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安慰她已經乾的很好了,她卻說,不夠,還遠遠不夠。

配圖 | 《一個都不能少》劇照

1978年,21歲的母親通過了鄉里組織的考試,成為一名村小民辦教師。
自此之後的34年,她把自己都交給了農村教育。

母親能當上教師,得益於她的高中學歷。
13歲初中畢業後,母親留在家裡幹農活,16歲那年,鄉里下了通知,讓村裡推薦去鄉高中上學的名單。初中畢業,不限人數,只要年齡不超過16歲,村裡推薦就可以去上。村裡知道母親愛學習,就推薦了她去。姥娘聽說後,很不滿意,理由是大妗剛剛去世,留下三個孩子還小,沒人照顧,讓母親幫忙照看,減輕點家裡的負擔。母親噘著嘴說,“我一定要上。”
大舅知道母親執拗,勸姥娘放母親去,講了一堆的道理。他說梅仙(母親的名字)就不是幹農活的命,讓她去割豬草,拿本書坐在地頭,一看就是一下午。在沒啥吃的季節,別的小孩都會去集體地裡偷玉米,她愣是不去,有次去了,就呆呆地站在地頭不進去,逼急了,就回懟說,“寧願餓死,也不偷。”大舅說梅仙身上有讀書人的志氣和骨氣,讓她上吧,說不定家裡還會出個大學生。
大舅的堅持,讓母親有了讀高中的機會。
雖然是上了高中,但是並沒有學到真正的知識,日常不是拉土填坑,就是種樹刷牆,一大半時間用在了參加集體勞動上。母親並不在乎這些,她上高中,主要是想混個證書,然後去縣裡的陶瓷廠或者紡織廠當一名國家工人。可是,事與願違,高中畢業後,她去參加縣陶瓷廠、紡織廠,甚至連煤球廠的工人都去應聘了,都沒有成功。
她又回到了莊稼地幹活。
後來,鄉里組織了教師招聘,高中以上學歷可以報名,姥娘讓她去考試,她不願去。她說她說啥不幹老師,上學的時候,有次她一道數學題不會做,老師揪著她的辮子,直接拉出了教室,還有一次,老師讓她去講臺上做題,她又是不會,老師把她從講臺上一腳跺到了講臺下,又揪著辮子揪到講臺上,然後又是一腳跺在心口上,痛得哭不出聲。她痛恨教師。
姥娘讓她出嫁,她挑三揀四不願嫁人,村裡人知道,她嫌棄那些相親物件是農民。
後來,她相了一個鄉幹部,文雅而帥氣。她很喜歡,願意嫁,可是人家不願意娶她。那人後來回了媒人,說母親沒有正經工作,在家種地沒有未來,還說他已經相中了一位教師,要定親了。母親痛哭了好久。
第二年的教師招聘。她報了名。
很幸運,她通過了考試。鄉里通知透過考試的老師去領任用證書,其他人都高興的手舞足蹈,而母親一臉的無所謂。人家問她為啥不高興,她說沒有不高興,只是覺得也沒啥可高興的。
雖然,幹教師,並不是她想要的職業,但是,無論如何,她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

村小歸鄉政府和村委雙重管理,舅舅在村裡當支書,所以,母親有了許多的無形的特權。
一開始,她在課上,浮於表面,草草上課,多半時間讓學生自習。但她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目的是匹配她現在與農民不同的身份。
村裡人對她的稱呼也在逐漸地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五妞”,變成了“梅仙”,後來成了李老師。
身份的轉變讓她在1981年,認識了國營企業職工身份的父親。很快,他們便結了婚。婚後,母親從孃家皮李小學調到了同鄉的皮陳小學任教。
她依舊保持在皮李小學時候的驕傲,可這種驕傲很快就被皮陳村得到了打擊。
首先打擊她的是同學校的老師,看不慣她的行為,對她呼來喝去。她給父親抱怨在孃家的時候,那些人不敢這樣給她說話,都怪父親家裡在皮陳村地位低。
其次是村裡的人,聽說她上課不認真,抱怨孩子跟她上課背了虧,要求學校換老師。
再次是村長。在會上點名批評了自尊心很強的母親。他說,“有些老師,不把心放在教學上,一放學就想著去看看地裡的莊稼。學生娃也是莊稼,兩頭忙,兩頭都顧不好。要上課就好好上,要種莊稼就好好種莊稼,別貪多,貪多嚼不爛。說到這,大家應該也知道我說的誰了,就是李梅仙。”
原因是有次放學,地裡忙,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放學後就下地幹活了,剛好被村長看見。
母親大哭大鬧,非要離職,再也不幹這份窩囊氣工作了。
那時候,父親是個分廠的負責人,工資待遇還不錯,家裡的傢俱電器和生活用品,幾乎都是父親廠裡發的。
父親說不想幹就別幹了。在家種地吧?
