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魏思江

死亡的利劍,在黎明前的那縷黑暗中洞穿了她羸弱的身體。她的幾聲短粗而怪異的嘆息,被夜氣稀釋,隨即化為虛無。
這是當年的六月五日凌晨 點,在她孃家發生的死亡。由於死得突然,且死者逝前毫無徵兆,睹者都懵了。死者親人的大腦與心臟都被這突發的死亡掏空了,眼淚與哭聲都哽住了。
我撲向她時,她四肢扭曲,眼已散光。
二小時前,她起身去院子收拾東西。當她帶著溼冷的夜氣返屋時,我也被暴戾的唰唰之聲驚醒了。問她,下雨了?
她答非所問地驚叫,啊,你感冒了?!她手貼我的額,再貼她的額;又將她的額貼上我的額——她在比較鑑別體溫。我撥開她。她“哎”著,仍偎過來進一步稽核。當她確定我體溫正常時,才上床掖好蚊帳。手一張一合地捉帳內的蚊子。後來,我就睡著了。
誰會料到兩小時後,她會猝然離去。誰會料到,她悉心審查我體溫與捉蚊竟是她最後的動作與姿態。誰會料到,這是永久的訣別?!
善良,意味著擔當。擔當加速損耗生命。她是苦難的集結點。 
她除做好單位工作外,總有做不完的事,為親人為朋友。麥季,她在單位準予的十天假期裡,硬要割完兩家麥(她孃的、公婆的),種完兩家麥茬地。
她的精神恢宏而強大,總欲擔負三山五嶽,但她贏弱的身體與有限的體能,遠不能抵達精神的向度而轟然倒下。
也許是早她夭亡的弟弟(弟生前最疼愛大姐),見大姐太苦太累,特將她帶走,讓她永眠長歇。
她離世的前幾天,我去看她,臨街時,遠遠地見她騎著腳踏車從街裡出來,正從岔道拐向正東。我大聲叫她,未應。我就調轉車頭猛追。我追上她時,她驚魂似地抖聲說,萬幸,沒有錯過你!——是啊,我倆工作在兩地,半月才能見上一次——難得身心交流的機會。為此,我倆總被患得患失的情緒纏繞著。
她憐惜的目光,像溫馨而柔軟的襁褓,將我緊緊包裹。她突然挨近我羞澀地說,不知怎的,我現在越來越離不開你了!這話剛好被一路人聽到,她瞬間滿面緋紅,當即躍上腳踏車搶先飛去。
當我推開虛掩的家門,室內沒一絲聲息,只有甜蜜香潤的氣味擁向我。當我挨近屏風,她突然溜出來,朝我“嗐”。我抱頭驚叫。她驚慌地一手攬我撫慰,一手輕搧自己的嘴巴,連說該死!我說,受驚是我假裝的。她審視我好一會後,才解頤一笑。
她說“離不開我”的第三天,竟溘然不辭而別,且是永遠地訣別。 
三日前,她說離不開我,我也回應不離開她——我倆締結了天荒地老的契約。從我認識她的這些年月,她不管與誰相處,通情達理守信守約。這一次,她竟一反常態,這麼快地毀約!
我要問,你在哪裡?你必須告訴我。我想立即找到你,追究你毀約的“罪惡”!
妻的遺骸躺在我老家東屋裡。八年前,這曾是我倆的洞房。洞房裡的青年男女情話說不盡,說到三更半夜,說到星兒落。天亮時,雙雙全都驚歎:今夜呀,短的無法說!
