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後的“性”,更自由了嗎?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性其實很簡單,它就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採訪物件的這句話,讓我們對“性”的談論變得輕鬆起來。我發現,它其實還可以用來回答很多問題:比如,更年期還有性生活嗎?更年期也要吃飯啊。又比如,更年期之後不想過性生活,這樣對嗎?不餓,那就不吃唄。更年期還能體驗性的愉悅嗎?可能你再也沒有胃口把自助餐吃回本兒了,但是,依然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文|孫若茜
“性其實很簡單,它就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採訪物件的這句話,讓我們對“性”的談論變得輕鬆起來。我發現,它其實還可以用來回答很多問題:比如,更年期還有性生活嗎?更年期也要吃飯啊。又比如,更年期之後不想過性生活,這樣對嗎?不餓,那就不吃唄。更年期還能體驗性的愉悅嗎?可能你再也沒有胃口把自助餐吃回本兒了,但是,依然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38歲的乾澀
“我是38歲絕經的。別人都得50歲左右才絕經吧,我母親就是。聽說甚至有人60歲才會絕經。我真的太早了,絕經的時候太年輕了。”今年該過47歲生日了,絕經這件事劉蘭芳是去年才終於可以平靜地和別人講述的,“講出來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這不就是一個事實嘛。甚至男性朋友,和他們一起喝完酒,我也能開著玩笑講出來了”。如果說能平靜地講述代表坦然地接受,那麼接受“絕經”,她用了八年。畢竟,絕經這件事,對她是一個挺大的挑戰。


(插圖:範薇)

當被問起更年期對生活影響最大的身體變化時,劉蘭芳毫不迴避:“性生活方面的艱難,停經就意味著整個陰道的狀態會變乾燥,夫妻生活就很難去進行。”可是,“絕經不代表沒有性慾。”劉蘭芳挑選了她生活中一個真實的切片講給我聽:因為工作,大部分時間她和丈夫是週末夫妻,平時各住各的。即便週末一起回到順義的家裡,房子很大,也是分房睡。有一天,半夜醒來,她忽然有了很想去找丈夫的衝動,跑了過去。大概是人到中年睡眠淺,丈夫很快就醒了,看到平時不怎麼主動睡到他房間的妻子,馬上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兩個人開始了一番前戲,試圖將做愛實現。努力了好久,最終算是成功了吧。劉蘭芳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乾澀讓她覺得很疼——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但對她來說,他們的性生活已經非常有限,偶爾想做愛,努力了,質量高不高也就沒那麼重要了——那晚她睡得很踏實。她現在的生活中,這樣的夜晚,恐怕一年也只會有一次。
我曾在《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一書中讀到,50%~70%的絕經後的女性都會遭受GSM。它是絕經生殖泌尿綜合徵(Genitourinary Symptoms of Menopause)的簡稱,是一種影響外陰、陰道和尿路的慢性疾病。談到GSM對性生活的直接影響時,書中的形容讓人寒毛豎起:“輕薄的陰道組織會在性交過程中撕裂和出血,因此,女性對性生活產生牴觸也是可以理解的。陰莖的進入就像是玻璃碎片在刮你的陰道,完全無法讓人興奮。陰道分泌物也會減少,潤滑度也會降低。”此外,書中還提到GPPPD(生殖器-盆腔疼痛/插入障礙,Genito-Pelvic Pain/Penetration Disorder),指至少有六個月在性交過程中感受到外陰、陰道或骨盆疼痛,對性交產生的疼痛感到恐懼和焦慮,以及在性交過程中盆底肌肉明顯緊張或收緊。種種痛苦最終往往會導致更年期女性“對性生活恐懼、高度警惕或避免發生性生活”。在羅列並解釋了種種針對性的手段——比如進行雷射治療、使用潤滑劑、進行陰道擴張訓練後,作者給出了一項很重要的建議:如果你有一個親密伴侶,你可以清楚、坦率地告訴他你的身體狀況。”
劉蘭芳說,她和丈夫對“性”談論得不多——當她感到自己作為女性很難開口時,她發現丈夫對此也從不主動溝通。剛剛絕經時,她嘗試過主動交流:也不能以後就不做愛了吧?總歸要想一些辦法的,買一些潤滑劑也好,找些情趣用品也好,還是要做些準備的。丈夫聽後一言不發。後來有一天,他說自己買了些東西回來,至於最後放在了哪裡,劉蘭芳不知道。她發現,對她來說,沒有“性趣”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是沒用的。她反思這種感受,絕經是原因之一,無法迴避的還有年紀帶來的種種境遇——“人到中年,好多東西都被消磨掉了,也包括對性的渴望”。
絕經之前,她和丈夫的性生活是非常愉悅的。“我得承認,他在性方面給我帶來的愉悅,是我選擇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他帶給我無與倫比的體驗,尤其是我跟他的第一次。”劉蘭芳說,“當下再去用語言描述很難,應該說,我是想要用盡一生的力氣,只要那個當下,覺得其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了”。那次美好的體驗之後,劉蘭芳反倒覺得有點兒恐懼,她覺得自己在這段關係裡,恐怕再也接受不了分開了。於是,他們在2006年結婚,到現在快20年了。很多年間,愉悅的性體驗都是他們構建幸福生活的重要因素,比如帶來了孩子的降生。
隱秘的角落》劇照
我想,如果換作我,一定也很難接受38歲絕經,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真的相信。她告訴我,起初她也不信,37歲的時候她患上了一種被稱為“乾燥綜合徵”的免疫系統疾病,她總以為只要病好了,藥停了,月經就會回來。一直到43歲,她才徹底放棄幻想。在這當中,她經歷了兩次抑鬱,用她的話說,丈夫最終把她“打撈”了起來。聽完她的講述,我理解了她為何能如此從容地講述更年期,講述不再美好的性體驗——他們似乎已經發現了能夠替代,甚至超越性生活的親密方式。當然,“發現”的過程並不輕鬆。
劉蘭芳第一次抑鬱發生在“乾燥綜合徵”期間,這種無法確定病因的病症帶給她的是37歲那年很長時間的高燒不退、腳麻、腿的後側摸起來全是攏在一起的疙瘩、注意力不集中、盜汗、腰椎間盤膨出、肩周炎、憋氣……她情緒非常低落,每天都在哭,討論事情會哭,去公園散個步也會哭。劉蘭芳能感受到,丈夫是不接受她認定自己抑鬱的,更多的是不相信——一個過往朝氣蓬勃得像向日葵的人,怎麼可能抑鬱呢?他們沒有針對抑鬱做更多的探究和治療。為了治療乾燥綜合徵他們已經需要每兩週跑一次醫院,每次都拎著大包小包的藥回家。好像生活再難熬,最終也總能讓人慢慢適應。如此經歷了兩年,劉蘭芳迎來了生活的一些實際的改變:正在上初中的孩子變得不再淘氣,她的職位從編輯升職到了主編,家裡買了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向她疊加幸福感,壞情緒由此被趕走了一些,她的狀態也漸漸好轉。

