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她們去留學

在海外院校中,正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老年人的面孔。「五六十歲正是拼搏的年紀」成為社交媒體的熱詞。
年過半百,仍要出國唸書,這些老年人的追求與收穫分別是什麼?年齡會成為學習的阻礙嗎?他們的期待可以實現嗎?
根據社交平臺的搜尋結果,我們發現,出國留學的老年人以女性居多,願意接受《人物》訪談的也皆為女性。我們找到四位大齡留學女性,年齡分佈在53至60歲,她們遊歷於巴黎、倫敦、曼谷和悉尼,或者學習語言,或者攻讀大學學位。
一位前理科生、三十年房地產從業者,為圓自己的英語夢,獨身前往倫敦遊學;一位陪讀媽媽憂心於自己與孩子的代溝,從語言班念起,考入職校、大專,最近又開始上澳洲本科;一位「太老實」、「任勞任怨」的母親,被女兒接到巴黎學習法語,在新世界裡活出自我;一位女士在IT行業「卷」出一場大病,提前退休,去氛圍輕鬆、價效比高的泰國留學,「從活著到學會生活」。
一份留學行業報告顯示,2024年,有工作經驗的應屆留學生中,40歲以上的人群佔比5.17%,大齡留學生已有「不可忽視」的地位。而在《人物》接觸的這四位年齡超過50歲的留學生身上,留學生活呈現得更為具體。留學必要吃的苦,比如文化差異、求助無門的時刻,她們都曾經歷;也和許多中老年人一樣,她們很難與年輕人破冰,還要面對記憶力下降的問題。比起取得學歷與學術成績,年過半百後,她們留學是為找尋「解放」「自由」與「重生」,為一種「不那麼循規蹈矩」的可能性。當然,在先鋒敘事之外,大齡留學指向一種「特權」——她們都有良好的經濟條件,有家人的大力支援,有據此而生的、樂於嘗試的勇氣。
她們或許是人群中的少數,但她們也在作出一種提示:年齡不是侷限,人永遠可以主動發掘新的生命體驗。
以下是她們的講述——
文|馮雨昕
編輯|槐楊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去圓年輕時的英語夢
@小溪 56歲 英國倫敦
去年9月中旬,我一個人飛到倫敦開始上英語語言學校。週一到週四,每天近六個小時的課程,週五上半天,下午放假。學校和宿舍就在羅素廣場附近,離大英博物館、考文垂花園、泰晤士河等等都很近。按月算的話,學費加住宿費加餐費大約是2.8萬元。攤到每天,花費900多元,我覺得是很划算的,為了圓我年輕時就有的夢。
從中學起,每次英語考試我都是班級第一。那時我想我一定要考去北外或者上外,學英語、做翻譯。但那個年代重理輕文,念理科,人家覺得你好聰明好厲害,念文科就被當成笨人。我一念之差,分班時去了理科重點班。很快後悔了,但想轉回文科班已經來不及,夢想就破碎了。
但我沒放下過。大學畢業後,我在蜜餞廠、眼鏡廠工作了四年,攢了筆錢,1993年到北外修過半年英語成人班。結課後,我去了廈門幹房地產,一干就是將近三十年。工作中用不到英語,我就看英劇、美劇,不斷磨自己的聽力。我很早就開始看《老友記》,後來的《唐頓莊園》《小希爾頓》我也特別喜歡。
2016年左右,國內一些機構開始推出短期的遊學專案,我很心動,可惜當時是房地產高峰期,實在抽不出時間。就這樣拖到了退休。
退休後的第一年,我特別焦慮,離開了工作,我不知道生活的重點該是什麼了。生活乏善可陳,每天早上去廣場,跟著人群練柔力球。很多人練著練著就回家了,說要去接孫子,我就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我到底要什麼?
