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沒進門,就能看到樓道里貼著很多學生們的野外遊學照片和心得筆記,還有他們最近在討論的話題,各個角度的資料被好好地整理總結了出來。
走進屋內,牆上貼著卡通課表,「邏輯思維」「社交能力」「性別教育」「社群會議」等等課程,不同於學校體系內的課程設定。在這裡,平等和尊重是最重要的準則,拍照前要徵求孩子們的意見。課堂上,他們可以針對議題發表自己的觀點,而沒有任何標準答案。他們不需要在某個固定框架內學習。
2019年,任竹晞和畢業於北京大學的朋友共同建立了一齣學社,過去6年,任竹晞陪伴了150多名12歲至18歲休學少年的生活和成長。在她的觀察中,造成學生們休學的原因有很多,過高的成績期待、自由空間越來越狹窄、社交能力受限、家庭的支撐不足,都可能給當下的學生帶來極強的心理壓力,也讓他們不理解學習的意義,最終導致他們失去上學的動力。
在一齣學社,任竹晞和同事們能做的,除了陪伴、引導他們社交,最重要的是讓他們認識自我、認識成長,也看到人生並不是只有成績這一個判斷標準,他們可以有更鮮活、更豐富的可能性。
任竹晞個子不高,說話輕柔,總是笑盈盈的。她生於1987年,在讀書、升學、接受教育的路上,她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中考時,她考入了著名的人大附中,又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研究生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她承接了國內外最頂尖的教育資源。
在這樣的教育體系中成長起來,她覺得,自己是這個體系的受益者,獲得了機遇和能力,也從更實際的層面獲得了創業的敲門磚。
但同時,她也不斷在對應試教育祛魅——學校的同學會論資排輩,討論更多的是成績和排名,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追求更高的績點、更有價效比的實習機會。身處其中的學生,在被功利主義不停驅趕,卻沒有機會真正認識自我。這是教育的缺失。
一齣學社的出現,也是她試圖填補這些缺失的小小努力。
幾年前,任竹晞做了媽媽,她有一個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和一個剛上託班的兒子。成為媽媽後,她越發理解家長們的焦慮——最近,自己的女兒也提出了不想上學,她開始更切近地與那些具體的困境、憂慮周旋在一起。
《人物》約她見面,一起聊了聊她創辦的一齣學社、她看到的「脫軌」的孩子們以及背後的家庭,也聊了聊她的成長路徑、她所接受的教育。這些都讓她有所反思——或許沒有一個絕對完美的教育體系,但教育的意義,始終是讓人認識自己,去思考: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以下是任竹晞的講述——
文|令頤
編輯|魚鷹
圖|受訪者提供
2019年,我和一個朋友建立了一齣學社,4月 1 號開學時,我們迎來了第一批學生,一共是6個孩子。
我們最開始在李一諾的公眾號上發了一篇介紹文章,寫到一些自己曾在公立學校工作的觀察——一些中學生受困於成績、傳統教育的評價體系等,長期焦慮、抑鬱,還伴隨著厭學情緒和自殘行為。而我們建立學社的目標,就是想要建立一個面向青春期孩子的學習社群,幫助休學孩子重新找回學習的信心、動力、能力,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成長之路。
家長們大多是看了這篇文章找來的,也有熟人、親戚。
幾個孩子差不多都是十四、五歲,從初一、初二開始休學,但他們的抑鬱程度比較重。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休學的青少年。我們發現,孩子們要面對的第一道難關,就是羞恥感:為什麼我這麼特殊?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我跟孩子們聊過一次休學的意義,他們說非常不喜歡休學這個詞,因為自己只是停止去學校了,不代表停止了學習。而對於一些心理能量低的孩子來說,他們會認為休學是自己的問題,證明他比別人差勁。
我記得,有一個女生休學之後,不知道怎麼跟好朋友解釋自己的現狀,學社裡的一個男生就對她說,如果你跟朋友說了,他們不認同你,就算不上朋友。後來她才鼓起勇氣跟朋友們坦白,結果朋友們非常理解她。
去上學這件事在孩子們心裡附加了很多價值,代表我和同齡人是同步的,如果我休學了,我會讓父母、朋友很失望,這是他們內心的潛臺詞。
最初幾年,在學社裡,我們發現,學生的社交狀態都很弱,他們之間不能有任何交流,一交往就有衝突,鬧得很大。
我記得有一次上課聊到朋友這個話題,我問他們覺得朋友意味著什麼。有人說,朋友像豪豬,你靠近了就會扎到自己。也有人說,朋友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孩子們的社交關係很脆弱,動不動就把對方刪了、絕交了,一切關係都變得很尖銳。

孩子們討論青春期關於「關係」的苦惱。
當時,每個老師身邊會跟著好幾個學生,有的學生只跟老師說話,彼此之間迴避、互相看不起。吃抑鬱藥的看不起學習成績不好的,打架的看不起吃抑鬱藥的。
這是因為他們的自我貶低非常嚴重,同時也會引發很多匪夷所思的行為。比如有一個小孩當時天天說,我在順義有一個大哥,這大哥天天出去打架,說得像模像樣。有時候他說,今天我和大哥出去被交警攔了,大吵一架。後來,我們跟他家長一聊,這些事根本不存在,都是他的幻想。
他為了顯示出自己的強大,編出了些離譜的經歷。
孩子們也特別不配合。我們開了一節野外生存的課,我丈夫是講師,他是一個野外愛好者,特別用心,提前給他們留了作業,但沒有任何人做。他問為什麼,有一個學生就說:你還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嗎?誰沒病會在這?
