,我就是不喜歡這件事情,已經好幾年了。
後來,我也辭掉了工作。如果他可以自由,為什麼我不可以?他可以自由在這個人生階段去實現他自己的夢想,我為什麼不行?我們當時有房屋貸款,進便利商店,只能買70塊臺幣以下的東西,卻很樂觀,大不了將來去賣排骨飯啊。
我們倆就一起工作,他畫畫,我幫他校對、編書。最開始,我並沒有打算要幫他,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接觸電視媒體圈,我在做一個非常好的談話節目的顧問,在我要發展的時候,我懷孕了,我當時就覺得說,等到生下小孩,把孩子顧到半歲左右,我就繼續我的工作。
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自己。只是我發現如果只能把孩子放在家裡,自己不能花力氣去教養,那他(孩子)的成長環境會不夠健全,我希望他長成一個健康的正常的小孩,那是我的責任。因為這一點,我放棄了事業。
過了兩三年,有家很重要的媒體要創刊,來找我,報社也要我回去做整套的版面,我就跟德庸商量,人家已經把我薪水都談好了,要我回去,我也是想回去的,我想工作。
但我也有顧慮,如果我做到總編輯,甚至講自大一點,做到社長,但我沒有辦法看著我的孩子長大,我是有遺憾的。另外德庸也說,我需要你,因為我跟你加起來不是相加,是相乘。他是一個非常無助的畫畫的人,雖然那不是我最有興趣的事情,但我幫他很簡單,那我就幫幫他。
第二天,我打電話回絕那個工作。
我三十幾歲的時候有過很難受的階段。只要是很獨立的女生、很想要實現自己的女生必然會有,你去護著一個人,為他做所有的事情,就算是因為愛情,也很難不覺得委屈。
但是,後來他跟我說,不想做這個工作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覺得我的工作害了你。他的從小生長的環境太不自然了,他才會有這種對自己不公平的想法。
我一點都不這麼覺得,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任何人逼迫我的。
我最不喜歡人家說的就是,我是犧牲,如果我是犧牲,按我的個性,我絕對不會做任何一天。我最大的長處就是,我是一個100%維持清醒的人。
我們堅持我們的生活方式,你堅持了你的創作方式,我們還能謀生,甚至還把孩子帶得很不錯。我的人生做到這一步,我很滿足,為什麼要覺得我在犧牲,是你害了我呢?
從我認識他、跟他結婚開始,就看到他怎麼樣去抵抗所有人對他的不公平,以至於他希望去抵抗這個世界,而他是很愛這個世界的,這是我最心痛的地方。
畫畫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心理治療。所以他無論要不要出版,要不要謀生,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夠照他的意思畫下去。另外我希望他一定要保有我們正常人的生活步調,不要為了工作做任何太大的犧牲。
沒有創作人能夠被別人塑造,尤其是朱德庸,他沒有辦法被任何人塑造,這是他的特色。
德庸比我還能夠更愛這個世界,關心所有的人,只是他從來不承認這件事。他永遠選擇我要旁觀。可是你想想,如果他永遠旁觀,他怎麼能夠創作出這些東西來,他怎麼能夠去關心所有人的情緒。
雖然他是我先生,但是德庸是我看過,最值得我幫忙的創作者。他非常天才,他能夠堅持每一天做到一筆一畫,永遠有新的想法,永遠有新的感受,這是可以讓我服氣的。我可以做他一個人的資深主編,這也是有成就感的,有很多讀者喜歡這個書,也是認可我的編務工作。
我一點也不後悔,也不遺憾。我把德庸的出版,把他的作品做到了最好,這是我的事業,如果沒有我的協助,他會非常孤單,不一定能夠抵抗所有人。
也許我真的是擋在世界和他中間,我也許有這麼大的能量,我相信這個世界,我相信我自己,我也相信他,這個很荒謬的世界還是有更多有趣的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去找到那些有趣的、好玩的事情。

朱德庸
「我這一生完全沒有任何遺憾」
父親在他很晚的時候才生了我,我跟父親差了43歲。
四五歲開始,每年除夕吃年夜飯前,我就會想,唉,明年我父親還在不在?他比我同學的父親真的老很多。我每年除夕夜都是這樣子,唸了中學、大學還在想,明年我父親在不在?一直到我父親大概80歲,我才開始停止去想,才把死亡的威脅放下來。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活到80歲,應該已經可以了。
當我已經可以接受他死亡這件事情,我就開始在想他會用什麼方式離開。我想過是不是心梗或其他毛病,他還有糖尿病,我也會想會不會是糖尿病併發症,一直想,一直想,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父親用一個我想都想不到的方式走——他在我媽媽過生日那天,吃東西,噎住了。最後他走的時候,94歲。
你們可以說我胡思亂想,但是死亡給我的感受並不是我去參加誰的告別式,而是死亡的感受活生生在我的生活裡面。