果真,第二天,她不再去學校了。可是,許多年後,她說,當聽到學校的鈴聲響的時候,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站起來去上課。當想到從此她的身份從李老師變成李梅仙的時候,她還是會覺得失落。好在,沒幾天,村長去了我家,和母親促膝長談。母親對村長說出了自己不喜歡教師職業的原因,村長說老教師,教學沒方法,之所以啟用年輕教師就是要帶來新的方法,如果還是沿用老教師的方法,那多少學生都會像母親小時候一樣遭受打罵。他還說母親不喜歡的不是教師這個職業,而是不喜歡那個當教師的人。希望母親能成為一個好的人民教師。
這次交流對母親的衝擊很大。她第一次在心中萌生了當一個好的人民教師的念頭。
次日,她便返回了教學崗位。並且穿著也更樸素了,說話也更低調了。
她慢慢地發現她得到了別人的尊重。她開始變得快樂起來。
她把這份快樂全用在了教學上。她想盡各種方法來提高教學質量,比如,她把很多故事融進語文課本中去講,她把她看過的書分享給孩子們,後來,她逼著自己去學普通話,儘管說的普通話很蹩腳,甚至很搞笑,被村裡人說像羊屎蛋,一顆粒一顆粒的,又土又洋,她並不在意,依舊堅持。
1982年,她懷孕了,8個月的時候,還挺著大肚子在教室裡上課。教室是平房,雖然新蓋沒幾年,但是每年雨季,都會漏雨,雨水沿著兩塊預製板中間的縫隙像條線一樣垂成一道簾子,砸在地上,形成一排的小坑。她在上課的時候,不小心,踩在了小坑上,滑倒了,早產,產下一個女孩,夭折。
人的思想有時候很奇特,頭胎孩子的去世,並沒有讓母親產生憎恨學校的思想,反而讓她更加熱愛學校。她覺得她為這個學校付出了太多,她以後不能說放棄就放棄這份工作,她要以更加飽滿的熱情去對待自己的工作,和學校融為一體,做出成就,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的付出,對得起自己夭折的孩子。
後來,她成了皮陳小學最嚴厲的老師之一。
她教語文,讓學生面對著牆,一遍又一遍地背課文,背不會不準回家。有時候,別的小孩回家了,不會背的沒回家,家裡人就知道李老師又把小孩子留在學校了,於是,卷個烙饃就給孩子送去了,透過窗戶偷偷給孩子遞過去,生怕母親看到後生氣。寫作業的時候,她要求每首詩抄寫至少30遍。
儘管如此努力,但每次鄉里組織競賽,學生的成績在全鄉的排名,永遠都在中等徘徊,始終上不去。她一開始埋怨學生不夠聰明,不會舉一反三。後來,她懷疑是自己的原因,上高中的時候光顧著給學校拉土幹勞動了,沒有好好學習,是自己的教學水平不行,知識面不夠。
她向鄉里考試成績好的其它學校申請去聽課,有的學校願意讓她聽,有的學校怕被她偷去了經驗,不讓她聽,她就站在教室外面,光聽聲音,不看畫面。後來,她只要有時間,就去縣裡,也是同樣偷偷地聽,有幾次被保安誤以為是偷偷溜進學校的學生家長,被攆了出去。
聽了大量的優秀老師課後,她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變。她一方面是認識到了自己知識的薄弱,另一方面也認識到了“填鴨式”教學方法的劣勢,她第一個在學校倡導解放思想比死記硬背更有用。可那些年老的老師堅決抵制她的想法,認為她的教學方法會讓課堂變亂,不可收拾。有些老師對她說,“咱就是個民辦教師,上好課就行了,較什麼真啊!”
