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嘉豐,音樂人。
每個風格對我來講是一種語氣,一種不同的說話方式,它們都在幫我唱歌。
一種全新的真誠
2024.06.15 上海
我叫高嘉豐,是一個做音樂的。去年萬聖節,我在上海做了一個街頭的新歌釋出會。當時我自己很苦悶,因為萬聖節的時候大家都會去打扮成一個特定的角色,如果我不打扮的話會顯得比較弱,所以我就在想我要打扮成誰。
後來我發現我沒有時間了,因為所有的時間全部用來準備我的歌曲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拿了一個牛皮紙板,寫了一個牌子,說“平時扮演自己就很辛苦的人,萬聖節什麼都不用扮也是ok的”。

然後第二天發現,我的天,整個中文網際網路都是我這個牌子。很多媒體、很多大V在轉,甚至登上了《解放日報》這樣非常重量級的媒體。

有些網友說,這是那次萬聖節最暖心、最真誠的一句話。我覺得這件事很好玩,因為我本來是一個做音樂的,但是反倒是這個牌子成為至今為止我跟最多人發生共鳴的一次經歷。
我今天的主題是一種“全新的真誠”。那什麼叫“新的真誠”呢,它跟普通的真誠有什麼不一樣呢?我想我會和大家分享做音樂的經歷,希望在演講的最後,它能夠超越音樂,能夠對大家有一點點意義。
01 擁抱碎片化的時代
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一個音樂人、歌手、製作人。這是我的巡演海報,馬上就要開始巡演了,所以給自己做個廣告。

我也是個DJ,還是一個音樂製作老師。有的時候我會去教各種各樣年齡段的人,幫助大家把自己心中的歌曲做出來。我還是一個樂器設計師,這是我做過的唯一一個樂器,大概2011年的時候做的。

最後怕大家忘了,再強調一下,我是一個音樂人、歌手、製作人。
經常有人問我,你的音樂是什麼風格?
這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很多音樂人可能會一下就說出來,說我是做R&B的、我是做HipHop的、我是搞流行的。但是我非常難回答這個問題,最後想到了一個統一回復:新能源混合動力音樂。
有的音樂人他可能會在一個風格里面深耕特別久,比方說他可能這一輩子就是做民謠的,或者他這一輩子就是做HipHop的。但是我擅長的事情是把各種各樣現成的風格當作材料,把它們進行混合——打個粗暴的比方,就是說有可能這一秒鐘是一個流行歌,下一秒就是死亡金屬。
有的人可能會說你怎麼這麼分裂?
我是在2000年代度過的我的青春期,這也剛好是網路興起的的年代,網路到來讓一切很多東西都加速了一個程序,叫作碎片化。

比方說以前的音樂可能5-7分鐘一首歌,再往前,可能古典時期的歌劇、音樂劇動輒兩三個小時。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今天的抖音或者是短影片平臺會有30秒的音樂,甚至一首歌它就被人記住10秒鐘,剩下這些東西都不重要。
我們的情緒也碎片化了。比方說我在短影片裡面刷到一個小貓小狗,然後我覺得好可愛分享給朋友,這時候我的心情是洋溢的。下一秒鐘可能就刷到戰爭影片,看到裡面的兒童在受苦受難,對加害者感到非常憤怒。
面對這一切的碎片化,有的人可能會說,我無法接受資訊過量帶來的分崩離析,可能會選擇逃離,選擇慢下來,去山裡居住,說我不用手機了,只看紙質書。
但是我應對它的方式可能是相反的,我選擇去擁抱這樣一種破碎,這就是我的創作方式。
現在很多年輕人會被老一輩詬病,說“沒文化”“不深耕”,還有“缺乏專注力”,但是我反倒是覺得這種破碎裡面有沒有可能蘊含著一種巨大的生命力?我為此拍過一個小影片。
不一定是亞文化,有可能整個時代最大的優勢就是“沒有文化”。我把這個東西叫作“無根的破碎”,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時間去深究,興趣廣泛但時間不夠。不過又因為網際網路把整個世界拉平了,所有材料都唾手可得,不需要任何成本,所以你可以在整個世界的時間線上反覆橫跳。能夠自由地運用世界上、歷史上任何一處地方的文化進行創作,當時的我認為,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由呢?
我想給大家介紹一下我會和自己玩的一個遊戲,叫「維基衝浪」。比方說我感興趣古羅馬,就去維基百科上開啟它的頁面,去閱讀古羅馬的一些描述。
然後發現這個頁面的某處提到了奧斯曼帝國,我挺感興趣的,然後就點進了奧斯曼帝國的百科。看著看著發現奧斯曼帝國可能在某一年橫跨了它的疆域,提到了波斯灣。點進去波斯灣,它說波斯灣產椰棗。
我的興趣就把我帶到椰棗的頁面,它說椰棗能夠做成果脯。然後我就餓了,下樓買了一包果脯。

