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生育,不再是潮汕青年的必選項

 圖源:視覺中國
最近,2024年全國婚姻登記資料公佈,610.6萬的結婚對數,創下近40年來新低,比2023年少了將近160萬對。
與之關聯,今年的出生率大機率也會同步下降,連全國最喜歡生娃的廣東人也無法撼動大趨勢。
廣東這幾年一直在領跑全國的婚育資料,其中粵東的潮汕地區則是很多人印象裡,廣東的“生育冠軍”。
但過去五年來,整個潮汕地區的人口出生率下降了1/3以上,特別是潮州,2023年只生了2018一半數量的孩子。2024年潮汕各個城市的結婚登記對數,更是全省倒數。
潮汕在婚育資料上的急劇變化,讓它成為我們觀察當代青年婚育觀轉變的一個樣本。這次我們採訪了十二位潮汕青年,從他們那兒或許能窺見這一代潮汕人的不同選擇。
|念一
編輯|沈律君 南西
不想結婚的
潮汕青年變多了
據《中國統計年鑑2024》所示,廣東省的出生人口高達103萬,超過了江浙滬的總和。廣東只佔全國8.9%的常住人口,卻貢獻了11.4%的出生率。
這其中,離不開粵東潮汕地區的貢獻。廣東省人口出生率最高的前五名——東莞、汕頭、佛山、廣州、揭陽中,潮汕佔了兩席。
很長一段時間,潮汕的生育率都維持在高位。在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粵東出生率為12.6‰,遠高於全國的7.52‰,也高於全省11.1‰的平均水平。
不過變化來得也很快。在24年婚育資料上,潮汕的各個城市,結婚登記對數都跌出了全省前七,同時在生育率上也低於廣州、深圳以及粵西的湛江,只是高生育的刻板印象依然沒變。
近40年來,全國結婚登記人數變化
資料來源:民政局、國家統計年鑑
汕頭市2020-2023人口資料,出生率呈逐年下降趨勢
資料來源:紅黑人口網
為什麼短短幾年內,潮汕人的婚育觀就發生瞭如此大的轉變?
當潮汕在頻頻因為英歌舞、“拜老爺”的傳統文化魅力而出圈,在傳統的另一面——宗族觀念強、重視子嗣傳承、“多子多福”,這些潮汕人堅固的價值,是否正在被當代潮汕青年所擊穿?
圖源:電視劇《童話故事下集》畫面定幀
小羽是出生於潮州的零零後女生,喜歡韓劇、二次元文化,正處在個人意識覺醒的年齡段。
她從小生活在市區,成長於市場化浪潮的洗禮下,接受相對開明的教育,因此對“多子多福”的敘事已經厭煩。她自己並不排斥小孩,目前對婚姻和生育都沒有嚮往。
1990年生的汕頭女生安可,年少時生活在小鎮,畢業後她在汕頭生活。她是一個明確的不婚主義者。
更多的潮汕女生,處於猶豫或中立的態度,“可以接受生一個”是常見表述。
Coral在潮汕長大,在廣州讀大學、就業,曾短暫回鄉工作一年。她在婚育議題上屬於中立派,會考慮因為想要一個女孩而結婚。
透過組建家庭來營造小共同體是李鈺和肖雪的想法,她們都喜歡小朋友,傾向於把生育看做維繫家庭穩定的重要方式。
橘子已經訂婚,她身邊倒是有些朋友表示想生男孩,並不是因為覺得男孩比女孩好,而是為了以後能夠減少親戚催生的壓力。
“生男孩”的執念被破除了嗎?
某種意義上,生男孩在潮汕一直是一種執念。柏麒家有三個孩子,他是哥哥,有兩個妹妹。父親在有了他之後,原本還想再要一個男孩,結果母親生了個女兒,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就留了下來。陰差陽錯,柏麟則是跟太太很想要一個女兒,結果生出來是個男孩。
圖源:電影《還是覺得你最好》劇照
作為家中的二兒子,35歲的汕頭澄海人楊振在大學畢業後,去歐洲學人類學,之後留在巴黎定居、教書,也是名“不婚者”。每年過年前後他會回到老家村裡,一年一度的返鄉是他的“田野觀察”時刻。
“與市區相比,農村地區在觀念和個人抉擇的壓力上都會更保守。”在楊振看來,這種保守不完全是經濟差異導致,“在村裡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都不一樣”。
催生,特別是生男孩,“是一個從社會到家庭,層層壓力傳導的結果,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被個人高度內化的選項”。
楊振的父母一直在村裡開一間“祖傳下來的”中藥鋪,“就像《俗女養成記》裡那種,老街,老鋪子,我們全家就住在藥店的樓上。”
這是村裡一個特別的公共空間,也是資訊交流的場所。“昨天就有人來給我介紹物件。你幾乎無法避免親戚、鄰居來聊天、見你,自然就會談到‘催生’的話題。”
