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
今天,這一期世相來信的內容,是寫給一些女性的——
那些在女性友誼中,有過異樣感受的女孩們。
前不久,我們收到一封來信。一位老師傾訴,她班上的一位女學生被女同學造謠、冷暴力的故事。
這勾起她自己在學生時代,同樣被“mean girl ”造謠、孤立、傳小紙條的回憶。
在當下,關於女性關係的討論似乎陷入兩種極端。
要不汙名化,說女生的朋友都是“塑膠姐妹花”。要不無限美化女性友誼,說女性友誼才是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但作為女性,我們真實經歷、感受到的女性關係不是這樣的。它既非前者,也不是後者。
我們被女性友誼治癒過,但也都感受過女性關係裡的暴力,被孤立、造謠、傳小紙條……就像@ C和她的學生一樣。
不誇張地說,幾乎每一個女孩在成長過程中,都遇到過一位或幾位“mean girl”。女性間的隱性暴力是一個很隱蔽,但卻很普遍,也非常重要的議題。
今天的世相來信由兩封信件組成:一封是讀者來信,一封是編輯回信。我們希望透過兩封信件的往復,幫大家釐清:
女性所感受到的,來自同性間的隱秘傷害到底是什麼?它又來源於什麼?真實女性的友誼是怎樣的?

世相君:
你好。我是一位中學老師,今天想和你聊聊“mean girl”的話題。
一位女生給我寫信,講述了她從初中起,被同性造謠、冷暴力的故事。
在她的信中,她說,造謠她的女孩很優秀。從上初中起,她就希望和對方成為朋友。
但在她們有了交集後,女生髮現,對方只是表面對她友善,但內心底並沒把她當作好朋友,甚至還會背後說她壞話“那個誰,就是個夾子……”“她啊,勾引男生……”
這讓她感到很無措——自己並沒有得罪對方,為什麼她要這樣對待自己?
這些惡意一直持續至她初中畢業。
進入高中後,為了避免讓自己再次陷入這種境地,她一直提醒自己:謹慎交友。可她還是目睹了一次同性間的詆譭,只是這一次她成了旁觀者。
她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開朗、有趣的女孩子,平時關係都挺好,為什麼要在背後攻擊別人?”
是啊,為什麼?收到她的信,我遲遲沒有回覆。
我回憶了我的學生時代,當時的我也陷入了和她一樣的處境。
同學間有一個小群,每天都會在裡面“蛐蛐”我,就連我當時最好的朋友也在那個群裡。
她們會在你經過時,突然爆笑;在體育課時,圍在一起,指名道姓地說你壞話;還會把你的作業藏起來……
而她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是:我幫助了一位遭受全班孤立的女生。這樣一個可笑又小的理由,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陷入了自我懷疑。
後來,因為分班,這場無聲的暴力消失無蹤了。但關於這段經歷的創傷和困惑一直留在我心裡。
之後,隨著我個人的成長,我明白了這群人當時那樣做的原因:她們僅僅想有一個物件作為她們的談資。這個物件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都不喜歡她。
女孩間有了共同討厭的人,就有了共同的小秘密。
可是女性之間一定要有一位共同討厭的同性,她們的友誼才能堅固嗎?