我就到處玩,先是在國內玩了新疆、甘肅、湖北、江蘇,去年7月,又和家人一起去了趟歐洲。在倫敦的時候,我一時興起,和家人討論起遊學、學習語言的想法,出乎意料地,他們都特別支援我,認為這會是一段好的體驗,而且也能遂了我年輕時的心願。於是,還在旅程中,我就選中了倫敦的一所語言學校,報名、交錢,先訂了一個月的課程。
9月中旬,我從國內飛到倫敦,落地時是晚上6點半,天沒有全黑,還能看到一點夕陽。我覺得好高興,真是好高興,像打開了一片新天地——我不再只是一個遊客了,我會在這裡學習、生活,像當地人那樣說英語。之前我在歐洲旅遊,和老外做些簡單對話,經常被誇英語好,所以我對自己的語言是很有自信的。
但一開始上課,我就發現我想簡單了。我被分配到B1班,算是中級水平班,在課堂上根本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也很難開口表達自己。我後來總結,聽力和口語是中國英語學習者的弱項,我們往往能把閱讀和寫作搞得很好,但實際的口頭交流卻練得太少,以至於說不起來。
怎麼辦呢?只好從更基礎的水平開始練。我主動找到老師,申請降級去了A2班,逐漸跟上上課的節奏。
我發現,學語言不能怕犯錯。同學有來自哥倫比亞的、墨西哥的、巴西的、法國的,雖不一定都有很好的英語水平,但他們真大方,哪怕只會蹦單詞,也會興高采烈地表達。我就學著他們,也不管單詞念得對不對,使勁兒說,實在不知道的詞,就換著法兒地形容它,或者乾脆就比劃。老師和同學都是可以get到的,語言只是交流的工具而已。
A2適應兩週後,我又升回了B1,並且可以無障礙融入課堂了。和我年輕時一樣,我的語言天賦沒有太過消退。唯一讓我頭疼的是記憶力,以前用一兩次就能記住的單詞,現在可能用三四次才能記住。
在班裡,我是年紀最大的,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個韓國老師,四十來歲,陪女兒在倫敦學習。大概是我倆年齡相近吧,每天下課,她都找我大聊特聊。其實她的英語水平比我還差些,基本上說不到一句完整的話,我倆就手舞足蹈地聊。
不知道是不是我年齡太大的緣故,極偶爾地,我感到過被排擠。我曾經和一位法國女生、一位日本女生組成三人小組,我每次一說話,她們只看我一下,就又轉過頭自顧自地說,把我弄得像個編外人員。我很不舒服,下課和老師聊這事兒,老師安慰我說,她倆已經做了一兩個月的同學了,難免關係更好一些,你先多聽聽,有機會再發言。
第二天上課,老師大概是想促成我們,把我和那個日本女孩編到了兩人小組裡。我就想,一笑泯恩仇吧,我來這裡是學英文的,不管你熱不熱情,我都要和你講話。我主動找話題,又和她聊倫敦生活,又聊中國的風土人情,她慢慢地發現,我雖然年紀大,但是英語沒有那麼差,人也不是那麼老舊保守,就和我也聊起來了。後來我倆也算成了朋友,見面是一定會笑著打招呼的。
小溪(左一)和同學們的合影。
原本我只報了一個月的課程,學完後覺得不過癮,又加了半個月。所以我一共在倫敦生活了一個半月。英語有了進步,我還想說說別的收穫。
我是個古著愛好者,倫敦簡直是古著的天堂,定期會辦大型的古著市場。不上課的時候,我能從早晨逛到傍晚。老師帶我去吃過一家越南河粉店,在泰特美術館附近,很不起眼的門店,但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河粉,後來在倫敦又試了好多家,沒有可以媲美的。我在倫敦期間,正好遇上英國國家美術館200週年活動,舉辦了梵高的作品展。那是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梵高的畫,特別棒、特別有感染力。
