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熟悉的黃金時代,不會悄悄遠去

《黃金時代》沙龍現場,從左至右:梁賀、文珍

2023 年聖誕節的前一天(12月24日),杭州樂堤港單向空間一層沙龍對談現場,作家文珍和正在單向空間二層舉辦個人藝術作品展的老同學梁賀聊了聊他們眼中的“黃金時代”。
文珍與梁賀是中山大學金融系 1999 級本科同學,兩人都不是因為喜歡而選擇金融系,畢業後他們不約而同進入了與金融無關的行業,二十多年過去,眼看同學們站在金融紅利風口浪尖,成為最早實現財務自由的一批人,他們依舊慶幸當初的選擇。
在周圍人眼中,他們是略顯“奇葩”的人;而作為記錄者,他們一邊感到在時代中前行的無力與艱難,一邊又樂在其中,選擇、掙扎、困惑與反思,在種種矛盾中,他們始終用記錄抵抗虛無,最終成為一個自洽的人。
本科畢業後,文珍遵從自己內心選擇,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又在出版社當了 13 年編輯,記錄成了她的日常。
她至今記得,2005 年單向開在北京圓明園東的第一家書店,裡面有一片竹林,一個非常美的廁所,人在那裡會有金魚在頭頂玻璃魚缸裡游來游去,樹影透過魚缸打到人臉上,非常美麗,這是關於那個時代的微小記憶。
她想,如果她不說,就好像這些從來沒有存在過,但她把這些記錄下來,就不能說沒有意義。
同樣身為記錄者的梁賀,這些年輾轉了多個行業,定居北京後,繼續從事著與金融無關的工作,很長的時間裡,他們並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只是一直寫、一直畫,這些行為雖然無法從最早所學的經濟學邏輯裡找到答案,但他們還是堅信“學金融最大的作用,是讓我們有了一個看世界的標準”。
這場對談沒有高深的理論,更像是創作者之間的互相取暖,彼此攤開內心去面對現實生活的種種難題。
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從時代命題聊到個人選擇,除了表達自我,更多的時候他們希望傾聽觀眾的聲音,面對困惑,他們不提供唯一標準的答案,而是選擇和大家一起尋找答案。

單向空間 杭州樂堤港店

#關於黃金時代
梁賀:“黃金時代”這個主題其實來自我去年的一幅畫,原型來自於大約十年前,當時國家正在提倡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很多熱錢滾滾而來,那時出來的所有商業模式,一定有“顛覆”這兩個字,包括我當時創業的公司,也在喊這樣的口號,當時沒有太大感覺,後來在很多夜深人靜的時候仔細想,迴歸到事情的本質,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事,有沒有解決什麼具體的問題?就想到很多在風口浪尖上的企業,如果從工業製造幾百年的歷史來看,其實沒有顛覆什麼,我就畫了最早的一個稿,叫“顛覆個鳥”,當時是對我自己創業的嘲諷。
單向空間 2F
一直到去年看法有了一些改變,就畫了一幅大的油畫,在“顛覆”的畫面下方加了一朵小花。作為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最主要的時代親歷者,其實我當時沒有覺得那個時代有多麼的偉大,回頭看才知道那個年代的開放,我們看了很多原本看不到、之後可能也看不到的東西,就會覺得我們是不是真的錯過了一個黃金時代,想到這個我就有點難過,但那時我還年輕,其實也做不了什麼,沒有能力去做出自己的貢獻。

黃金時代 by 梁賀

這次在單向專門選了我從今年夏天持續到現在日記裡畫的一些小畫,我後來看 2017 年文珍登在單向《我們的黃金時代》上的那篇小說,發現我們有很多共同的點,雖然她寫的是愛情,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所以我後面就想,其實我們當下就是黃金時代,因為只有你活著的,只有你自己發揮作用的那個時代才是黃金時代。

