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795 篇文章


題圖:文中插圖來自 Pixabay
作者:張惠雯,生於70年代末,祖籍河南。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2010年後移居美國,現居波士頓。曾兩次獲得“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以及“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上海文學獎”、“中山文學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等多個國內文學獎。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飛鳥和池魚》、《藍色時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時》。
火焰已燃盡,洪水消退,戲劇散場。
——格特弗裡德•貝恩
在 H 城某個讀書會為我舉辦的小型講座上,我見到了他。那個講座的聽眾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大概只有五六個男人點綴其中,其中大部份還是陪妻子一起來的。他坐在第一排,孤零零的一個男人,特別顯眼。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穿著一件深藍色馬球衫兒。在讀者交流時段,讀書會的會長陳女士特地把他介紹給我,說他是這次活動的贊助人,贊助了場地租金和我從 B 城飛到 H 城的機票。
他留下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除他之外,在座的其他六位都是女士。她們大概是本地華人社群裡的名媛,一個個珠光寶氣、脂香粉豔。女士們很熱情,一會兒要求加微信,一會兒要求合影。相比起來,那個唯一的男讀者有點兒寡言,但我注意到女人們對他都相當尊敬、客氣。晚飯後,其他人陸續離開,只有陳女士和他留下來。這時,我注意到他看了陳女士一眼,陳女士會意地點點頭。然後,她對我說汪先生有個小請求,想請我去他家裡坐坐,喝點兒什麼。我說,我已經酒足飯飽,而且時間也不早了,就不麻煩汪先生了。陳女士說,汪先生真是你的粉絲啊,他一聽說是你要來就主動贊助了所有花費,而且,他有點兒事情想和你聊聊。我說餐館不是還沒有關門嘛,這裡聊就行,何必再跑去家裡打擾。陳女士有點兒為難地看看那位汪先生,汪先生沒看她,似乎低著頭在想什麼。
我有點兒擔心他是不是沒聽到我的推辭,但過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這件事在這兒沒法談。”
“是什麼神秘的事兒呢?”我笑著問。
“也不是,”他有點兒靦腆了,“但在外面不好說。要是你願意到我那兒坐一會兒……沒有別人,就我們倆。我講完會把你送回酒店的。”
我這才意識到他不想讓別人聽到這件事,包括陳女士。但他直截了當地把她排除在外,強調“就我們倆”,讓我有些驚訝,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去他家時,我仍坐了陳女士的車,想趁途中打聽一下這個人的底細。而陳女士再三強調的只是他多麼有錢又多麼低調,在華社裡聲譽多好,從來不像別的富人那樣亂搞,她還講到他請客戶去紅燈區消費、自己幫人付完錢就走人……我想,她對那個男人的瞭解並不多。
汪先生的車停在兩扇黑色雕花鐵門前面,大門已經洞開,隔著一片草坪,我看到一棟白色的、帶廊柱和閣樓的房子。陳女士在大門外和我們告別,汪先生說改天再請她吃飯道謝。然後他請我坐到他的車上,車開進院子,沿上坡的車道開到一個三車位的車庫前停下來。