眼下,我坐在她的身側。我心裡的話,我覺比結婚那晚更多。我對她說的慾望更強烈!但,我若說,她已不能聽,她也不會應。我說出的,也是多餘的話。
我眼光分秒不離那靜凝的遺體。隨之她生前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的心幕上活靈活現的上演……
我突然神經質地搖她,但她沒一絲反映。許多手拖我晃我,在屋外眾人把我從迷幻中晃出來。壓抑的哭聲訇然從我的胸腔裡噴出來。直哭到我頭皮發木發麻,並覺腦袋漲如柳鬥樣大。
我氣竭聲咽後,回屋握她僵硬冰涼的手。朦朧中,看到她一根手指上纏著一束白線——昨晨她左眼出現麥粒腫。我從《家庭日用大全》中得知,左眼腫,用線纏扎右手的中指。我幫她纏扎。果然,妻左眼上的麥粒腫在一日內就消失了。誰料,她年輕的生命也隨之消失。
我給她更衣時,發現她內褲被血滲透——呀,她正值經期!哎,此時最該休息的她,反倒沒一分鐘的消停,卻在毒日燒烤下揮鐮拼命。當割完公婆那塊麥的最後一刀,她跌坐在地北頭的那棵大柳樹下。她叫,這樹救我命了!!!(記得那天白天氣溫高達攝氏 36 度),誰會料到,這柳僅僅挽留(從柳下歇涼到死)她十個小時。
她歿後,我每去老家,必去家北看柳。這柳曾盡其所能攔阻烈日,用清涼濃陰擁護過妻。
我望著浩大青翠的樹冠,聽著它(只有我能懂)隱秘而冗長的低語……我在柳下的溝沿尋找審察當時妻坐歇的確切方位。我在她坐歇的地方放上一束纖瘦的剪剪股野草花。我坐在那束花邊,彷彿偎著她,依稀嗅到了她的氣息……
 那時,我身健體壯,卻畏熱怕累。割麥這最傷人的活我總依賴她。我只鬆鬆垮垮捆她割下的麥棵。她用麥秸打好系子,堆集正好一捆,我只將麥系一攬,系頭一擰一挽就行了。
我不明白,她纖瘦單薄的軀體裡咋儲集那麼多能量。她割麥的動作怪異與流暢,她的刀路令人眼花繚亂。甭管誰路過地頭,都會目瞪口呆地駐足看她割麥。有人用手點著我說,你啊,——享福命!
我每次探妻一進家,她就“武斷”地對我說,歇歇!
她隨即抄籃走出去。她碰到熟人,熟人總是這樣問,——物件來啦。她對問者,即心悅又感激,彷彿是問者將她久別的男人接回來的。她來到肉攤買肉時,那些攤主也都是這句:物件來了?又一次我回來,見她大院法庭的韓露正幫妻用腳踏的煤球機打煤球。妻朝我說過“歇歇”,抄起藍子朝外走。過一會韓露見妻提著滿藍吃物,順口道,王姐自己在家,天天吃鹹菜;魏哥一來,雞魚肉蛋朝家帶。
妻歪著腦袋覷著韓露,笑著說,我很快就會看到韓妹妹和現在的我一樣樣!
妻未能如願,她沒能看到她的好友韓露與誰聯姻就被死神掠走了。
她好,她走後,我感覺她更好;我不好,卻賴在世上,感覺我更不好。
我粗野,有時因點小事朝她發火。她總默默地任火燒烤。待火熄了,她就擰住我的耳朵嬌嗔地給我“上課”。說是擰耳朵,那手式實是按摩耳朵。課上到激動處,免不了罵兩句“野蠻”、“混蛋”之類。我發火時,放肆;火熄後,我就後悔,覺她受屈可憐。企盼她搧我臭嘴,但我沒有一次如願。
那年的六月五日,那場墨色的夜雨,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雨。這雨將她的生命之火潑滅了。將我的生命淋溼了。
那年的六月五日,是我經歷中最熱的一天,但我的靈魂卻在顫抖——那又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天。它欲將我血管內奔流的血凍結。
孃家人將她的遺骸從她孃家護送到我的老家,暫時安放在土牆草頂的東屋裡。
她躺在原色的小木床上。迷幻中,我覺那小床是一葉執犟的小船。我嗅到了翻騰的水腥,聞到陰森可怖的浪哮,看到灰茫無邊的暴戾而毛骨悚然的濤怒,懸浮的心纏繞著被惡浪撕扯著的小船與船伕。在絕望的邊涯,我眼睜睜地望著小船與乘者的消損與潰滅。
我覺我是在浩瀚洶湧的海邊,捲縮著觳觫的軀體無告地低泣。
群眾的哭聲撲過來,將我從意識的底層撈上來。這是占城街(妻工作地,妻原在大隊診所,不知透過怎樣的努力,才調到占城鄉鄉辦企業工作)的一群婦女。在收麥季,在惜時如金的關口,大老遠不管不顧地跑來,只想見死難者最後一面。
我掀開白布單,讓女人們看她的遺容。一個說,睡著了一樣!另一個說,還弄俊!又一個說,不笑不說話的人,再也不笑了!