他們表現出來的就是:你不能對我有任何期待,一有期待就是對我的壓迫,就是不接納我了。
剛創社的前兩年,我們遇到的家長可能多多少少是「雞娃」的,他們會給孩子報各種輔導班、課外班,給孩子的學業加碼。相對來說,這些孩子還是想要有朋友的,內心驅動力也更強,經常是家長逼著來,一來覺得還挺喜歡的,就會繼續來。
但疫情結束之後,我發現了一些變化。一方面休學的孩子多了起來,另一方面也出現了特別多迷茫的家長,他們很明顯並不是雞娃的家長,孩子也不願意去學校了,就在家看手機、玩遊戲,沒有與外界連線的慾望,怎麼逼都逼不出來。
家長們會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回憶我上學的時候,好像沒有像現在的孩子一樣遇到這麼強烈的不安全感。但現在的孩子們往往會經歷更長時間、更明顯的內心風暴。
一個原因是他們現在自由的空間縮小了很多。我女兒上小學二年級,她平時想約個玩伴,週一到週五根本約不到。以前我們都可以自己出門,在家附近玩,現在家長們哪敢讓孩子自己在外邊玩?我們在以保護的名義,用學習把他們的時間填滿,給休閒設定很多門檻。這樣一來,孩子們能夠消解不快樂的途徑就變得很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學習這一件事上,當這件事讓你很痛苦的時候,就沒有別的支撐點了。
關注孩子狀態的家長能看出來,孩子在休學前曾經釋放了一些訊號。孩子們會有很多語言,比如他們會說我是一個小垃圾,一提到學校,有的孩子會說他們在學校的感受是灰色的、毫無色彩的。更明顯一點的訊號就是在學校會和老師有衝突,作業老完不成,早上起不來床,其實都指向他們上學動力在減少。但是家長往往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事,會覺得小孩兒嘛,最後哄著他還是去學校了,那這事兒就過去了。實際上,這中間留下了一個個的小疙瘩。
我們應該關心的是孩子到底喜不喜歡學校,在學校有沒有成就感,他們在校園裡最真實的感受是怎麼樣的。

圖源電影《年少日記》
一齣學社的老師們有來自北大、人大的超級學霸,也有一些藝術和運動達人。很多人問:你們都是學霸,為什麼要教這些學生?
外界對於孩子休學會有很多誤解,會說,休學的孩子都是「學渣」、「差生」。一方面,這些說法都帶有非常強的歧視色彩。另一方面,我們這兒也有成績非常好的學生,甚至是年級第一,成績並不是衡量一個孩子唯一的要素。
一齣學社曾經來過一個女生,她在北京一所頂尖的學校,成績特別好,經常是第一名,還得到了每年只有一個孩子能拿的校長獎章,但是她為什麼休學?正是因為這個第一。
第一給她帶來的壓力是巨大的。她說,我考第二的時候,還知道能往前努力去考第一,但當我考到第一,我就不知道還要怎麼努力了,我知道自己可能保不住這個第一,心裡會很慌。
再仔細去看她的家庭,會發現她的家長很以她這個第一為傲,她就很害怕失去這個。從小,家長也教她要聽老師的,因為如果你惹老師不高興,就會失去某個推優的機會。很明顯,這些是有條件的愛,是一種交換,你得拿好成績來交換。
來到一齣學社之後,她特別積極,什麼事都幫忙幹,別的同學吃完飯剩下的碗沒刷,她也要去替人家刷。我們就說你停下來,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不屬於你的事情?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只知道不管自己在哪都要做最好的,只有這樣,她才能有價值感。
成績成為了她的唯一追求,很多時候已經不是別人告訴她要拿第一,她自己內化了這個標準,不能接受我不完美、不極致。
看到她經歷這種心理風暴,我很心疼她,她的天賦給她帶來這麼大的痛苦,而且這個痛苦往往是最難被人看到的——別人會說你成績這麼好,你擁有了大家都想要的才華,還為此痛苦,這是不是矯情?除了成績好,她還有很多優點,但是這些都會因為她是第一名而被掩蓋。大家會認為她有了這個第一名就有了愛,但實際上沒有。沒人會在意她真正的痛苦,所謂天賦好像變成了紅舞鞋,不能脫下它了。

圖源電影《年少日記》
不得不承認的是,到了今天,成績仍然在影響著孩子、家長和老師。
我女兒今年上二年級,上學期她跟我說,「老師只關注我們的成績,不關心我們的心情。」我聽了之後就有點揪心。
上學期學校要評一個「好家風」獎,有小朋友報名,全班同學投票。我問你要怎麼投,她就說某某某數學好、語文好,某某某體育好,都是學科成績,我聽了之後就不太贊同,我說光憑成績你就覺得那是好家風嗎?她很疑惑地說,那還看什麼呀?我說這些同學有沒有誰幫助過你?有沒有誰讓你感覺很善良?她就說,哦,那我要投給另外的人。
孩子們的評價標準比較單一,只會用成績評判他人,那他們為什麼統一都會選擇成績,這裡邊還是有環境的大導向。老師和家長只覺得成績好就夠了,時間長了,這種單一的評價標準就會潛移默化地滲透到孩子們的想法中。
在孩子們的世界裡,成績其實是個面目模糊的東西,它牽連到了很多,比如家長的認可,比如老師的情緒、父母的面子,所以說到成績、排名、考試,他們想的都不是這個學科我怎麼去學,而是——如果考不好會發生什麼?我會被拋棄嗎?我會被嫌棄嗎?