他開了門,我們走進空寂、涼爽的大廳。大廳裡亮著兩三處光色暖黃的夜燈。沒有人出現,也沒聽到有人說話。他開啟客廳的頂燈,隨後帶我走進客廳左側的一個房間。那房間裡有一面牆是書架,窗戶的一側豎立著一個和書架等高的陳列架,陳列著素色花瓶、石頭、茶壺等男人氣十足的物件,中間是張過於寬大的辦公桌。房間說不出是書房還是辦公室。
進門右側有一條沙發,他招呼我在沙發上坐。這時,我聽見有人下樓的聲音,還以為是他妻子,但隨後敲門進來的是個墨西哥中年男人。那男人恭敬地問候他,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他讓那男人回去睡,說這裡什麼都不需要。男人道過晚安就離開了。他對我說這個人是他找來打理院子的,平時就住在這裡照看一下房子。
“房子要經常有人住,否則隔段時間沒人來,屋裡就有蜘蛛網,還有股黴味兒。我不喜歡那種不通風的黴味兒。”他說。
“你的家人不住這裡?”我詫異地問。
“他們不住這兒。我有時和人談事情,或是想一個人清淨點兒,就來這裡住一晚。”他說。
然後他問我喜歡什麼酒,說他這裡什麼酒都有。我說就喝一點兒葡萄酒吧,紅白隨意。他離開一會兒後拿了瓶開啟的紅酒和一個酒杯進來,讓我請便。我問他他難道不喝嗎。他說要是他想喝威士忌我不介意吧。當然不會,我說。他就又去拿了瓶威士忌和一個方形玻璃杯。我們坐在長沙發的兩頭,喝著不同的酒。這種情景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經常會被陌生人告知他們自己的故事,而且之後他們也不在乎你寫不寫那些故事、會怎麼寫。他們彷彿只是把你當成有血有肉的樹洞。
“可以開始了。”我對他說,不想浪費時間。
他沒有馬上答話,反問我酒好不好喝。
“很好喝。”我說。的確是這樣。
他這時起身走到書架那兒找出一本書,竟然是我的書。他說他很喜歡我的小說,讀了這些小說,直覺我能懂得他想說的……荒唐事。
我說我洗耳恭聽。
“你相信激情嗎,Passion?”他問我,聲音聽起來過分嚴肅。
“當然相信,它肯定存在。”我說。
“我講的這件事……我覺得它是關於激情的故事。”他說。大概為了掩飾緊張,他說完立即喝了口酒。
有一年,一箇中文網站想給我做個專訪。一般來說,我不喜歡接受採訪,但因為網站的編輯特地託付一個朋友打過招呼,我就答應了。他們的女記者打電話和我聯絡,要我選擇採訪的地點。我不喜歡請外人到辦公室或家裡這些私人的地方,就和她約在一個咖啡館接受採訪。
那天她竟然來晚了,讓我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我本來很窩火,可看到她急匆匆趕來時衣服幾乎汗溼透了,我的氣就消了一點兒。她把採訪問題記在一個本子上,都是些很常規的問題。我回答的時候,她就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要點。我掃了一眼她的記錄,簡直一塌糊塗,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看起來有三十來歲,也許因為急著趕路,頭髮也亂蓬蓬的,汗溼的額髮被她生硬地攏到耳朵後面。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有點兒凌亂,不太在意形象,但眉目還算清秀。
採訪完,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我瞭解到她碩士畢業後工作過一段時間,現在做自由職業者,給本地幾個中文網站做兼職記者、編輯,也幫企業做些檔案翻譯。她說今天本來用谷歌地圖把路線查得好好的,但公交車硬是晚點了將近 20 分鐘,所以特別抱歉。我說在這個城市沒有車,還要跑採訪,挺不容易的。我要走的時候她問我幫她買的咖啡多少錢,她要把錢還給我,還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十美金的鈔票。我笑笑說我恐怕沒有零錢找她,就離開了。兩三天後,她把她寫好的採訪稿發給我過目,我發現那是一篇寫得很好的稿子。
