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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讀者:大餅
“2025年中考報名時間:2月25—3月1日”,老大的班級群上彈出這樣一條資訊。
這條簡訊,遲到了一年。
時間回到2023年10月,國慶假期過後的第一個學習周,老大打來電話,要求我接她回家,那天週三,她是住校生,原本週五下午才能回家。她還說想去看心理醫生,一些不好的念頭無時無刻在她腦子裡,怎麼趕也趕不走。我心裡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她在暑假曾和我探討過幾次“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那時還慶幸孩子能和我一起討論這個話題。
接下來就診,做測試,確診孩子生病了。孩子的反應很平常,有點“果然是生病”的感覺。我和先生相顧無言,被宣判,怎麼辦?認了吧。私下我們倆分析可能與平日我的囉嗦和他易惹怒的脾氣有關,另外孩子自我的升學期望與實際成績之間差距也給她帶來了不少壓力。我們用“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無論上哪所高中我們都能接受”這樣不痛不癢的話安慰她。我希望她不要考慮休學,可以去幫她申請走讀,並且接送她上學放學,老大聽完眼睛一亮,立馬同意。週日,在我們的擁抱和鼓勵中,老大如常進入校園。

《小歡喜》劇照
接下來的週一和週二我都沒有等到她的電話,心存僥倖地想著她可能已經恢復到了之前的“雞血”狀態。誰知,週二深夜11點接到了班主任老師的電話,說孩子劃手了,更讓老師害怕的是她和同學聊起在網上尋找藥物的過程。那時,我們正帶老二在預定好的主題樂園遊玩。
第二天早上趕去老大學校的高速路上,不記得老二因何事哼哼唧唧,坐在駕駛位的先生一聲怒吼“哭哭哭!我是犯了什麼錯,沒有一個省心的!”,老二大哭,擔心行車危險,我一邊安撫老二一邊要求先生馬上在應急道停車。二人暫且平靜後,我們趕到學校接回了老大。這次回來,她再入校園是2024年的9月。
我收走了她房間和書包內的所有鋒利物器,包括三角尺和圓規,孩子說過幾天回校記得還給她。應她的要求,我們全家去海邊散心,看著她歡快地在沙灘上跳著海浪,先生來了一句“哪裡來的抑鬱,估計就是不想學習”。她還希望我和她倆人去一次海洋王國,看著她喂海龜時開懷大笑,我也心存置疑:抑鬱莫不是一個逃避學習的藉口?
該玩的玩了,該吃的吃了,聊到什麼時候回學校,她就耷拉下腦袋。就這樣遲疑不決地過了兩週,終於,她決定11月返校,為了補上落下的學習進度,她開啟學校的課堂雲直播開始上課,十五分鐘後她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吃了幾粒整腸丸,又過了一會出來去廁所,接著,一堂課去了三次洗手間,再後來,我聽到洗手間傳來乾嘔的聲音。我跑過去,看到那個坐在地上,頭髮幾乎垂進馬桶的人,我想,她這個學是上不成了。

《狗十三》劇照
學校批覆了我們一年的休學申請。
我是幸運的,作為一名全職媽媽,我有足夠的時間陪伴休學在家的孩子。休學頭兩個月,每天變著花地尋找孩子感興趣的活動:陪她去做花式手機殼,逛街買露臍裝,找好吃的甜品,去散步、射箭,做美甲等等,只要她能出門,少玩些手機就好。當然,孩子可能上一分鐘主動要求外出,下一秒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門。我們不斷拉扯,在無盡的哄、吼、說、鬧中達成一段又一段的妥協。趁她心情好,我進行自我檢討與批評:以往反覆唸叨她房間沒收拾、牙套忘戴、頭髮不剪的確囉嗦了;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史鐵生的地壇。她閉門趕人時,我只能聽之任之,自己隔門平復要跳出口的心火。
表面的妥協下,隱藏著能隨時引爆的衝突。2024年春節過後,先生髮現了老大第二次劃手。
我們有意避開那把懸在我們之間的利劍:“活下去的意義”,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如果人必定要毀滅,我為什麼還要承擔生命的責任?看著孩子一次次站在絕望之巔,我試圖去理解她的痛苦,無數個夜晚,我在黑暗中睜眼:我的孩子是如何走到這絕望的盡頭。
我試圖從書中找出答案。《不原諒也沒關係》中的一段話對我觸動非常大:“無情的批評,特別是父母處於憤怒和蔑視而進行的批評,具有極大的傷害性……隨著父母批評的持續性加強,有關自我憎恨和自我厭惡的神經通路會擴張為複雜的大型神經網路,成為主導孩子心理活動的內在批判者……使孩子時時自危,不斷地小題大做。”

