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她塌房,歸來仍是女王

FIGURE 01/04
來源 | 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
2002年3月23日,中央電視臺《半邊天》,一個叫劉小樣的農村女性蹲坐在廣袤的平原上,講述自己精神追求和現實環境的格格不入,以一句“我寧可痛苦,不要麻木”震盪了很多人的心。
圖源 | 《半邊天》
多年來,很多人受到這段不到半小時的採訪影響,有的開始思考自己生命的意義,有的真的透過奮鬥走出了大山……
劉小樣,一個至今活躍的精神圖騰般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卻消失在大眾視野很多年。

22年後的今天,當劉小樣再次出現在大眾面前時,她和當年一樣在灶臺邊上擀麵下鍋。

圖源 | 《她的房間》
是的,她曾經幾次出走,但如今終歸回到家中。
網友評:出走失敗的娜拉。
圖源 | 《出走的決心》
可我不認同。
她的出走,不僅僅關乎城鄉、性別,更是一個高敏感人群自我和外界交鋒的全程。
如今的她,其實是成功的,是一個高敏人自我安置的成功案例。
高敏人開局常痛苦大於快樂。
就像劉小樣,她的痛苦是混沌的,卻總是分不清痛苦的真正來源和解決方式。
劉小樣和同村的很多女孩一樣,讀到初中就輟學在家幫忙栽種果樹。當年陝西開始靠蘋果致富,家家戶戶都能買上一臺收音機,透過廣播,劉小樣聽到了外面的世界。
她著迷於廣播帶來的外界的一切神秘與刺激,不愛和同齡人說笑聊八卦,反而喜歡一個人去河邊思考和採摘小花。
再後來,她又聽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同村男人王樹生。她覺得自己很幸運,不是因為這個男人是村裡最先致富,能蓋起樓房,而是他是少數去過省城,見過世面的人。

隨便找一個

但是還是
正合我意
圖源 | 《半邊天》
她家旁邊有一條公路一條鐵路,直通西安。路費只要9塊錢,卻很少人出去。嫁人後,王樹生帶著她第一次去到西安時,她站在西安人來人往的街頭,哭了。
她覺得自卑,覺得都市女郎穿的衣服怎麼那麼合身,自己怎麼那麼土。
再後來,她接連懷孕,等孩子們長大上學,機械大大降低農活負擔時,面對著日復一日的生活,她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於是她開始給電視臺寫信傾訴,再後來,有了當年的那期節目。
圖源 | 《平原上的娜拉》
你會發現,劉小樣是極敏感的。
她能從最普通的生活中品嚐出詩情畫意,一點小事就能讓她無限快樂。比如兒時的野花和河流;長大後盲嫁,僅因為丈夫見多識廣,她便羞澀地覺得自己很幸運。
寫信跟電臺訴苦時,她描繪的鄉村風景,也是那樣美:
圖源 | 《半邊天》
但快樂會被敏感放大,痛苦也一樣會。
更何況,她遇見的,是日新月異的千禧年。
時代車輪滾滾向前,劉小樣無疑可以被視作一個人在時代快速變化中的最佳樣本。
尤其是高敏人,更容易感受到這種高速裡的撕扯,進而被牽引著,或進步,或挫敗。
她在歷史悠久的陝西平原中,當別人還安於一個月兩次的傳統集會,熱衷於鄰里間的八卦時,她透過收音機早早地、敏銳地感受到了新世紀的來臨,所以她如飢似渴地聽取廣播,觀看電視,讀她能接觸到的所有的書。
用她的話來講,她的電視不是拿來看的,是拿來“讀”的。
而丈夫王樹生作為村子第一批進城打工的先鋒人物,她近乎本能地渴求透過丈夫這座橋樑,瞭解城市裡的一切。她總是纏著丈夫聊外面的人事物,對於丈夫新潮的、開明的三觀表現出極度的欣賞。