所以,有的孩子會寫:「在應試體制裡的每一天我都過得十分不開心,繁多的學科知識和複雜的人際關係把我壓抑得無法呼吸。那時崩潰焦慮伴隨著失眠是我的日常,我能夠察覺到自己日復一日變得更糟糕,我想改變但無能為力。」
時間長了,孩子們感知不到學習的意義感,不知道為什麼要學習。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孩子們,你在學習中感到不適,說明你需要重新校準學習的意義,這沒有什麼羞恥的。
在一齣學社,我們希望能夠讓他們先認識自我,再去發掘學習的樂趣。我們的課程設定主題也很豐富,像批判性思維、即興戲劇還有社群會議,我們討論的話題是從學生平時的觀察或者他們好奇的點提煉出來的。
在傳統學校,一般這些都是老師準備好的,按照老師的節奏,學生跟著老師走。但我們更多時候會丟擲一個話題,甚至讓學生自己丟擲一個話題,比如我們最近在討論的話題是容貌焦慮、友情困惑,甚至還有零花錢焦慮,都是跟他們生活息息相關但有所困惑的,會留下大量時間讓他們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最終也不追求一個結論,更多是在這個過程中,激發大家交流,互相看見。
休學的孩子們時常會說「我什麼都沒幹」,口頭禪是「一整個躺平」。我們不這樣覺得。我們會說,咱們朝夕相處,你是用什麼標準來說你什麼都沒幹的?我明顯看到你幹了那個、這個,那他就會覺得自己什麼都沒做好,「我是幹了,但是我都搞砸了,沒做出什麼東西」。這時候,我們就要引導他去認識什麼叫做「好」——做出一個成果才算好?那中間這些過程是沒有價值的,是嗎?
我倒是覺得「躺平」這個概念是被濫用的,包括家長也會濫用。他們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說到愛好,他們都會侃侃而談,但在他們的描述裡,這就是躺平,什麼都沒幹。事實上,說到躺平,他們更想表達的是——我沒有符合社會預期做我該做的事兒。
我們提供對話空間和讓他們自我檢視的機會,去做一面鏡子,把他們真實的一步一步思考的過程和慣性想法呈現出來。讓他看到:原來他是這樣想的,他還可以怎麼樣。

一齣學社關於「間隔年」的展覽,一些gap人分享想要停下的時刻。
面對學社的孩子們,最開始我會覺得很無力,因為有些孩子的現狀我也改變不了。
所以我有段時間還蠻低落的。我跟當時一個支援老師的心理諮詢師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陪孩子走一個很黑很黑的隧道,什麼時候能見到光亮,我也不知道,光是這麼走就很絕望。
她說,那你可能已經體會到了孩子們的心情。我就意識到,對孩子們而言,可能有人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也很不容易。
一齣學社更像是休學孩子的中轉空間。很多家長送孩子來時,都擔心他們在「彎路」上「一去不返」。家長對於孩子回到學校生活的需求可能比孩子還大,他們會更迫切想讓孩子迅速經過這段隧道,趕緊回到學校、回到那個軌道里。
孩子剛開始有一些變化,他們就會立刻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學科學習呀?什麼時候可以回到學校?