《少年的你》劇照
“無情的批評”,過去很多次呈現在我們對老大的教育中。小學二三年級她計算總出錯時,我說“我真想開啟你的腦子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漿糊”“真是個豬腦子”;她不關心我們的時候,先生說她“白眼狼”;還有那些“就不能好好站著嗎?你是軟骨頭嗎?”“你就是個享樂型”……回想這些無情的指責與侮辱的語言,我無地自容,在這樣的言語摧殘下,無微不至的陪伴成為了雙刃劍。
當我試圖為過往的言行向老大道歉時,她並沒有表現出我想看到的釋懷,或者說藉此向我敞開心懷,她淡淡地說:哦?是嗎。
如今回想那段不敢憧憬明天的日子,我無數次感謝我的孩子,感謝她告訴我她生病了,感謝她能堅持兩週一次心理看診,每週一次心理諮詢,感謝她毫不抗拒地定時服藥,感謝她在我一次次逼近時,與我爭論,痛訴她的不滿與不解。
感謝她在未成年的時候生病,給了我們一個救贖家庭教育的機會,去修補她的創傷,同時避免同樣的情況在老二身上重演。
我要求自己每天晚上給她寫一封信:謝謝她很爽快地答應去倒垃圾;我看到老二不理解單詞含義時,她變換不同的動作示範;告訴她,她能給快遞員打電話查詢快遞,非常了不起……被我們弄丟的自信、接納、合作、我可以,我配得,我要一點點重新幫她找回來。
週末她不想陪老二一起去戶外,那就不去;她可以連續幾天頓頓吃麵包,也可以貼很長的美甲,穿非常短的裙子。外出旅遊,她可以窩在酒店房間不出門,也可以讓我們晚上陪她一起吃泡麵;連買三桶胡蘿蔔喂馴鹿也是被允許的,在景點裡玩手機同樣也能得到許可。不過,她需要自己承擔一些責任,比如:晚起錯過早餐,她或者餓著等到午飯或者自己煮早餐;不想外出,她要自己準備餐食或者用固定的零花錢付外賣費;她的房間可以凌亂,但是她需要尊重家庭公共空間的整潔……

《少年派》劇照
我不再把“陪她”列入生活首位,我想跑步就去跑步,想約朋友就約朋友;我不再要求她每天晚上十點後把手機放在客廳;聽到她大叫有螞蟻時,我也不再急急衝去“怎麼啦?怎麼啦”……曾經與我血肉交融的孩子,從她邁步前行開始,我們就要走在平行線上,我們可以守望相助,但不應該牽絆糾纏。
日子漸趨平靜,先生也為孩子做出了讓步和改變,他終於同意老大在家養一隻貓。
2024年年初,老大得到了一隻剛滿月的本土狸貓,為其取名“丹青”。那個時候,她已經能每天學習一兩小時,寫作業時,丹青趴在她腿上,玩手機的時候,丹青窩在她床尾。她用零花錢給丹青買玩具,買貓糧和零食,接種疫苗。丹青偶爾打兩個噴嚏,緊張得她上網查資料、給寵物醫院打電話,抱著丹青說著各種貼心的話。我逢人便說,老大把貓照顧得很好;我對丹青說,姐姐對你可真好啊;她說是媽媽。丹青是野貓後代,性子較烈,老大為了訓練它,會很大聲地吼“看看,又把水杯打翻了,讓你不聽話!抓到你後別怪我收拾你!”,爾後,看著丹青眼巴巴的眼神,她怯怯地跑過來問我“老媽,丹青不會被我嚇壞了吧?”果然,我看到了媽媽的影子,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老大被丹青撓了。她注射第一針疫苗時高燒、骨肉痠痛,全家人看著心有餘悸,害怕被丹青撓到。特別是先生,他相當畏懼打針。於是,言語間總會透露出“都是為了你(老大)才養貓”的意思,我知道一個害怕寵物並有一定潔癖的人出於“自我犧牲”被迫養了一隻貓後,他的內心是非常煎熬的,他在努力平衡自我的需求和孩子的需求。當先生被貓砂的臭味燻得想發脾氣時,不甘被孩子對貓的關愛和責任所瓦解。

《檸檬初上》劇照
不出兩月,丹青就長成了青年壯貓的模樣。老大每日覺眼睛幹癢,醫生最初懷疑電子螢幕使用過度,用了一段時間藥,沒有太大改善。後來另一位醫生懷疑是過敏性鼻炎導致眼睛幹癢,加用抗過敏藥物後,症狀明顯好轉,我們左思右想,驚愕察覺丹青就是過敏源,老大對貓毛過敏。於是,我送給丹青一幢兩層高的房子,縮減了它在家裡活動的時間和空間,算是為我們與丹青的友好共處找到的一個方法。
2024年9月,老大復學,早上6點50出門,晚上10:30才到家,照顧丹青的任務就交給了我。每天餵食,鏟屎後,丹青久久都不願意回自己的房屋,我越想它快點回去,它在家裡跑酷的速度就越快。無奈,我只能放棄,任由它跑一陣子,慢慢地,丹青對我放鬆了警惕,它開始相信我不會傷害它,允許我靠近它,與我眼神對視時也不再翹起尾巴。
貓尚如此,何況是人。當我想快速達到目的,想快速地讓我的孩子成為一個“符合社會公俗良習”的人時,壓力與緊張籠罩在孩子的上空,她的一反應就是攻擊與反抗。成為媽媽後,我認為自己對未成年的孩子有絕對主導權,忽視了有機生物體生存的基本常識。
話說,有我作為“鏟屎官”的後援,老大逐漸忽略了她的鏟屎責任,擔心老大把鏟屎的工作“賴”給我,我明確地向老大提出:週一至週四,丹青由我負責;週末,照顧丹青的責任必須回到她那邊。老大欣然接受,之後,我們的任務交接一直非常順利。

