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杭州開完籤售會，在西湖的人山人海中，艱難開到馬路上，副駕駛座上坐著編輯，跟我一起回上海。
不知不覺，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惆悵，怎麼辦呢，這人沒點不良嗜好，活得可真無趣。這是籤售會的延續，有讀者問：平常怎麼輸入？靠什麼寫故事？我在臺上侃侃而談，旅行，去不同的地方吸收不同的故事，閱讀，看看別人怎麼寫故事。
其實吧，心裡想說，你咋知道我經常寫不出來呢？
隨著我的生活平庸，人變得越來越好，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寫小說跟我常常水火不容。
因為小說裡要光是好人好事，沒什麼陰暗面，你肯定一個字都不想看，我寫起來也覺得為難，這都什麼啊？這玩意真能有人願意看？
這種變化大概從5年前開始，懷孕了，各方面都要求自己做個好人。當媽就是這樣，本來桀驁不馴誰都不服的一個人，生完孩子自動慈眉善目，且越來越慈眉善目，滿腦子都在想著，積點功德，多點福報，不求別的什麼，只願世界和平。
這讓我憂愁。
對普通人來說，是好事，證明變得自洽了，和世界和平共處了。
對我，這事有點糟糕，沒有情緒真是最壞的情緒。
籤售會後的飯局，我忍不住問在座各位，你們有沒有什麼不良嗜好？
旁邊朋友說，她菸酒不忌，家裡小孩多次勸說過，媽媽你要愛護身體，你可別再抽菸喝酒了。她跟小孩說：戒了活不下去，大家各自安好，誰也別管誰。
我聽了很羨慕：你肯定從不內耗吧？
她紅光滿面回答：可不是，從不內耗，什麼事都不往心裡去。
很多年前，我把菸酒都戒了。徹底戒菸，是某次被拉到一個賓館裡，關了三天改劇本。本來覺得抽一支不兇的薄荷煙很是舒緩神經，而且很有腔調。那三天裡，我們總在陽臺惆悵地抽菸，彷彿要狠狠抽完一輩子的焦慮。從此我不再抽菸，一口都不，並且聞到煙味立刻神經過敏：你爺爺的，哪個孫子在公共場所抽菸？
酒，以前喝點，酒量還行。平常出去吃飯，總會點杯清爽的白葡萄酒。跟朋友一起會多喝一點，一杯酒過後，人會徹底放鬆，各種笑話都格外出彩。
新冠後一次，跟一個朋友互訴衷腸，各自喝完一瓶紅酒。那次回家天旋地轉，躺在床上困到極點，卻噁心得睡不著，那天晚上胡思亂想到天光微亮，終於，我變成了一個不喝酒的人。這件事不再給我帶來快樂，只帶來一種泰山壓頂不能動彈的恐懼。
吃喝嫖賭，我每一樣都沾不上邊。美食，能吃一點，年紀大了，吃不了太多。有時看到喜歡美食的朋友，到處專門去找這個小吃那個餐廳，為了吃一家店排隊數小時，我會想，嚯，這人真有追求。
有個故事特別好，很多年前聽朋友說的。她說自己在國外留學時，找了個年紀能當她父親的男朋友。那男的在當地有業務，每年過來幾個月時間，每次都帶她去米其林餐廳。她眼神閃閃發光說，我不愛他，但我真的愛吃好東西。
人要有這麼徹底的愛好，活得很極致，是多麼動人的事情。
我想到要花三小時在吃一頓飯上，只覺得天塌了老子也不想去。
所以我這人多麼無趣，乏味。
在車上大說特說一通，編輯也替我著急，找個什麼不良嗜好呢？
人無癖不可交也。一個作者沒啥癖好，他寫的東西怎麼引人入勝？
她說，她認識一位暢銷書作家，沒啥別的愛好，就是喜歡打遊戲，經常打得昏天暗地，為此無限期拖稿，或者好長時間找不到人。
對啊，這樣才像話，他的生活中還有致命吸引。我呢，我只有餵奶喂到昏天暗地，不知今日是何日。
又或者來一點情感上的波折，這本來是作者動筆的最主要因素。希臘神話中，美狄亞說：女人總是什麼都害怕，走上戰場，看見刀兵，總是心驚膽戰；可是受了丈夫欺負的時候，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
美狄亞因為丈夫伊阿宋另尋新歡，先是施展魔法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和新歡的丈夫，為了讓伊阿宋痛苦，親手殺了她和伊阿宋生的兩個孩子。伊阿宋得到訊息後，痛苦地拔劍自刎。
痴心女子負心漢，這是無數文學作品的母題。
完蛋，我也完全沒有。這種嫉恨，毒辣，一時半會，也很難體會。總不能跟小陳說，要不你嘗試一下負我？
這世界上現在只有一個男人能把我氣得死去活來，不幸，他是我親生的。而且我正在不斷自我完善，自我進步，爭取看見孩子，不氣孩子。
道德水準高的女人，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她開始喜歡講道理，滿嘴媽味，明明啥事沒有，天下還是數她不容易。
我可不想成為這種女人吶！
你或許會建議我，要麼瘋狂購物？購物狂也算種不良嗜好。幾年前經濟好的時候，確實這麼幹來著，現在還想發狂購物，卻缺乏內心的勇氣和關鍵的財富。
如果能發筆橫財，倒真可以這麼幹，但這又回到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我得先寫出來，才能考慮發財與瘋狂購物。
我想有一個不良嗜好，能夠讓我身心愉快，但是不能危及健康，也花不了多少錢，對小孩更沒有什麼影響。
我為這個問題苦思冥想，開車回上海兩小時，不停拷問邊上的編輯，你說有沒有這樣一個不良嗜好？
本來心情愉快的編輯，下車多了幾分愁容。
她說：我幫你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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