圖源 | 《半邊天》

就像她看待家旁邊的高速公路,這些當年鄉村快速城鎮化的程序的具體產物,都被她敏銳捕捉,用力用心感受。

如果我離高速公路

那個鐵路遠一點
可能我的心會平靜一點
我覺得那個東西根本不屬於我
我也就不去想他
但是它就是

離得不遠

又不近
圖源 | 《半邊天》
可當她越是比他人更清晰感受到新世紀的洶湧新意,她就越是痛苦。
同時,她身上還肩負著舊時代賦予女性的傳統職責。她深感如npc人機一樣,只能無限迴圈重複日子,就猶如在當下就已經死去,痛苦又被疊加了。
“人人都認為農民,特別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飯,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務,她就乾地裡活。然後她就去逛逛,她就這些,你說做這些要有什麼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我不接受這個。”

而身為一個只讀到初二的女性,在當下找不到引導者,而自己沒有能力幫助自己理清困頓,她像是陷入痛苦的迷霧中,找不到出口。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知道
然後我就很滿足
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
這就很好了
我不滿足這些的
我想要充實的生活
我想要知識,我想看書,我想看電視
從電視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因為我不能出去
她的口頭禪是“不對勁”。
當年輟學後,15歲的劉小樣在蘋果園聽完了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並學會說普通話。
“可能就是從聽收音機開始,心裡覺得不滿足,覺得生活好像不太對勁。”
但具體哪裡不對勁,她看不到更高的,時代上的全貌,也看不到更具體的,準確的,個體的原因。
如果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敏感如天賦給她敏銳察覺水溫的變化,但由於她無法給自己精準解答,她只能在感受到痛苦時,本能式撲騰,如盲人摸象般反覆探索。
她本是見到生人就緊張得無法正常說話的羞澀婦人,為了讓她卸下防備,主持人張越和節目組一起陪著她同吃同住三天。
第三天時,節目組把攝像機遠遠撤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她才終於能正常交流。當年節目組離開時,她突然衝進張越懷裡大哭,哭了整整十幾分鍾。
張越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離別時捨不得的哭泣。劉小樣哭是認為,他們走後,她又得回到無人關心她精神世界的孤獨裡了。

不曾有也就算了,最怕的是“曾經有過”。於是她開始去追尋某種東西。

她先是舍下自家農田的活兒,跑去別人家農田幹活,因為她覺得這樣有種“去上班”的感覺。再後來,她獨自跑到縣城當服裝銷售員。她享受化著淡妝,說著電視裡的同款普通話給客人搭配衣服的感覺。
多年以後,回憶起這段經歷,她依然快樂無比,並清晰地記得她所在的銷售組組名叫“零八專櫃”。
圖源 | 《她的房間》
那是她理想中的職業女性的樣子,她非常喜歡那時的自己。可惜這份工作後來沒了,老同事帶她去做產品銷售。

幹著幹著她又覺得不對勁,產品、營銷、同事,都不對勁。

她跑去南方工廠打工。每天工廠宿舍兩點一線忙碌而混沌。直到一個冬天,她看上了工廠邊上獨自開得紅豔的花,她到處問人花的名字。無人知曉時,她再一次感到不對勁:
那麼好看的花怎麼沒人看呢?那每天這麼忙碌到底是為了什麼?
圖源 | 《她的房間》
當真正深入其中時,城市的光鮮亮麗的糖衣被撥開,露出鋼鐵森林的狡黠冷漠。劉小樣察覺城市和她想象的差別很大,她又陷入了迷茫。
實際上,可能連她自己都不自知,她找尋的不是遠方,它甚至無關城市或農村。