她不服,但是她沒有起正面衝突。她在心中慢慢地建立起了一個實驗體系。就是偷偷地發揮學生們的主觀思考能力,不再一味地只是老師講,學生聽。但是,她覺得最棘手的事,也是最緊迫的事是先提高自己的能力。於是,她決定向上求學。

1985年,全省組織民辦教師教材教法過關考試,她順利通過了考試。
沒多久,省裡下發通知,要求小學教師必須達到中師水平。民辦教師如果參加縣教師進修學校培訓,透過考試,拿到中師畢業證,就可以轉為公辦教師。
全縣的民辦老師都蠢蠢欲動。母親也報了名。可沒多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父親勸她先生了孩子,等孩子長大後再去學。因為第一次的早產,讓她心有餘悸,這次,她向肚子裡的孩子妥協了。
我四歲的時候,母親又動了上進修學校的念頭。她去找那些已經透過考試的老師請教經驗。可這時她發現她竟再次意外懷孕了,1989年,她生下第二個男孩。
一直到1993年,弟弟4歲的時候,她報考了縣進修學校。脫產學習兩年。
那時候,父親的工作已經不像前幾年那麼紅火了,效益很差,已經連續兩年多沒發下來工資。再加上生二胎因為計劃生育超生,被罰了很多錢,好幾年翻不過來身。那時候,父親的月工資不到100,母親也就100多點,而母親脫產學習的學費一學期就要1000多,再加上吃飯的費用,學雜費等等,日子過的艱難。奶奶在家養了幾頭豬,幾隻羊,每當母親急需用錢的時候,奶奶就賣一頭豬或者一隻羊,得來幾百塊錢,讓母親度過難關,。
父親常年在礦上,偶爾回趟家。母親一週回家一次。一個老太太領著兩個小孩總有許多力不從心的地方。比如,奶奶去田地挖豬草,裝一魚皮袋子後,8歲的我和4歲的弟弟以及60多歲的奶奶無論如何沒有能力把一袋豬草弄回家,村裡人就幫忙給運回去。賣豬的時候,村裡的年輕男子會跳進豬圈幫忙栓住豬,冬天的時候,村民會幫忙把煤炭攢成一垛子,然後用塑膠單蓋起來。有人進城辦事,會給母親帶著些吃的。別人家長大的孩子不穿的衣服,會給我們送過去,讓我和弟弟穿。
有一次,下很大的雪,我和弟弟都生病了,奶奶身體也不舒服,我們三個人吃過飯,圍著火爐,坐在廚房裡。沒有開燈,屋裡很暗。廚房的門突然就被打開了,白茫茫的雪把人的眼睛刺的睜不開。門口站了一個人,定睛一看是母親。她滿身的雪,還在瑟瑟發抖。我們還都沒來得及說什麼,她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奶奶的懷裡,哭著說,“不上了,不上了。”
奶奶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不說,一個勁地哭。哭了許久,她摸摸我和弟弟的頭,然後說,“還在發燒。”
我倆說,“好多了。”
原來她在學校聽說我和弟弟病了,就請假回了家。
奶奶不高興了,“如果一早你說不上了,咱就不上了。可是現在,不能不去上。沒錢沒關係,咱有豬,明天我就再賣一頭豬。小孩生病,你甭擔心,有我照顧,哪個小孩冬天不生病,只要我老婆子還有口氣,我就會照顧好倆孩子,你安心上學就行。”她停了停,給母親拿了一件厚衣服披上,繼續說,“你上學的這段時間,村裡人沒少幫咱,如果不是村裡人幫忙,我老婆子和倆娃子沒法過。可你想過沒?村裡人為啥不圖回報地幫咱?”母親不說話,奶奶繼續說,“那是因為你是老師,他們尊重你,咱要懂得感恩。如果你放棄了,你就等於放棄了這份恩情。你不但不能放棄,還一定要好好學,長本事,一定要考上,咱皮陳村需要你,需要好老師。咱這次上學,不光為自己,還為的是咱皮陳村。”