後來,我的公司需要招個臨時文員,我就想到了那個頭髮凌亂的跑採訪的姑娘。我讓秘書聯絡她面試。然後,我讓人力資源部把她發來的簡歷等資料轉給我,瞭解到她的學歷、工作經歷,還有年齡——三十二歲。她順利通過了面試,工作期限是三個月,工作職責是把公司的一些商業檔案、資訊翻譯成中文,並且和中國那邊的合作伙伴、供應商聯絡。她拿到工作 offer 時給我發了一封表示感激的電郵,但我沒有回覆。我當時覺得沒有必要回復。
我的辦公室和她工作的地方不在同一個樓層,所以我只是偶爾有事去那邊時才會看見她,她總是坐在她的小格子間裡認真地盯著電腦或翻看什麼檔案。如果她碰巧看到我,就會衝我笑笑。我直覺她是個乾乾淨淨、簡簡單單的女孩兒。
後來,中國那邊的公司過來幾個人考察。因為她是之前負責聯絡的人,我和那些人見面時就會帶上她。有一天,我請他們吃早餐,怕她又因為公交車的問題遲到,就開車去她住的地方接她。她住在一個公寓裡,我知道那個區不怎麼安全。在車上,她告訴我她現在和男朋友一起住,他們有一輛二手車,但男友上學很遠,車基本給他用。等這邊租約到期後他們打算搬到好一點兒的區去住。我說那樣生活會方便很多。
我感覺她在公司人緣不錯,因為在餐廳裡,我看到過她幾次,她都和幾個同事在一起,有男有女,說說笑笑。新年假期前,公司照例有個晚宴。那天晚宴結束,我在樓道里遇見她。我說這麼晚了坐公交車回去太危險,我可以送她回家,反正順路。她說不用送了,不想麻煩我。我說那我幫她叫一輛計程車吧。她這時才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她要搭湯尼的車回家,他們剛才已經說好了。我說只要有人送她回去就行。湯尼是她的部門主管,送她回去也合情合理。但這事兒卻讓我不舒服,因為湯尼是個浪蕩子。我走到停車場,坐進車裡,開車上路,直到把車開進自己家的院子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我當時不知道或者不願承認那是嫉妒。
三個月以後,原來那個去上培訓課程的員工返回公司,她就離開了。她離開很久以後,我突然想到應該問問她的近況,就發了簡訊息給她。她回覆說她已經搬到另一個區,他們現在的公寓安全多了,離男友的學校也近,他們換了一輛車……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些簡單的、流水賬般的回覆給我一種特別溫暖的感覺,好像終於聯絡上了一個老朋友。我問她現在幹什麼工作。她說還是老樣子,做些兼職的零活兒。我說以後公司有什麼兼職機會,我會通知她。她說她很感激。
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結束了,但我卻覺得意猶未盡。我在想怎麼才能夠把這種聯絡繼續下去。第二天下午,我又給她發了一條資訊,說很久不見了,問她要不要找時間一起吃個飯,我剛好也想了解一下她目前的工作情況。發了這條資訊,我心裡焦灼不安。我想她可能會拒絕,我想到如果她不願和我一起吃飯那也天經地義,與其說她拒絕的是我,不如說她拒絕的是這一類事情,即和一個不那麼熟悉的男人吃飯……可她很快回復了,她說可以。收到這條回覆後,我感到一種類似於詭計得逞的激動和快樂。但我也開始感到不安。我想到除了當年和妻子談戀愛,我從未處心積慮地邀請過一個女人和我單獨吃飯。但當年我約現在的妻子出來時,是在很確定她會成為我的女朋友的情況下。並不是我多麼自以為了不起,而是我天生就是一個商人的性格,不喜歡在不確定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很多人生的大事譬如戀愛、結婚、生育對我來說都是需要完成的目標,目標完成以後可以更心無旁騖地工作。我的生活規律得很,我不喜歡被任何不確定的、沒有收益的東西擾亂,我不喜歡破例……