這就是我整個下午的心路歷程,從古羅馬到了果脯。所以你看在世界的歷史上,現在的我們是可以舞蹈的,是可以橫跳的。
02 個人瀏覽器歷史
大家會覺得什麼樣的東西是歷史?比如秦始皇統一了文字,誰誰誰拿了奧運金牌,這是歷史;比如我今天來講一席,它也是歷史,它是我的個人歷史。如果我說古羅馬一直到麻辣燙,這個東西是歷史,大家覺得是嗎?我覺得它是,而且它太是了。它是我的個人瀏覽器歷史。
爸媽可能會覺得你今天一天在這待著什麼都不幹,會覺得我很不可理喻。但是我想說我的精神世界老豐富了,我去了很多地方。而且在網路上我們其實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進行一種再教育,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養分。這些個人瀏覽器歷史它有可能就在決定著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有的時候,比方說我和我的發小,我們是同一個高中、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小學成長起來,然後我們的家庭經歷甚至都很相似,但是大家成為了各種各樣的人。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我們在手機上看的東西不一樣呢?
還有一個東西叫作藝術史,有時候老師會拿一個比較大的藝術史的框架去評判你的作品,評判你的東西是不是夠當代,或者是不是比較前衛、比較先鋒。
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老教授的課讓我非常抓狂。他是一個非常固執而且非常想要所有人都做他心中的那種前衛的實驗的當代音樂的一個老教授。
整堂課有很多不同背景的學生,但是到了這門課,在這個老師的指導之下,大家不做一些非常晦澀抽象的東西是拿不到學分的。所以當時在這個課上面我就坐在第一排,然後老師說一句話我搖一次頭,說一句話我搖一次頭。
其他人都說高嘉豐你瘋了吧,我說真的我無法贊同,因為我覺得很可惜。我覺得音樂在我心中應該是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的,你不能拿同一個維度去評判它。
所以那個時候我就下了一個決心,我要把我的個人歷史放在比藝術史更高的地位來創作。就算我以前喜歡的東西放在今天可能很笨拙、很過時,但是我還是想要把它們找回來。
我要真誠地面對這一切,包括我12歲時喜歡的偶像歌手,18歲時玩的搖滾樂隊,22歲時最愛的電子專輯,28歲時的網易雲歌單。哪怕它們在今天看起來再過時、再笨拙,我也想把它們全部吃下去再吐出來。
所以接下來我想給大家唱的一首歌,是一首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的歌。它包含了我小半輩子的音樂歷史,叫作《愛你愛到》。
剛才過去的五分多鐘,如果用音樂風格術語來分析,大概是:從朋克,到新金屬,再到核,再到流行音樂,再到一些輕柔的薩克斯,再回到朋克結束。
有的人可能會說你是為了堆砌而堆砌嗎?還是你只是為了去炫技?但是我想說這些風格它們對我來講都是有意義的。每個風格對我來講是一種語氣,一種不同的說話方式,它們都在幫我唱歌。
同時這些都是我愛過的東西,它們都是我的過去。我把它們全部吃下去然後吐出來,就變成這樣一首很奇怪但是很精彩的歌。重新愛上它們需要一些勇氣和真誠,但是我做到了。我也想透過我的創作告訴更多的創作者,你們也可以做到。
後來有個朋友跟我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作元現代主義(Metamodernism)。
我說聽起來好高階,這是什麼?他說這是最近藝術界一種新的思潮,後現代主義解決不了的東西它能解決,老厲害了。還說元現代主義的一個重要表徵,就是在各種風格之間穿來穿去。我說笑死,雖然我不懂藝術,但這不就是在說我做的音樂嗎。
於是我硬著頭皮去讀了一下元現代主義,發現它跟我的音樂真的有一點關係,跟我的經歷也有點關係。
03 尋找自己的十年
如果我的音樂歷程不用繞了一個大圈來形容的話,就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了。兩歲的時候,我媽送我去學鋼琴,然後學了一年就沒學了,原因是我給我媽畫了幅畫,畫了一個鋼琴、一個窗戶,然後畫了一個箭頭,意思是我要把鋼琴丟出窗戶。