之所以“央視團隊”“主持人張越”“普通話”“上班”“城市”,這些人事物成為劉小樣的嚮往,不是因為他們本身,而是他們似乎象徵著一種更文明的生活。

因為高敏也意味著,她更容易感受到醜惡的尖銳,所以對追求真善美的要求也比普通人更高。

一個細節,在村裡時,她家的狗生病了。當她努力為狗尋醫問藥時,村裡人覺得土狗死了就死了,自生自滅就好,她這是多此一舉。

正如城裡人也漠視一朵花,某些營銷會坑蒙拐騙唯利是圖一樣,高敏的劉小樣無論在哪都會面臨“格格不入”的孤獨感。

她本能地想要透過和文明對話,給她的高敏找到歸屬感。
這是她懵懂的,求助外力的時期。但可想而知,外界從來就無法給一個高敏人安全感,無論在哪。
於是她又進入了一段時間的自我懷疑期。
早年間,她痛苦卻清醒。她明確表達過,她雖然痛苦,卻不悲傷。因為陣痛,是萌發改變的能量,越痛,或許進步越大。
圖源 | 《半邊天》
但在遠方尋找的那些年,她疑惑、迷茫,於是也出現了一段時間的消極。
她開始認為自己“有病”,並主動要求去“看病”。
婆婆生病後,她主動提出回老家照顧。此後,她刻意地不再看她最喜歡的書籍,反而刻意去學習她不喜歡的麻將。她似乎融入人群融入得很好,但丈夫和孩子都能察覺出她的不快樂。 

這些動作,像是一場自我閹割——她在閹割她與生俱來的高敏感。

作為一個沒有文憑的高敏人出走,勢必會受到打擊,這系列挫敗,讓她認定自己是世俗上的失敗者。
《半邊天》節目結束後,她和主持人張越仍保持著多年聯絡。但也由於這挫敗感,讓她漸漸失去了和張越通話的勇氣。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當年節目播出後,有觀眾懷疑言之有物的她不是一個鄉野村婦,而是一個節目為了收視而特意安排的喬裝打扮的大學生。
圖源 | 《半邊天》
她明明只念書唸到初二。促使她講出那些震盪人心二十年話語的,正是她珍貴的高敏感。
高敏感促使她可以擺脫身份和環境的束縛,自由思考,充分思考,才使她擁有高反差的神奇的精神面貌,以此不自知地,鬼使神差地,脫離客觀,成為一個不受地理、時間限制的精神icon.
但也由於這種高反差,造成她的高痛苦。幸好她本身是個高能量感的人。
當年那句“我寧可痛苦,不要麻木”的話,之所以震盪深遠,不僅因為其犀利,更因為這話本身就充滿著一直敢,一直能和痛苦博弈的氣力。
如今的劉小樣之所以又出現在大眾面前,是因為她又想表達了。也因為,她花費20年,終於明白,她無需成為別人期待的某種人,她說她就是要“費盡力氣,不要成為某種人”。
也看到了很多痛苦的真正來源,她能解決它了,其中就包括對於自己的高敏感的安置。

首先,她認同了自己的高敏感。

早年,她總是不自知地說出很多震撼張越的話。路過心理學書籍時,張越問她是否要買,她不經思考便回答:心理書有什麼用,人還是得靠自己調節。很粗糙卻很在理。
多年後,當她和張越分享,她覺得人不能不知道天天路過一朵花時,張越再一次被她震撼。
圖源 | 《她的房間》
她說,當我是一個有自主精神,自由靈魂的人的時候,詩不在遠方,在我心裡。
我覺得路邊的花是我的,它就是我的。
高敏人見微知著的能力,更容易看到事情本質和真相,所以她總能輕鬆地說出這些大智若愚的話。

你會發現,她不再為高敏感而迷茫,缺少身份認同,或是感到孤獨。

她看書的勁頭比當年更甚,開始摘錄,開始獨立思考總結。她不要別人的評論,她覺得別人不一定有她自己總結得好。
她說自己就是老農,但她的花,她的玉米,她教養的孩子,就是她的詩。
圖源 | 《她的房間》
當年,她的孤獨感是沁入身心的:
“在農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閒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有約定俗成的規矩,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著你。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願地去遵守這些規矩。”
現在她很驕傲地說,她不覺得孤獨,也不覺得總是保持思考會累。
因為她現在已經習慣了自問自答,當自己回答不出來時,持續的看書,或者過陣子發生一件事,就會給她答案。她說,因為她的思考是接地氣的,所以她的思考就不會累。
她終於意識到,生活本身是問題,也是答案,是殘忍和無聊,也是慈悲和精彩。
圖源 | 《她的房間》
20年前,她不甘心於眼前,她說要一直開一扇窗,用來平衡現實與內心直到老。
我就是要把窗戶關上