我找些零碎的工作給她做,這樣我就有了一次次請她見面吃飯的機會。吃飯的時候,除了交代幾句她要做的工作,我要求她不要談工作上的事。我對她說,我平常每天十六個小時都在和生意、工作打交道,所以吃飯的時候想放鬆一下。慢慢地,我們什麼都談,談各自的生活,談在國內的父母,談學生時代……我很驚訝竟和她那麼談得來,她畢竟差不多比我小十歲。她也很坦然,坦然得讓我有些羞愧,因為我意識到之前之所以不安,是自己把這樣的見面賦予了太多性的意味,當成了男女幽會。而她顯然沒有這樣的不安,這讓我的焦慮減輕了不少。我想,就當是兩個相互欣賞的朋友小聚吧。隨著兩個人更熟悉,她的狀態從坦然變成鬆弛,她會揶揄我、批評我,隨意地表露她的愛憎,也釋放她的歡樂。在我眼裡,這些都有一種迷人的成年人的天真。這對我來說是稀有的,因為在我接觸的圈子裡,沒有這樣的人,有些人是諂媚你的富有,有些則是想利用你的資源。
幾個月下來,我發現我們的見面從最初的兩三週一次變成了一週一次,而我仍然不滿足。我在計算、等待會面的日期,見到她以後,那些焦慮才能緩解。但緊接著,我又進入了下一個迴圈。我想這危險了!她的坦然和我的故作坦然並沒有減弱我心裡滋長的那種渴望。因為想念,因為焦灼等待,我的身心都能感到疼痛。雖然我連她的手都沒碰到過,但我總覺得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會瘋狂做愛。我更狂熱地工作,希望自己更唯利是圖、錙銖必較,那會讓我感覺平衡一些,感到又恢復了往常的自己。
她有時談到她愛讀的書,只要她提到的,我就記下來,從網上購買、再從中國運過來。慢慢地,我自己也開始選擇一些書。我並非只是買,我真的會讀,而且也喜歡讀。最後,閱讀幾頁小說或者一首詩,這成了我結束疲憊萬分、充滿銅臭氣的一天的最好方式,也是我感到自己接近她、和她相通的方式。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像是回到了過去。我也曾經是個喜歡文學的青年,至少在中學和大學時,我讀過詩、寫過散文。工作以後,我自然和這一切疏遠了,自己創業後,我就再也不讀那些東西了,因為它們對我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讓我分心,讓我討厭我正在做的事情。現在,這斷了的愛好又和往日銜接上了,還有了新的意義。
有一天,我邀她見面,說要給她上個月的薪水支票。吃飯時我問她想不想要一份全職工作,薪水要比打零工高得多。但她問也不問職位和薪水,就一口回絕了,說她還是喜歡當自由職業者。吃完飯,我請她陪我喝一杯咖啡。我談到最近在讀的一本詩集。她問我是誰的詩集。我說是葡萄牙女詩人索菲婭•安德雷森德的詩集。“哦,還是女詩人。”她欣喜地說,眼裡散發出更柔和的光。我說裡面有一首詩我特別喜歡。她問我是哪首詩,我說我讀的時候剛好把它拍成照片存在手機裡了,待會兒發給她。把她送到地鐵站以後,我找到一個安靜些的地方把車停到路邊,把那首詩發給她:
在這個像世界一樣脆弱的地方,不敢愛你。
在這個不完美的地方愛你有罪,
一切會把我們粉碎,讓我們緘默,
一切會把我們欺罔,讓我們分離。
我坐在路邊的車裡等她的回覆等了大概半個小時。這當然很傻,因為我並沒有問她什麼問題,她也沒必要回復。而她確實沒有回覆。
我就像著了魔一樣,心也變得毫無理由的敏感。譬如,有一次,我在詹姆斯•索特的一本小說集裡讀到這樣的句子:“她還年輕,仍有美貌,雖然那也只是最後的光彩。”我竟然覺得這話是說她的,我感到傷心,還有點兒憤憤不平。還有一次,我讀到這樣的詩句:“我們如何指望群星為我們燃燒,帶著那我們不能回報的激情?如果愛不能相等, 讓我成為那愛的更多的一個……”我把自己代入了,差點兒落淚。
但同時,我的商人特性也暴露無疑。當我看到她的衣服有磨損、陳舊的痕跡,我就想給她很多錢,讓她像那些太太們一樣去奢侈品店裡揮霍,我覺得沒有哪個我認識的太太比她更配得上那些精緻的衣服。然後,我對新開發的公寓產生了濃厚興趣,幾乎每個週末都跑去看房。我知道只要她開口,我立即就會給她在市區最好的地段買一套漂亮的公寓。在東邊的一個海島上,有人開發了十幾棟濱海的精品別墅,別墅後院配有私家泊船碼頭。我特地去了那裡,當我看到這些美麗的房子,我自然而然地想象她能住進去,想象她怎樣佈置每個空間角落,怎樣在其中生活,然後我也走進去,就像走進自己的家……我忍不住拍了房子的照片發給她看,她看了笑話我天天想著投資房產,說我賺錢沒個夠。你肯定也覺得這些舉動很荒唐可笑,但我畢竟是個商人,我從沒有愛過哪個女人,包括我妻子,而除了用錢,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表達我的愛。