那高個的女子,憤憤地對妻道,你太絕情了,一直和我們好的,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玩的,怎就突然反水了?自個兒偷偷溜了?!高個女子數落至此就怪怪的哭了。
所有的人都被她引哭了。我聽得出,她們的哭是從心裡發出來的。
見到妻生前的好友,我更是無法控制淚水長流。
她秀雅,但命運多舛。她和我結合前是 XX 的未婚妻。她倆從小青梅竹馬,又一同手牽手走進學堂。XX 家人在黃花秀女中挑來揀去,也終於選定了她。
X 父是統領三千之眾的大隊支書。支書以最惠人待遇安置(大隊診所醫生)她,以此感化她穩定她。
其實她是不需感化與穩定的,她不但愛 XX,且也愛 XX 的家人。在漫長的年月裡,她幫 家幹了多少活,本地人沒有不知道的。母曾說她,模樣、心腸、口才、活路樣樣齊備……這是X家的造化。
一天,XX 鄭重地對她說:玲,請你牢記——這一生一世,只允許你負我;不允許我負你!
XX 參軍後,信使不停地在他倆之間奔忙,忙著忙著就閒了下來。後來,她遭遇到信使帶來的徹骨寒意。
她開啟信封。信上說:我 XX 對你通告,咱倆解除婚約!——這是我的決定,更是部隊黨組織的決定!你會說我變心了。不錯,我是變心了。這變心是我無產階級覺悟的提高。部隊是個大熔爐。我這根紅苗正的人,經其冶煉,豈能不變?!你是階級異己分子(她父在內戰時期,特殊的原因與組織失聯一年,黨組織關係中斷)的女兒,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兩個階級陣營的人怎能聯姻呢?!
——多少神秘的希冀,多少美麗的期盼,多少絢爛的憧憬,皆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雙雙經營的二十年的友情與愛情瞬間灰飛煙滅。
XX 的“通告”,宣示的是時代的“真理”。這“真理”直擊她的“七寸”穴。她似乎看到他倚天抽寶劍了……
她的精神傷害、青春毀損、物質與時間的消耗,她是無意且無法訴求賠償的。她甚至連說出真相與委屈的慾望都被“天”與“劍”消解了。時代給予她的只是無奈地接受凌辱與捉弄。
她龜縮在診所裡,她的眼球躲在眼瞼後邊。診所隔壁(西)是大隊辦公室,再西是大隊部;診所隔壁(東)是大隊代銷點,再東是小學校。
這裡是淵藪,是焦點。她無法躲避投射過來的複雜而詭異的目光。這目光使她一次次受傷。
那次觸碰 支書的眼光,她奇怪地覺得那是潑過來的兩注鏹水,她的肉體與靈魂皆在哧哧蝕化。
僅有一友人的眼光裡含著同情與安慰,但這眼光只朝她一瞥,隨就流星樣逃離了。
她在人群的交集處,她卻深味到無可言喻的孤獨、荒寒、羞辱與絕望。她覺得她是掛在萬丈絕壁上,她身體連繫著的樹枝、根鬚、藤蔓與草莖,正被一把詭異之刀,一一斬斷……
落到如此境地,她想死了。她一反過去對死的厭惡與恐慌,她竟想鑽進死神安適的錦囊。
隨之她看到一小片閃閃爍爍的眼光,這是她爹的孃的兄妹及其它親人的眼光。她被這些眼光裡最真貴的東西觸動了。這些眼光全飽含著溫度,她這顆悲涼荒寒的心,被這些眼光給焐熱了。
她追問自己:世人這樣多,為麼你只在乎他?況且他己拒絕你的“在乎”。難道你不該“在乎”爹孃兄妹這些真正在乎你的人嗎?你若真正在乎這些親人,你還會用死來傷害刺痛他們嗎?!
天下樹木那麼多,就是真需死,幹嘛非要在他這棵樹上吊死呢?!