我在社交平臺上寫了一篇文章記錄遊學生活,粉絲突然漲了幾千個。好多四五十歲的人來問我,零基礎的人可以出去上語言班嗎?我說沒問題,只要你敢,你在國外拿著翻譯軟體都能生活,不要說四五十歲,你就是七老八十,想出來學習,也一樣可以做到。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我在倫敦的一個半月生活,我會說amazing或者free。我是摩羯座,過去的半個世紀,過著最按部就班的生活,該工作的時候工作,該結婚的時候結婚。我其實挺保守的,假如人家告訴我說,這個開關你不能摁!那我絕對不會摁。但其實我內心又希望自己可以瘋狂一點,那一個半月的遊學,就像在激發我內心深處的東西。
我開始想要擁有更多體驗。倫敦我肯定還會再去,有機會的話,也想去巴黎再遊個學,不學法文,還是上我最愛的英文語言學校。還有南美洲、非洲肯亞,我都想去走走看看。如果有一天我的英語水平夠格了,我能不能再在國外讀個碩士?比如時尚設計、園林藝術,都是我很感興趣的專業。當然,想象是很美好的,我的英語還得再練,讀碩士的費用也是一個問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退休的年紀,我有了打破固有生活、嘗試不同人生的勇氣,我靠近了年輕時的夢想。
小溪在倫敦國家美術館看梵高特展。
學習讓我明白,everything is okay
@周姐姐 60歲 澳大利亞悉尼
十年前,我來澳洲陪讀孩子。一開始就是做家庭主婦,幹家務、喝咖啡,和華人鄰居約著走走路、逛逛街,到了週末,幾家人一起去戶外燒烤。華人們從國內捲到澳洲,要孩子上最好的小學、中學,要找補習班,要學游泳、網球等一大堆課外拓展。
我很快覺得這樣不行。首先,生活圈子太窄了,就是在華人社群裡,出了國就像沒出。其次,我和華人朋友們交流得知,由於兩代人的文化代溝,社群裡經常爆發親子矛盾,嚴重時甚至有過流血事件。我的孩子和社群裡的其他年輕人一樣,想法越來越本地化、個人主義化,而我還是那個中國味媽媽。出國前,我在上海的一所中學做老師,說話、做事都得擺出很權威的樣子,在家裡,我有時也會混淆自己的角色,不像個媽媽,還是像個老師那樣嚴肅,對孩子有點居高臨下。漸漸地,我就覺得和孩子間的氣氛變得有點緊張。
我得做些什麼,跟上並嘗試理解孩子的想法,縫合我們之間的認知差異。思來想去,重新學習,就是最好的辦法。
我先是學了一段時間英語,去職業學校學習幼教,又讀了個幼教大專,去年7月申請上了幼教的本科學位。之所以選擇幼教專業,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學教育的,想從最基礎的階段,感受和比較中外教育的不同。
剛開始在職業學校學習是很累的,一週5天,每天都從早上9點上課到下午4點半,晚上還要寫作業。幾門課的作業累積起來,我週末有時得寫一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其他什麼也幹不了。
幼教是一門綜合性的學科,需要學習很多澳洲當地文化,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許多時候,書本上的每個字我都認識,但連成了句子我就不知道它在說什麼,得自己再查背景資料。單詞也是邊學邊忘,只能靠多花時間來彌補,別人學一小時,我學三小時。
最難的是去幼兒園實習,那意味著我要真正接觸「老外」了,要和他們共事、密切交流。剛開始很難不慌亂,並不是說我活了半輩子、年齡到了我就不緊張了。我和二十來歲的新生是一模一樣的,甚至作為語言不夠好的「老中」,我感受到的壓力更大。
