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性”因人而異,有著很多可能性,你知道的越多,選擇就越多。
記者|孫若茜
直到要寫“更年期的性”,我才發現自己實在缺少談論性的經驗,不止缺少自我講述的經驗,也幾乎沒有當過聽眾,對我來說,它過於隱私,難以找到合適的語言。“我們確實都很少談到性啊。”在一個閨蜜群裡,一起長大的朋友確認了我的感受,這使我意識到,選擇不談的並不是我一個人,也絕不可能只有我們幾個人。
不過,在我的想象中,當下的語境正在使越來越多的女性不再回避性話題,因此,應該是會有一個廣大的自由談論性的公共場域存在的。在邀請採訪物件分享具身經驗之前,我也許可以加入其中,學會談論性。
於是,我找到吳徵大飄飄,十幾年來她所從事的工作都與性相關——“情趣玩具測評師”以及“性與親密關係心理諮詢師”。當採訪開始,錄音筆抵到她面前,我照例先講了講大致的問題方向,她帶有一點兒興奮地說自己也想錄音,因為我們的對話讓她想起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傳統媒體都是她表達的橋樑——那時還是紙媒的天下,她經常為雜誌撰稿、寫專題,傳遞有關性的專業知識和正向的情緒。
但是,大概從2017年開始,“這個橋塌了。”她說,自媒體看似擁有更大的自由,但所依託的平臺對與“性”相關的關鍵詞會進行嚴格的管控,使她的聲音幾乎無法再傳遞出去,她清晰地感到談論性的空間在萎縮。她理解管控,涉性的話題吸睛,經常被人濫用,但可惜的是,這種一刀切的方式在遏制負面傳播的同時,也使正向的內容失去了聲音。她告訴我:“談論性本身並不羞恥。但是當我做性教育、做科普,提到生殖器官時被要求用替換詞,那才是真正的羞恥,讓我對自己正在做的事產生懷疑。”
的確,談論性並不羞恥。“性其實很簡單,就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我的另一位採訪物件雅芳(化名)用更為日常的話給我講了同樣的道理。對我來說,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鑰匙,使我在此後的幾個採訪中,都可以更加輕鬆地進入有關性的話題。所以,我也把這句話放在了雜誌稿的導言裡,希望大家可以拿著它、依據它,以它傳遞出的態度進入文章。我當時寫:“這句話還可以用來回答很多問題:比如,更年期還有性生活嗎?更年期也要吃飯啊。又比如,更年期之後不想過性生活,這樣對嗎?不餓,那就不吃唄。更年期還能體驗性的愉悅嗎?可能你再也沒有胃口把自助餐吃回本兒了,但是,依然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回過頭看,這裡其實有個問題,當我換了這樣一種表達將吃飯、喝水與性劃等號時,或許會傳遞出一種歧義——性是每個人的必需品。但事實並非如此,不必如此。
在選題確立不久後的三八節,我參加了一場有關更年期的線下活動,契機是有關更年期的科普書籍《擁抱新的你》的中譯本出版,活動的主講嘉賓正是這本書的審校徐蘊芸博士——她曾經就職於協和醫院的婦產科,現在是一位自媒體人、科普作家,也是我鎖定的採訪物件之一。不過,我去參加活動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採訪徐博士,還希望能在一個談論更年期的場域中,觀察到有關性的話題所佔據的位置。結果,整場活動結束,都沒有人提到有關性的隻字片語。這也不奇怪,讀者們在現場所訴說的更年期帶來的種種生活困擾:失眠、抑鬱、潮熱……哪一樣都足以使生活全面停擺——試想,當一個人連續一週無法閤眼入睡,當嚴重的潮熱汗溼頻頻讓人當眾出醜,當一個人感到生活全無意義,性生活是否愉悅確實就顯得無關痛癢了。
徐蘊芸告訴我,還有另一重因素在左右更年期女性是否會去談論性、關心性——並不是全部擁有過性經驗的人都體會過性愉悅。換句話說,很多人只當它是某種維繫婚姻的義務,或僅僅為了生育。那麼,對於這樣的女性來說,到了更年期,“性”如何變化其實並不重要,相反,很可能還“鬆了一口氣”。只有少數享受過性愉悅的女性中的一部分人,在面對更年期激素水平跌落所導致的性慾衰退、性生活質量下降時才會主動談論、尋求解決辦法。而這不同的體驗和選擇背後是沒有對錯之分的——和諧的、規律的性生活一定是健康生活的一部分,它對身心皆有益處,起碼代表了一定的運動量。但反過來,沒有愉悅的性生活就代表不健康嗎?也並不能如此定義。