兩條腿驢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難道找不到?!
她選擇活下來,但這需要勇氣,更需要韌性。
她發狂地做醫務和家務。她一見人,身就龜縮,心就急跳。她食量銳減,且食不甘味。夜裡沒完沒了的失眠。她無數次告誡自己,睡眠時別胡思亂想。越這樣,那蕪雜而紛亂的思緒,越如萬縷亂麻樣纏絞著。
曠日持久地消損與揮發,她明顯感到了身心的疲軟與不適。
她如此煎熬著,晾著數年之後,她生命的液汁彷彿被榨盡了。不定時的心絞痛(她一直認為是胃疼)折磨著她。我倆結婚的第一年,一次她心絞疼發作,我帶她去醫院,幾分鐘後到了醫院門口,疼痛卻消失了,她就強自回來了。後來我帶她去醫院查體、針炙。心口疼緩解。但醫生與她和我皆未讀懂她身體資訊,更未悟到她體內的隱患!
她與我生活的八年裡,從未對我提及病的起因。從 XX 的“通告”起,她身心無法言喻的痛苦與折磨,她一直遮掩著隱忍著。 
當初,我的朋友葛將她介紹給我。我嫌她形容幹萎,而謝絕了這門婚事。
後來,我患重感冒,躺在工作組的棚舍裡。她揹著藥箱來到我的床前,給我服藥、打針。我臥床三日,她陪護我三日。感冒一好,她幫我洗汗溼的衣服與床單。我覺溫曖與甜蜜,更對她充滿感激。
當我得知她的遭際時,我頓起繁複與強烈的情緒,從這情緒裡隨就生出一個決絕的決定——娶她!
接著我將娶她的意向用我的目語告訴她。
悲憐與感動成全了她和我,也成就了一樁姻緣。愛也隨之跟進……
我含著熱淚給她更衣,給她盤纏(火紙),朝她袖裡塞“打狗餅”,向路神跪拜、祈禱。求路神一路護衛她。
當時有人見我溺於悲痛,鄭告我,她殤了,是禍也是福,是悲也是樂,是殘缺也是圓滿,是結束,也是開始。
——這是安慰死者,也是打撈我。其實我是有些浮力的,是無需打撈的……
 布幔皎潔而柔軟,布幔單薄而潔白,將靜凝的她與騷動的我殘忍地隔開。
一條起起伏伏的曲線,勾勒出她美妙的形體。這身形我既熟悉又陌生,此時更多的是神秘,這神秘使我對她加倍地熱愛與珍視。
死(期)是人類無法破釋的密碼,對此,人啊,顯得多麼的軟弱與無力喲。
我的眼光每時每刻擁抱著那聖潔的形體。我的心語——那最生動最悽美的辭令,頌揚著這個被苦難蠶食的仁慈女子。
驀然,我看到白布單一起一伏的動,這起伏律動處,正是她的心口處。
啊!——她的心在跳——她復活了?!
突發的興奮與喜悅,使我頭暈目眩。我搖她,呼喚她,呼喚她,搖她。她卻一直僵凝而無回應。被我揭啟白布後呈現的那張臉,蒼白,透出蠟黃,雙目緊閉,臉上陰森徹骨,死氣嫋嫋。我手掌貼向她的胸口,我感覺我的手像是貼在鐵砣上。
於是我斷定,剛才看到的心口起伏,是幻覺。 
我悵然嘆息之後,是茫然與迷亂,這迷亂又被說不清的意識過濾,我稍稍安靜下來。又將生與死想開去。隨後我心底冒出這種意緒:走了就走吧,她雖好,不是沒有缺項。她文化水平較低,我和她在文化交流上有障礙。那次我與她談文學,她語塞且一臉茫然。
她和我生活八年,一直被愛覆蓋。在特別之時,一隻詭異之手,將這愛袍掀開,我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她將青澀天然而富有詩意的童心,將她熱烈絢麗的青春之情,將聖潔、純粹迷人之愛,統統點燃了,任其熊熊燃燒,將其光和熱全都獻給 XX。留給我的只能是殘片或是灰燼了。