其實,在一齣學社待過的孩子,最終都會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正軌」。在一齣學社度過1-2年的「間隔年」後,大約60%會選擇在中學繼續學業,30%直接考入大學或預科,10%則走向實習、創業。看上去他們只是又匯入了「洪流」,但我知道最大的不同,是他們自己主動做出了選擇。
比如我們有一個小孩,她休學4年了,現在是在家自學,為高考做準備。她在一齣學社待過一年,我們聊天的時候,她跟我說,對她而言,最有價值的時間就是自己在家的時間。因為她發現自己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只要和同學們相處,就有很多反應,需要花很長時間去消化這些不愉快。休學之前,她積累了很多沒法理解的東西,但是自己在家學習之後,她一下放鬆、自在了。

她媽媽還找我給她推薦了一所大學。我說她沒有初中畢業證,怎麼報名高考?她媽媽就說,用社會高考生的身份就可以報,也是她自己去報的名。我跟很多家長分享了這個事,家長們都覺得,天哪,原來還有這條路。
事實上這條路一直都有,在北京教育考試院的官網就能查到。但是一直以來,大家都覺得你必須得在一個學校裡待著才能去高考,才有未來,是我們主動忽略了那條路。
讓孩子回到課堂並不是我們唯一最終的目的,我們希望儘可能讓學生和家長看到更多人生的可能性。
家長們會質疑孩子在一齣學社學的東西,表現出不理解,特別是爸爸。有個爸爸就說,在一齣學社好像把孩子送到了幼兒園,意思是我們天天都是一些遊戲化的課程。但選擇我們也是他們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在遊戲的過程裡,孩子們可能就會有一個突破,他們以前面對一些事情特別退縮,但是後來發現他們居然還能往前再試試,或者他願意跟家長說說心裡的想法了。有一個小孩,別人問他為什麼來一齣學社,他覺得我們的社群會議特別好,因為大家一起平等議事。他說:我總有一天要離開一齣學社,我還是要把家變成一個能呆的地方,我回家也要辦這個社群會議。這就是他主動的一步。家長看到他這一步,很驚訝,說孩子還是很有想法的。
孩子帶動家長去理解這些體驗到底意味著什麼,是讓我覺得很幸福的時候。

一齣學社的課堂討論。
我從小是在一個很自由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我5歲時,媽媽就去日本工作了,我跟著姥姥姥爺長大。我上的小學在北京算是一個非常草根的學校,就在我們小區裡,辦了3年就被撤併了。初中,我透過電腦派位去了一個同樣普通的中學。我爸是放養型家長,他總愛說,是金子就會發光的,不管我上的學校什麼樣,他都說是金子就會發光的,你就去吧。他從小對我干預很少。
按照現在的說法,我這個原生家庭肯定是有點缺陷的,媽媽從來都不在身邊,母女沒法兒溝通啊,但我反而覺得我因此有了更多探索自己的空間。
說起過去的上學經歷,我能想到的,反倒跟學習沒有關係。初中時,我們有一個語文老師,經常會跟我們扯閒篇兒,她會跟我們講,有一天她騎車在路上,被一個人罵了,對方違規,她說我當時就把腳踏車一橫,把她攔住,在路上與那個人爭吵。她說得繪聲繪色,有情景、有細節。這樣的一些時刻,讓我覺得,這個老師有點意思,她不是隻讀PPT、照本宣科,我跟她之間有一種真人和真人的平等關係。
初中時,我天天都在琢磨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比如你看我的兩個手指頭中間連線的縫隙比較高,我就一直在糾結這個部分為什麼那麼高。我運動很不好,我跑步的時候,旁邊的同學就會說:看任竹晞跑步姿勢好可愛!我總想,她是不是在陰陽怪氣?
我真的沒有花那麼多精力去琢磨學習。
我曾經也算是一個超級學霸。中考的時候,我考進了人大附中,一個年級一共十幾個班,有6個實驗班,我在第四實驗班。第一、二實驗班就是那種從小學奧數,一路在人大附中長大的。第四實驗班是我們這種從外校考進去,成績還不錯的。
我的高中生活有一定的豐富性。我有一個很深的印象是,當時我們高一,正好趕上了「非典」,好幾個月沒上學,我太開心了。那時候大家還是撥號上網。每天,老師就傳一個作業,也不會管你交不交,寫完了、傳上去,我就開始在BBS上和同學一起寫小說、聽音樂。那段時間對我人生而言是非常大的放鬆,我在最大程度上獲得了一個學生的自由。回校後,我們就期末考試,我的排名反倒又有了進步。
在學校裡,我們會一起拍英語電影、參加社團,自由空間非常大。像英語劇,我們班拍得特別好,我還是總統籌,要把大家都串起來。整個戲拍完以後,我和另一個主角同學一起騎車回家,她突然說,唉,我們要不說說這次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後來我發現這個過程就叫覆盤。
像人大附中這類學校還是掐尖兒,可能全北京學習成績最好的都在這裡。外界對於這種「好學校」會有一些過度幻想,好像因為我去過這個學校就會怎麼怎麼樣。換個角度想,我不上人大附中,上別的高中,最後我也能上清華。
這個判斷來源於我對自己的理解。學習的過程也是個靠自己、探索自我的過程,我對自己、對學習都拆解得很到位。高考是一種重複訓練,我意識到這個任務是可以拆解的,比如說語文考的是哪類題,有的是背古詩的,那就背;作文,我會關注社會熱點,專門花一段時間去看報紙頭條,積累素材。
我很早就知道,任何學科首先要了解它的骨架,試卷是怎麼分佈的,每一部分的意圖是什麼。選擇題的每一個答案有正確、有錯誤,知道正確原因的同時,也要知道錯誤的選項為什麼錯。這就是出題人的意圖,對這個能夠有所瞭解的話,說明對知識的理解是差不多的。
我沒上過補習班。高中應該也有同學找人補課、請家教,但我沒有覺得補課是一種流行的風氣。畢竟學校裡發的各種學習資料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學這些就夠了。
整個高中時期,我都對自己有這樣一個觀察的過程。所以我的學習效率會非常高,知識點也很清晰。我記得到了高三,有個同學住得離我家很近,每次大考之前,她就到我家一起復習。我一上午就能複習完,就開始看電視劇《小李飛刀》。她總說,為什麼每次你都在那看電視劇,最後考出來的成績比我好那麼多。