但我這個年齡的人有個什麼好處呢,我不像很多年輕人眼裡沒活兒,我會觀察,我站在那兒就看同事們怎麼做、有什麼要幫忙的,有需要隨時衝上去。我也樂於規劃,會列表格來細分自己的任務,隔一段時間就思考和總結。我還會有意識地去找同事,告訴他我過去一週做了什麼,讓他分析、評價。剛開始,因為語言水平不足,和同學或者同事溝通不暢,還會有點不好意思,後來我就無所謂了。我和他們開玩笑,「說」是我的任務,聽不聽得懂,就是你們的任務了。
這個過程中最大的收穫是多維的思維方式。澳洲的幼教完全以學生為中心,孩子們在花園裡觀察到了蜘蛛,回到教室後,每個人要用橡皮泥捏一個蜘蛛,或者用水彩筆畫一個。不管孩子們最終創作出來的蜘蛛是什麼樣子的,扭來扭去也好,完全走形也好,我們都不能改孩子的作品。孩子吃完飯要我幫他擦嘴,我必須先問他,吃好了嗎?他說是,我才能幫他擦。如果孩子不想吃某種食物,我絕不能說,「你不吃不行,你看別人都吃,怎麼就你不吃?」哪怕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他也有權不聽我的,他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拒絕想拒絕的事情。我需要尊重他,就像尊重世界上的每一個個體。
有了這種轉變後,我作為母親的角色也變化了。以前我在家給孩子定了很多規矩,比如回家要先做作業,不能先玩,比如打遊戲要按規定的時長來……後來我就看孩子的學習狀態,只要狀態不錯,就讓他們自己把握學習節奏,我不干涉細節。
我女兒高中時選修了化學,原本是想將來讀大學時,可選擇的專業更廣泛些。為了支援她,我給她請了輔導老師,付出許多時間、花費許多金錢。她自己也很努力,但無奈學得很一般,她也始終沒有愛上化學。有一天她和我說,她想放棄化學了,又怕我生氣。我告訴她,我看到了她的努力,我尊重她的努力,她如果真的想放棄,我一點兒也不會怪她。
以前我會對很多事小題大做、大驚小怪,現在,有什麼年輕人的話題砸在我面前,我都會很淡定地說:It’s okay,everything is okay。我和女兒進入了平等、平和的關係。家裡已經沒有青春期和文化代溝的問題了,女兒任何話都願意和我說,她說要紋身、打鼻釘,我沒有提一點反對意見。放在以前,我是絕不能接受的,或者至少會表現得很鬱悶,而孩子會看出來我的鬱悶,雙方都很不高興。
事實上,我一直在學習,對孩子也是一種激勵。她能看到我勤奮地背單詞、讀文獻、寫報告,她受到感染,也會認真做事,做一個對自己負責的人。
目前我在讀學士學位,一學期學一門課,九年內畢業就好。雖然學習節奏放慢了,但難度提升了。過去唸職業學校和大專時,課時和作業量大,但老師會把知識咬碎了教我。現在呢,我得自己去找、去讀、去分析那些更長、更復雜的文獻。
但我很享受學習帶給我的一切,哪怕是其中掙扎、痛苦的部分。學習對我來說,就像重生。我一邊學習,一邊鞏固我自己的黃金時代——我聽過一句話,「六十歲是人生的第二個春天」。我的孩子大了,我不再有沉重的家庭義務,同時我的身體又好,還學得動、玩得動。我六十歲了,滿頭白髮,但我不承認自己是老太太,我的心態非常年輕。我要一直學習下去。
周姐姐在澳洲海灘邊。
將媽媽從家務勞動中解放
@杜女士 53歲 法國巴黎(講述人為杜女士的女兒)
巴黎奧運會期間,我決定給我媽找個學上。
當時她還有一年左右就要退休了,我怕她一退下來,心理落差大,就想先給她找點事做,也好鍛鍊鍛鍊大腦,預防老年痴呆。另一方面,我想把媽媽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她和我爸一樣要上班,工資水平也差不多,但一直以來都是她承擔著更繁重的家務:每天都要做飯,備菜、洗碗也都是她負責。