單向空間 2F "黃金時代" 展覽現場
文珍:其實在中大學金融的那四年,也算是我們人生中的黃金時代,這段經歷最大的作用在於,給我提供了一個理性視角,讓我不以中文系的角度去看人。
要說到黃金時代,會讓我想起蕭紅,許鞍華的電影裡她很顛沛流離的一段時間,那時候她身體也不好,跟肖軍感情也不順,她跑到日本去,沒錢也沒什麼朋友,但是她好歹有一張書桌,可以寫字和寫信,有時候看一看日本街頭的風情畫,看一看異國他鄉的別人的生活,她也語言不通,其實是很苦悶的,但是她寫信的時候偏偏要說,我覺得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這讓人很感動。
對於創作者來說,真的無所謂什麼樣的時代。我們還在寫,還在畫,每天都堅持做這件事情,其實不管是不是黃金時代,都很尊重自己每一天的時間,什麼樣的時代可能都是你的黃金時代。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現場Q&A.
#01
選擇的權利與為何選擇
現場提問 1:我高中的很多同學,用我的話來評價他們可能是屬於吃完睡,睡完了讀書,讀書完了還睡覺,睡覺完了又讀書,問他以後要幹什麼?他說我要考一個好大學,問他考了好大學要幹什麼?他說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就想,像文字藝術類的東西,其實是有助於培養一個學生的興趣方向,也可能說是自己的意識覺醒,所以我當了文學社的社長,後來我們在杭州辦了一個高中文學聯盟,事實上,我在問我同學的時候,他們會說自己爸媽連30塊錢的買書錢不給,我們在打辯論賽的時候,他們連40塊錢的報名費交不上來,對我來說,我可能完全意識不到這種問題。
前幾年有個影片比較出名叫《後浪》,裡面講我們現在年輕人多了一個叫選擇的權利,但實際上,選擇的權利依舊停留在少部分人手中。我一開始覺得可能是資源的問題,後來又覺得其實是人的問題,不光是他們的父母、而是孩子沒有自己的想法。
我其實一直在想,比如說我大學想要學漢語言,我到底是為了想要找一個好的工作去學漢語言,還是說我的興趣是想要學語言,想要去寫作?亦或者是說我的興趣成為一種職業以後,它是否還能成為我的興趣?這是我會產生疑惑的一個點,老師們有沒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或者建議?
2020 年五四青年節前夕,B站推出影片演講《後浪》
文珍:我現在其實就是專職作家,把自己的興趣完全變成職業有一點點問題,就是當你拿到工資開始寫作以後,你就會不太想寫。
其實當學生或者是當孩子是有很多的不得已,因為有很多事情是你沒有辦法自主,沒有錢,又要考試,又要有一個所謂的前途,在寫作這件事情,我身邊的同行各種各樣的都有,如果有一個人有非常強烈的表達欲,又相對來說比較幸運,可以堅持自己的表達欲,最後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一個對自己的前提就是建立在你要不要很快得到回報和行業內的認同,如果不是立刻就要成為標準化生產的頂尖零件,其實什麼時候開始都可以,而且也有可能是半路出家,你有非常強烈的表達欲,或是非常強的求學熱情,其實不一定是從別人那裡,還可以自己不斷去學習。
梁賀:是否去讀什麼其實不太重要,更多在於你有多大欲望去做這件事。

當你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或者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可能最好先把自己的視野再拉寬一點,至於專不專業,其實是成長的過程中,體系賦予給我們的。多問一下自己,我究竟在哪個地方會有成就感,很多人會犧牲掉自己的願望,去滿足父母或者是長輩們的期望,