我覺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對這整套流程庖丁解牛,不用再花無效時間了。剩下的時間我需要做別的事,我一直很愛讀《紅樓夢》,空了的時候,就會讀《紅樓夢》,這些事情會讓我心情愉快,也是很重要的。
到了高三「一模」考試,我考了整個年級第一名,人大附中的第一名,事實上就是海淀區的第一名,一下就很轟動。轟動的原因是——我是第四實驗班的。直到上了大學,另一個第一實驗班的同學見到我還說:唉呀,你當時怎麼考的那個第一名?都上了大學了,他還記得這事呢。
人大附中這個學校裡,很多學生都是從人大附小上起,初中也在人大附,再到高中。這群同學有很強的校園歸屬感。他們討論的都是,誰誰誰是人大附小的,當時他是什麼班幹部,排在第幾。上了初中,他是在哪個班,現在他在第幾實驗班。
我的同學們對這個「族譜」如數家珍,就像一個功勳章。大家都在很熟練地討論,這些時候你在一邊聽著,就會產生特別強烈的困惑——那我在哪呢?我在幹什麼呢?所以,青春期的我其實是挺不自信的。人家說起來都根正苗紅、頭頭是道的,我們這種從一般的學校畢業的學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要競選班幹部,我根本不會去選,那時候,就是不停在和別人比較。
回頭想,我覺得那個學校裡瀰漫著一種精英的盲目自信,讓我挺不舒服的。突然間我考第一名,對有的同學來說是挺大的挫折,或者說是一種巨大的挑戰。

即便高中在人大附中,我們對考取北大、清華的意義也是懵懂的。我們只有一個粗淺的認知:你能考年級前 100,應該就能考上清華、北大,以及清華的工科更好,北大的文、理科更好。那時候我爸帶著我騎車去這兩個校園轉了一圈,我看到清華新種了很多梧桐樹,直覺上認為我更喜歡清華。
高考完,我的分數能上清華,選專業的時候,全家人坐在一起聚餐分析各個專業的利弊,我就隨口一說想上心理學,感覺有點意思,其實我對這個專業完全沒有了解。所有人就轉過來說心理學找不到工作。
這個場面其實是絕大多數中國學生都會遇到的困境——我知道自己想要走什麼路,適合什麼,我有渴望,但是我們始終沒有這方面的練習。面對很多人生選擇的時候,自己很虛,覺得不知道自己要幹嘛,就會任人擺佈。
於是我就聽到了一個很明確的聲音說,你這個分數足夠高,肯定要上電子工程。於是,就聽從了這個建議。
上高中時,我更多是一種自由的感受,除了學習,我還有一些別的事兒,整個人是樂在其中的。我理想的大學生活,應該比這個更自由、更鮮活。後來發現還不如高中,那兒怎麼是個大型自習室啊,每一天大家除了上自習就不幹別的了。
進入清華以後,很多同學第一時間就投入到拼搏、上自習的狀態裡了。
同學之間的交流也經常都是成績、排名,什麼時候開始考研,什麼時候找工作,什麼樣的實習是含金量最高的。是很現實、功利的一些交流。

圖源劇集《想見你》
大學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師特別少,但其中有個物理老師,他是個外國人,自稱老b,他太有意思了。我們學光學,期末考試的題是他手繪的漫畫——老b被外星人劫持了,現在你要駕駛一個UFO去追擊他們,你怎麼樣才能救到他?在這個救援過程中,老b突然墜落了,你要怎麼應對?
能把物理弄成這樣生動、有趣,說明他本身就極其熱愛物理。他講光學的時候,會拿星球大戰裡邊的光劍來給我們演示,有很多奇怪、有趣的生髮。但是選這門課的人特別少,同學們都去選了更簡單的中文老師。
上清華,做一個頂尖的理工科人才,意味著什麼?從我的角度看,是用科學的方法認識世界,實事求是,認識世間萬物的規律,追求真理。但真的追求這些的人很小眾。
而且,你會發現,一些人進入大學之後,馬上就不知道前邊的路應該是什麼樣的了。復讀來上清華的同學比我想象的多。有個復讀兩次考上清華的同學天天看電腦,也不去上課,後來我們也斷了聯絡。
我的合夥人吳霞,她告訴我,她當年考上北大後就失去了目標和動力,刷夜、曠課、戀愛,她自己經常說,「60分萬歲,多1分浪費,少1分受罪」,你就知道考上北大對她而言並不是「最想過的人生」。
這讓我特別困惑,大家為進入這個學校付出過那麼大的代價,最終得到了什麼?是誰贏了?我覺得並沒有真正的贏家。也說不上是受害者,但肯定不是一個完美的獎賞。
大學生活讓我有很強的失落感。失落之餘,我想,我要去探索自己真正在意和感興趣的事物了。
所以,到了大三,我就休學了。先休學了一年,覺得還不夠,就再休了一年。休學那兩年的經歷我覺得是我真正的大學生活,也是那兩年讓我確認了我的能力、潛力和真正感興趣的方向。
休學時我參與了一個國際組織的工作,去了國外,在各種大學和不同的城市,接觸到這個社會不同的面相,對自己有了很多新的認知。我接觸到了世界各地的同齡人,一起做大學生領導力發展專案,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非常喜歡激發別人去看到自己的長處,這讓我感受到我也在成長。我瞭解到,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是教育。當我24歲大學畢業,就開始了教育創業,27歲又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學碩士。
創辦一齣學社後,我經常會遇到的提問是:你面對這些不愛學習的休學孩子,怎麼共情他們?每次聽到這個問題,我特別無奈。我大學的時候也休學啊,我和孩子們的迷茫是一樣的,都是對於意義的思考和發問。
我身邊的孩子們總說,自己不想過那種像羊群一樣被趕來趕去的生活。家長們也說,自己也像羊群一樣被趕來趕去,活到這把歲數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很多家長跟孩子聊學習的意義,他們說,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我記得大一時我做社團很投入,成績確實沒有很靠前。我當時有點糾結。一個英國朋友問我: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你想過什麼樣的人生?