不久後,她回上海探親。當我得知她是一個人回去的,我也立即飛去上海了。坐在飛機上,我感到一種正接近夢想的難以按捺的激動。她看到我非常驚訝,或者說是驚喜,她沒有想到我會專程飛過來,只是為了見她。她陪我吃飯,我們常常在法租界安靜的街巷裡逛來逛去,我還記得那些路名:吳興路、湖南路、安亭路、瑞金二路……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新的溫柔,卻不那麼坦然了。有一天,我們去了鄰近的小鎮,夜裡沒有返回上海。就在那裡,也許因為憐惜我,她和我在一起了。接下來是一段我人生中從未有過的瘋狂經歷。只要她能出來和我碰面,我就會想方設法讓她待在酒店裡,只待在酒店裡。我住的那個商務套間變成了十足的淫窩,我沒有饜足地愛撫她身體的每一處,在各種地方和她做愛——床上、雙人沙發上、單人沙發上、椅子上,甚至浴室盥洗臺上。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快樂讓我明白儘管我已經結婚生子,但我其實沒有真正做過愛。每次結合,我都會對她說“我想娶你”,那是從我心底裡冒出來、從血裡流出來的一句傻話。真的,當你愛一個人愛到那樣的程度,也不過是說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她總是笑著不回答,或者用她的手指撫在我嘴上,讓我不要說下去。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充實的時光。我活在瘋狂的愛裡,又每天都經受慾望、期盼、絕望和嫉妒。那天晚上,我們吃過晚飯走在一條老街上,經過一個房屋中介公司張貼著附近待售房產資訊的櫥窗。我注意到了一棟米白色的老洋房,木格窗子,有個小小的庭院。我問她喜不喜歡這房子。當然喜歡了,這麼漂亮的老房子,她隨口說。我可以買給你,我說。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我說我真的可以送給她,只要她喜歡。她說我在說瘋話,說她怎麼可能接受,她突然有了一套豪宅,她男朋友會怎麼想?她說得那麼輕鬆坦然,我的心碎了。我想,我們天天在一起又算什麼呢?我是她的什麼呢?
回到 H 城以後,我們過去每個星期的見面吃飯變成了酒店裡的約會。但她顯得越來越為難,不耐煩,好幾次她說我們應該就此打住,回到過去那種朋友關係。我說絕對不行,如果她不來,我就去找她。她開始故意對我說些冷酷的話,說她不再享受這種關係,在國內的時候她只是太軟弱了。但當我問她難道我們倆在一起時她的快樂都是假裝的嗎?難道我覺得她也愛我這是我的錯覺?她又不說話了。她否認不了。只要我脫掉她的衣服,她就又變得溫順綿軟、又屬於我了,儘管做完愛她會哼哼唧唧地自責、責怪我,甚至哭起來。我越來越不能忍受自己所處的卑微、陰暗的地位,好幾次我說我這就要去找她男朋友攤牌。她懇求我、威脅我,說如果告訴他,也應該由她來告訴他,要是我敢這樣做,就永遠別想再見到她。
有一天,她主動約我見面。纏綿以後,她說她男朋友在國內找了個不錯的工作,他們不久後就要回國了。這對我來說就像晴天霹靂。我問她具體什麼時候走,她說一兩個月內吧。我知道回國沒那麼簡單,他們肯定早就在籌備,而她卻一直瞞住我。我說你早就知道,對吧。她那樣地看著我,我沒法描述那種眼神,有愛有憐憫,也有徵服的快感和冷酷。她就那樣看了我一會兒說“是”。我就把她按倒在沙發上,罵她賤貨,說要操死她。她揚手打了我一巴掌。條件反射似的,我甩回去一巴掌。她驚呆了,我也驚呆了。然後我看到她的淚水嘩嘩淌下,順著臉流到脖子裡。我被我自己嚇住了,我從沒想過會對她動手。我慌亂地吻她,吸她流在臉上、脖子上的淚,求她原諒我。
