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顧桃:沒錢,我就寫一個牌子“青春套餐168”給人拍照(上)

紀錄片 // 電影 // 放映 // 課程
導讀:在本期專訪中,導演顧桃回顧了兒時對於家鄉、父母、獵人、相機、藝考、賣廢品買電影票等影響職業生涯的最初的記憶,他首次披露了一件小時候做夢般後知後覺、難以印證的、來自母親記憶片段…在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裡,地下三層的出租屋、喝酒、女友、搞室內裝潢、上街拍照、90年代的服裝品牌,組成了大段鮮活而又生動的回憶。一定程度上,這些回憶也是顧桃導演紀錄片創作的重要基底…

顧桃鄂溫克三部曲。圖片來源網路
訪談人:導演周兵(以下簡稱“周”)
受訪者:導演顧桃(以下簡稱“顧”)
全文字數約8650字,建議閱讀時間20分鐘‍‍‍
顧:“愛上紀錄片”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
‍‍‍‍‍‍‍‍‍
顧桃導演您好。我自己很喜歡歷史,我就思考能不能自己來研究一下我們這一代紀錄片導演的創作、成長曆史,應該蠻有意思。其實現在也有不少學者已經開始做了,但是我算一線的導演,一直在一線拍攝,所以我的溝通方式和角度可能不太一樣。
之前我是聽很多人提起過你,包括你的作品我大概都知道。那天你把片子給我,我用一個晚上全部看完了,做了下功課。所以我就先不聊作品,咱先聊聊你小時候的事。你從小就在大興安嶺,黑龍江那邊是嗎?

顧:

屬於內蒙,大興安嶺是內蒙。

周:

內蒙的什麼地方?

顧:

我老家是內蒙呼倫貝爾,挨著黑龍江,是個四面環山的小鎮。

這個小鎮是以鄂倫春族為主體的民族,但是也有滿族、達斡爾族,後面越來越多的還是漢族,我是70年出生的。


周:

你小時候就一直在那邊?

顧:

對的,在那出生,一直到18歲。

周:

嗯,那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玩的是什麼?

顧:我的記性不好,所以後來我覺得記憶力不好,可能也是去做紀錄片的一個契機

,我覺得紀錄片能夠把現場的這個記憶,透過影像的方式保留下來。所以我其實小時候真正的記憶應該是七八歲開始。有的3歲就記事了,有的5歲記事。我是七八歲上學開始才記一些片段。

小時候受的影響主要是我父親,因為我父親是做攝影的,他當時是在文化館工作,但是七八十年代的文化館其實沒什麼事,就做群眾文化,所以他就自己攢錢買照相機,我印象裡是這樣。
獵民拍攝的顧德清(顧桃父親),圖片來源網路
顧桃家庭照,左一顧德清(顧桃父親),右一為年幼的顧桃。圖片來源網路
周:你還記得(相機)是什麼牌子?

顧:應該是“海鷗”,幾百塊錢,但那時候很貴的,到80年代他才開始用日本的“理光”。但是他給我的影響是畫畫,他那時候是在內蒙藝術學校學畫畫,是中專,畢業之後他就去了大仙女支邊。那時候很多父母都說去各個地方支邊,他選擇了去鄂倫春這個地方。之後在那認識我母親。我母親、姥姥都是滿族。

海鷗牌相機,圖片來源網路
70年代的內蒙古藝術學院,圖片來源網路
周:

你父親是哪裡的?

顧:

他祖籍應該是山東的。

周:

你是家裡老大嗎?

顧:

是老三,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

周:

所以你七八歲的時候記事,他就讓你認字,然後畫畫?

顧:

對。

周:

那時候有逆反嗎?

顧:有啊,但是你不敢反。不像現在的小孩,我現在要讓我兒子畫,他不畫,他是自己主動想畫的時候才畫。

我們小時候不行,不畫畫,還可以佈置作業。比如說我爸要進山拍片,回來他就要看到你有多少張畫臨摹,或者是他給擺個靜物去畫。

年幼的顧桃在父親監督下學習書法,圖片來源網路
周:

素描是吧?

