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說現在所有人都怪她不會教小孩,可是她不知道到底哪一步做錯了。
配圖|《榴蓮飄飄》劇照
2021年國慶,一早起來就看到姐姐發過來的微信:“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活下去,真的,生不如死,我真的想把她殺了算了。”姐姐說的“她”,是姐姐的女兒曉茵,半個多月前離家出走了。
我趕緊問:“她回家了嗎?”
姐姐說:“抓回來送去L翔學校了,可是還有用嗎?”
L翔學校是一所全封閉半軍事化學校,那所學校收留的一般都是問題少年,家長只有在萬般無奈之下,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那裡。
姐姐接著又發過來一串文字:“沒救了,她去酒吧掙錢給男仔用,她怎麼那麼賤,跟男友同居,騙親人的錢養男友。”
曉茵那時才13歲半,而且從小都是個乖乖女,我實在難以把她和“同居”“騙錢”這些字眼聯絡在一起。

1996年,姐姐的中考成績遠超武高錄取分數線,武高是我們當地最好的重點高中。人們都說能進武高,等於半隻腳踏進大學了。
我們家有四兄妹,姐姐排行老二。爸爸媽媽對姐姐說,我們家最多隻能送一個孩子讀大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也很好,而且從小體弱多病,幹不了體力活。父母希望姐姐能把讀高中、上大學的機會讓給我。
姐姐聽從父母的勸告,在志願表上填了中專。老師紛紛過來勸她不要放棄讀高中的機會:“你知道讀中專和上大學的區別有多大嗎?你知道進武高的機會有多難得嗎?你知道有多少人考不上武高還自費去讀嗎?你能公費去讀,怎麼能就這麼放棄呢!”
但是最終,姐姐還是去讀了中專。畢業後,姐姐找工作屢屢碰壁,她說,中專學歷和初中畢業沒多大區別,如果有大學學歷一定會好一些。
我比姐姐小三歲,中考成績全校第二,但那一屆我們學校沒有一個人考上重點高中。我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因為營養不良貧血,還神經衰弱,成績並不理想。加上家裡經濟壓力太大,會考結束,沒參加高考,我就匆匆前往廣東打工。
在廣東打工幾個月,家人很擔心我的身體,勸我回南寧找份輕鬆些的工作。後來,我回到南寧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工資並不高,能給到家裡的錢非常有限。
我對姐姐一直心懷愧疚,覺得要不是因為我,她一定能讀個好大學,但我也無能為力。
姐姐在廣東的工廠做普工,幾年後回老家結婚。2007年底,生下曉茵。在我們農村老家,很多人生完孩子戒了奶,就外出打工掙錢了。但姐姐不想讓曉茵成為留守兒童,放棄外出打工掙錢的機會。
村裡的田地絕大部分都承包出去了,姐夫在村口開了一家電動車維修店,並且承包一個池塘養鴨來賣。姐姐的主要任務是帶孩子,姐夫忙不過來的時候,姐姐會過來打下手。
姐夫只有初中學歷,知道姐姐以前成績很好,很樂意聽姐姐的話,教育孩子的重任也就落在姐姐身上。曉茵在姐姐的教育下,從小乖巧懂事,小小年紀就會背唐詩宋詞,每次來外婆家都幫忙洗碗掃地,我都自嘆不如。
雖然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曉茵來外婆家才見到我,但是因為很多人都說她長得像我,所以曉茵特別喜歡我。
2019年國慶,我回老家,姐姐也帶曉茵回來。晚上睡覺時,曉茵說:“小姨,好久不跟你睡了,我可以跟你睡嗎?”
我說:“可以啊,我睡沙發很硬的,你願意嗎?”