那些日子裡,我每天都備受煎熬。雖然她仍會抽出來時間和我見面,但一切已經不一樣了。我苦苦哀求她不要跟他回去,求她留下來,和我一起生活,讓我來照顧她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徒勞,兩個月後,她還是走了。走之前,她給予我的唯一承諾是會找時間接我的電話。
我覺得我被背叛、拋棄了。你想象不出來那種整個人從裡面慢慢渙散、破碎的感覺,還有屈辱——我想她大概覺得甩掉了一個包袱。但我又不信。我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每個細節,我肯定她也是愛我的,儘管不一定只愛我。
她遵守承諾,每隔兩三天就找時間偷偷接我的電話。在電話裡,除了那些泛泛的詢問,我盡說些情話,還說下流話。她不讓我說那些赤裸裸的話,說我會越說越難受,是自我折磨。我說要結束我的折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我去找她。她很害怕,說我去了她也不能見我。她越來越迴避在電話裡談及我倆的過去,她更多地談及她回國後的生活,甚至講到她男朋友,她希望我平常地看待這一事實,但我做不到。而這時候,她會冷酷地反問我難道不一直是個已婚男人嗎?她什麼時候抱怨過、什麼時候嫉妒過我和妻子同床?我說,因為你知道我會娶你,只要你願意,你敢說這話嗎?她不答話了。有時,她開玩笑地說要是我因為她離婚,那可是會損失一大筆財產。肯定會,我說,但我一定留夠我們倆花的。通常,當她察覺我真的生氣或痛苦時,她的口氣會軟下來,會說些甜蜜的話哄我。但我知道,她打完電話就會回到那個人身邊,像一個完好無損的女人。每當想到她和他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覺得自己被當成了一個冒牌兒貨。這樣的電話戀情持續著,我心裡那股憤怒、嫉妒的陰火也越燒越厲害。
有一天,她在電話裡告訴我他們打算結婚了。我很久沒說話,她還問我怎麼了。我不回答。我在哭。我覺得我完全被打敗了,一敗塗地。我放下一個男人的全部尊嚴,求她不要結婚,求她回來,我說我會把機票給她買好、房子也給她買好……她聽到我在哭,但她似乎反而被嚇到了,她安慰我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話。我恨她,這種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當然,我還是那麼愛她。
過後我們很少打電話了,因為她說她更忙了,我想她在籌備婚禮。但似乎命運突然反轉了,一個多月後,她發郵件說讓我某個時間給她打電話。那是她那邊的深夜,她說她一個人在酒店裡。我問她怎麼回事兒,她說她一直很矛盾,現在終於考慮好了,她不想結婚,她想回美國,和我在一起。她問我還想娶她嗎。當然,當然,我喃喃地說。我想,她終於主動來找我、想完完全全地屬於我。為什麼是我?我忍不住問。她說,因為她覺得我對她更好更細心,她更信任我。我注意到,她並沒有說更愛我。
她回來了,在我給她準備好的房子裡住下來——就是這棟房子。我和她一起住了幾周,那段時間,我對公司的人和家人說我去外地考察一個專案。然後,我又回家了。白天,我都會抽空過來,和她一起吃過晚飯再待一會兒才回家。但她仍感到不滿。有一天,她對我說自從她回來後,我再也沒有在做愛的時候說“我要娶你”。我辯解說重要的不是說什麼而是做什麼。我要把房子改成她的戶名,她說既然是我倆的房子就應該放兩人的名字。我說現在還不能這麼做。她說那就不用換。我知道她堅持拒絕只是為了不讓我如願。有天晚上,她讓我留下過夜,我說今天不行。她立即發作了,問我什麼時候行,說她覺得我現在是在“包養”她。“你怎麼能用這麼難聽的詞?”我火了。她問我該用什麼詞。我說,如果我想包養女人,儘可以去找比她年輕貌美的,不過是花一點兒錢的事,我根本用不著這麼挖空心思地追求她、討她的歡心。她沉默不語。當我看到眼淚在她眼睛裡打轉兒時,我竟然感到一種惡毒的快意,或者說是報復的快感。我想,當我求她別跟他回國時,我流過淚;當她在電話裡說她要結婚的時候,我也哭過;憑什麼她讓我受這些苦而我卻要立即滿足她?