在楊振看來,從父輩到這代潮汕男性,特別是長子,大部分人無法擺脫這種“傳宗接代”文化,甚至不會去做“擺脫”的設想,“比如我哥,他會覺得這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楊家的這份重擔由楊振的大哥來承擔,他目前育有一男一女,在市裡的中學做體育老師,這讓每年只是短暫歸家的楊振獲得一份相對的輕鬆。
圖源:電視劇《俗女養成記》劇照
對於今年31歲、原本是獨生女的大頭而言,“生男孩”意味著一場陡然的家庭變故。她在汕頭的一個體制內家庭長大。九十年代的潮汕,恐怕只有公務員無法躲避計劃生育,大頭的父親只好暫時壓抑了自己想生兒子的願望。
大頭上高中時,父母離婚,父親再娶,生下一個比大頭小18歲的男孩。“他那時候年紀已經比較大了,已經40多快50了,我覺得他是專門要的。”得知此事的大頭已經考上華南理工大學,“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可能(在父親那兒)女兒還是沒有兒子重要,即使他的女兒已經考上了華工……
重男輕女的根源是宗族觀念。在潮汕父輩看來,每個宗族都需要一個兒子在祠堂裡拜祖,族譜才能續寫下去。處理白事時,需要一個兒子抬香爐。
在安可的觀察裡,汕頭市區跟一線城市的觀念較為接近,家庭會更平等地對待子女。而在縣區和鄉鎮地區,像潮陽、澄海、濠江,重男輕女的現象更加明顯,因為宗族氛圍濃厚,女性地位較低,家庭中的女性多是家庭主婦,甚至汕頭市潮陽區有女性必須生兒子才能領結婚證的習俗。
圖源:視覺中國
不過在楊振的觀察中,因為年輕一代的不斷出走,現在宗族文化也在變,但“可能不是解體或者消失那麼簡單”。
“以前村裡、家族,拜神、祭祖,一年各種活動能有幾十場,現在減少到快個位數了。”年輕人都去市區以及更遠的大灣區了,隨著大家回鄉的頻率越來越低,祭祖也有了新方法。
“現在我們這裡很多人會把祖宗的骨灰帶一點點去廟裡,所有人的骨灰都放到同一個香爐裡去供著,再由廟裡的師傅到了固定的時間統一幫大家‘代理’祭拜。
在楊振看來,宗族文化不是留存和消失的二元選項,而是一種與時代同步的變化。
她們已經不想
再當“潮汕媽媽”
對許多潮汕人來說,媽媽是一個家庭裡最不能缺的大人物。媽媽被視作奉獻者而得到禮讚,媽媽也因為太辛苦而被子女同情。
小羽警惕這一套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潮汕媽媽奉獻敘事”。為什麼一定要是媽媽奉獻,而不是爸爸?為什麼在潮汕家庭裡普遍存在多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的搭配?如果犧牲自我是讚美的前提,如果大家一邊讚美媽媽,一邊又參與對媽媽的剝削,這種讚美究竟是真誠,還是在維持一套古老的秩序?
大頭把“潮汕媽媽”視為維繫潮汕傳統家庭的關鍵。一個標準的“潮汕媽媽”每天會給家裡每個人都不一樣的專屬早餐,“我小時候以為天下所有的媽媽都是這樣的”。大頭結婚後不願再像媽媽那樣,“找男朋友的時候,我專門要找一個會做飯的。”在她看來,當一個女性選擇不做“潮汕媽媽”之後,絕大多數所謂“潮汕傳統”都會從家庭裡消失。
這其中的原因是,圍繞宗族進行的祭祖和拜神、族群內的活動,也是由“潮汕媽媽”來承擔。楊振介紹到,“男性一般負責實際事務,比如對族人的幫扶。而文化層面的、儀式性工作反而是外姓的媳婦在做。”比方說:過年過節要祭祖,需要女性做粿、疊紙錢……種種繁複工作使得潮汕女性跟男性的回鄉體驗呈現出明顯的差異。
圖源:視覺中國
很多時候“潮汕媽媽”從頭忙到尾,卻未必得到家人尊重。潮汕女生阿寧分享了一個身邊的例子:“一位鄰居過年時忙到忘記吃降血壓藥,腦出血直接進了ICU,可丈夫消極應對,最後想籌款治療,醫生說錯過手術時機,女人至今未醒,丈夫卻不樂意把她接回家照顧,而是靠著孃家兄弟姐妹接濟醫療費。”
桃李是一位“非典型”潮汕男生,他警惕那種以愛之名建立的捆綁,渴望探索更平等、鬆弛的關係。在他看來,潮汕地區固然重男輕女,但它更像是中國的縮影,而不是一個極為突出的地帶。
“在潮汕,重男輕女更主要是文化意義上的,貼童男童女的時候,童男略高童女一點。女性操持祭典所需的一切,而主持的權力則交由男性。宗族文化中,女性只有成為媳婦的身份才擁有話語權。但與此同時,女性掌握經濟後,宗族也逐漸會有女性的聲音。”
圖源:觀潮KwanTeo