以前我小,只本能地覺得這樣不公平。從我能掙錢開始,就想方設法讓媽媽更活出自我。可能東亞女兒就是有一種拯救母親的執念吧。具體要怎麼做呢?我在巴黎工作,最便捷、可實現的方案,就是拉她來巴黎學法語。
我把想法告訴了媽媽,她先是驚訝,很快就欣然答應了——從小到大,她會贊同我的任何想法。我中學時談戀愛,她都會瞞著我爸,接送我和男朋友看電影。她是我見過最不掃興的媽媽。她唯一的擔憂是請假難,我們就商量著,找了一所課程靈活的學校。她有空時,先斷斷續續上著課,等一年後退休了,再來可持續性學習。
去年10月,我回了趟國,接媽媽一道飛來法國。一路上她心情很好,一直在飛機的小電視機上打麻將。落地巴黎後,我給她辦了交通卡、電話卡,她興奮極了,覺得又做回了學生,拉著我買了一堆文具。我就跟她開玩笑說,你好好學,我就算砸鍋賣鐵也會把你供下去。
在法國,我是媽媽的家長。她住在我租的公寓裡,每天早上7點多,我帶著她坐45分鐘地鐵去上學。剛開始上學,她全程都是懵的狀態,我就天天陪讀,老師說一句就翻譯一句給她聽。每天晚上,我還要輔導她作業,帶她鞏固白天的各種單詞、句子。我以前以為我媽是一個非常規矩的人,沒想到她上課也偷玩手機。
多數時候,媽媽的學習態度很好。她年輕時,單位裡有培訓或者考試,她會熬通宵複習。到了巴黎,她倒也還勤懇,作業不做完不肯睡覺,但是記性確實跟不上了。尤其法語的單詞分陰性陽性,比如桌子是陰性的、天空是陽性的、音響是陰性的、手機是陽性的……這把她折磨得夠嗆,花了三天記下來,過了兩天又忘了。有時候我真是氣死了,越教越急。但她不對我生氣,只對自己生氣,弄得我也不好意思發脾氣了。
還是要表揚一下媽媽,她很有法語發音的天賦。老師點名要她讀內容,她甚至不懂單詞的意思,但就是能把音發得特別標準。老師說她是班裡朗讀最好的學生。
上課沒多久,學校組織了一次小測驗。那天我專門穿著旗袍去送媽媽上學,想讓她「旗開得勝」,結果她拿了全班倒數第一,據說整張卷子只寫對了三個單詞,然後她被留級了。這樣也好,她留在了更符合她水平的班級,我也慢慢不用再陪讀了。
其實我無所謂媽媽成績好不好,我就想讓她開心。我本科和碩士都在法國讀,這是媽媽的決定,她把我送出了國,給我帶來我人生當中最重要的轉折。現在,我想把這種奇妙的體驗再送還給媽媽。
我一有空就帶她逛巴黎的商場和公園,帶她去吃法餐,也吃留學生必吃窮鬼套餐Kebab(阿拉伯烤肉)。後來她會自己出去玩,坐車去巴黎周邊的小鎮散散步,她喜歡小鎮的安逸。
媽媽告訴我,來上學後,她像是回到了20歲,但又不是曾經物質匱乏的20歲,「更像是一個比我更幸運的小女孩的20歲,同時也是閱歷更豐富的我的50歲。」
我在街道上、博物館裡、宮殿中給她拍了很多影片。傳到網上,許多人誇她好看。以前她也知道自己好看,但沒想到會得到這麼多陌生人的稱讚。我帶她去看巴黎的時裝秀,主辦方是我的朋友,讓我打扮打扮媽媽,怕五十來歲的阿姨在現場格格不入。結果我媽一去就驚豔到了大家,主辦方甚至和我說,下次還有走秀機會的話,想叫我媽來做模特。
這一下子燃起我媽心中的一團火,她就開始盼著退休,盼著退休後能做模特。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媽是可以有野心的。送她留學前,媽媽對我來說,是老實的、任勞任怨的。她做事踏實,但不擅長搞事業,好幾次有晉升或跳槽的機會,她都膽怯、退縮了。她在同一家銀行、同一個崗位工作了三十年,那是她做過的唯一一份工作。