後來,我媽執意讓我和曉茵睡床,她睡沙發。曉茵和我躺在床上,滿懷歉意地說:“小姨,我怕外婆睡沙發不舒服,怎樣才能讓外婆睡床,我們睡沙發呢?”那時候曉茵才讀六年級,我在心裡感嘆,這小孩也太懂事了,也覺得姐姐真是教育有方,曉茵長大後一定圓了姐姐的大學夢。

2020年,曉茵小學畢業的暑假,來南寧和我玩。姐姐出錢讓我幫曉茵買手機。我說,曉茵還小,不用這麼早給她買手機。姐姐說,老師佈置作業都是在微信上,沒有手機不方便。
曉茵在網上看中一款手機,我跟她說,去實體店看看,價格差不多的話,就直接買。那天,我和曉茵吃完晚飯,先去商場換一件不合適的衣服。等到手機店時,店員說這款手機剛好賣完了,叫我們明天再來。
曉茵拉著我說,我們去別的地方買。附近的手機店已經打烊,我說,明天再來買。曉茵不停地說:“早知道應該先買手機,再拿衣服去換。”
晚上睡覺時,曉茵拿我的手機玩,我說,快點關機睡覺。
“你睡你的,我玩我的。”
“我看到手機的亮光睡不著。”
“那我不讓亮光照到你還不行嗎?”
我好說歹說,她還是不想放下手機,我佯裝慍怒:“手機是我的,把手機還給我。”
曉茵不情願地把手機還給我,不停地說:“今天買不到手機,我睡不著,我希望現在就到明天。”我叫她不要吵我睡覺,她說:“可是我一秒都睡不著,睡不著,睡不著……”那時,我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只當是小朋友的任性。
第二天晚上,我們終於買回手機。曉茵如獲至寶,開心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好的手機,比我媽媽的爛手機好多了。”
隨後,她指著抖音上的一個男孩,問我:“小姨,你覺得這個帥嗎?”我說:“還好。”我記得她之前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曉茵又說:“小姨,你不要告訴我媽媽。”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反正不要讓我媽媽知道。
我說,你媽媽已經知道了。曉茵問,她怎麼知道的。
我答:“我說的。”
曉茵叫了起來:“小姨,你怎麼能把我跟你說的話告訴我媽媽!她說什麼?”
我說:“她沒說什麼呀。”我是想讓曉茵知道她的媽媽很開明,有什麼事不必瞞著她。沒想到,曉茵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跟我分享過她的小秘密。
我問曉茵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她說怎麼可能。我向她保證絕對不告訴她爸爸媽媽,她說:“小姨,你把我想成怎麼樣了。”
曉茵刷抖音玩得不亦樂乎,晚上我睡覺了,她還在玩手機。我跟她說明天再玩,她說:“這是我的第一部手機,你就讓我玩一個晚上嘛。我跟我媽媽說了,她都同意了。”她邊說邊拿手機上的聊天記錄給我看。
我半夜醒來,看到曉茵還在看抖音,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第二天,姐姐來接曉茵回去,叫她去把陽臺的衣服收回來疊好放進包裡。曉茵笑嘻嘻地說:“那麼急幹嘛,催什麼催,催你妹!”
姐姐拿起晾衣竿揮過去,怒火中燒地吼道:“我妹怎麼了,我妹得罪你了嗎?你怎麼說話的!”我吃了一驚,沒看清楚姐姐是否打到曉茵。曉茵頓時由滿臉嬉笑變成烏雲密佈,拿起晾衣竿收衣服。
我說:“那麼兇幹什麼,小孩子講話本來就是這樣。”
姐姐說:“現在的小孩不兇教不了。”
我問曉茵:“媽媽有沒有打到你?”曉茵不說話,默默疊衣服。
我又說:“你媽媽好凶哦,我都害怕了。”曉茵說:“是我不好。”過了一下又恢復有說有笑的樣子。
姐姐接曉茵回到家,我在微信上跟姐姐說她今天對曉茵太兇了。姐姐說並沒有真的要打她,只是想嚇嚇她,她現在長大了確實不應該對她那麼兇了,以後會注意自己的態度。
我說給曉茵買手機不知是錯是對,她好像玩手機有點走火入魔了。姐姐說,“不給拿手機去學校的,只有在家的時候能玩,不要緊的。”

2020年9月份,曉茵升初中,一開學,她就興沖沖地告訴我,她分到重點班了。然而,大概半個多月後,姐姐跟我說,曉茵得了抑鬱症,割腕自殺。
如同晴天霹靂,那麼愛說、愛笑的曉茵怎麼會得抑鬱症、割腕自殺?