顧:對的。我們那時候看電影都是撿那個玻璃瓶子、撿鐵,賣了之後就去買電影票看電影

,這是那時唯一的文化活動。

周:

電影票多少錢一張?

顧:

一毛錢,我的印象裡是一毛錢。

周:

得賣多少個瓶子?你還能記得嗎?

顧:

賣一筐。所以我跟我姐就得抬著滿滿的兩筐賣兩毛錢,再趕到電影院時電影可能都已經演一半了。


周:

77年,

七歲

,那時候有啥電影你還記得嗎?

動畫片看過嗎?

顧:

應該是80年左右吧,

動畫片就是大鬧天宮,後來大一點是看羅馬尼亞電影,還有鐵托(Tito)。

60年代版動畫片《大鬧天宮》。圖片來源網路
:我記得那會我們還看阿爾巴尼亞電影。

顧:對,阿爾巴尼亞電影,還有朝鮮的《金姬和銀姬的命運》,到最後是80年代的《追捕》。

《金姬和銀姬的命運》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於1974年拍攝的彩色藝術電影,圖片來源網路
周:對,這是日本電影。我們那會都是看露天電影。
顧:那我們那時候是電影院,因為我們是個小鎮,不像農村有放映隊。
周: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們是不要錢的,拿個小板凳早早的天亮就去佔位置,一直等好幾個小時,等天黑了看。

六七十年代鄉村露天電影院,圖片來源網路
顧:

正面,反面我們都看。

周:

有時候佔不到位置,就到反面去看。

顧:

是的,我印象裡是每一個電影前面它有個20分鐘左右的類似新聞簡報。我記得都是黑白的,有火車、運煤呀,放完了才開始放正片。

周:

對,是的。我為什麼問小時候,我覺得小時候可能對一個人的影響還是蠻大的。

顧:

是的。

周:

你還有什麼記憶,片段的也可以?

顧:應該說最真實的是自己存在的這種卑微、悲憫感。

很多做紀錄片的導演都好像是有潛在的一種心理,甚至有些人很孤僻。紀錄片不像商業片,寫完劇本就開始找錢、找人去完成。

紀錄片導演好像是在自己的成長裡找到了一種關係的再現,我對小時候的印象就是和父母的關係,然後紀錄片拍到最後,表達的也是你和主人公的關係,主人公和自然的關係。
阿里河屬嫩江水系,是甘河一級支流,源出鄂倫春自治旗東北部伊勒呼裡山西南麓,海拔1162米,圖片來源網路
我特別有印象的一個感觸,我也沒跟別人說過,應該是2歲多的時候。我的大塊記憶是7歲上學以後的,但是2歲多的那個記憶就像做夢一樣。現在有時候會想是不是真實發生過,但是我認為是出現過。我父親已經過世了,我母親現在也是80多歲,她有時糊塗有時清醒,但我也不會去追問我母親我小時候的事,但我記憶裡是這個。
我們那有個河套叫阿里河,鄂倫春族有首歌是《阿里河,母親河》。但是那河不像海,真正到大海里很平靜,我們那河就很洶湧、很湍急。
有這麼一個印象是有一天我母親推著腳踏車,車上掛了一個水桶,我父親好像是在整理圖片。我母親把我放到腳踏車上帶我去河套。
當時家裡有腳踏車的,但是隻有去採野果或者採蘑菇才會帶水桶。但是後來我覺得是我母親做給我爸看的:我帶孩子去山裡採野果。
我的印象是到了河套那天還下著雨,她把腳踏車往邊上一放,把水桶放下了,就在岸邊坐著,最後抱著我往河裡走。雨也下著,我感覺母親也在哭,最後到水裡快沒到她的胸口,我那時候特別小,就開始哇哇哭。
後來她好像反過勁來了,就開始往岸邊掙扎。我記得最後我們全溼的,我就一直哭,我媽再把空水桶掛回腳踏車上,再往回走,後來也沒跟我爸說話。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後來我覺得可能是帶我去自殺吧。
這是我7歲之前的記憶裡印象最深的事情。所以後來形成的性格里,就不敢說話,因為你一旦說話說的都是事實。再後來我30多歲做所謂的畫畫或者攝影,都得跟人交流解釋,但是做了紀錄片,你就不用解釋了,你只是靜靜的去植入,把自己植入別人的日常裡,一個民族或個體。
周:

你剛才說18歲才離開。我也去過大興安嶺、小興安嶺,次數不多,就感覺周圍都是林子,而且

四季分明。

顧:

對的。

周:然後人口也不算太多。那這種在自然環境中的成長對你拍東西一定也是很有影響。
顧:對的。因為我們那邊相當於是在森林裡的一個小鎮。森林邊緣是我們小時候去採蘑菇,野遊的地方,學校會組織六一活動,但進不到林子的深處,因為林子裡面還有各種野生動物。

大興安嶺地區映山紅遍地,圖片來源網路

所以我們是到小鎮邊緣的在山上去採花,那時有一種花叫映山紅,一到5月份滿山全是。它是

紅粉色的,就像櫻花落在了山坡上,顏色像那個櫻花,花瓣也像,但是它是一種野花。那個時候森林深處就是獵人,我們叫鄂倫春獵人,他們騎馬去狩獵。

鄂倫春獵人騎馬、狩獵。圖片來源網路
周:

你小時候就經常見到他們嗎?

顧:

我只能見到的就是我父親帶回來的獵人,他們在家裡喝酒、聊天。

周:

當時感覺這些叔叔們是什麼性格?

顧:

我們就只能趴著門縫看,他們就都帶著槍,要不就是長槍,叫三八大蓋,要不就是那種半自動,要不就是手槍,他們把槍往桌子上一放。我記得我那時候可能是10來歲了,

就感覺有槍的男人才是男人

總有獵人來我們家,我們是去不了林子的,因為他們要騎馬進那個森林,一走要走幾個月,至少是一兩個月以上,在林子裡做營地,打完獵物再往定居點運。
鄂倫春族上山狩獵,搭起的撮羅子(帳篷),顧德清拍攝。圖片來源網路
鄂倫春獵人在森林裡狩獵的營地。圖片來源網路

我記得有一個叔叔是敖魯古雅(注:鄂溫克族部落)來的,他是帶的左輪手槍。他把子彈退下來的動作就特瀟灑,然後讓我玩。小時候手也小,所以那個槍

沉甸甸的

特別重。

從那時起就對獵人肅然起敬,所以後來我為什麼拍的紀錄片是他們獵槍被沒收了之後,我更有感觸,就是跟小時候的一種對應了。

周:

我特別好奇,你說你趴在門縫裡看,你還能想起來看見了什麼?

顧:

看見他們在喝酒,就是臉紅紅的眼睛裡泛著光。但是我發現我們現在喝酒眼睛裡是沒光的疲憊的,都是為了應酬。但那時候的獵人四五十歲,因為我父親那時候應該是40多歲在80年代。因為家裡到晚上就沒電了,所以燭光下那個獵人的臉,

我爸也跟獵人一樣,就是紅紅的臉,他們在講故事和那個喝酒的狀態,我只能從門縫裡像那個電影機器似的,只是一個豎條的去看。

周:

我是想象,眼睛裡是有光的。

顧:

對是的,因為後來我們也自己也喝酒嘛,就好像沒有那麼激動的東西。獵人他們從自然裡頭回到小鎮上,又到了家裡,有時候會看爸爸拍的照片。因為我父親都是自己洗照片,

所以我還有一個放大機,我感覺是父親留給我的一個有生命感的遺物。

一個狩獵民族的消失,顧桃父親顧德清攝影作品。圖片來源網路
周:

說到這個照片,我在來的路上還看了一個自媒體的採訪,好像裡頭有一張是你父親拍的鄂倫春族的照片,就特久遠的那種。

顧:

對,他在70年代就開始畫畫,我挺敬重的是,70年代他畫畫到 80 年代改革開放,其實北方也受影響,那個時候

大家都紛紛下海去,用北方的資源把木頭往外發,都掙錢了,但是他反倒鑽到林子裡去拍鄂倫春族族、鄂溫克族林子裡的生活。

顧德清與獵民在森林裡。圖片來源網路
周:

後面好像是有出了一本書。

顧:

對,叫《獵民生活日記》,一會我給你看。

《獵民生活日記1982-1985》,顧德清(顧桃父親)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
周:嗯,我這兩天也在看你的很多訪談,我心裡就有咯噔一下,就是覺得好像這是兩代人用不同的方式來記錄一個民族的變化。
顧:對,因為我最初去那個森林,就是他拍的那個地方——敖魯古雅,我其實沒有意識說要做紀錄片,而是我最早是想給他拍點紀念片紀念照。因為我那時候算是隻做攝影,帶著一個機器就去了這個森林。
我父親好久沒進那個森林了,他們那時候也沒有手機,2000年的時候也沒有電話,而且我父親那時候腿腳已經有風溼,就行動不方便。
我當時是覺得應該去那給他拍點紀念照,他的那些老朋友曾經帶著獵槍到過我們家喝酒。

他的那些朋友想去,但是後來就正好趕上03年的生態移民,所以在02年他們是最後一次去森林。當時可能就覺得是最後一次在森林裡過春節,之後就都得下山去到城市的邊緣居住。

敖魯古雅使鹿部落,中國最後的狩獵部落、馴鹿之鄉。圖片來源網路
周:

我看你開始拍的時候只是圖片,好像沒有影片。

顧:

我是到04年才開始拍的影片。

周:

那02年那個最後的春節就沒拍到。

顧:

對,就拍了點照片。

人是這樣的,就是你當時會很激動,我這應該做這個事。但是你一離開了這個環境,坐火車來北京了,又被同學給接了風。然後有人找你去拍東西,慢慢的當時那種激動的東西就開始平復了,就好像又離你遠了。

當時我去的時候,不斷地有獵人來,先是喝酒,喝完酒就再大家輪圈,拿一個茶缸子轉圈喝,然後就開始哭,就有一種悲壯感,因為他們馬上就要下山了,酒勁一上來,有唱歌的,有哭的,那種悲情傷感就湧上來了。
然後同時客廳沒有人,客廳裡兩隻大獵狗在發情交配,這一下子就很震撼。

在這冬天的夜空裡,星星閃閃的,在這個定居點裡,那種生命感、人性的、獸性的,就一牆之隔。

但是我兩邊都能看到,我當時就想拍一張照片,但我帶的是一個標頭,我即使是帶一個廣角,拍下來還得要用文字去解釋,那時候叫圖片故事。
所以拍下來你也解釋不清楚,還得要寫。

他們要下山,換一個新的所謂的文明生活,但是對於他們來講意義是什麼呢?生活方式的改變,把獵槍交了才能下山嗎?

當時我隱約地覺得,這個應該做一個紀錄片,才能和我父親當時拍的森林裡的獵人,怎麼狩獵,怎麼遷徙,怎麼傳承的那種文化文明才有關係。

《敖魯古雅》,顧桃首部執導紀錄片,歷時3年拍攝,講述了關於居住在大興安嶺的少數民族鄂溫克民族的故事,於2007年首播。獲第5屆中國獨立影展年度十佳,第16屆上海國際電視節自然類紀錄片金獎。圖片來源網路
周:對,我就特好奇,就說你第一次知道紀錄片這個概念是什麼時候?

顧:

是在95年,我大學畢業,那時我25歲。因為我們考美術,我每年的專業課在全區,尤其速寫,我都是前兩三名。

周:

你是說內蒙?