媽媽在巴黎上了一個多月的課,暫時回國內處理工作了。前段時間,經過我的瘋狂慫恿,她報了個瑜伽班。所以她在國內下班後,也可以出門練練瑜伽、認識一些朋友。在我印象中,她幾十年來都沒有什麼社交,每天就是忙工作和家裡的事情,幾乎從不和朋友吃飯、逛街。我希望她能多走出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今年2月,她忙完工作,還會再來法國找我。等她年底退休了,我就讓她在巴黎長住,如果法語學得好,她或許會再在巴黎念本科、碩士。不管她上學也好、跟著我玩也好,她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會享受的事情。
杜女士在巴黎的博物館。
從活著,到生活
@落花煮雨 53歲 泰國曼谷
2016年,我45歲,生了一場大病,做手術、休養了半年。復工不久後,我和老闆提了離職。年底,我把工作交接完畢,開始做留學的準備。後來,我去了泰國,一路讀本科、碩士,後來又去西班牙當交換生,一共留學了六年。我發現,留學前我只是在活著,留學後,我才開始生活。
我人生的前半段很拼。小時候家裡窮,住茅草屋,有一陣連鍋碗瓢盆都沒有,跟著爸媽到處搬家。一度想輟學,被老師勸住了,後來,我考上了位於哈爾濱的一所省重點高中。高中時我一直生病,連第一次高考都錯過了,復讀又考了一年,考上了財務管理的大專。九十年代中期畢業,同學們十有八九進了機關事業單位,我沒有門路,只能去了一家IT私企。
IT行業是很苦的,我從一個小職員做起,做到部門經理、事業部經理,後來又自己建設和領導100多人的團隊。工作的城市也從哈爾濱換到上海,又換到北京。1998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學的專升本,同學裡有後續出國唸書的,我逐漸也有了出國留學的想法。但那時,出國對我來說太遙遠,我既沒時間,也沒有錢。工作太忙了,有時候真覺得力不從心,要管下屬,要平衡上下游的利益關係,要維護客戶……天天都是被掏空的感覺。
一直到我生了那場大病,我下定決心,病癒後無論如何要去留學。我老公比較開明,對此完全支援。我就辭了職,先在國內報了一個半年的語言班,開始考察國外的學校。
留學之初,肯定是有顧慮的。首先,我和老公就是普通市民,家底不厚,如果我不上班、去留學,資金要怎麼計劃?其次,雙方父母的年紀都上八十了,我走了,老公一個人照顧不易。
深思熟慮後,我決定選泰國作為留學目的地。一來它消費低,一年學費加生活費只要十來萬。二來它離家近,想家時我週末就能回來,家人朋友也可以隨時來找我。而且我想,父母雖然八十多了,但身體還算健康,如果我當時不走,再等個五六年,爸媽上了九十歲,身體不好,我就真的走不開了。我得趕緊走,回來再照顧他們。
2017年7月,我到泰國讀語言,既學英語,也學泰語,畢竟要在當地生活幾年,學地方的母語是有必要的。讀了一年,結課後,我覺得自己的英語做日常交流是沒問題了,但用來進行專業學習還有些夠嗆。本想直接念英語授課的碩士,考慮到語言問題,只能緩一緩,先申請英語授課的本科,最後申上了泰國朱拉隆功大學的國際商務管理本科。
開學的頭兩個月是蜜月期,看什麼都新鮮,也不會想家。慢慢地,各種事情接踵而來,我也會覺得孤獨。比方說房子總漏水,但很多當地的維修人員只會講泰語,我的泰語又不夠好。那時候真著急呀,身邊也沒個家人可以商量。幸好鄰居很友好,是個空姐,會說英語,忙前忙後幫我找人維修。但房子修了漏、漏了修,永無止境,我逐漸也變得佛繫了,自己去超市買了膠槍打膠,如果還是補不上縫隙,就在底下放個盆,愛漏就漏吧。