薩克斯也是學了一會兒,吉他倒是我自己特別想學。在初中的時候,家裡給我買了一把100塊錢的木吉他,特別難彈,我手都彈爛了,但是還是繼續彈,廢寢忘食地彈,用吉他寫了好多歌。
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歌手是老狼,我姐跟我說,你這麼小聽這種歌曲是不是有點少年老成。到了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聽上搖滾樂,是一些高年級同學帶我聽的。他說你聽這個,這個可給力了。然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愛上了搖滾樂,徹底跟老狼老師說了再見,覺得流行音樂真是弱爆了。
在做搖滾樂的路上,我目睹了一些人用電腦做音樂,第一印象很帥,弄一下就能夠出很多不同音效。後來慢慢發現真的很有意思,就是你做樂隊、做一些其他的創作,你需要跟人合作。但是電子音樂,或者用電腦做音樂,你就是一個人在戰鬥,你可以成為你的音樂裡的神。
我當時很享受這個當自己的神的感覺,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決定做一個製作人,它是對人的音樂素質要求特別高的角色,這個樂器你要會一點,那個東西你要理解它怎麼運用,你必須得會很多東西。
不過為了穩住我的亞洲家長,我大學讀了金融。雖然我整個大學階段都在外面演出和看演出,對於金融的瞭解可以說沒有。畢業以後我在銀行幹了半年IT,還是耐不住上班的節奏,自己申請了紐約大學的音樂科技專業。
這是一個培養工程師的專業,但不是培養藝術家的。它會學關於音樂方面的科學科技、電腦程式設計,還有錄音這方面的東西,是一個為藝術家服務的專業,但是我是有一顆想要自己創作的心。所以在紐約的日子裡,我幾乎每分每秒都跟各種各樣的藝術家泡在一塊,然後我接觸到了一種新的音樂風格,很抽象,叫作實驗音樂。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心想,這不就是噪音和亂吹亂彈嗎?我覺得太瘋狂了,但是我想理解它。
後來我花了兩三年全情投入到實驗音樂的創作當中,帶著我的薩克斯和紐約的這些實驗音樂樂手們成為了朋友,成為了戰友,一起演出。我才發現,真的是亂吹亂彈,開個玩笑,它是一個有相當多門檻的音樂型別。
剛才我diss過的老教授,我最後很感激他。在他的課上,我們需要給班裡播放我們做的曲子作業並且講解創作意圖,一般大家都是放完再講解。我當時覺得我那個曲子太無聊了,但是我發現下課時間不多了,於是我就一邊放我的作品一邊聊天。
這作品是我拿了一個錄音機去發電站的周圍掃,得到了一些變化的聲音。我當時覺得如果真的讓大家聽完這個東西,太殘酷了。於是我就一邊放一邊講。
結束的時候老師跟我說,你這是一個很好的表演。我說啊?他說對,你一邊放音樂一邊講事情、講話,會是一個很好的表演。我反應過來了,我覺得同意。所以在當年的那門作曲課的結課音樂會上,我就是這麼表演的。
那個音樂會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第二無聊的東西,每個人在課上做出來的東西都非常無聊,也沒有人在演奏。輪到我了,我也放了一個很無聊的音樂,但是我當時就是拿了一個麥克風,像現在這樣,用搞笑的方式和大家說了一個故事,然後頓時整個禮堂的氣氛完全不一樣了,收場的時候收穫了雷動的掌聲和哄堂大笑。我當時很開心,開始把這個東西叫作單口音樂。
後來我用這種方式演了很多演出,還做了一個歐洲的小巡演,基本上就是非常輕量化,連樂器都不用帶,一個麥克風、一個手機。
然後我發現人的大腦很奇妙,我們不能同時收聽兩段對話,兩個人同時和你說話你得選擇一方聆聽,也不能同時收聽兩段音樂,但是我們可以同時收聽一段對話加一段音樂,並且效果特別好,這兩個東西加在一起的反應是1+1>2的。而且同一段文字,你選擇不同的配樂會有完全不同的奇妙化學反應。
有一天我在思考音樂和文字這個問題的時候,突然意識一件事,音樂加文字,好像有點熟悉,這不就是寫歌嗎?用音樂賦予這個語氣,用音樂賦予文字情感,這不就是我13歲的時候每天放學狂奔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嗎?
在那一刻我就覺得我的天,這整個圈大概有10年之久,我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階段,接觸了不同的音樂文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裡。

