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位女性,和她們的「在場」故事

在社會的變革中,在歷史的程序中,女性始終在場。
策劃|《人物》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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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這個春天的夜晚,我們聽到了十位充滿力量的、生動的、真誠的女性「在場故事」,也重新認識了她們。
第一個登場的演講嘉賓,就是一位重新講述自己的女性。
今年是演員陶昕然認識「安陵容」的第十五年,這十五年,她經歷過網暴,也被重新看見,而今天,站在這裡,她談論了另一些故事,關於母親的身份,關於保護和勇氣。
在事業上升期,陶昕然決定成為一個母親。她生下女兒,做了三年全職媽媽,也有機會重新去看自己媽媽的人生。她意識到,媽媽有姐妹兄弟4個人,全家資源都會傾斜給最小的弟弟,這個女性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被看見。媽媽不懂得表達愛,只會用上一代嚴厲的方式教育女兒。重新理解媽媽之後,在36歲那一年的母親節,陶昕然跟媽媽說了「我愛你」,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對媽媽說「我愛你」。
十年前,媽媽跟她講述了一個留守女童被五個社會青年侵犯的惡性案件,從那天起,她一直想,自己能做點什麼?2021年,她作為製片人、主演開始籌備電影《夾縫之間》,一部關注留守兒童和底層女性的電影。去年底,這部電影上映,票房並不理想,但對陶昕然而言,她更想向大眾丟擲一個問題,那些母親,那些女孩,「誰來保護她、保護她們?」這是她的在場和勇氣,透過自己的力量,讓大家關注那些不被看到的女性。
從「安陵容」到母親身份,從戲劇到現實人生,陶昕然重塑了演員的責任,也重塑了自己的可能,她獲得了「重塑的力量」的獎項。
陶昕然
還有一位女性,不僅重新定義了自己的身份,也建立了新的規則和秩序。
過去很多年,陝西科技大學副教授楊素秋一直在學校裡教授文學和美學,學生們都親切地喊她「素秋」,2020年,她去西安市碑林區文旅局掛職一年,從「素秋」變成了「楊局」,她經歷了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瞬間,也體驗了權力帶來的自得和失落,偶然地,她接到了一個任務:籌建碑林區圖書館。
籌備圖書館的過程中,她接觸到了很多人,也發現了很多圖書館充斥爛書的隱秘原因,她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選書、設計,她經歷了一些波折,也獲得了許多幫助,建立了一所沒有「爛書」的圖書館。
一直有人問她,掛職是否一種履歷貼金?你究竟想要用這段經歷做什麼?楊素秋說,我只是想把事做好。回顧這一年,她說自己並沒做多偉大的事,只是沒讓垃圾書進圖書館。她相信,工作不應該只是完成任務,而是在與他者的交流之中散發生命的熱情。
她將這些經歷都寫進了《世上為什麼要有圖書館》,出乎她意料地,這本書成為豆瓣讀書2024年度榜單第一名。許多人告訴她,自己有很強烈的共鳴,也收穫了新的感召。「在沒寫出來之前,你不知道你的書會傳播到多麼遠,或者會觸及到哪一個群體,這可能就是我去行動、去記錄的意義。」
楊素秋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她的堅持與較真,也讓她獲得了「韌性的力量」稱號。
將近20年前,她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叫「桃紅圍裙」或者「桃紅小圍裙」,這是她當時的夢想,做好飯,嫁好人,當賢妻良母。但是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做好飯,也做好工作,兩者並不相斥。這也是她在《人物》的舞臺上,想要傳遞給所有女性的,「你可以做許多你沒做過的事情,去行動,去在場。你踏入了,之後的一切都有可能」。
楊素秋