他問得非常認真,那一刻我卻發現,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思考過這個,也沒有人提醒我應該思考這個問題。從小,我接受的教育都是在告訴我:你應該怎麼樣。但是沒有去問你自己內心的聲音,當你終於想去找這個聲音的時候,你不知道從哪找起。
從高中到大學,我自己是這個教育體系的親歷者,我清楚感受到了其中的某種缺失。
還有一個缺失是,我們不知道自己和這個社會的關係是什麼。我從小挺憤青的,看到很多社會的問題,會去吐槽。但我發現我身邊的人很冷漠。我覺得,我們已經是獲得了最多教育資源的那部分人,如果還這樣想,就是在變相地助長存在的問題。很多學生和家長會覺得學習就是為了自己,自己和這個社會沒什麼關係,好成績意味著自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觀察身邊的人,他們入職那些外人眼中的「理想工作」,頭兩三年,往往會產生很大的意義危機。我有一個好朋友也是985院校畢業的,一直做非常高薪的工作,結果她有一些抑鬱傾向。我問她,那你為什麼不辭職呢?她說,雖然工作很不快樂,但她更害怕辭職。好像把這個高薪水的標籤兒也扔了的話,她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誰,她害怕自己會過得更差,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發現,以往我們做人生選擇的思路是——現在哪個事情、哪個工作最有利於我,就去做。但它可能不會給我相應的成就感和價值感。人是要在社會中去獲得價值感的,當你不是隻為自己謀利,而是為他人帶來價值、為他人解決了問題,這個價值感才是更持久的。
評判這個教育體系,並不代表我不愛它,我對它是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的。
我一定是幸運的,在當時,我生活在一個不那麼卷的時代,度過了一段不缺少正反饋的青春期。在這個體系裡,我研究著研究著就把它做好了,這個過程對我的各方面也有幫助,讓我受益。
如果說我成績好是一個小成就,給我打開了更多機會,我也認為這個成就是來自於我生長在一個鼓勵我用批判性思維、求知求真精神去認識自己、解決問題的環境裡。這也是為什麼我有能力抓住一些機會。
但現在的大人為了孩子上好學校,選擇違背客觀規律的方法,忽視甚至打擊孩子的獨立思想,本身就錯失了追求教育本質的機會,還損毀了孩子自帶的資源,緣木求魚,這就是當下的「家庭教育」最讓人感到悲哀的地方。

圖源電影《年少日記》
學社成立的時候,我女兒剛兩歲,她們是一起成長起來的。我特別慶幸辦了學社,藉由這個機會我更理解了女兒,當然,我也因為成為了媽媽,對家長和學生的身份和處境有了新的認知。
在學社,我們讓家長描述自己的孩子,90%的家長都會說孩子高敏感。高敏感就是對自己的情緒也敏感,對別人的情緒也敏感,稍微一點風吹草動,人的反應就很大。
我女兒今年上二年級。她就是特別典型的高敏感,我真的覺得,她比別的小孩更難帶,比如我帶她出去打車,她對氣味特別敏感,就會堅決拒絕坐。吃東西,她有固定的幾樣食物,新的東西,你再怎麼勸她,她也不會吃。她對於意料之外的情況接受度特別差,我今天想跟她說什麼,就得頭天晚上在她情緒好的時候預先通知她,要不然今天這事肯定就辦不成。
她上託班適應很慢,表面上她自己待著,實際上是在觀察外界,把一切都盡收眼底,所以她就非常不融入,每次吃飯一定要吃到最後一個,小朋友們都玩去了,她還在那吃,藉機找一個能獨處的機會。她也不跟小朋友玩。小班的時候,學校辦聯歡會,拍影片給我們看,幾個小女孩跳舞,她就在那站著。
她的高敏感還體現在,你隨便說一句什麼話,她都特別緊張在意。比如說有一次正吃飯,她把水碰倒了,我就趕緊擦,我覺得我沒有任何不耐煩或者生氣的意思,她就跟我說,媽媽你不要再假裝溫柔了。
我覺得,天吶,我該怎麼去承接這個孩子的情緒呢。包括現在我們討論一些事情,我想直白給她一點反饋,她都會說,媽媽你這語氣讓我非常不喜歡,就好像我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她語言表達太厲害了,可以把一件事跟連珠炮似的一層層渲染。比如她會說,我現在已經氣得快爆炸了,難道你希望沒有我這個女兒嗎?難道你希望以後一輩子沒有我嗎?女兒這樣的性格與適應程度,讓我一度挺焦慮的。那是我最有挫敗感的一段時間,她時刻會把自己的情緒向我丟擲來,而我只是她的情緒容器。
到了女兒上學的時候,我們面對的問題也不少。選學校是一環,當時有一個離家很近,各方面都非常方便的公立小學,我也知道北京的一些創新小學,但是,創新小學的問題就是會經常搬家,我自己太知道了,像我們這個辦學點就搬了好幾次,不穩定,女兒這種高敏感的性格會有很強的不安全感,不適合她。最後,我跟丈夫達成一致,讓女兒上了公立小學。