母親又是一陣大哭。哭完,吃了一碗奶奶做的湯麵條,回學校了。
1995年,母親通過了縣進修學校的考試,獲得了中師文憑,沒多久,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公辦教師。
那時候,縣裡的小學也很需要老師。縣裡就和鄉里溝通,要調母親去縣裡工作,徵求母親的意見,在此之前的很多考上公辦的老師都調走了,鄉里不想放,但是又攔不住,可是,母親回絕了縣裡的好意。她說她不去。那人問她為啥,她說她離不開莊稼地。那人說你成公辦的了,沒有莊稼地了。她說還有莊稼地裡的人。

38歲那年,母親被鄉里任命為皮陳小學校長,人們開始叫她“李校長”。
當上校長後,她的工作似乎更忙了,又是教學又是開會,縣裡、鄉里、村裡不停地跑。
比繁忙更讓她興奮的是,她的很多實驗可以在皮陳小學試行了。
她首先是建了圖書室,讓學生們廣泛讀書。其次是開了學習角,讓學生們暢所欲言,充分發揮想想。還建立了興趣小組,對於喜歡寫作,寫作基礎好的學生一對一輔導。她允許喜歡唱歌的孩子大聲歌唱,她允許喜歡體育的學生在操場上奔跑,她允許孩子們自由成長。她邀請已經考上大學的皮陳村學生回村講課,講對知識的新思維,解題的新方法,講大學的模樣和外面的世界,她坐在課堂最後面的角落裡,仰著臉,像個孩子一般認真地聽。她的許多實驗讓原本死氣沉沉的皮陳小學像迎來的春天一般有了色彩。
那些年,她和學校獲得了許多的榮譽。皮陳小學連年被評為教育先進學校,示範學校,學校在鄉組織的競賽中,多次榮譽集體一等獎,全鄉前十名,皮陳小學幾乎能佔去一半。
也就是從那些年開始,皮陳村考上大學的大學生越來越多。
她的學生每年暑假回村,都會去家裡看她。她很驕傲,她培養出了那麼多的學生。但她並不認為只有考上大學才是人才,她固執地認為她教過的學生都是人才。她對人才的定義是,長大成人,有回報社會的能力。所以,無論是外出打工、留在村裡種地,還是考上大學,在她眼中都像寶貝一樣,平等地存在。
隨著時間的推移,村子裡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曾是她的學生。她走在村子裡的道路上,人們都會給她打招呼。
可總覺得母親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一次,我問她原因。她說獲得的榮譽越多,她就覺得越對不起學校,她覺得自己付出的太少,沒有為學校做多大的貢獻。她自責自己的能力有限,雖然考上大學的人越來越多,但是考上頂尖大學的很少,而村裡上了初中就不上學的學生也還是很多。
我安慰她已經乾的很好了,她卻說,不夠,還遠遠不夠。
2002年,我三舅開造紙廠發了財,成為皮李村第一個致富的人。後來,因為環境汙染嚴重,縣裡把造紙廠給他關停了。他去南方旅遊,發現了一種粒子廠的生意,回到皮李村,就做起了粒子加工廠的生意,生意很火爆。廢舊塑膠收集起來,經過簡單加工,製成黑色顆粒,運送到南方玩具加工廠。一年有大幾十萬的毛利潤。他去找我母親,讓我母親辭職跟他幹,他說他沒文化,打打算算的不精通,需要一個文化人幫襯著他,他一個月給我母親開5000的薪資,那時候,母親一個月工資才800多元。
母親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三舅說,“仙,你看看現在學校還有幾個學生,學生早早都出去打工了,老師也都不願意來村小,就你一個編制老師,剩下的幾個都是東拼西湊起來的,都不像正規軍。你還守著這破學校幹啥啊!”