青年導演周樊曾拍攝出一部13分鐘短片,叫做《我的潮汕媽媽》。片子的劇情介紹頁寫道:“我的媽媽,劉銳君,一生從未離開潮汕。2023年元旦,我找到一個藉口,終於帶她離開了那塊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土地,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有了三天新的瞬間。”
這部短片拍攝於2022年春節期間,周樊以返鄉為契機,重新去呈現自己過去看似熟悉、實則忽略了的母親生活裡的細節。
比方說:母親愈發嚴格的精打細算、看電視會不自覺地打瞌睡、拜老爺永遠只會保佑家人。還有三個家庭在小姨開的腸粉店閒聊、阿媽挑橘子、拜神的時候請教上香的具體數量和分佈……這些細節凝結成一位潮汕媽媽的常規生活。
周樊說:“我的媽媽,應該和許多的潮汕媽媽一樣,把自己短暫的青春,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家庭。
他們試圖重塑
“新傳統”
2022年,藍鴻春導演的《帶你去見我媽》上映。它講述一位潮汕青年帶著外地女友回家見父母,遭遇衝突、成見,又最終走向理解與接納。“觀潮”為這部電影舉行了露天放映。功銘記得:那天吸引了很多路過的人,還有人是站著看完的。
“觀潮”的露天放映現場,吸引了眾多觀眾
圖源:觀潮KwanTeo
功銘和柏麒是留在家鄉的潮汕青年。他們共同運營潮汕文化社群“觀潮”,這個組織以放映電影為主,舉辦徒步活動為輔,它於2015年開始策劃,至今已有十年。每年春節,觀潮都會組織“電影活動觀潮Kwanteo”,僅僅是首屆影展就吸引了近百位青年影視創作者。
潮汕這片土地本就是移民之鄉,清末民初以來,大量潮汕人遷徙到東南亞乃至更遠的歐洲、澳洲、北美,潮汕人成為全球最豐富的海外華人群體之一。
另一方面,由於地域因素、方言隔閡、宗族力量和社群傳統,潮汕沿襲了不少古老的文化,一些在中原已經消逝的痕跡,在潮汕地區仍有所保留。
面對潮汕文化,觀潮組織者選擇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取捨。取的部分,是從自己最熟悉、最有情感、最有淵源的一些東西去入手。舍的部分,是去掉大家普遍看不慣,對弱者具有壓迫氣息的東西。
圖源:觀潮KwanTeo
觀潮放映過不少跟生育、性別平等、女性處境有關的作品,比如陸曉浩導演的《之後的一週》。
電影講述一位想要輟學去廣州打工的女生,跟著她的好友——另一位已經在廣州打工的女生,在家鄉小鎮上無所事事地呆過了最後的一週。在這一週中,她們碰見一位老朋友已經在帶娃,不置可否。
功銘對此回憶:“在映後環節,會有觀眾因此產生共鳴,認為在一些鄉村角落,女孩子的受教育權利以及人生規劃的自由度都非常受限,從而常有‘無所事事’之感。也有觀眾是家裡的男孩,排行最尾,前面都是姐姐,所以很能理解這些村裡女性的生存狀態。”
相比“潮汕電影”,這些年潮汕更出圈的符號是傳統民俗文化。有趣的是,這種傳統又是以新媒體的方式啟用的。在潮汕,如果一個人要做垂直類自媒體,除了飲食,最適合的方向就是民俗。
許多潮汕青年其實也在透過自媒體、短影片來重新瞭解自己的故鄉。當民俗文化成為熱點,部分潮汕人以自己的身份為象徵,批次生產符合遊客預期的潮汕景觀。
潮汕“出圈”的英歌舞民俗
圖源:視覺中國
在楊振看來,包括美食、“英歌舞”在內的文化熱,其實很讓人忽視潮汕內部的差異性,“我們每個村子其實過年都有自己的節日,普通話翻譯過來叫‘鬧熱’,村和村之間的節日時間會差開,免得大家時間安排不過來……”
如此,觀察和呈現潮汕文化的細部,是一種對“潮汕熱”的反思,也是回應和補充。柏麒曾經寫下這樣一段話,作為他持續觀察潮汕文化的初衷:
身心的錯置、文化的遊離、關係的消散絕非是潮汕獨有的處境,但或許,潮汕作為一個倖存的樣本提供了觀看的角度和實踐的方法。
何以為家?對於家的反思,是否只有出走這一種選擇?柏麒和功銘選擇的是——在家的內部改造家。
柏麒在做客播客《回南天》時辨析道:部分人以為“觀潮”的敘事裡有美化潮汕故土、宗族的傾向,其實他們自己沒少批判自己的家,他們要做的不是粉飾舊有的家,而是在家的土地上,再造一個新家,創造不以血緣為紐帶的新型社群。
參考資料:
周樊:《成為媽媽後,她就沒有了她自己|我的潮汕媽媽》
飯糰爆炸:《觀潮午後故事會|Jiàn茲在茲,家園的多重宇宙》
肖瑞昀:《觀潮駐地展覽|“四海”為家,“空前”迴響》
陳澤雲:《再度蟬聯“人口大省”和“生育大省”雙料冠軍 廣東為何這麼熱衷“生娃”》
運營編輯:葉晨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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