我覺得她和我很像的一點是,她抗拒做一切你給她安排的事、抗拒上任何形式的課。我們去遊樂場,有捏麵人的課,她看都不看,立刻就跑。所以,她上小學之後,有時候回來就哭,學校裡學讀拼音,她是零基礎,讀不出來,老師又要求打卡,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我跟老師說,她在家裡已經哭得不行了。老師還安慰我說彆著急,我就有了「免死金牌」,就不打卡了。
到了一年級下學期,有一陣她開始不想上學了。最開始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裡咯噔一下,問她為什麼。她也說不出來,就是不想上學。後來她掌握了壓力這個詞,她說我上學壓力好大,說不出來壓力到底在哪。
有一天,我輔導她做作業,她就爆發說:反正也學不好,你們都是學霸,我不是。我當時挺揪心的。她其實不是很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只是在當下那個情緒裡她表達出來了。
我和我老公就分析了一下,她的學習能力是沒問題的,雖然是零基礎,但她現在學習都挺好,有時候,她不想上學就是怕老師會留很多的作業。我說那你覺得留多少算是多?她說到6點半還寫不完。我說,這種情況上一次出現是什麼時候?她說很久之前了。其實基本沒出現過,她寫到5點半的情況都不會出現,她有時候是被自己的幻想嚇到的。
所以,我們現在會更有意識地讓她減輕這部分恐懼。現在她回家,爸爸會陪她儘量先提前寫一點作業,就跟我當時上高中一樣,每天都儘量多寫一點,老師佈置之前,就先花10分鐘寫,你這樣就不用擔心了。
聽到女兒說不想上學,我第一個會想到,她在學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老師說什麼話了?或者她社交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但是我跟她班主任打了個電話,班主任對我說,孩子跟她說過兩次,家裡有弟弟之後,她擔心爸爸媽媽不那麼關注她了,甚至有一次晚上弟弟睡覺哭了,把她吵醒了,她沒睡好,也會很不開心。
聽了之後,我會意識到我原來的想法可能也有偏差。她的情緒會積累,到了早上要去上學那一刻,她有很多情緒沒有得到釋放,這就會讓她有猶疑。我就發現,一個孩子不愛上學的因素有很多,也不完全是因為學業,她在生活中可能感受到各種擔憂,在某一刻就會聚集在一起,不知道怎麼處理,不想去面對。
我和丈夫現在也會有意識地更多表達對她的愛和對她的肯定。
當女兒有了一些不想上學的念頭之後,我並沒有喝止她,我和她分享了我曾經的休學經歷,並且告訴她,在休學之後,我發現了自己的熱情所在,成為一名教育者,可以做一份樂此不疲的工作。聽到這兒,女兒的眼睛亮了:「你怎麼找到這麼好的工作呀!」
現在她和爸爸做了一個約定,每個學期可以有10天時間不想去上學,但是要提前和我們說。不上學的時候,她有自己的時間安排,會看書,會給玩具人偶編故事。她好像也不會覺得在家無聊,有自己小小的精神世界。
養育這麼一個孩子,父母很容易被焦慮裹挾,很想把所有事都弄得很清楚,可以預料,做不到的時候,她可能會爆炸,我也會爆炸。但我們是一個共同體,要一起去面對這些不確定性,我陪她一起長,慢慢長出一點小能力。

圖源劇集《凡人歌》
一般創業者都會說自己的理念和實踐多麼正確有效。而我卻覺得,即使是一個從業多年的教育者,也不能確保自己的孩子未來一定會好。我丈夫是大學老師,雖然我們都是教育工作者,見過很多案例,但是作為父母,到了自己孩子這裡,我們要面對的困難一樣都不會少,仍然會慌。
我從來不避諱把女兒不想上學這件事說出來。這件事讓我更堅定了一種想法——孩子出了問題,不只是孩子的問題、家長的問題、老師的問題,它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有一些結構就是會壓垮一些更敏感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是其中之一。我作為一個普通媽媽,要想辦法不落入那些憤怒、自我指責中,這種坦誠讓我更有力量去做出一點努力來改變一些現狀。
如果說家長想尋找的是一個完美老師,那我覺得可能我不適合他和他的孩子。
我沒辦法想象我一邊工作一邊隱瞞,把我女兒當做一個汙點藏起來。事實上,當我去分享自己的這個經歷時,家長們也會受到鼓舞,這也可以幫助他們跳脫出一些思維的誤區——孩子不愛上學是不是完全因為他們的錯。如果說我做的事業還能幫助到我自己的孩子,那不是更好嗎?