我問姐姐是不是因為給她買了手機才會變成這樣。姐姐說:“不是,她一年前就割腕過好幾次,現在都還有傷疤,怪我太粗心沒發現,總以為她很懂事,不必讓我操那麼多心。這一次,是她在宿舍割腕被老師發現了,我才知道,好在沒出太多血。”
我說:“是不是因為你給她太多壓力,你是不是要求她一定要考上武高?”
姐姐說:“她小時候我確實對她很嚴格,但是上個星期她跟我說,她應該考不上武高,能考上普通高中都不錯了。我跟她說,上普通高中也可以。”
我說:“是不是上了初中,一下子適應不了新的環境?”
姐姐說:“剛進去第一週伙食不好,後來給她買很多零食帶去學校,而且聽說學校的伙食也改善了。前段時間,她們宿舍裡每個人的錢都被偷,她放在枕頭下的50塊伙食費也被偷了,後來查出來,向老師瞭解也已經解決好。”
我說:“是不是因為上了初中要住宿舍不習慣?”
姐姐說:“我們以前小學就住宿舍不都好好的嗎?她現在雖然要住校,但離家也不算遠,每到週末,她都把在學校換下來的髒衣服,用皮箱拉回來給我洗。她是遇到什麼難題解決不了,也不願意告訴我們嗎?可是問她,也沒說什麼。”
姐姐不甘心地說:“難道我的孩子就這麼廢了嗎?”
“我知道你考上武高沒有去讀,是你一輩子的遺憾。你希望她可以實現你的夢想,但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沒有叫她幫我實現我的夢想,她上普通高中也可以。”姐姐嘆口氣說。
週末,我給曉茵發微信影片,看到她精神不錯,跟我聊得開心,難以將她和抑鬱症聯絡在一起。之後,每到週末,曉茵就跟我微信聊天。我跟姐姐說,應該沒多大問題。
這年中秋,曉茵來外婆家,我見她也沒有什麼異常,只是不如小時候話多。
姐姐說,曉茵在家整天待在臥室裡不出來,晚上經常失眠。我說,是不是通宵玩手機。姐姐說,現在不給她拿手機進臥室。我說,那想辦法讓她出門做戶外運動。姐姐說找不到辦法 ,叫不動。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曉茵很少在微信上跟我聊天了。

2020年10月中旬,我從老家的中醫院走出來,迎面遇到姐姐。姐姐說曉茵晚上睡不著,來給她拿藥。我問,曉茵怎麼沒來。
姐姐把一旁的“小男孩”拉過來,說:“這個不是嗎?”
我愣了一下:“曉茵,你怎麼變成這樣了,我都認不出來,什麼時候剪那麼短的頭髮,像個男孩子。”之前,曉茵一直留長髮。
曉茵一聲不吭,一臉木然。我拉著她的手說:“曉茵,怎麼不叫小姨?”
她“哦”了一聲。姐姐向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說。
眼前的曉茵和以前判若兩人,以前她大老遠見我,就一邊喊“小姨”,一邊像喜鵲一樣向我飛來。
後來,姐姐跟我說,曉茵吃了藥好些了。一個月後,姐姐說發現曉茵在臥室裡偷偷抽菸、喝酒,經常通宵不睡覺,她的抑鬱症更嚴重了,給她吃治失眠的藥或許已經沒有用了,想帶她去大醫院看看,但是網上說治抑鬱症要去看精神科,很多小孩去了接受不了,病情反而加重。
姐姐問我,該不該帶曉茵去南寧五醫院。五醫院專治精神心理疾病,常有人這樣罵人“你是不是剛從五醫院跑出來”。
我也拿不定主意,叫姐姐週末帶曉茵來我這玩。白天,我帶曉茵去博物館,感覺她性格冷淡很多,很少說話。晚上回來,她不洗澡就想睡覺。我說,不行,一定要洗澡,不洗不許睡。她極不情願地去洗澡回來,說要寫作業。我說寫完作業就回來睡覺。
半夜我醒來,看到曉茵還在寫作業。我叫她先睡覺,明天再寫。她說先把作業寫完。我再次醒來,發現她還在寫作業,問她作業還沒寫完嗎。她說不想睡,不困。
早上醒來,我發現曉茵還在捧著作業,原來她一夜沒睡。她說有幾道題不會做。姐姐耐心地給她講解了好幾遍,問她懂了嗎。曉茵把作業本放下來,說:“先不寫了。”
我問她困不困,困了就先睡覺。她說:“不困,我經常晚上不睡白天也不睡,也不困。”
姐姐擔憂地說,她經常這樣。
我們吃早餐,曉茵一點都不吃。姐姐帶她去買冰淇淋,剛吃完一個,又去買一個。我說一大早吃那麼多冰淇淋不太好吧,姐姐示意我不要再說。
中午我做了香煎禾花魚,以前曉茵一次吃好幾條。沒想到,這一次她離飯桌遠遠的,說不想吃。
“記得以前你很喜歡吃禾花魚啊?”