當初我用憐憫與同情接納她。這憐憫與同情淹沒了一切。隨後伴隨著愛的滲透,以至演變由愛來“統治”。我倆悅意地走進婚姻之宮。這宮將我倆圈圍,將我倆包裹,我倆皆陶醉在這宮裡。
突然這“宮”轟然坍塌,單她不幸殞亡。我痛定思痛之後,竟意識到我重獲了一種機遇,一種權利。因這意識,我心有幾分忐忑。之後,心空又被輕鬆與美妙的情緒佔滿——我依稀看到一個青春勃發的青年男子,嬌健地走進瑰麗的韶光裡、花園裡。在那裡他正擬採擷最鮮豔最美麗的花,盡情品賞花的詩意與芬芳。
我尚年輕,模樣可觀,國企職員。雖是半瓶醋,總還算是個文人。往日多有蜂蝶繞我舞翩躚。但在有形無形的障礙前,我只能束縛捆綁自己。
現我被鬆綁,是輕鬆也是沉重;是欣悅也是哀痛;是希冀也是悵惘。
我這樣想著,眼光觸到那聖潔的形體,我的心又忑忑地跳起來——我莫名地恐懼——我覺得我是無情的,甚是殘忍的。我羞怯的目光,在躲避那聖潔的存在。我的罪惡感像無形的魔爪,將我的心撕扯,深刻而尖銳的疼痛,從我的心臟朝四周發散。我渾身虛汗涔涔。
我緊捂胸口深呼吸。遂又用顫抖的右拇指按摩膻中穴,又按摩隙門穴。我的心身才舒緩平靜下來。接著我又小心翼翼地想,我剛才的念頭過分嗎?!我和她生活八年,我傷害過她嗎?我努力用愛來修復她那創傷的身心。我對她的好難道還不夠嗎?
妻的死,我沒有絲毫責任。她死她活,這是上帝的設定與安排,這也是時局的運作與擺佈,與我有多少關係呢?!
我想著這些時,我收攬著我的目光。
此時,娘邊哭邊數落著兒媳的好處。引起我心一陣突突地跳。我又自責自疚了。我誅批我的荒謬了——你說你疼她愛她,處處對她好。作為一個人,一個丈夫,難道不應該這樣嗎?
一個家庭男女要有合理的擔當。男人是強者,應大擔當。比如割麥,你這個大男人若要分擔一半或一半多的份額,她雖有宿疾,也有可能避免在那時過勞而死。你會說,大多數的丈夫不都是這樣嗎?多數人“這樣”,就可成為你“這樣”的理由嗎?
我嫌她文化水平不高——這是不是有些殘忍呢?她處在那個年代,又出自那樣的家庭,可以想見,她讀書的權利會被怎樣的剝奪?回想一下,我為她惋惜而又心酸。
我直視那起起伏伏的潔白。我彷彿覺得這是一座山,這山巍峨,這山蜿蜒,這山肅穆,這山聖潔。我是這山腳下一隻汙穢的屎殼郎……
——這種隱秘的內心動亂與搏鬥之後,更使我憶念她,心疼她!
我稍稍平靜之後,我就招示自已:給她寫篇文章吧!
我兩次寫出初稿,但總覺假。直面那樣的逝者,我只能將初稿揉碎丟棄。後終寫出的此稿,但我只能隱藏,不能見亮。現丟擲,算是我上漲一點勇氣的一個見證。
三十年過去了,她的點點滴滴,我仍牢記。
三年前,我被“癌”逼進陰森可怖的死衚衕時,我不恐怵,反有幾分神秘的歡愉。在我的顯意識裡是無法解構這種歡愉的,那隻能從潛意識的海里打撈……
我與第二任妻生活的三十年裡,我無數次將現在妻喚成亡妻的名姓——我到底是怎麼了?!我感激現在妻對此從未有一絲不悅。
此文,我一次又一次讀給我現在的妻子聽,她雖有一絲酸溜溜的感覺,但對逝者的主要情緒還是同情與哀憐的。
寫畢這篇文字,我就走在去亡妻墓地的路上。墓地離我很遠,墓地又離我很近。
我在灰茫的路上走,幻景在我眼前展開——我足下路的左邊是“生境”,右邊是“死域”。我看到生境的悽迷空泛,我看到死域的浩瀚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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