顧:

對,因為那時候我們是美術生。

周:

我記得你說18歲離開。

顧:

我們是考到內蒙,那時候叫美術培訓班,就是學畫。

因為我父親在哈爾濱,我們離哈爾濱近,所以我們的口音都是黑龍江口音。

到哈爾濱就是坐車十來個小時,去呼和浩特得30多個小時,所以就去哈爾濱學畫,就不敢來北京。

其實那時候可能哈爾濱的學費和北京的學費差5塊錢,吃住其實都差不多。那時候都不敢來,我們沒有勇氣,沒有格局。

周:

學了多長時間?

顧:

那時候我們就四年。

周:

四年一直在哈爾濱?

顧:

我們是那樣的,集訓兩三個月,學完畫再回來考專業課。考文化課是在我們內蒙的這個地區。每年文化課分數都不夠,因為我們當時藝考生180分就能上大學,但是我就可能考個一百五六,文化課始終就過不了。

《回家路之二》顧桃,50x60cm,紙上油彩,2015,圖片來源網路
周:

我那會也是。我那時考了400多,我是夠的全國本科線。我有位好朋友,他是藝考生,他畫畫考了兩三年,每年就是文化課分數過不了,最後他是考上西安美院,我還記得清楚,全國有八大美院。

顧:

對,八大美院。

周:

他考的西安美院,當然最好的是中央美院。

顧:

對,中央美院我們也有考過。

周:

你當時想考哪裡?

顧:

我這不就是考個內蒙嘛,內蒙都考不上,哈哈。

周:

所以你那時候喜歡畫畫嗎?

顧:

其實是慢慢喜歡的。但是我的特點是坐不住。後來包括我媳婦說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就說我那叫多動症,後來我發現確實是多動症。所以為啥有時候採訪我會問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

周:

沒事,坐不住我們可以走著聊。

顧:

我95年的時候畢業了,我就跟著當時的女朋友去了包頭。從呼市去包頭住的一個窯洞的房子,在包頭的舊城老區,住的好像他哥家的房子,窯洞還帶個院。

她每天早早起來,上班前給我整個雞蛋餅,我們96年結的婚,後來分手離婚了。但是在一起的時候,她下班回來,看我還躺在床上抽著煙、看著電視她就不高興,我想出門玩都不行。
她就覺得好像那時候就是包養我,我也不願意出去工作,我有時候就在家畫畫,但更多時候我就看那個《東方時空》。
《東方時空》是中央電視臺的一檔新聞資訊欄目,首播於1993年5月1日,在原中央電視臺第一套節目(CCTV-1)開播。圖片來源網路
周:

你知道我就是《東方時空》的嗎?

顧:

我後來才知道的。

周:

我93年去的東方時空。

顧:

我是95年開始看的這個。

周:

那時我就正好在東方時空工作。

顧:

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生活空間。

周:

那時候就是你第一次瞭解紀錄片?

顧:對。而且我是覺得這個電視臺的片子不好看,但是這個《東方時空》好看。我還記得有一期是拍下崗職工,講的是有一個商店改制,然後一直在開會,其中有一個青年就覺得這會開的也沒意思,還有個空鏡是房簷滴答滴答下的雨,配合呼應一個空鏡,我每天就看,反覆的在那看。
別的我也挺恍惚的,那時候反正就願意看,那個算是我紀錄片的啟蒙。到了 2000 年的時候我開始看楊荔鈉的《老頭》,吳文光的《流浪北京》,杜海濱的《鐵路沿線》。其實我中間沒再看,就是你們那批人做的西海固。
楊荔鈉的《老頭》,吳文光的《流浪北京》,杜海濱的《鐵路沿線》海報,圖片來源網路
後來才知道,像杜海濱後來認識了之後,我才跟他說你知道我看你的片子。

我買了7塊錢那個盜版碟,在中戲那塊有個叫棉花衚衕的賣那個碟。他說你看了之後感覺怎麼樣?我說我看了給我的感覺就是地下電影,還是獨立紀錄片好拍。

周:

比較低成本是吧?