“我那是給你面子。”
我問她喜歡吃什麼,她說不想吃飯。姐姐說,“她在家也這樣”,然後帶曉茵去買零食。

大約一個月後,曉茵在微信上微我,她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找我聊天。
她發我一個連結,說想在網上買一雙運動鞋,要四百多,但微信裡沒有錢,讓我先幫她付,等我回老家再給我。
“一定要買那麼貴的鞋嗎?你現在正長身體,明年都穿不了了。”
她說她決定搞體育,買運動鞋是為了跑步,“是用我的錢買,又不用你的錢。只是叫你先幫我付款,等你回外婆家,我就還你。我媽媽都同意了。”
我跟她推薦自己一百多的運動鞋,質量也很好,穿得很舒服,而且可以穿好幾年。
我問她:“你知道你媽媽腳上穿的鞋多少錢嗎?”
曉茵不屑地說:“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穿的鞋也不便宜。”
我怒了:“你媽媽從頭到腳穿的都不到一百塊,你一雙鞋就要四百多,你還要買衣服呢,還要伙食費呢……有錢人家的小孩都不像你這麼揮霍!”
曉茵不甘示弱:“揮霍?輪得到你來教育我嗎!”
這是曉茵第一次和我吵架。過後,姐姐還是給曉茵買了那雙四百多的運動鞋。姐姐滿是自責地說,以前管她管得太嚴了,現在她長大了,儘量讓她過得輕鬆愉快些。
大約半個月後,姐姐打電話跟我說,帶曉茵去五醫院拿藥出來了,等下帶曉茵來我這玩。過了十幾分鍾,姐姐又打來電話說不來了,曉茵現在就回家。或許,曉茵還在怪我不給她買那雙四百多的鞋。

姐姐說曉茵上初中交了幾個朋友,其中有一個叫韋湘湘,有人說韋經常逃學到酒吧陪酒賣身。姐姐叫曉茵不要和韋湘湘一起玩,曉茵答應了,接著又說韋湘湘對她很好。
後來姐姐發現曉茵私底下還是和韋湘湘一起玩,“曉茵說,和他們一起玩很開心,要不然她都死了。”
初一第二個學期,姐姐給曉茵辦了轉學,並且在學校附近租了房,以便照顧曉茵。但迫於經濟壓力,姐姐需要到附近的工廠上班,而且經常加班,沒多少時間陪伴曉茵。
7月份放暑假,姐姐加班回來,經常不見曉茵在家,打電話叫她回來也不回來,經常好幾天才回來,說去同學家玩。姐姐說,不能在男同學家過夜,不能和男的獨居一室。曉茵說,知道,你從小就教我了,我知道女孩子的底線。
自從上次跟曉茵吵架,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再找我聊天。
2021年8月,曉茵突然在微信上跟我說 :“小姨,你的外甥女快餓死了,可以給我發個紅包嗎?”