母親說,“哥,人各有志。有的人志向在錢,而我的志向在教育。”
“沒錢你喝西北風。”三舅有些生氣地說。
母親說,“窮日子有窮日子的過法。再窮也不能丟了教育。”
三舅沒再說啥,氣沖沖地走了。
2008年,河南發洪水,年久失修的皮陳小學一間教室塌了,其它教室也成了危房。
還好是在暑假,沒有人員傷亡。
皮陳小學的老教室是當年村集體建的,村民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可現在和當年不同了,當年村小歸屬村集體,現在村小屬於義務教育,由教育局直管,倒塌的教室,村裡也不再過問了。
那天,母親站在高處望著泡在水裡的教室,她愣了許久許久。
吃晚飯的時候,她在飯桌上,冷不丁地說了一句話,“我想蓋個新學校。”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在腦海中思考著蓋學校的流程,比如劃地、建房,資金從哪來?上級單位批不批?
父親說,“你再過幾年就退休了,折騰這幹啥,讓下一任操心吧!”
母親說,“38歲那年開始幹校長,一干就是13年了。這十三年,心裡總覺得缺點啥,少點啥,今天我站在遠處看泡在水裡的教室,我想明白了,少一件大事,證明我來過。”
我理解母親。我曾經無數次聽母親絮絮念過關於學校設施陳舊的問題。比如早些年,教室的玻璃爛了,但沒經費維修,她就用硬紙板把窗戶糊上,但是不經用,學生們在冬天凍的瑟瑟發抖,小手全長了凍瘡。她從來不提她失去的第一個女兒,但是一到雨季來臨之前,她就和那些老師,爬到房頂,用塑膠單蓋住滲漏的地方,再用磚頭壓上一圈。她向鄉里申請過更多的公辦老師來皮陳小學教學,但那些老師來校園一看就再也不來了。
儘管我們能理解她,我們總覺得這事太大了,對於一個鄉村教師來說,有點天方夜譚。我問,“你打算怎麼幹呢?”
她說她已經向上級反映了皮陳小學房屋坍塌的事,但因為是暑假,工作無法往下推進。然後她打聽過了,現在國家有政策,可以申請危房改造,老舊學校是政府改造的重點工程,縣裡別的鄉鎮已經有獲批新建的了。
我們都知道母親視學校如命,她一定是下定決心了。所以,家裡人都支援她。

母親梳理出建房的流程。第一步是向鄉里打申請報告,第二步得到鄉里的同意,第三步去縣裡教育局、建委走審批流程,第四步經鄉土地所和縣土地局土地劃轉,第五步相關部門組織招投標公告,中標後,開工建設。
她擬了一份名為《關於皮陳小學危房改造專案的申請報告》,把皮陳小學的歷史和現狀寫出來,包括什麼時候建的校、這些年取得的成績,現有老師學生的人數,教室現在的情況等等,她讓我幫她檢查錯別字和措辭。我們反覆修改了幾遍,直到她滿意為止。
在遞交申請報告之前,她需要解決開學後學生上學的問題。教室已經是危房,不能再用。她去找村長,希望借用村委的房間先上課,可村委的房子在洪水中也成了危房。她在整個村子裡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適合當做教室的地方。
開學後,她做了一個決定。一、二年級的學生去我家上課,三、四、五年級的學生在操場,六年級學生要升初中了,她把相對較好的老師辦公室騰出來給他們用。
這種不符合規定的教學方式,讓她一方面擔心學生的學習成績下滑,一方面擔心上級領導檢查,她天天處於驚恐不安中,嘴上起滿了泡。
她把申請報告遞上去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沒有結果。她每天去一趟鄉教辦室。負責此塊工作的領導很生氣地責備她性子急,全鄉20多箇中小學,不可能每天只盯著皮陳小學的事去處理。她說只要鄉里批了,縣裡的事她自己去跑。
鄉里落個清閒,很快就給予了批覆。
她帶著鄉里的批覆,去了縣教育局。從鄉里到縣裡,坐大巴車,近兩個小時,她趕到的時候,下班了。她在教育局大院外面的樹蔭下坐等到上班。她不知道找誰,也沒有接待的人,挨個房間敲門去問。
最終也並不是一無所獲。一個科室的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張表,讓她把這個表上該簽字的簽完,該蓋章的地方蓋完。她看了下,有教育局和建委兩處蓋章。
教育局給她的回覆是,需要研究研究,上會通過後再給予回覆。
建委給的回覆是教育局不批覆,他們沒法往下推進。
那時間,三四五年級的孩子們一直在操場上上課。大太陽曬的人發暈,有時候又突然下雨。她急的圓圈轉。一二年級的孩子在我家裡上課,完全不像上學的樣子,奶奶做飯的香味飄過去,孩子們就亂哄哄的。奶奶有時候還做些綠豆湯,給孩子們端過去,又是一陣亂哄哄。母親聽說後責備奶奶擾亂了教學秩序。
她很焦急,一趟又一趟地往縣裡跑,詢問到底啥時候能上會,啥時候會批覆。
跑的趟數多了,教育局的人也認識她了。一個不知名的領導說,“你這個老師還怪有韌勁的。”她說,“沒有韌勁不行啊,孩子們還在操場上上課。”
“胡鬧”,那個人馬上就開始批評她。她知道她說錯話了,但是她也是著急。那人就說,“情況都這麼嚴重了,為啥不上報?”