顧:

對。好拍,簡單,不像是在電視臺裡做,還得編導採訪再怎麼往裡融入。

周:

那你18歲到20歲這一段時間,你後來還是考上了大學。

顧:

還是考上了,但是我上的是成人。因為四年都沒考過180分。那時候英語已經是填a、b、c、d 了。第三年我是填a、b、c、d,說都填a或者都填c,就

能得25分,是個機率問題。但我是亂填一氣,第三年考了14分,第四年考了個28分。我爸說你今年的英語蒙的,今年英語有進步。

最後內蒙藝術學院有個成人班。但是我們年齡其實沒成人,去了都是30多歲的了,那時候我是22歲,我就每天都在做夢,都是在考試。我爸是那個學校畢業的,所以跟院長熟,說能不能收我這兒子,他每天都做噩夢,因為他不想在成人班,你給不給他證都無所謂,但是還是想畫畫。
我是92年去跟了91繪畫班,我畫的也好,心理陰影慢慢的消失了就過去了。到了98年,因為我們那是專科,後面又考了後期本科,上了後期本科跟大家都一樣了。現在想想那個學歷根本沒用,但當時年輕嘛。
周:

我就說你本來一畢業按理說就是專業畫家,當老師嘛。那你後來

怎麼

就玩攝影了?

顧:

我們那個時候95年是畢業的時候。我們大家更多隻是聽說北京有個圓明園畫家村,因為一回去這個傳的還挺神奇的,這個畫家村還有村長。

在圓明園公園的南面,有一個不起眼地方叫福緣門社群。在上世紀90年代,藝術家在此聚集,逐漸形成藝術家社群——“圓明園畫家村”
周:那時我正好在那工作,而且那些人還找我玩過,我那會在乾麵衚衕,就東城有一個小衚衕。沒錢就七八個人擠,那時候就老有園邊的畫家來找我們玩。然後一般都是我請客。
為啥?因為我有工資。那時就處的還挺好。但是我那會又不太瞧得上他們,就覺得不知道這幫人畫的什麼,看不懂。然後反正就都是同齡人就一塊玩。後面這幫人後來好幾個很厲害的。

顧:

是的,這不都在這裡面了嘛?方力鈞、嶽敏君。

周:

那再後來你想來北京?

顧:

沒有,不敢,95年我去了包頭。

我們那個時候大部分所謂學畫的,畢業都搞裝潢了。

因為我是屬於沒有自己主見的人,但是那時候我酒量好愛講故事,酒桌上我們同學都願意找我喝酒。

他們說:走,老顧,我們搞裝潢。我就跟他們搞裝潢。又有一幫說我們去做壁畫,所以在呼市不是做裝潢就是做壁畫。所以那時候我發現掙錢喝酒,不掙錢也找我喝酒,這個掙了錢還是喝酒就覺得沒意思了。
到99年我就覺得沒意思了,但也沒攢下錢,因為那時候掙得多花的也多,你這掙工資也得請客、買單。所以99年我們是因為一個裝修活來的北京,當時是拿著5萬塊錢。
我的人緣特別好,因為不在乎掙錢分多少的時候大家都願意跟你玩。所以那時候帶5萬塊錢,剛下火車就碰到了那種挑著扁擔的小販,扁擔上掛了一排皮夾克。我們就一人先來了一個皮夾克,後來還穿了好幾年。每天就在內蒙古賓館吃喝玩,就美術館後面。

內蒙古賓館位於北京市東城區美術館后街71號

周:那離天安門很近。

顧:對,在那住賓館、喝酒,就玩、唱歌,一看花了2萬了,這活還沒給人幹呢。我是設計,我們得幹活。我們被委託的專案是在亞運村把一個二手房做設計翻新,是給一個銀行的科長,說要送禮,送一個房子。
我們就開始在北京找工人,我都設計好了,找工人一看發現請不起人。那時候知道最貴的工人是江蘇的。江浙幹活是一流的,請不起,然後是四川、河北,都請不起。
1990年北京亞運會的吉祥物盼盼雕塑,坐落於亞運村
然後我就回內蒙去碼人,坐火車去內蒙集寧找橋頭部隊,那時候有橋頭部隊,現在宋莊都有。一去拉上一幫人,我說跟我上北京。到北京他們幹活粗糙,當時價格也低,包吃住。我們就在亞運村地下室,我拿這麼小的電爐子,放個這麼大的鍋做燴菜。
最後那個活當然是不好交工,我們那些夥伴全跑回內蒙了。我那時候想回去還是喝酒,北京還挺有意思,有美術館,還有炎黃藝術館,雖然是住的地下三層,但是就覺得地下三層都很有意思,後來我一直想拍一個叫“地下的北京”。