我問她在哪裡,她說在租房,她說媽媽去上班了沒人煮飯。
我給她發了紅包,說以後自己學做飯比去外面吃得好,她說好的。
那段時間,曉茵隔三差五叫我發紅包給她。
後來,姐夫打電話給我,叫我不要給錢給曉茵了,說她老是騙大人要錢,放暑假的時候,要了幾百塊說去批發氣球來賣,去賣了幾個晚上就不去了,把球扔在房間裡。
我說小孩子第一次做生意沒賺錢也沒什麼的。姐夫說:“不單是這件事,她最近經常去同學家玩夜不歸宿,你姐還送她去。後來聽說,她是去男同學家,我就把她關在家裡,有一天剛開門,她就往外跑,跳到一個男孩的電摩托車,我開車追了十幾公里才追上。那男孩穿著短褲衩,手臂上紋的不知是龍還是蛇,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的孩子。”
姐夫重重嘆了口氣:“你姐都不會教小孩,總之不要給錢給曉茵,給她也是拿去做壞事。”
後來,姐姐說:“曉茵之前說去女同學家,因為她一直都很懂事,所以我很相信她,我想給她自由,讓她快樂起來。誰想到,她竟然騙我,還騙了我不少錢給她友仔買手機、改裝車。”

2021年9月,曉茵在微信上叫我發5塊錢給她,說她和同學去外面玩,她同學被車撞了。我問她報警了沒有,跟她同學的父母聯絡了沒有。
曉茵說,她同學的父母來了,要告她們,她們害怕在警局留下檔案,幾個同學商量後想湊錢私了。
我覺得這件事情比較嚴重,就跟姐姐說了。
姐姐說,不要相信她,都是編的,都是騙人的,就是為了騙錢,我以前就是太相信她,不知被她騙了多少錢。
過了幾天,姐姐在微信上問我有沒有曉茵的微信,我說沒給她錢,被拉黑了。
姐姐說曉茵把所有親人的微信都拉黑了,好幾天不回家。一個星期後就是中秋,我從姐姐那裡得知,曉茵還沒回家。直到國慶,姐姐才說曉茵找到了,送去L翔學校。
原來,這個暑假,曉茵又和韋湘湘那幫人一起玩。中秋前一週,曉茵和她男朋友到南寧租房同居,曉茵到酒吧當陪酒女郎賺錢養男友。一週後,鄰居哥哥發微信給曉茵,說來找他,就給她500塊錢,曉茵出來了。於是,曉茵爸爸和幾個叔叔用繩子把曉茵綁回家。
隨後,他們報警,警察去查酒吧,抓了一幫學生仔。
姐姐說:“我寧願她出車禍殘疾,也不願她這樣自我毀滅。我從小教她自尊自愛,身體不給別人碰,不要和男的獨居一室,怎麼都想不到她能幹出這種事……我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還有救嗎?送去L翔學校能讓她變好嗎?”
我只能說:只要生命還在,一切都還有希望。

曉茵被抓進L翔學校,姐姐拿到她的手機,查了曉聊天記錄才知曉了很多不願意相信的事。
曉茵的男朋友是韋湘湘介紹的,曉茵男朋友有個友仔得了梅毒,曉茵說要掙錢給他治病,她覺得自己很偉大。曉茵騙父母和親戚的錢給她男朋友買手機、改裝車。騙錢的各種理由,都是她男朋友教的。而她去酒吧工作,是那個患有梅毒的友仔牽線。
曉茵去陪酒被人摸,遭到她男友嫌棄;曉茵在酒吧被人打想要報警,她男朋友怕被查出來,不給報。即便如此,曉茵還打算騙親人的錢和他去別的城市生活。這些都是看了曉茵手機裡的聊天記錄才知道的,我們實在無法理解她的內心世界。
當初為了讓曉茵遠離韋湘湘,姐姐給曉茵轉學。沒想到,放暑假曉茵又和那幫朋友混一起了。
姐姐看到微信聊天記錄上,曉茵向她的那些朋友炫耀,能從一個家教很嚴的家庭逃出來,她覺得很光榮。她不知道這份“光榮”,對於她的母親來說猶如萬箭穿心。
姐姐說,那個男的給曉茵發黃色影片,曉茵還不到14週歲,能不能告那個男的誘姦?接著,姐姐又自問自答:可是那樣只會讓她更恨我,她說她相信愛情,死不悔改。叫她騙親人的錢來花,叫她去陪酒來養他,這也能叫愛情?