她本想說報了,但又不敢說,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點啥。但好在那個領導模樣的人立馬下了通知研究皮陳小學校舍危房重建的問題。
一週後,縣裡組織教育局和建委的領導來到皮陳小學考察,看到學生們的情況後,立馬做出批示,儘快解決。
事情一下子就駛入了快車道,很快教育局和建委都審批通過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進展得很順利,天氣剛剛轉涼的時候,鄉里面給母親打來了電話,告訴她申請通過了。剩下的就是土地問題,只要土地問題一解決,馬上就可以動工。
按照規定新校舍面積18—20畝之間,並且不能佔用耕地。這樣的地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是面積太小,就是地勢太低,要麼就是墳塋太多。母親和村支書圍著村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時地蹲下來丈量,最終看中了村北邊一塊地。
土地是幾戶村民預留的自建房位置,和村裡商量後,可以給他們調換到別的位置,一開始她擔心村民不同意,但是她一開口,村民就同意了,“當初建老皮陳小學的時候,全村人都出力,現在建新皮陳小學,俺照樣會出力。建學校這麼大的事,你都申請下來了,俺就是換換地方咋會不同意。”
透過政府網站,一條關於皮陳小學新校址的中標公告顯示,中標價:53.620548萬元,工期:240天。
2009年的春季,村裡陸陸續續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工程測量人員。沒多久,新校址建設工作正式啟動。12月,新校區終於建成了。二層樓,13間教室。學生開始正式在新校區上課了。

新校舍的建成,讓皮陳小學在整個鄉一戰成名。這是鄉里第一所透過財政撥款建成的現代化教學樓,整個鄉小學中硬體最好的學校。鄉里甚至還將皮陳小學更名為鄉實驗小學。
原以為母親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內心一定是安靜地等待著退休。萬萬沒想到,陳娟的事又讓她產生了新的想法。
陳娟曾是母親的學生,她年幼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改嫁,跟著環之奶奶長大。陳娟小的時候,經常在我家吃飯,很乖巧的一個女孩,性格有點內向,吃飯時候不說話,吃完飯就學習。
2007年考到了安徽一所重點大學學習法學。2010年,大三的陳娟失蹤了。
從安徽來的兩名大學老師,在鄉派出所民警小劉的帶領下,來到了陳娟的家裡。環之奶奶年老多病,聽不懂民警說的啥,但是她聽懂了老師前來的目的是讓陳娟退學的。她哭著癱軟在地上,央求民警去學校找母親。
母親聽說後,匆匆來到了陳娟家裡。
民警小劉認識母親,他對母親很尊重。他說陳娟信了全能神,已經失蹤半年了,學校以長期曠課和信邪教為由給陳娟辦理了自動退學的手續。兩位老師來到河南後,一開始害怕民風彪悍,不敢貿然進村,就首先聯絡了當地了派出所。講到這裡,小劉插了個話題說,“老師們多慮了,我們這裡民風很淳樸,對待老師更是很尊敬”。小劉接著說他陪著老師來了皮陳村,在走到村口的時候,特意在車裡換了身便服,把警車停在了遠遠的地方,他們下了車,徒步進了村,儘量不引起村民的猜疑。
環之奶奶這時候遞過來一張蓋有學校印章的自動退學通知書。
母親看著通知書,語氣變得顫抖起來,央求學校一定要網開一面。學校老師說無能為力。母親突然就情緒失控了,她哭了,拉著兩位老師看陳娟家徒四壁的家,唯一的親人就是這個老奶奶,她訴說農村人培養一個大學生的難處,眼看就要畢業了,現在給她退學,她的前途就徹底完了,這不等於殺了她嗎?