我覺得還是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把自己內心的東西找出來。

#02
選擇的意義
現場提問 2:“黃金時代”這個主題讓我想到堂吉訶德里面一句話,他說桑丘朋友,你該知道,天叫我生在這個鐵的時代,是要我恢復金子的時代,一般人所謂黃金時代。其實現在也有很多人,他們把自己的興趣愛好在一個特殊的階段發展出來,我覺得這些人都是現代版堂吉訶德一樣的存在。
我大概能夠理解我身邊朋友的失落感,因為我也是做文學社工作的,其實有些時候用現實的方式去解決現實的問題,是會得到很多的失落,但是我們也知道,我們這種氣質的人,不可能再用非常現實的方式去觸碰到現實。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更喜歡用虛構的力量,用文學和想象的力量去解決現實問題,雖然這聽起來可能有點理想主義,但是好像對我們這種人來說,理想主義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唯一齣路。
但堂吉訶德這個人物有點特殊,他代表的是想象力的那一端,他所謂的金子一般的時代,會讓我覺得是一種想象力和人文事業佔據上風的一個時代,可是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這好像是非常個人的工作,已經不能與時代共舞,或者說不是一個非常主流的選擇,我還是會有點疑惑,好像我們的一些問題,從來就不需要去有一個答案,或者說要去解決它,而只是個人的一種選擇,我還想再掙扎一下,是不是最終還是隻能落到個人的選擇,大概就是一種在廣大和狹隘之間非常掙扎的一種狀態?
文珍:我想回到梁賀前面提到我的小說,裡面的命題很小,就是講一個人失戀,她怎麼處理自己失戀的問題,但是這個小,裡面有很重大的事情,就像曾經有人說龍騎戀愛比豐功偉績更危險嗎?人生如果要強求意義有多麼的壯闊,本身可能會忽略掉很多日常的細節,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就不是一個做題,也不是一個所謂的題材選擇論。
人是這樣一種軟弱的、不可控的動物,所有人好像都以為我們每一件事情是經過理性思考,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很隨機的衝動。我在想我們有沒有把一些非常小的東西做到很好,就像如果我們能把自己的情感表達足夠充分,已經非常厲害了。
其實很難向時代要求什麼,因為沒有一個時代是可以許諾給我們什麼的,我們在抱怨他人或者時代的同時,也要問一個問題,我們有沒有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去表達這個時代,去解釋這個時代的世道人心,有沒有足夠誠實的去面對自己內心的風暴?我們做的事情和選擇,有多少是利己,有多少是隨境,我們對別人的要求和期待,大概很多都是對自己的。
對自己好一點,給自己一個自我修復的時間,更多的時候是用在積極創造。沒有小題材,再個人化的選擇,也有一個難易之分,選擇難走的那條路會好一點。
2017 年,《單讀》第15期“我們的黃金時代”,文珍一篇關於失戀者的小說選入其中
梁賀:我跟你一樣,也還在掙扎。大時代裡這種孤獨感是隨時隨地的,每天都會有,我為什麼每天晚上創作,不是像你們想象那樣有靈感,有靈感是特別難得的一件事,其實就像勞作,必須要去做這件事情,不能夠說等你有靈感了再去畫,我就是強迫自己每天畫,等靈感來的時候,才能畫出好的東西。
#03
時代與規則的衝突
現場提問 3:我也是學經濟學,本科四年基本上在B站上大學,也會經常抱怨學校,剛開始看到“黃金時代”這個主題,以為會追憶九零年代,但是聽了以後有了一個新的視角,就是我們活著的時候,就是黃金時代。
我心裡也有很多困惑,當我對現在這樣一個講究效率、講究資本主義邏輯的時代產生懷疑時,常常會有一種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感覺,包括許知遠老師也在《十三邀》片頭講過,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作家,我想問你們在這工作生活中有沒有遇到過和這種大時代旋律的所謂的資本主義邏輯產生過的一些衝突?以及你們是怎樣處理這些問題,怎樣安身立命?
梁賀:經常有,我在幾個行業輾轉創業,每一次都是巨大挑戰,以前學的東西好像也派不上用場,每一次都很懷疑,每一次轉折都是很大的捶打,而最大的捶打來自於有了家庭,有了小孩之後,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需要供養他,你的收益不是任性一拍桌子不幹了就可以,有時候命運還是會眷顧一些,選擇自己的道路的確很難,但我覺得都難,我以前那些同事他們也很難,那我就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選擇有價值一點的。
其實算不上是時代的衝突,那些憂傷的年輕人,每個時代都會有,關鍵在於其實很多東西是在經濟規律之外的,現在的規則其實是二戰之後由美國建立,整個體系是按照契約精神建立起來的,這是純粹西方的東西,我們作為跟隨者,難受就是因為我們的規則是透過親戚、人情關係建立起來的,我們和世界的衝突就在這裡。
#04
直面衝動
現場提問 4:我是學藥的,目前在醫院工作,現在感覺工作太安逸,沒有積累,每天做一些完成性的工作,這些並不是我內心想做的,因為藥學我關注了抗衰,後面瞭解到抗衰可能不僅僅從皮膚,還可以從內部調節,就特別想去學習這一塊,目前在國內還算比較朝陽領域。前段時間找到一個機構,他們正好去國外參加會議,因為要自費等很多因素,後來我沒去,更加想了解這一塊,我想問兩位老師,像我已經工作了十來年,在現在這個時代,如果選擇做另外一件事,會不會有點衝動?