“我從小教她讀書識字、洗碗炒菜、做蛋糕、看弟弟,樣樣她都做,誰能想到她會變成這樣。”

曉茵五年級寫給媽媽的紙條 | 作者供圖
姐姐說現在所有人都怪她不會教小孩,可是她不知道到底哪一步做錯了。
“是不是因為她小時候我管得太嚴了,給她壓力太大,所以她才會抑鬱?是不是不該給她買手機?知道她抑鬱割腕之後,是不是因為我給她太多的自由,她才會放縱自己,我到底哪一步做錯了……”
微信上發過來一串又一串文字,字字泣血,句句錐心,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不但婆家人怪姐姐不會教孩子,孃家人也不明白我們的家族怎麼會出一個這樣的孩子。姐姐婆家和孃家就隔幾個村的距離,曉茵的事很快傳到孃家。我爸媽大為震驚,並且覺得是奇恥大辱。爸爸打電話給姐姐:“你怎麼教出這樣的女兒,我好歹也送你讀了中專,那麼多年書白讀了嗎……”
村裡和姐姐同齡的人,只有姐姐讀了中專。和我同齡的人,只有我讀高中,其他人都是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
我和姐姐讀書的時候,被父母明令禁止談戀愛,如果有人去找我們玩,必定被爸媽盤根問底“去哪裡?跟哪幾個去,叫什麼名字?幾個男的,幾個女……男男女女一幫人一起玩,肯定出事,不準去!”“全都是女的也不許去,一群女孩,指不定引來怎麼樣的人。”
我和姐姐就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雖然沒什麼出息,但也沒幹出讓父母覺得丟臉的事。父母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也能教好自己的孩子,姐姐在村裡也算是個有文化的人,怎麼就教出一個走歪路的小孩。
姐姐是為孩子付出最多,也是被指責最多的人,因為她是孩子的母親。
那段時間,姐姐睡不著吃不下,總是忍不住哀嘆:“曉茵可能救不回來了,我勸她回頭,她說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回不去了。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知道。曉茵這輩子就這麼毀了嗎?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沒有人生了,人間不值得……”
我只能勸姐姐多想想福兒(姐姐的兒子)。
姐姐說:“福兒也想,曉茵也想,沒有辦法不想,不能不想。”
福兒比曉茵小7歲。姐姐生下曉茵後,原本不打算再生了,雖然村裡和姐姐同一輩的人大都生兩個,親戚們也勸姐姐再生一個,姐姐都不為所動。直到曉茵6歲的時候,姐姐經常說:“就這麼一個女兒,要是將來遠嫁,那該多捨不得啊!但也不能因為捨不得就不給她嫁吧。”
曉茵7歲的時候,姐姐生下福兒。福兒稍大點後,姐姐常說:“有了福兒,將來曉茵想嫁哪裡都可以,只要她幸福,我絕不阻攔。”
記得2020春節,姐姐帶曉茵和福兒來外婆家。我問曉茵:“有個弟弟好嗎?”曉茵笑嘻嘻地說:“好啊,不高興可以打弟弟玩!”福兒說:“我愛姐姐,姐姐都不愛我。”
雖然生於農村長於農村,但姐姐沒有半點重男輕女的思想,她對曉茵的愛絕不比兒子少半分。
在我們老家,70後,80後,90後幾乎都外出打工,00後、10後幾乎都是留守兒童。姐姐為了親自照顧和教育自己的孩子,放棄了外出打工賺錢的機會;為了防止曉茵交友不慎近墨者黑,她給曉茵辦了轉學,到頭來孩子卻變成這樣。
姐姐反覆地問,“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怎麼回答。

2023年9月,姐姐告訴我:“曉茵去讀職高了。”
姐姐當年考上重點高中,卻因為家庭的原因沒有去讀;姐姐為了讓她的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可是她的孩子還是與重點高中無緣,姐姐終究還是有些意難平。
我說:“那也不錯,健康快樂地活著比有出息更重要。”
今年1月份,我問姐姐曉茵在職高還好吧。
姐姐說:“去職高兩個星期又交男朋友,去年國慶,半夜和男生爬牆出去混酒吧,又抓去L翔學校,交了一個學期的學費一萬五,才兩週,她躲進皮箱裡讓一個男生把她拉出校門。開始,老師說我們還不信,後來得到她的證實了。不想把她抓回龍翔了,反正她也沒心思學習。她男朋友被送收容所了,她說要等他出來,要生死相隨。不管怎麼說,她都聽不進去。她說現在在南寧賣衣服,不知是真是假。”