老師也很無奈,一個老師說,“我理解您的心情,我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上級巡視組一直在查我們學校,我們整個學校因為陳娟的事幾乎被巡視組查了一個底朝天,所有學生全部查了一個遍。陳娟在校期間,整個宿舍都想不到她會信邪教,她也從來不和別人說話,永遠一個人獨來獨往。我們可以幫陳娟向學校申請申請,看是否能夠保留學籍,當哪一天她回來了,一切問題交代清楚了,我們還允許她重返校園。但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陳娟,確保她的安全,讓她儘快迷途知返。”
事情似乎有了轉機,母親千恩萬謝。
可是,去哪裡找陳娟呢?警察都找不到,我們又去哪裡找呢?
兩位老師送完通知書,就和民警離開了。
母親回了學校,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她說那時候她的心很痛。陳娟的失蹤,她不想責備環之奶奶,儘管如果不是環之奶奶信全能神,陳娟就接觸不到這個邪教。但她怨恨陳娟的母親對陳娟的不管不問,她也怨恨自己對陳娟的心理疏導太少。她一直認為把學生送進大學校門,她的任務就完成了,沒想到陳娟內心的孤單和淒涼。如果陳娟有個能說話的人,她一定不會相信邪教,她是多麼聰明好學的孩子啊。
後來,她在學校建了一個聊天室。誰有心事都可以去找老師溝通。可是孩子們都不去說,即便去,也是打打小報告,沒有別的事情。她覺得這種方法不行,就學著電視上,在學校裡的一棵古樹上挖了一個樹洞,取名為秘密基地,她在全校開會的時候,對孩子們說,“以後你們有秘密,別憋在心裡,說給樹洞聽,那是你們的秘密基地。”
一時間,樹洞成了全校最熱鬧的地方。有事沒事,孩子們就趴在樹洞上碎碎念上幾句。
關於陳娟,母親後來常常去鄉派出所找警察小劉。她從小劉那裡得知最近幾年信邪教的大學生越來越多,他們接到了好幾起這樣的報警,去縣裡面學習,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案例,讓母親不要自責,是邪教抓住大學生時間多,思想突然開放,好奇心重的特點,集中攻破的。
話雖這樣說,可她還是很著急。
幾年過去了,陳娟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是生是死,毫無音訊。

2012年,55歲的母親,光榮退休。鄉里為他們這一批退休的人員專門開了一個退休大會,並頒發了一個光榮退休的獎牌。獎牌很大,周圍是沉穩的紅木質地邊框,中間是金彩彩的顏色,上面寫著:李梅仙同志,光榮退休。落款鄉教辦室,時間2012年7月1日。
她退休後,並沒有停止對陳娟的尋找。但是一直在偷偷地尋找,不敢聲張,怕毀了陳娟的名譽。
2014年,我結婚,她的好多學生都回來了,有很多也是我的同學。婚禮結束後,有人提議,我們去學校看看,於是,大家一起去了新學校。
與原來的舊學校相比,新學校很好。所以,同學們一個勁地誇獎新學校的氣派。而我看到的卻是凌亂和淒涼。教學樓遠看是新的,近看,牆壁上已被雨水侵蝕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跡,有個窗戶壞了,還沒來得及修,爛了半扇。整個校園內沒有一株人工栽種的植物,牆角長滿了野草。操場未經硬化,剛下過雨,上面還溼漉漉的,有些水坑。有些村民把農作物堆在學校內,不遠處還栓了幾隻羊。
他們在教室裡唱歌跳舞、開懷大笑。
我側臉看向母親,我看到了她的憂傷。但她很快就調整了情緒,對著大夥說,“都看看,誰沒來?下次讓她請客。”
有人陸續報了幾個名字,母親說,“他們給我請假了。”直到有人說,“陳娟沒來。”
母親說,“誰給陳娟還聯絡著哩,給陳娟打電話,就說你們李老師說了,下次聚會陳娟請客。”
有人掏出手機,給陳娟聯絡,但是都沒聯絡上。母親一臉的落寞。
那次聚會結束後,她想親自去一趟陳娟的大學,我阻攔了她,“大學也在找她,你去了又能怎樣?”