死亡應該是我最尊重的一件事情。死亡代表一切的結束,真正的結束。雖然有人會跟我說還有來生輪迴,但在我自己的認知裡面,我覺得恐怕就那麼一生。
如果現在我還有什麼人生未爆彈,可能就是阿悟的死亡。阿悟是我的貓,他今年20多歲,人的衰老有的時候你是察覺不出來的。但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會提醒你,光陰跟歲月是怎麼一回事。
我每天都覺得他可能第二天就會走,因為他太老了。獸醫跟我說,他心臟不行了,他隨時會走掉。我真的對他無微不至,好像照顧一個老人。你要注意他的水有沒有?精神好不好?如果天氣冷的時候,他會不會冷啊?我常常晚上睡覺前先去摸摸他,我想讓他知道,你並不是孤單的,我隨時都在注意你,但是摸的過程,你是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慢慢在流失的。
老實說,這一次來大陸,我跟太太心理負擔非常重,重到我們互相都不講,一直到我們要出來前一兩天吧,我說我真的不想出來,因為我真的很擔心阿悟,太太說我也是。我們兩個人說過,現在養的這兩隻貓走了之後,我們絕對不再養,因為負擔不了這種情感。
阿悟有個太太,是我從車輪下救回來的小黑貓,她有癲癇,每隔一陣子就會發作,嚴重的時候她大小便失禁,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肢體,每次發作完都泡在自己的排洩物裡,只能夠用奄奄一息來形容。這時候,阿悟這一隻老貓,走到他太太的面前,用舌頭幫她全身毛舔得乾乾淨淨的。我有時候把他太太抱起來,身上一點尿味都沒有。
我看到純粹的愛。後來他太太走了,我們把她火葬了之後放在骨灰罐,上面掛了她的項圈。差不多過了一年,有一天擦骨灰罐,不小心碰到項圈,發出那個鈴鐺聲。這隻20歲的老貓從房間衝出來,站在客廳,頭抬起來像東張西望的,他可能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他只是以為消失了那麼久的太太回來了。
我現在講這些,眼眶還是紅的,那是純粹的思念,純粹的愛情。真正能夠感動我的全都是動物給我的,人其實很難給我。人就是充滿了雜質,真的是很遺憾的。
這一輩子對人性的一些挖掘我覺得已經夠了,就個人來說已經夠了,那我可能就不再畫了。

朱德庸作品《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
2011年,我接受訪問就說,未來我會越來越淡出,越來越少接受媒體的訪問,後來我算一算,好像確實是。包括這一次出來做宣傳,我心裡面都跟我自己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出來做。
我不太喜歡出來觸控這個世界,我覺得蠻倦怠的。這已經算是很好聽的話了,真正要說我的感覺甚至是一種厭惡,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我很不喜歡,它整個運作方式很不合乎人性,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為所謂的利潤去服務。
這幾十年來,我覺得世界已經變得滿目瘡痍,當然漫畫的力量還在,我也會繼續嘲笑,但是我知道用處不大了,這種嘲笑只是讓人家茶餘飯後覺得,這個世界是有問題的,但是大家還是隻能繼續過下去。就是像一場脫口秀,大家坐進去,覺得你講得很有趣,很有道理,看完了出來,可能他的日子還是被一個巨大的齒輪碾壓。
但是,我還是會繼續畫下去的。在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想說,我根本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價值,我找不到任何一點。後來,我知道我並不是平白無故來到這個世界的,我來這個世界就是來畫畫的,那是對自己生命的認定。
《雙響炮》《澀女郎》《醋溜族》,這些漫畫人物是憑空而來的,如果我今天不畫他們,世界上就不會有他們,不管能存在多久,但是他們曾經存在過。我覺得每一個人都需要這種認定,千萬不要覺得說,我對這世界沒有什麼用,每一個人都有用。你既然身在這個世界,你還是有權利擁有你想要的一種生活。
我的前半生,身邊到處都是牛糞,但是後半生,這些牛糞就是我的養分。
小時候常常聽人家講靈魂伴侶,那時候在想說騙鬼啊,但是我覺得我真的找到了。我能夠跟我太太相遇,能夠一直養我喜歡的貓,一隻一隻這樣養下來,我對自己小孩也很滿意,又做了喜歡的工作,這個工作竟然還可以養家活口,我這一生完全沒有任何遺憾。
我不常跟人家說這個想法,我很怕遭到天譴,老天爺想說,哇,所有的便宜都給你佔了,那不行,老天爺可能也有那個微小的邪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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