梁賀:衝動是壞事嗎?我總覺得有衝動,首先證明你還有能量,有一門學科叫行為心理學,裡面講人的腦神經會有不斷的閃念(sparkling),當你去滋養它時,念頭就會成長。如果讓你覺得痛苦的東西,就不要去滋養它,慢慢那個神經就會斷掉,從我的成長或者是遭遇來看,就是因為我很尊重我自己的衝動,尊重自己的慾望是一件特別值得去做的事情。
你剛才說的考量我也經歷過,包括因為金錢、家庭的壓力,可能很多人就不會去做,我現在覺得恰好相反,因為我當時做了,可能付出了一定的代價,但我給小孩的示範作用其實更大。
#05 
創作者的尋找
現場提問5:我是 89 年出生,我覺得我們這個年代的人身處最糟糕的時代,跟“黃金”沒有任何的關係,出生便面臨著各種壓力,不管是讀大學、就業、還是結婚生子,都有一種艱難的感覺。
我剛好大學是讀的漢語言專業,畢業後也沒有從事與專業相關的工作,這是第二次來單向,每次來都會讓我覺得,一個遊離在外的人,再次迴歸到那個點。現在很多人可能物質並不匱乏,真正匱乏是精神,大家可能更願意把時間用在滿足其它需求上,但真正有用的東西沒有做,讀書這件事情就很有用。很小開始我也有創作慾望,平常也會隨便寫寫,但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始去創作,比如說我想要寫作,就覺得必須要懂心理學,要去看很多書,要構建某種意義。
文珍老師您作為一名作家,應該算是一個文化創作者和傳播者,在創作或傳播時您是否思考過自己的文化使命?也希望能在創作上給我們一些建議?
文珍:首先非常感謝提這個問題,讓人心有慼慼,也常常會有有人問我怎麼開始寫作,我的回答是多讀書,所以其實這個問題你已經回答了,天下第一等好事,無非讀書,讀書是平等的,那些出色的靈魂,是在開啟書頁時就可以跟你對話的,它甚至可能比聽一個直播或者是一場現場活動更有意義。
我在寫作者之外的另一個身份,是我當了13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其實做出版也有點像做產品,你不太知道什麼人會去買這本書,但它會製造出某一種可能性,什麼樣的書和什麼樣的人發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像現在這樣,我們可以分享自己的觀察與困惑,各自的所得,我覺得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在單向空間閱讀的人
#06
父親的困惑
現場提問 6:這個主題讓我想起我們那一代人,比如那時候每天要定時守在電視前,或者是互相傳閱手抄本小說,甚至要看很多遍,我是80年代人,現在也有小孩,那時看到的文學作品,接觸到的內容,從我現在來看,覺得才是真正的黃金年代。我在想是不是對於所有人來說,他所謂的黃金年代,都是他小時候成長的那個年代,這是不是一種假象?
現在物質方面確實是小孩的黃金時代,他們不會再有像我們以前一樣把一本書翻來覆去看好幾遍的體驗,我在家和小孩相處的時候,看到大資料給小孩推過來的內容,跟我們那個年代喜歡的內容差距太大,作為家長來說,這個時代好像除了物質,從其它維度來看,根本就不是黃金時代,我想這是不是一種焦慮,我是不是應該放下,或者我應該怎麼放下?
梁賀:我可以相對肯定的說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逃不開童年,好的壞的都有,但是關乎你是以什麼樣的世界觀去看這件事情,我就總是看童年的好。對於小孩來講,他們現在的童年確實也很重要,換一個積極的角度去看,現在挺好的,我們努力工作了那麼久,不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有更好的物質生活嗎?我們當時之所以如飢似渴的看那些書,是因為那個時候又沒有這樣的條件,現在有了,挺值得開心的。
但是作為家長,的確要警惕,我們需要有甄別能力,要在小孩沒有自控能力的時候,讓他慢慢去學會有自控能力,因為現在內容推送的機制我覺得不見得是一個好事情,過多關注大資料偏好推送和演算法推薦的資訊,會讓人的大腦退化掉。
文珍:這恐怕是個代溝,不是黃金時代的問題。我們每個人懷戀的都是自己的童年,保有的也都是童年非常單純、無憂無慮的記憶,後面的怎麼看都不順眼。我記得小時候,我媽每次看到我都說你好可憐,只能看電視,她覺得她成長的年代比我幸福,但其實她那個年代更是什麼都沒有。
就好像我看現在動畫片覺得很難看,其實現在的小孩將來看我們那時候的動畫片,肯定也覺得很土,這是一個時代烙印,沒有辦法。我始終認為時代是在進步的,如果不進步,那人在幹嘛?所以討論時代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怎麼在一個時代讓自己立身,是不是一定要得到成功,或者萬眾矚目?這才是問題。
不管一個人多麼成功,在一個多麼讓人豔羨的位置上,他都有非常多具體的煩惱,想要取悅另外一些人,或者是想要得到更多成就,這就是人心,從不滿足,可能這也是進步的源泉。就像寫作,最後我也會覺得越來越難,因為已經知道怎麼樣是好的,要去構造這個好會更困難,與自己的能力搏鬥,與時間賽跑,與懶惰和虛無傾向去鬥爭,這是一個有趣的過程。

「黃金時代」梁賀藝術作品展
時間:2023年12 月 23日起
地點:單向空間·杭州樂堤港店 2F
參與方式:無需預約,免費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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