對我來說,國際商務管理很不好讀,要閱讀的文獻很多,上課像聽天書一樣,寫作類的作業也多。第二學期我就轉到了會計專業,一下子輕鬆多了。因為我大專唸的財務管理,與會計可以融會貫通。講實話,我出來讀書,學業和學歷是其次的,我就是想好好體驗不同的生活,不想被學習搞得苦哈哈的。所以我想得很明白,沒必要選一個挑戰性特別大的專業。
和佔據絕對多數的年輕同學們比,我的弱點很明顯,記性差,英語底子不好,和年輕一代也有代溝。但我這個年齡的人,生活閱歷豐富,在職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有許多值得分享的經驗和教訓,這些在學習過程中都能用上。
我們有一門「市場」課,任課老師很年輕,一開始只能照本宣科,用理論去解釋理論。班上有一位50多歲的新加坡同學,以前就是在公司做市場部經理的,當老師作案例講解的時候,他就會為同學們詳細分析為什麼這麼策劃,實操時會遇到哪些問題。我做過審計工作,也會在審計課上,配合老師分析各種審計方案的優劣,公司哪裡容易出現漏洞,應該如何查漏補缺等等。同學裡年紀最大的將近70歲,是位蘇格蘭的老音樂人,和哥哥組過樂隊,在酒吧演出。他常常在音樂課上給我們講他對音樂的獨到認識。大家都聽得很過癮。
落花煮雨(後排左起第三位)與泰國的同學們合影。
處在年輕人堆裡,我也要和年輕人交朋友,和幾個泰國的90後玩得很好。他們開著車帶我到處逛,也帶我去附近的小島度假。泰國最吸引我的就是那些小島,人少、清淨,每人400泰銖就可以吃到最新鮮的海鮮,沒事時去發發呆特別好。
本科階段,我去西班牙做了小半年的交換生。我只選修了三門課,用一半的時間學習,另一半時間旅遊,把西班牙的幾大城市走遍了,也去了鄰國葡萄牙。西班牙有許多全球知名的建築,但對我衝擊最大的,是當地人的生活狀態。我常去巴塞羅那的海灘,看到當地的年輕人在沙灘上打排球、曬太陽、讀書、聽音樂,老人們在一旁垂釣、遛狗。吹著海風,看著海鳥飛來飛去,那畫面讓人很舒服。西班牙人的生活態度有點像泰國人,無憂無慮,慢條斯理。
那時候我就覺得,過往的焦慮都不作數了。工作有那麼要緊嗎?為什麼滿腦子想著工作?我辛勤工作了20多年,有沒有抬頭望過天空?有沒有想過如何享受生活?我有一定的積蓄,為什麼還總想著掙錢、攢錢?為什麼過去認為花錢是浪費?花在自己身上的錢怎麼能算浪費?我們這一代人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掙來的錢是可以用來充實自己的生活的。人在一個環境裡待久了,思想也就變得麻木了。是留學,讓我把我過去的思想包袱全扔掉了。
就像這一趟六年的留學旅程,是我在自己身上花錢最多的一次。我只在大二時給鄰居家的孩子上過幾節漢語課,賺了一點小小生活費,絕大部分的花銷還是靠積蓄支出。但我覺得很值得,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回想起來,這六年過得真快呀!畢業典禮那天,泰國的詩琳通公主給我頒發了畢業證,這是年輕時嚮往留學的我絕不能想到的。
如今我已回到國內,我的父母年近九十,需要有人時刻守護。但我已經知道,我的退休生活、我的未來不止於此。或許有一天,我空閒下來,會再次出發。大概我那時候的精力也不如現在了,那我不一定要再上大學,光是出去走走看看也好。我還想學西班牙語。年輕時我為經濟奮鬥,當我退休後,我要滋養我的精神世界。

圖源劇集《住宅區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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