沒多久,環之奶奶去世了,去世前,母親去看她,她拜託母親一定要幫她找到陳娟。
後來,她跟我定居在了別的城市生活。但她仍時不時地給劉警官打去電話詢問情況,劉警官每次都說沒有任何訊息,還說陳娟是自己主動逃跑的,所以,很難找到。她信的宗教有組織有經濟來源,表面上互幫互助,但私底下反政府、反社會,還不允許和家人聯絡,倡導和親人斷絕一切關係,所以,很難找到她,只能寄希望於更高一級的公安局在某次行動中能找到陳娟。
為了找到陳娟,她還去打聽了全能神的一些細節,試圖去找到全能神的根據地。我怕她越陷越深,就阻止她過深地瞭解。
她還時不時催著我去一趟陳娟的學校,讓我問問現在什麼情況了。我去過一次,誰也沒見著。給原來的輔導員打電話,他說他幾年前考上了博士,調去了別的學校,不再瞭解這件事了。
後來,她還會催我再去一趟陳娟的學校。我說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忘了吧。她對我咆哮,又是哭又是埋怨。哭了一陣後,她呆呆地坐在飄窗上,望著窗外的桃樹。前幾年,那棵桃樹長得旺盛,不知怎地,正值夏天,葉子竟掉完了,變成了枯枝。她說,“都說桃樹辟邪,原本想和物業商量商量,移植一棵種在你環之奶奶家,沒想到桃樹卻死了。”
我知道母親的心思,陳娟是她的學生。每一個她培養過的學生,都像她的孩子一樣,她都希望他們能夠成才。但是,農村教育水平有限,每一屆能夠培養出來的大學生不多,像陳娟這種能考上重點大學的更少。整個皮陳村掰著指頭算,能考上名校的就那麼幾個。她一是擔憂陳娟的安危,二是心疼自己的心血。
34年的農村鄉村教師生涯,她拼盡了全力,似乎,經過她的努力,皮陳村的小學教育發生了很多的變化,但似乎又什麼都沒變。新建的學校破敗了,培養的學生失蹤了,教師資源匱乏、教育方法落後、學生創新思維意識等問題依舊存在。她經常坐在飄窗上,和當年那些教育系統上的“老戰友”打影片電話,聊來聊去,都是過去的事。比如皮陳小學當年教育水平全鄉第一,比如誰誰誰考上大學了等等。有一次,我聽到她說,要不然,咱都返聘回去,繼續發光發熱吧?對面的人說,“你不看你孫子孫女了?”說完倆人哈哈大笑。
我想引導她想一些過去不好的事情,從而讓她減少對學校事情的回想。我問她,上班的時候,有哪些不開心的事情氣的不想幹老師了。她說,沒有,從來沒想過放棄。如果有下輩子,還幹老師。她說她還有很多的想法沒有落地,還有很多的實驗沒來得及做,還有很多美好的願望沒有實現。
我說,你不要操心那麼多,國家現在很重視農村教育,教師考編很火熱,村小也去了很多大學生,他們思想活躍,年富力強,一定能把農村教育乾的很好。
她點點頭,露出微笑,嘴裡輕輕地說,“是啊是啊”。
有一天,物業把窗前死掉的桃樹鏟了,重新栽種了一棵新的桃樹,枝繁葉茂。
編輯:右七 實習 | 春曉

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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