一直讓它開著

一直開到我老

我怕我失去那些激情

那些感動
20年後,她確實巧妙地平衡了內心與外界。
她快樂於長大了的孩子們依然喜歡歸家,欣賞兒媳婦甚至說自己愛她,她是自己曾經想成為的人。她擁抱著她的家庭,也依然汲取著書籍和生活的美。
更可貴的是,經歷過短暫的,對高敏感的自我閹割之後,她又恢復了和當年一樣發達的,甚至更發達的,茂盛的,充滿觸感神經的,對外界的靈敏。

失聯多年後重逢,她依偎在張越肩膀上,無聲勝有聲。

面對鏡頭,依然緊張得詞不達意。
圖源 | 《她的房間》
依然思考著自身精神和客觀外界的矛盾。比如,看見舞者用肢體表達自我,她也向往如此。
卻因肢體不協調,被定義為“沒有藝術細胞的人”,仍委屈哭泣。

看完《千與千尋》後,她喃喃自語,眼含熱淚。

圖源 | 《她的房間》

你會欣喜於她依然如此敏感,即便皺紋已經爬滿了她的臉龐,但她捧起心愛的花朵時,還是在用已經需要眯著老花的眼睛吃力觀察美。

圖源 | 《她的房間》
對於高敏人群而言,在和世界交鋒中,會受到更多跌宕的刺激。卻沒有迷失變形,仍舊保持內心純良,沒有改變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要知道,年輕時,人的高敏感是一種天賦,對其高敏帶來的疼痛,是迷茫的,被動的。年老後,人還願意保持一種高敏感就變成一種主動的選擇。

因為她已經知道那會痛,會比一般人感受到的痛還要痛,但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甚至是一種英雄主義。

所以,劉小樣怎麼可能是失敗者呢?

恰恰相反,高敏之於劉小樣,不是脆弱,反是見證著她的高能量。
人生沒有地圖,她卻能靠著觸角,一種本能去追尋她的理想生活。
早年,她透過上班、搭配衣服、講普通話等表現形式追求優雅,追求一種理想主義。兜兜轉轉一圈看似一無所獲,其實她在路上跌跌撞撞,更找到了當年不平靜的原因,找到了安置自己的方案。

她學會了向內觀。

現在,她透過種滿院子的花,每天拖一遍的地,去落地浪漫,去擁抱真正的,自己生活的所有。
她看見了本質,所以有了質的改變。
你看她這一路,高敏帶來了痛苦,也刺激著她更越挫越勇去探究真相,去向上生長。
20年前說,寧可痛苦,不要麻木。
20年後,她說這段話其實是她更準確地表達:
從痛苦荒蕪裡生出來的喜悅
我覺得這才是我要說的話
圖源 | 《她的房間》
面對高敏人探索世界的痛,她仍舊不怕:
“我不怕,真的我不怕。”
圖源 | 《她的房間》

平實害羞天真的她,說這話時,眼神很堅決又很平常。

她借用《西西弗的神話》,表達著自己。
她說臉可以貼在石頭上,可是就是要蔑視諸神的處罰。即便一遍又一遍推那塊永遠到達不了山頂的石頭,她也覺得沒什麼。

(石頭)掉下去

我就又給你弄上來
我不是說和你作對
我覺得就(應該)是這樣
圖源 | 《她的房間》
一個高敏人竭盡全力,即便傷痕累累也要繼續用自己的面貌探索這個世界,幾近壯烈。
即便是哭,潛臺詞也充滿力氣。
別人說她跳舞沒天賦,她的哭看似脆弱,實際潛臺詞不也是:憑什麼我不行?
她對《千與千尋》中“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這個立意感觸頗深。其實她真實的生活早就完成了這個立意——
她吐掉了很多不必要的食物,迴歸乾淨的生活。

對了,她還給自己改了名字:

把劉小樣的“小”改成了拂曉的“曉”,不再是渺小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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