我並不這樣覺得。女性之間鞏固友誼的方式可以是認可對方的優秀;有著共同的愛好;互相幫助,惺惺相惜。
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思考,最後決定回信給這位女生,我在回信裡寫:
在我們的人生旅途中,難免會遇到一些不喜歡我們的人。有時,她們的理由十分荒謬;有時,她們可能只是隨大流;有時,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們的存在。
但請記住,你無需為此自責或陷入自我懷疑。在相同的性別背景下,許多人都面臨著相似的挑戰和困境。在這些時刻,你們可以成為彼此的支柱,這才是同性友誼真正的可貴之處。
不要因為害怕受傷而封閉自己的真心,因為真誠才會吸引真誠。
希望把這句話也送給每一位遭受過,或正遭受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暴力的人。
C

01. 女孩們的地下戰爭
你好。很開心收到你的來信。你發現了一個十分普遍且又隱蔽的現象——女孩們的地下戰爭。
我想只要是女孩,都對你說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暴力行為,相當有感觸和共鳴。
在《女孩們的地下戰爭》這本書裡,作者蕾切爾·西蒙斯把你描述的這種行為稱為“另類攻擊行為”。
作者認為,與男性之間直接的肢體、語言的衝突不同,女孩之間的攻擊則十分隱秘和複雜。
她們不會採用拳頭和刀具,但會透過關係、語言,甚至一個白眼去傷害他人。
蕾切爾·西蒙斯把另類攻擊行為分為三類:關係攻擊、社交攻擊和間接攻擊。
友誼常被女孩當作傷害她人的武器。儘管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就像你這位學生的遭遇一樣,她因喜歡一個女孩而接近對方,本認為自己和對方是朋友,但對方卻冷暴力她,還背後中傷她。
這便是“關係攻擊”。攻擊者把她和攻擊物件的關係當作武器,透過冷暴力、社交排斥、絕交等方式,來懲罰他人,或威脅對方滿足自己某種要求等。
在書中,蕾切爾·西蒙斯寫道,兩個女孩安靜地在角落裡玩耍,既可能是字面上的玩耍,也可能是一個女孩正在折磨另一個女孩。
女孩之間通常不會直接表達不滿,但會透過不理不睬,毫無預兆地收回友情,交新朋友等方式,來折磨對方的心理。
許多文藝作品在描繪女性友誼時,都會表現女性之間這種暗戳戳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攻擊行為。
在電影《伯德小姐》中,Lady Bird在一個教會學校上學。她性格叛逆、張揚,染了一頭紅髮。為了結交班上的酷女孩Jenna,她捏造了自己的家庭出身,被發現後,Lady Bird 就被Jenna所在的小團體排斥。
Jenna嘴上說,她依然把Lady Bird 當作朋友。但在一次集體外出時,坐在車內的Jenna看著向他們走來的Lady Bird,小聲嘲笑她的穿著。等Lady Bird坐上車後,Jenna就對其他人使眼神。
這就叫做“社交攻擊”——透過損害攻擊目標在某個圈子裡的自尊,或社交地位,來引發對方的心理痛苦。當霸凌者使用它時,還會加上一些間接攻擊的方式,比如造謠、使眼色、傳小紙條、社交排斥等。
這些攻擊方式悄無聲息,沒有真刀真槍,更像是一場“心理戰”。如你信中所寫,是一種“無聲的暴力”。
有心理學研究發現,與男性相比,女生更重視關係,在乎人與人之間緊密的連結。因而,她們更恐懼關係損失。
女孩們害怕被拋棄。對她們來說,與衝她大吼一聲相比,一天不和她說話更傷人。
女孩們害怕落單,在人群中,怕被孤立。對她們而言,沒有比“別和她玩”“放學,別和她一起走”“吃飯不帶她”更恐怖的懲罰了。
而這些心理也讓隱性的霸凌行為有了可乘之機。
和男性不同的是,女孩間隱性攻擊行為常發生在熟悉的朋友之間,導致受害者的痛苦加劇,同時難以向外界求助,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痛苦和煎熬。
如給你寫信的學生,及學生時期的你一樣,你們只能透過升學、分班這種外界環境的變化,來被動結束痛苦。
02. 女性被預設為沒有攻擊性
為什麼我們不能在這一切發生時,就去求助呢?
因為一直以來,我們的環境都不夠正視,甚至嚴重忽視女孩間的攻擊行為。
很長一段時間內,關於人類攻擊行為的研究,研究人員幾乎不會安排女性參與,女性被預設為是沒有攻擊性的。
在學校裡,老師們也會預設女孩是更為安靜、聽話的一個群體。如果男孩之間發生肢體衝突,老師和家長會迅速介入;但若一個女孩被班上小的團體孤立、排斥、造謠,卻不會引起學校和家長的留意和關注。
直到1992年,一個挪威研究團隊才發現,女孩並非與攻擊行為絕緣,只是她們會採用非傳統途徑表達憤怒。
即便知道了女性也存在攻擊行為,但家長、學校、社會對這種隱性攻擊行為的危害程度卻缺乏認識。
絕大多數人會用“女孩就這樣”“女孩小心思多”來輕飄飄地帶過,不會深究背後發生了什麼,更不會關注到受害者的心理狀態。
可有過這種經歷的女孩都知道,隱性霸凌對人的心理傷害是巨大的,創傷也是綿延數年的。
比如,給你寫信的孩子經歷了初中的霸凌後,到高中後,便喪失了對人和關係的信任,採用了“謹慎交友”的方式,來隔絕社交,進行自我保護。
而在學生時代,同樣遭遇過造謠、排斥的你,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了自我懷疑。
女性習慣向內歸因,當被排斥、孤立、造謠等惡意對待時,往往會自我審視: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有點怪?是不是我不夠合群?