2

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部副主任、四級高階檢察官李思瑤,是一名辦理過600多件各類涉及未成年人案件的檢察官。她說,她的工作就是保護和救助孩子。
她的演講從一個具體的案件開始。去年,她辦理過一起罕見的「隔空猥褻」案,一名男性透過網際網路隔空猥褻了40多位未成年女性,受害者年齡大多分佈在7至10歲,大多是留守兒童,但沒有一個家長主動報案。
為了追尋真相,也為了找到能夠制裁犯罪者的證據,她和同伴的取證足跡遍佈了全國9省、14個市、16個區縣,看見一個個具體的孩子和她們背後的家庭。她見到了很多勇敢的女孩,和她們勇敢的母親,同時,她也必須與那些來自受害者家庭的偏見抗爭。
未檢的工作是困難的,有時候經過漫長的努力,才能看到一點希望。李思瑤還提到一個男孩刻假章的案子,他身世可憐,在考察過程中,面對孩子的不穩定,李思瑤總在考慮,著眼於孩子的未來,到底什麼是對他最有利的?
作為「守護的力量」得獎者,李思瑤在守護未成年人的路上一直在場,她說,希望「在孩子最需要的時候為他們打一把傘,讓他們不用再淋雨」。
李思瑤
另一位女性講述者林麗霞,北京千千律所農村婦女土地權益專案專員,也為很多人撐起過傘。近30年的歲月中,她說,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和她的當事人們互為支撐,保持「在場」。
21年前,她所在的律所開始頻繁接到農村婦女關於土地權的求助電話,那些因婚姻而流動的女性,她們的權益也隨之流動,消失不見。站在《人物》的舞臺上,林麗霞分享了另一個女性的故事,楊志軍的故事。楊志軍來自內蒙古農村,個子小小的,上學不多,但知書達理,她有40年都在為自己的土地權努力,她也是林麗霞接待過的堅持土地維權最久的當事人。
林麗霞說,像楊志軍這樣的女性,當她們站出來,索要自己合法權益下的土地時,等於站在了全村人的對立面,她甚至會遭到家人的排擠和歧視:女性出嫁了,怎麼還能來「爭奪」家產呢?面對這樣的責難,這些失地女性從未放棄,她們中的大多數,出生農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並不知道什麼是女性主義,但是她們都有著一種天然的、樸素的價值觀——這是我的權利,憑什麼不給我?
這是林麗霞和她的當事人們理解的「在場」——我們要出現在那裡,要被看見,被聽見,要站出來為自己的權益抗爭。2024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最終透過,曾經失去土地權益的女性的權益將會得到保障。林麗霞律師接過了「堅持的力量」的獎盃,她說,「只有在場,我們才能擁有尊嚴,生命才有價值」。
林麗霞
關於生命價值和在場的思考,破冰驛站直播平臺創始人段睿有她的答案。
6年前,她的先生、京東前副總裁蔡磊被確診漸凍症,這個剛剛擁有了孩子的新家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6年後,段睿推動破冰驛站成為頭部直播間,她和蔡磊共同為漸凍症研發事業投入了1億元。
媒體報道她的時候,總是喜歡用這樣的字眼:溫柔、賢惠、隱忍、堅強……她成為了破冰驛站的背景色。但走上《人物》的舞臺,段睿想發出不一樣的聲音,「1億元,是溫柔、賢惠換不來的」,她不是誰的背景色,破冰驛站不止是她先生的事業,也是她的事業。
段睿說,她和二十幾位年輕的女孩組成了現在的團隊,她們不需要考勤、不需要績效,遇事會主動補位,善良又對彼此充滿理解。她發現,新時代的女孩們不同了,她們追求事業,也認同自己的女性身份。
就如她獲得的稱號「破冰的力量」那樣,過去一年,破冰驛站合作推動了10條漸凍症藥物臨床管線建設,團隊建立的互助平臺患者註冊量突破了15000人,這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漸凍症科研大資料平臺。而推動這些科研成果的大部分資金,來自於破冰驛站的直播間,這背後是段睿的在場——她的每一分鐘,都在為漸凍症事業服務。她站在這裡,鮮活,且自由。
段睿