在雜誌中,我文章的題目是《性是溝通,是癮,是生命力》,這組“定義”既包括我們以往對於性的認識,也埋伏了我想要偷換的概念。比如“性是溝通”,既是想表達性是親密關係中重要的溝通方式,也是在表達足夠好的溝通有時是可以替代性生活的——這後一重表達源自我的採訪物件劉蘭芳的故事。在進入更年期後,她經歷了一段伴有嚴重失眠的抑鬱,無法入睡時,她曾依靠整夜整夜緊握著丈夫的手獲取安全感。毫無疑問,此時的兩手相握就是足以超越性的表達。採訪中,劉蘭芳講述了丈夫提供的種種支撐和陪伴如何助力她走出抑鬱,她形容他“打撈”了自己。此後,當我們把話題拉回到性生活,落在慾望的衰退時,她反問我:“非要發生性關係才能代表我們在一起嗎?”當然不。
過分強調性關係,性愉悅、高潮,看似是在對女性自我覺知進行喚醒,實則製造了新的焦慮。吳徵大飄飄提到過,很多找她做心理諮詢的人會直接以目標作為導向:你能不能解決我的性冷淡?老伴兒要跟我離婚,你有辦法幫我挽回嗎?她通常會告訴對方:“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的存在只是告訴大家,在性、自我和關係這三者中還存在怎樣的可能性。當你看到更多可能性的時候,也就擁有了更多的選擇。”

《請回答1988》劇照
所謂可能性,先要解釋何為性,吳徵大飄飄所理解的性是一種生命力,也是一種創造力,它並不侷限在性生活,也並不以更年期作為期限。不過,就算將性窄化到“性行為”這個面向,以她的觀察,隨著年齡的增長,女性的身體也是更“好用”的。因為更年期的乾澀、性慾減弱這些由激素衰退帶來的狀況無一例外都可以透過尋求醫生的幫助而得到解決。而“好用”的前提只有一個:不斷地自我覺察,自我探索。“但凡帶著一點點好奇心,每一次性生活都能有不同的收穫,隨著經驗的累積,年長的女性對自己身體的認知度會比年輕時更加明晰。”她有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我們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性愉悅負全責。”
我在文章中寫到吳徵大飄飄過去在做線下的課程分享時的觀察——線下課曾是她企圖將性從身體醫學、心理學和社會學三個維度中展示出來的方式——她發現很多女性從沒有真正的嘗試過從對身體的科學喚醒到讓它得到釋放的一個飽滿的週期。有一次,當她留下作業: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私處長什麼樣,摸摸它,試著瞭解它。第二天,在來上課的二十幾個年輕人和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姐姐中,只有這位姐姐認真完成了作業。經歷了幾十年無性婚姻的她說:“如果我年輕時就能對自己有這樣的觀察和認識,也許整個人生的活法都會不一樣。”

《熟年》劇照
當我們帶著這句話,反觀性之於更年期的意義:它並不是每個人的必需品,但有時是可以左右人生的。這一點在提到“性就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的雅芳那裡也非常適用。在經歷離婚、抑鬱、更年期時,性始終——甚至可以說越發在她的生活中佔據重要的位置,成為她在選擇伴侶時首要考慮的因素之一。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決定了她選擇怎樣的生活,而就我所見,這種有意識的選擇是使她變得更加地自信和自在的。
回到關於對性的談論,在我的採訪中,不論談到的是性生活的愉悅還是艱澀,我的採訪物件們展現出的態度都是大方和坦然,這使我學習到了談論性應有的姿態,也在與她們談論的過程中獲得了某種自在。這種感受並非來自“性”話題本身,而是破除了某種藩籬的自由。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大家都在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