周:

我也住過地下,就住的六里橋地。

顧:

我們在亞運村。

當時劉歡是住的11樓,就是2000年左右。

周:

一個月多少錢?

顧:

一個月是兩、三百塊錢,有個20平左右。

周:

你和你女朋友住嗎?

顧:

那時候我結婚了,但是我媳婦是在呼市,我就在這邊。

周:

那你老婆不催你回去?

顧:

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就不太好,雖然已經在一起10年,是大學同學從92年到02年,快接近10年了。因為我愛玩,就是跟同學朋友喝酒。

但是現在想是特別美好,她對我的愛像媽媽對孩子似的。

我跟一幫男的十來個同學朋友喝酒。晚上看我不回家,她就騎腳踏車在呼市的飯館找,找到了看我們還在喝,她就把凳子碼一起在那躺著等我,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煩人了。
但是現在一想是不一樣。當時就住地下室,從地下三層開始住到負一層、負半層。到負半層的時候開始有窗戶了。
周:我是住的負半層。

顧:

哦,那有空氣有窗戶,而且手機有訊號,放在窗臺上有訊號,到02年應該有手機了。

周:

我們是94、95年住地下室,那時候還沒有手機。

顧:

應該97年以後,是開始有大哥大。

周:

我們那會“東方時空”給我們配了大哥大,我記得特別清楚,騎著腳踏車,那個大哥大又特別大,

裝屁股後面怕掉就手裡拿著,然後扶著車走不了,就特別特別有意思。

顧:

所以那時候我就覺得人應該要有自由了。在北京我一直不想回內蒙,我媳婦也不想來北京,我就給人拍照。

周:

那你先做裝修,後面是什麼契機人家會花錢請你拍照片?

顧:

我同學形容我,老顧不管到哪都能生存。

我沒有生意頭腦,但是我能生存,這就好像遊牧的那種性格。

我那些夥伴都走了,我把錢也揮霍完了。沒錢,我就寫一個牌子“青春套餐168”。因為我有一個相機,而且是長焦。有人問這拍多少錢?我說你看牌子寫的多少就是多少,然後就拍了兩次。
之後就給人拍產品,後來拍服裝。就那個時候也掙錢,02年就是給服裝公司拍片,找模特,找化妝師,有東田造型、新絲路模特這些。
我記得那時候北京的品牌有一個叫玫而美,還有一個巴比龍,正好20年前,那老闆還都挺喜歡我的。
但我發現這個商業攝影可能有時候只有一次,因為這個服裝公司我們拍完之後雖然他覺得好,當第二年這個企業壯大了,他就會找香港攝影師、臺灣攝影師去拍。但是如果這個服裝公司沒做起來,其實再找大學畢業生也能拍。
再一個就是,這個不是我想做的事兒。但是確實是掙錢了,那年我刨去亂七八糟能掙兩萬塊錢,住著地下室,房費沒多少錢。但是我一想這明年不得掙四萬,後年不得掙六萬啊?
這掙錢太麻煩,要是想做的事掙錢,我們當然是願意去做,但是你沒有藝術,你沒有自己的對藝術的理解,所以你就沒有追求,但是你還不甘心是個商業攝影師。
【未完】
【關注“愛上紀錄片”,下期精彩繼續】
「點選連結檢視折扣」
「購買顧桃導演系列書籍」
·《獵民生活日記》作者:顧德清
·《敖魯古雅》作者:顧桃
·《邊地記事》作者:顧桃

出品人:周兵
主編:張安寧
責編:陳佳苗
編輯:莫小野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