3

這個夜晚,還有許多奇妙正在發生。音樂唱作人陳婧霏說,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演講,而兩年前的秋天,她人生第一次巡演的最後一站,也是在這個舞臺。
她生長在北京知識分子家庭,家庭教育很傳統,她按父母期望的劇本,成長為世俗定義的「好孩子」,上了清華,又申請到美國的研究生。她形容生活像一列轟隆隆前行的列車,金燦燦的人生就要到來時,她跳下了車,從炙手可熱的專業退學,去伯克利音樂學院,重新學習音樂。叛逆的她,獲得了「叛逆的力量」。
她要選擇並掌握自己的生活。這次演講,她描繪了心中的那個陳婧霏,愛幻想,總是被張揚複雜、帶著危險性的角色所吸引,就像她的音樂一樣,充滿了迷幻的光影,帶著張力。陳婧霏說,要把自己名字活成形容詞,也想要擁抱曾經的自己,「不要停止幻想,你是最特別的小孩,你會長成你想成為的樣子」。
這樣的思考,也進入了她為電影《好東西》創作的歌曲《她不再幻想》之中,她希望和《好東西》一樣,帶來一種理直氣壯的新,新的遊戲規則,新世界的召喚。
陳婧霏
今夜的舞臺上,還有另外一位音樂唱作人劉戀,也與今年的演講盛典有著宿命般的緣分。在31歲那年,她寫了一首歌,就叫《在場》。
過去近20年,她一直在不同的場中轉變,她是音樂唱作人,也是一名廣告創意人。她曾被戲稱「娛樂圈最乙的藝人」,她服務廣告客戶,每天加班,在地鐵窗戶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疲憊的臉。她想為生活打下一個標記,《在場》由此誕生。這也是她當時的人生母題:總覺得自己不配,又隱隱期待著有人證明自己配。
現在的她不這樣想了,她不想去討好任何人,尤其是在32歲參加《浪姐3》之後,她受到了更多的關注,發現自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這一「浪」,將她衝上了更大的沙灘,她成為一名全職音樂人,也開始了自我價值的重建。
她敏銳地去發現生活,敏銳地去理解自我,她也獲得了「敏銳的力量」。新的人生道路上,劉戀繼續在場,就像她曾經寫過的那句廣告詞:「越往前走越難?越難越往前走」。她知道,她可以是最乙的藝人,但她要是自我命運裡唯一的甲方。
劉戀