《二十不惑》劇照
時間進入2024年的暑假,老大的狀態越來越好,藥量也在減半中,她對即將到來的9月既期待又緊張。
9月開學第一天返校,遠遠地看見教學樓上的學校名稱,她哇哇大叫起來。下車前,她把手捂在胸前看著我喊:我去上學了哦?真去上學了?去上學了!看著她走進校門的背影,我知道,這條路可能有曲折往返,但我相信,我們能走下去。
我沒有過多地詢問孩子在校情況,在接她回家的車上能聽到她主動說話,我一天的心就安定了下來。哪天她上車的時候比較沉默,我會在問完“還好嗎”後收回自己的好奇心,等待著一天兩天三天後,她或許會再聊一聊那天發生了什麼。
有一天晚上放學,先生去接她。第二天早上,老大問我能不能晚上還是我去接,她不敢自己對爸爸說。晚上回來,她得知爸爸同意了,並且沒有不高興的時候,有點不敢相信,但是非常驚喜。我的內心驚顫不已:孩子為什麼會欣喜於如此小的要求得到滿足?她小心翼翼,她害怕我們誤解她,她不想爸爸接不等於不愛爸爸,她害怕我們又把一件普通的事情上升至道德層面“不懂感恩,好心沒好報”。而這本來是父母應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孩子和我們在一起會有壓力?我很感謝,先生同樣看到了這一點,他接受了老大的敏感,允許她按照自己的節奏慢慢向前走。老大逐漸適應復課生活後,開始同意先生放學去接她,很多次倆人還沒進門我就聽到了笑聲。當爸爸接成為常態後,如果哪天她感覺不太好,老大也會勇敢地要求我當天去接她。
我知道,無所顧忌地說出自己的要求,對於她,有多麼艱難和重要。回校後,她仍然無比恐懼同學間的社交,同時又渴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她向我吐槽時,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傾聽她的聲音,允許她看待事物時持不同的觀點,把“你要學會從不同角度看待問題”換成“我的看法是這樣,你想不想聽?”。

《流金歲月》劇照
當然,復課後,她最在乎的還是成績。開學測和第一次月考,她沒有拿到自己滿意的成績,但我很欣慰聽到她說“我才複習了這麼短時間,這樣的成績很正常,不過我相信肯定能追上去”。她看到了學習上的問題,並且正視問題,還有勇氣去解決問題,她的確不一樣了。關於她的學習,我和先生都採取了“不管不問”的方法,因為孩子不願意我們管;她渴望我們能真正地相信她,相信她願意選擇在校學習作為她與未來交手的通道,相信她且具備找到適合自己學習方法的能力。
一次小測後,孩子向我提出參加校外數學培訓的請求,我沒有同意。從時間上考量,我希望她週末有更多的休息時間;從學習效果上考量,我不願意在她基礎知識題還會出錯的情況下,為她的付高額的培訓費,我建議她透過尋求老師幫助、網站資源、練習錯題來提高自己的數學成績。老大接受了這一決定,在後來期末測中取得不錯的成績後,她很驕傲地告訴我“我和另外兩個總分較高的同學都沒有參加課外補習”,孩子用學習自驅力回報了信任,從自主努力中獲得了成就感。
一位朋友的孩子和老大同期休學,她偶爾會問到這個妹妹的狀況,聽說妹妹上了幾天學又回來了,老大說“告訴阿姨,像你那時候拉我出門一樣,拉妹妹出門”。原來,我們走過的每一步,都不會浪費;我們在教育路上犯過的錯,也會留下印記,直到我們放下權力之爭,用平等、尊重、包容將其淡化。
全家一起玩大富翁的遊戲,老二抽到“機會”牌卡,要求他“對每一位玩家說出一個他的優點”,老二對先生說:“爸爸脾氣越來越好,現在沒有經常吼我了”,我們相顧哈哈大笑,所有的努力與改變都在這句話裡具象了。

《小捨得》劇照
在過去的這兩年,我們看見了父母對童年的苛求,在這一場仍在前行的自我救贖中,我們為縮小老大的童年裂痕左右縫補,為照亮老二一個“你可以”“你很好”的童年四處提燈,也為自己內心的我,拆解童年的繭房,與那個“你要乖,這樣才有人喜歡你”的童年和解。

排版:初初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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