我一度以為我做的音樂越來越“高階”了,越來越“藝術”了,我曾以為去寫好聽的流行歌是一件特別不酷的事情,以為我總得弄點高深高冷的東西。但一切好像都在告訴我,我很有可能只是一直在嘗試成為其他人,但我心底愛的可能就是簡單、直接、有溫度的音樂。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開始寫歌,寫簡單的歌。
04 不去成為“其他人”
我離開了紐約,跟我那幫實驗音樂朋友說再見,然後也暫停了所謂的實驗音樂、實驗藝術,開始回到國內,迫不及待地就想寫歌,寫了一首叫作《蹦迪治大病》的歌。它是我人生中寫的第一首流行歌曲。

當時我迫不及待想要逃離特別虛頭巴腦的藝術,所以我就想要做點聽得懂的。所以它是一首非常胡扯的流行歌,歌詞很好記,像五言律詩,旋律特別洗腦,聽一下。
我很幸運,這首歌出來後有點火,雖然沒有到大家都知道的這種火,但是對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而且還被不同的歌手演繹過。
後來我也做了一些不同的寫歌的嘗試,比方說我上某寶買過歌詞,那個時候還沒有AI幫你寫歌。你可以去某寶開啟一個連結,叫作歌曲定製,然後就會有人問你需要做什麼樣的歌詞,這個時候你就像跟AI說prompt一樣,跟他說一些我要怎麼樣,還可以修改a輪b輪,挺好玩的。
然後我還做過一些土味喊麥歌曲,很多人看不上喊麥,但是我覺得喊麥是這塊大地上很有生命力的一個風格,因為它非常野,是舶來文化和在地文化的很好結合。
什麼是舶來文化?迪廳、電子音樂,什麼是在地文化?可能是像數來寶的這種說唱。喊麥做了一個非常狂野的融合。我挺喜歡這東西的。
我也上過中國新說唱,cos了一個外星人。但是我最後發現,回頭看這些嘗試,我覺得其實沒有很真誠,有一種調侃一切、我都不在乎的這種感覺,就好像在說這個沒有意義那個也沒有意義,到底什麼是有意義的?又給不出答案。
它確實可能是很吸睛的,我會很珍藏這段記憶,但是對我現在而言,更真誠的東西也許才更有可能打動我自己,進而打動其他人。
我的朋友又跟我說了,他說你這叫作後現代主義的困境——一直在解構,無休止的解構之路,留下來的是一團巨大的虛無。
所以逐漸地,我慢慢嘗試不去成為“其他人”,慢慢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個人歷史。像大家之前聽到的兩首歌一樣,我找回了自己的音樂語言。經過了這一大圈,那些我嫌棄過的也愛過的風格,真的又兜兜轉轉地回到了我這裡,被我用全新的方式、用全新的真誠去詮釋它。
然後我的朋友又來跟我說,你知道嗎,元現代主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新的真誠”,Neo-Sincerity。有句話說得好,最偉大的英雄主義是在認清生活的面目之後依然熱愛生活。我覺得說得對,不過別再說聽不懂的理論了,我把它說成一個故事送給大家吧。
一個小孩出生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這個小島有自己的故事和歌謠,小孩認為ta接觸到的這個小島的文化就是整個世界,他也自然而然真誠地愛著這個小島上的一切。
但隨著小孩長大,ta走出了這個島嶼,發現了這個世界上近乎無限的有趣事物,ta開始懷疑甚至厭惡自己小島的一切,並開始擁抱那些新的想法和不同的人生可能性。
ta在這個過程中擁有了許多快樂,但也收穫了不少空虛。所以在某一些平行世界裡,ta留在了外面的世界,但在另一些平行世界裡,ta回到了這個小島,和島上大家一起重新唱起了故鄉的歌謠。
那些從來沒有離開過小島的人也許有著更動聽的嗓音,但ta的歌聲比那些沒有離開過小島的人則多了一些意味,一種全新的真誠。
所以最後的最後想跟大家唱一首歌,這首歌也是我在萬聖節那天晚上唱過的,叫作《不想和朋友見面》。是一首關於孤獨、關於真誠、關於不成為其他人的一首歌。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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