4

作為多年來堅持書寫女性故事的媒體平臺,《人物》也特別關注那些創作女性故事的女性創作者們,因為女性在場,也記錄「在場」。
去年,脫口秀演員Echo冉榕講述了自己走出大山的故事,也講述了14歲離家出走的二姐的故事。節目播出之後,她的微博私信湧進了無數的「二姐」,她們講述自己的經歷,也謝謝她,讓更多人關注到不被看見的、出走的女兒們。
站在《人物》的舞臺上,Echo卻說,自己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在講述之前,她沉默了很久,也曾羞於承認自己農村人的身份。
作為家裡成績最好的孩子,Echo曾經以為自己會有所不同——為了免於父母的暴力,她努力讀書,當班長,參加文娛活動,在國旗下講話。她以為,這樣的女兒就可以獲得父母的認可。但在大學畢業那年,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說,要給她介紹一個物件,並告訴她,要多學做飯做家務,好去伺候公公婆婆。那個從未謀面的男生,在父親嘴裡很不錯,但那樣的誇獎,她從未得到過。
她曾以為,她是姐姐故事裡的旁觀者,是一個例外,而現實告訴她,「我和姐姐們的處境和命運,沒有任何不同,我們從來都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被同樣的困境擠壓」。她清醒地看到了現實,她得到了「覺醒的力量」。
很多人說,二姐的故事不適合講脫口秀,更不適合上節目,太容易冷場了,但她還是要講,她想,這不僅僅是二姐的故事,也是所有出走女性的一個小小注腳。她要用自己的幽默與創作力,記錄下她們的「在場」。
Echo冉榕
今晚的舞臺上,還有一位特別的女性朋友,日籍華語作家吉井忍。她用中文,講述了自己曾經生活在中國,如今還用中文寫作的故事。
在經歷了一場婚姻之後,吉井忍離開了居住多年的中國,回到東京,重建自己的生活,舞臺之上,她語調平緩,講述著這段過往。在東京市中心,她租住在一個只有八平米的小屋,沒有洗澡間,沒有冰箱和洗衣機,她在這裡租住了7年多,直到現在。她說,在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裡,她反倒變得勇敢,走出家門,什麼都去嘗試,看展覽,泡錢湯,去獨立影院看電影。她也將這段生活寫成了《東京八平米》,這本書,讓更多人認識了她。
那段時間,除了寫作,她還去打工,在新宿的咖哩店,點菜、端菜、洗碗、收銀,直到去年店鋪關張。她還在一家房產公司做過清潔工作,收垃圾、清掃、刷馬桶,這份工作做到去年年底。她還開始了新的創作,寫一些和她一樣,按照自己心意,在人們熟悉的勝負秩序之外,過著不一樣生活的人們,有早起在東京街頭回收垃圾、晚上到劇場表演的搞笑藝人,也有賣魚老闆、書店店主、文身師,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在場方式。
因為她真誠的書寫,真誠的記錄,吉井忍獲得了「真誠的力量」。
吉井忍
我們總會去想,這些女性創作者,最初是為了什麼,開始了她們的書寫和記錄?
戲劇導演、編劇,「話劇九人」創始人朱虹璇,本次「新生的力量」獲獎者,也是中國新生代的戲劇人,入行初期常常被人問到這樣的問題:你一個北大畢業的人,為什麼要放棄已經很穩定的高薪的工作,去從事相對小眾、清貧的戲劇行業?
現在,這樣詢問的人少了,因為大家從她的作品中已經找到了答案。在現場,朱虹璇分享了她的三部女性題材戲劇的創作過程:她無意中發現了哥倫比亞大學物理系第一位女教授吳健雄的故事,沿著她的故事,找到了吳健雄的指導老師、中國近代第一名物理學女博士顧靜徽,兩位被歷史遮蔽的女性,曾經都是物理研究所中孤獨的少數派,她們在涓滴細流一般的陪伴中,給予彼此信念與力量,也走上了她們的高峰,這就是話劇《春逝》的故事來處。
另一個故事是《庭前》,講述了一個試圖走出家庭去實現自己法律夢想的女性,在獨自戰鬥的過程中,會面臨什麼樣的困境。而《庭前》中有一個關於女子體校的案子,一支誕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女子籃球隊的故事,成為第三部劇《翻山海》創作的線索。
故事與故事之間,是女性的命運在彼此勾連。經由朱虹璇的講述,某個瞬間,那些故事中的女性們似乎都走了出來,環繞在她的四周,那些在歷史中被遺忘的、被忽略的女性前輩,也站在了《人物》的舞臺上。
朱虹璇提到,去年《翻山海》首演的時候,每一次演出,在女性籃球運動員成功進球的那個瞬間,她都能聽見臺下無數的觀眾在鼓掌歡呼。那種鼓掌和平時謝幕時的鼓掌不一樣,她知道,坐在臺下的女性是在為自己的同類鼓掌,「你的勝利就是我的勝利」。而《翻山海》的一位觀眾,找到了吳健雄的孫女的一篇回憶錄,這位女性對祖母的最後記憶是:暮年的吳健雄女士坐在褪色的黃色燈芯絨的扶手椅裡,透過窗戶看著樓下正在打籃球的年輕人,她說,「看,她們多強壯,多快。看她們做事多麼努力」。
這是吳健雄女士對打籃球的年輕女孩的期許,也是無數女性前輩對我們這一代女性的期許,它穿越時間,帶來綿延不絕的力量。
朱虹璇
在《人物》「2025女性力量演講盛典」的現場,這種力量一再顯現。這不僅是一場演講,也是女性的聚會。在現場,我們看見許多女孩們相互擁抱,相互表達善意,我們也看見同為嘉賓的女性演講者,相互認識,彼此讚美。一個值得分享的細節是,在後臺,朱虹璇特意找到檢察官李思瑤,邀請她去現場觀看話劇《庭前》。
2018年以來,《人物》舉辦過多次「女性的力量」演講盛典。我們鼓勵女性上場,站在舞臺上講述自己的故事,也講述其他女性的故事。每一年,我們希望用不同的主題詞,勾連起女性的敘事,她們擁有不同的「面孔」,她們是「一束光」,她們「向前一步」,她們有著自己的「回答」。
7年過去了,我們聽見了更多女性的聲音,也見證了更多女性的「在場」,希望未來的每一年,《人物》在場,故事在場,女性始終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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