《女孩們的地下戰爭》的作者在採訪了許多霸凌者和被霸凌者後發現,女性之間存在隱性攻擊的原因是:女孩需要連結,但她們也和男孩一樣需要獲取認可和爭奪權力。
對認可和權力的需求則會引發競爭和衝突,但社會的文化規則對男性和女性的要求是不同的。
男性被允許和鼓勵動用肢體攻擊或其他直接攻擊的方式,處理衝突,這是“男子氣概”的象徵。
但社會對一個好女孩的期待是“對人友善的”,她們不被允許置於公開的衝突之中,因而,女孩們只能被迫採用非肢體接觸,間接、隱蔽的形式來表達憤怒,釋放攻擊。
蕾切爾·西蒙斯在採訪中發現,在美國,隱性攻擊在中產階級的白人家庭更為常見,因為那是對“女性氣質要求最為嚴格的地方”。
韓劇《黑暗榮耀》裡,霸凌小團體的核心人物樸涎鎮是一位“惡女”,但同時她也是韓國上流社會的“淑女”。
人的攻擊性越被壓抑,越容易扭曲。
03. 被純淨化的女性友誼
很長一段時間內,女性對自己的處境都處於一種不自知的狀態。像和你寫信的這位學生想的那樣,“明明沒有得罪她,為什麼她要這樣對待我?”
大家都有過這種痛苦、彆扭的感受,可不知找誰傾訴和求助,甚至不知道如何描繪這些經歷和感受,最後只能把痛苦吞下去,默默消化。
所以,從這個層面上講,我很開心收到你的來信,讓我們有一個機會公開談論“女性間的隱性攻擊”這個話題。
在《女孩們的地下戰爭》一書中,作者也提出,我們需要將這些轉瞬即逝的時刻定格,大聲下定義,這樣當女孩們遭遇另類攻擊時,她們就無須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不是我的錯。我被隱性攻擊了”,當她們擁有了一套描述自己遭遇的語言,就會去尋求保護,隱性攻擊的行為才可能被遏制。一些曾經被傷害過的女孩,也有機會從創傷中走出來。
給你寫信的女孩是幸運的,她能遇到你這樣一位好老師,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我想,你也以這種方式,回到了過去,解救了那個曾被惡意對待過的自己。
你在信裡寫:女性之間必須有一個共同討厭的同性,她們的友誼才能夠堅固嗎?
女孩友誼到底是怎樣的?
在過去,女性友誼是由別人定義的,是被汙名化的,但在當下,女性又試圖對女性友誼純淨化,過於理想化,避而不談它晦暗的部分。
女性之間當然能建立起很好的支援性關係。
在我的成長經歷中,我遇到的真正願意幫助我、支援我的領導,絕大部分都為女性(儘管“女領導”也是被汙名化的一個群體);在我遭遇人生困局時,在現實和心理層面,託舉我的也是我身邊的女性朋友。
同為女性,我們更懂彼此的處境、感受和需要。我們是彼此的醫生,能互相開刀和縫合傷口。
同時,女孩和女孩之間也會互相嫉妒、看不慣,存在權力爭奪,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是如此。
因為人性是複雜的,女性友誼也是複雜的。
這是人之常情。關鍵是我們如何處理這些情緒?怎麼解決關係裡的衝突?
社會規訓女性做一個“好女孩”,不能刻薄,不能善妒,要與人為善。
但沒人告訴她們,有負面情緒是正常的,直接、公開表達自己的情緒是無害的;良性的競爭是可以的;直面衝突是更有利於解決問題的。
當有一天,女孩能面對競爭不羞恥,敢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具備直面衝突的能力,或許女性之間的隱性攻擊也會少一些?
很開心在這期世相來信中,能和你就“女性友誼”展開探討,希望我的回信能幫到你和你的學生。
祝女孩們能獲得建立友誼和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擁有競爭和衝突的自由。
甄珍
寫在最後:
我們會在每個月的月初或月末,基於來信,做一些分享和策劃。
新計劃是以後會邀請一些能夠理解、解答年輕人困惑的人幫大家回信。
TA可能是某個領域的專家學者,也可能是一位歌手、導演,或者是一位和你過著不一樣生活的普通人。
如果想給我們寫信,再次分享我們的信箱地址:[email protected]
期待你的來信。



如果這個世界能承認女孩的隱性攻擊文化,這不僅能夠賦予女孩以協商化解衝突的能力,還能夠讓她們用全新的健康方式來定義關係。她們會明白,友誼是一種選擇的結伴關係,關愛和衝突都是正常現象。
——《女孩們的地下戰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