我讓姐姐問曉茵在哪裡賣衣服,想私底下去看看。
姐姐說擔心曉茵以為我們去抓她,又躲起來,還是別去了。
我說悄悄去看一下,不讓她發現,確認一下她說的是真是假。
姐姐說,不必了,不管是真是假,她16歲了,管不了她了。
過了一下,姐姐說以前在曉茵的手機裡,看到一屋子的男孩,只有曉茵一個女孩,她也敢住,旁邊還有幾個人在用針注毒。我又一次被震碎三觀,問曉茵會不會染上毒品?姐姐說帶她去體檢過,身體健康,沒染什麼病。
我問姐姐村裡是否有和曉茵同齡的女孩。姐姐說,有一個也是和曉茵一樣逃學混酒吧,不停交男朋友,混了兩年多又回家,現在聽說在南寧,父母都不知道她幹什麼;還有一個,半夜有男生來接,去了兩年多,她爸病重叫她回來都不回來。

我本以為曉茵是個例,沒想是這樣,這個世界還是我所認識的嗎?
姐姐說現在只希望曉茵做一份正經的工作,不做違法的事,不染毒不染病就行,只是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不知道能否如願。
今年過年,曉茵回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就去南寧了。她說在家很痛苦,在南寧過得很開心,過上了她想過的生活。
談戀愛自然比學習輕鬆快樂,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快樂能持續多久,她長大以後,是否會因為當初的選擇悔恨終生。
後記
這篇文章寫得相當痛苦,2022年寫了一半就不寫了,因為我擔心再寫下去會抑鬱。那時候還在想,曉茵在L翔學校畢業了會變好,到時候再寫一個好的結局。沒想到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子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好的結局。
曉茵為什麼變成這樣?
這是姐姐和我討論過無數次、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前一陣,我看到一篇文章《從家中偷走一個11歲女孩》(公眾號“正面連線”刊發),講的故事是:2021年2月,陳玥11歲,一個13歲女孩把她介紹給一名17歲男子,陳玥被性侵。一個月後,又有一個12歲女孩把她介紹給一名31歲男子,陳玥再次被性侵。半年後,陳玥遭遇的侵害升級為強迫賣淫。兩年後,13歲時,陳玥兩度進入賣淫團伙,並涉嫌多次暴力侵害他人。
“陳玥9歲輟學,沒有校園關係也缺乏緊密的家庭關係,過於依賴朋友關係,被朋友引上歪道。”這篇文章的作者認為這是悲劇的導火線。
陳玥的經歷和曉茵有不少相似之處,當然也有很多不同。陳玥成績不好,小學四年級輟學,而曉茵成績很好,初中分到重點班;陳玥是在手機上認識一些朋友給她介紹物件遭到性侵;曉茵是學校的朋友給她介紹物件,是否被欺騙,家長不知道;陳玥在家不聽話被哥哥揍,而曉茵在家沒有人捨得打她;陳玥願意把自己的經歷和想法告訴記者,曉茵從來不把自己的事情和想法告訴大人,所以為什麼發生那麼大的轉變,我們不得而知。
陳玥的故事是記者花5個月深入調查寫成的,把陳玥轉變的過程分析得相當透徹。而我們一家人都是普通人,沒有辦法像記者一樣去調查取證。
我不知道寫這篇文章有沒有意義,能不能給有女兒的父母一點點啟發,我只是習慣把讓我痛苦的事情寫下來,因為我相信“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可是寫完,痛苦仍在。
陳玥、曉茵,她們的故事雖然相似,但絕不是貼上複製那般簡單。一個又一個花蕾般的女孩,一個又一個不忍卒讀的故事,她們的明天會怎樣,誰能給她們改寫一個美好的結局。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森芒 實習|文雪

古 琴
總想把顛沛流離化成詩情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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