她越來越喜歡在結婚這個問題上向我發難。其實我這邊沒什麼進展,我只是一直在拖延、撒謊。我說我已經打聽好律師了,說我去找律師談過了,說我得把股份和資產重新安排一下……拖延得久了,我甚至覺得我不必離婚。不是說我不愛她了,而是我習慣了這種狀態。有次她表現得咄咄逼人,我不耐煩了,說我恐怕得等三年才離得掉婚。她說她不信,她已經看出來了,我並不想離婚。我當時沒有否認,只是慍怒地沉默不語,似乎被誤解、被侵犯的是我。那種惡毒的快意又在我心裡滋生出來。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有時候惡意和愛意是從同一個源頭流出來的,有時候你的恨是因為你的愛,你的愛也連著你的恨。看到她傷心,我心裡那痛苦的憐愛和報復的快感竟然會同樣強烈!她對我說:“我剛遇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個冷漠、自私、乏味的商人。我以為你後來改變了,但我發現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改變。人可能會因為某件事某個人短暫地改變,但過後還會像以前一樣。”好吧,她看透了我。
那天,當我又來到這裡,她已經走了。我追到機場,她的飛機當然早走了。我在那裡看了大半天的飛機,好像每一架起飛、飛走的飛機都是她坐的飛機。我長到四十多歲,從沒有流過那麼多淚。最初的幾個星期,我就像行屍走肉。連對我的事從不干涉的妻子也勸我去看心理醫生,公司的員工都認為我太累了,得了抑鬱症。我很少去上班,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喝酒,昏昏沉沉地睡著,又頭疼欲裂地醒來。我很多次審視自己的內心,發現我一直活在可怕的嫉妒中,即使她最終選擇了我,我卻還嫉妒她愛過別人、放棄過我,嫉恨她從未說過更愛我;我發現我也一直在計算,計算誰愛得更多,是我還是她?我覺得我愛得更多,這也讓我憤憤不平,像做了虧本兒生意;我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拖延著,不是因為我多麼留戀我的家庭和婚姻,而是因為改變的成本太高……這一切讓我把送到面前的幸福推開了。
什麼都挽回不了。她再也不接我的電話。再後來,她乾脆換了手機號碼。我只能給她寫電子郵件,我寫了很多封,但她幾乎不回覆。偶爾回覆,也是為了刺傷我,譬如說她判斷失誤,說她從未愛過我,只是被我做的那些蠢事感動……

我起初以為我沒法從這打擊中恢復過來。但大概兩三個月後,我就完全恢復了以往的生活慣例,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我的時間表還和遇到她之前一樣:每天早上,我七點起床,去公司的餐廳吃早餐。我通常一整天都在開會、見各種各樣的人,晚上我還會請一些管理人員、客戶去吃飯交流。那兩三年,我談下了幾個大單,生意比以前做得更好。大家都覺得是因為我的病治好了,但我自己知道那是因為我已心無旁騖,對於其他東西,我死心了。我想,這就是我命定的生活——乏味的、沒有愛的、充滿事業奮鬥和金錢運算的生活,“命定”是因為它才適合我,而愛情、詩歌,那對我來說只是一場奇遇。我想,這就是她所說的意思。
但我一直留著這個房子,有時晚上不回家,就到這裡來靜一靜、看看書。樓上的臥室裡還留著她買來的床具,是她喜歡的圖案——格子和花朵。有時候,回憶和悔恨還是會湧上心頭,但這種情緒化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少。畢竟,都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
他講完了他的故事,也喝光了他的第二杯威士忌。
“我現在喝酒比以前兇,”他說,把空杯子放回桌子上,“睡覺前喝一杯,會更容易睡。”
我還在消化他告訴我的故事,希望記住某些細節。過一會兒,我談到霍桑的《威克菲爾德》,說一個男人有天突然離家出走了,在他家附近的街巷裡租了房子,默默住了許多年,而後有一天又突然回家了。我說這個故事當然和他的不一樣,威克菲爾德是要逃離原來的生活,而他的故事算是對愛的追求,即便是無望的追求。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他讀過這小說,很喜歡。他說那個男人顯然也是被一種激情控制了,但這個東西總會平息、消散,然後他就回家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最後我起身告辭,說時間很晚了。他沒有挽留我,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感激的話。走到客廳時,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麼,讓我稍等一下。我看到他去酒櫃那兒拿酒,叫他不用客氣。他說既然我喜歡這種葡萄酒,請一定帶瓶回去喝,因為時間倉促,他沒能陪我多喝幾杯。我想,他畢竟是個考慮周到的商人。
我們穿過寬闊的門廊,走下房前的臺階。涼風習習,群星在接近午夜的深藍天幕上發出點點微光。院子裡的自動噴頭正在灌溉草坪。靜謐中,一條條水線在風中擺動、閃爍,細雨般沙沙作響。我想,真是座漂亮的房子,可惜空空蕩蕩。
這時,我問他們後來還有聯絡嗎。他說他們之間說不上有聯絡,兩三個月發一次郵件,只能說聯絡還未完全中斷。那她後來是否又回到原來的男友身邊?他說怎麼可能,據他所知,她現在還是一個人。他隨後自嘲地說他還給了她一條交友忠告。我問他是什麼。“千萬別再找個商人,他們會把感情也放到秤上稱稱斤兩,最後吃虧的總是你。我就是這麼對她說的。”他說。
張惠雯于波士頓
2021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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