孩子生來不是一張白紙,她有她的特點。我們能做的就是嘗試去溝通,建立起一個系統去共同面對、互相理解,這個過程一個都不能省。
我們現在對孩子的期待就是順其自然。我和丈夫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並沒有把學歷看得太重,我們都不認為是因為學歷我們才能夠過得好。你上了清華,也不代表你的孩子就能上清華。
我剛開始創業時,的確,清華大學畢業這個背景是一個敲門磚。但是在另一個角度上,它也是個阻礙,比如當我說我不想沿著固定的一條路走下去時,會有更多人來反對,覺得你放棄了大家都想要的東西,你是不是有問題。我需要多花一些口舌去解釋自己。
我和丈夫更熱衷於當下的生活和職業。我們在做的工作都是自己很喜歡的,他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會做很多跟功利無關的事情。他是從福建一個特別偏僻的山村考上來的,是他們村裡多少年來考上清華的第一人,特別能吃苦。但他特別強調人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兒,要有成就感;而我比較強調,你要有自由,能夠掌握自己的節奏。我們信奉的東西本質上和成績、學歷沒什麼關係。
有一些能力是不是一定要在名校獲得?不一定,比如今天孩子不想上學,我們也可以用實事求是的態度去理解,去分析,然後和孩子一起去面對,這就是在求真求知。真理和知識不是稀缺資源,是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追求的。
我在學社教的是批判性思維,前兩天課上一個學生總結,批判性思維是努力追求答案,批判性思維不是追求唯一答案。這是一個只有初中畢業證的孩子,但這不影響她學習這樣的思維方式。
另一方面,可能離高學歷的人越近,我們越能看清學業優秀的背面,從而對它祛魅。很多家長的學歷和工作都很優秀,他們會跟我說,孩子休學好久了,自己有情緒不敢跟孩子發洩的時候會拿家裡的貓或狗出氣。他們覺得這樣至少沒有傷害孩子,但孩子知道後,心裡的想法是:其實該捱打的是我,那個小貓小狗在替我捱打。
剝下那些光鮮亮麗的標籤,大家始終都在處理一些很基礎的問題——當你感到恐慌的時候,你是去傷害別人,還是選擇尋找一些溝通的路徑。
這些最基礎的東西跟你是不是精英沒有關係,甚至你是精英,可能更會掩蓋這些面目。

任竹晞帶的寫作課的作品——關於情緒。
到現在一齣學社創立6年了,最讓我有成就感的還是:我可以激發別人。比如我們上週剛發了學社文集,是學生們投稿的,他們會寫一些自己的心裡話和感受,我看到覺得好感動。其中一個小孩寫道:我不害怕袒露自己了,感受到了愛,很幸福。也有人說:我還是會焦慮,但是我能給自己喊暫停了。
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女生在一封寫給朋友的信中寫:「以前流水線似的生活,讓我在14年的人生中從沒有注意過,原來北京的秋天那麼美,這帶給我的感觸是巨大的。我慢慢把自己拼接起來,以前虛無縹緲的感覺消散了,我是在活著。」她還寫了自己休學後的探索以及對未來的設想。最後她說,「我認真思考我的將來,這是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其中的不確定性只多不少。但我覺得與其逼迫自己走在大眾認可但不適合自己的道路上,不如活得開心重要,畢竟人只能活一次。」
看完這封信,作為媽媽的我也被撫慰了。
教育學領域裡高深的理論很多,但讓我真正印象深刻的,是一本繪本,叫《石頭湯》。大概就是講,一個村子裡來了三個和尚,他們在村中央架起一口鍋,放入三塊石頭和水,聲稱要煮一鍋美味的湯。一個小女孩被吸引過來,主動回家拿來了一口更大的鍋。和尚們故意說:「如果加點鹽和胡椒,湯會更香。」於是又有人貢獻了調料。接著,和尚們又提到「胡蘿蔔會讓湯更甜」、「洋蔥能讓湯更香」,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地回家拿食材,最終湯里加入了各種蔬菜、豆腐、餃子等。每個人從家裡拿一點,最後就煮出了一鍋很美味的石頭湯。這個寓意還挺打動我的。
我覺得現在社會上沒有人認為我們的教育系統是完美的。學校說家長有問題,家長說學校有問題,每個人都有問題,但最後只有孩子去承擔這些問題的後果。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那一點,你給別人加一點,他給別人加一點,最後這個湯它就煮出來了。
我們經常說,教育一個孩子需要take a village,舉全村之力。一個比較理想的教育模式裡,孩子應該是村落的一部分,村落裡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向一種人生願景去努力,我們可以交流,互相有感知,把彼此當成活生生的、有感受的、複雜的人去尊重、對待,遇到了問題互相交流、大家一起嘗試解決,而不是把對方當作某一種工具。如果真的存在這樣一種村落,孩子們就會耳濡目染,也不再害怕去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我想要做的,就是去營造這樣一個穩定的小生態。


在學社,孩子們一起玩飛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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