劉蘭芳毫不避諱談論絕經、談論性,她勇敢地選擇在文章中用自己的真名——她說能夠真正敞開自己,人生就到達了另一種自由(受訪者 供圖)

沒想到2022年,更嚴重的抑鬱來了,劉蘭芳覺得誘因有幾個:一是老家70歲的姑姑抑鬱症跳樓,二是初戀男友抑鬱症懸樑,這些事使她受到很大的衝擊——她覺得曾經在抑鬱症邊緣逗留過的自己,很容易變得像他們一樣。另外,孩子進入高一開始叛逆——她知道,初中的時候,孩子為了生病的她,努力地乖巧懂事,壓抑了很多情緒,這使他的叛逆來得有點兒晚,但最終逃不過爆發。再者,自己的工作也進入了瓶頸期,找不到任何成就感。
“我活得沒有價值了。”劉蘭芳說,比起上一次陷在抑鬱的情緒裡每天哭,這一次她的軀體反應更加明顯,她開始嚴重地失眠,夜晚的徹夜不眠和白天的心悸、反胃等,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凌亂的。夜裡,她始終拉著丈夫的手,一刻也不允許分開,如果他不在身邊,她就會完全喪失安全感。她暫停了工作,蜷縮在家裡誰也不見,哪怕收到一條微信也會讓她痛苦萬分。比起上一次的“不相信”,甚至在去醫院的路上還會和她拌嘴吵架,這一次丈夫意識到劉蘭芳真的出問題了。
就這樣,“打撈”慢慢開始,她回想起來,有一件事至今都顯得極其重要:丈夫堅持帶她出門去參加一個朋友聚會,聚會上的很多人劉蘭芳並不熟悉,從她的眼光看,都是丈夫身邊的成功人士。她邁不開這一步,“我太丟人了!”——她拿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自己抑鬱期間的照片,照片裡的人面容浮腫不加修飾,頭髮有些花白蓬亂,和坐在我對面頭戴蕾絲裝飾的畫家帽、珍珠項鍊,身材姣好的她判若兩人,這使我不自覺地向她確認了兩次。
她告訴我,自從絕經,她的頭髮就開始大量變白,生病的時候又哪會有半點兒心思花在容貌上,不染也不遮。接著,她摘下帽子給我看頭頂的白髮,說現在也只有回老家的時候會染髮,因為媽媽70歲還在染髮,老人家一頭黑髮,女兒卻滿頭白髮地回去,她怕媽媽接受不了。不染髮的時候,她都會戴著帽子作為修飾,以至於這已經成了她的個人風格和符號。因此,此時的“不染”不再是“破罐子破摔”,而可以說是從容面對了。“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覺得自己丟人了吧。我知道我的先生很需要我是美的,在過去的言談裡,我發現他其實很在意我的身材。而且,他以前喜歡對別人講我的工作,可以說,他對我是‘過分’驕傲的。”但是,丈夫告訴她:“如果那些人覺得你很丟人,我就不會再跟他們做朋友了。”劉蘭芳說,這句話她一輩子都會記得。

《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到了聚會上,劉蘭芳根本講不出話,只是無法自控地一直哭。她的丈夫輕描淡寫地對大家說:“她現在生病了,我需要把她帶出來。”她緊挨著他坐,座椅之間不留一點縫隙,他不斷地給她夾菜,沒有提任何要求。慢慢地,劉蘭芳自己找到了一種可以開口說話的感覺:“我不記得說了什麼,但我一定開口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開始。”見她邁出了第一步,丈夫在聚會結束時做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打了輛車讓她獨自回家。“我不僅自己回去了,還和司機聊了一路,我發現自己開始恢復些力量了。”過了一段時間,劉蘭芳恢復了上班。從那時起,每天出家門時,她都會要求丈夫一個緊緊的擁抱,這個小小的儀式一直持續到她完全脫離情緒的陰霾。
她給我講了一個不久前做的心理測試:一個人要去爬山,需要拿著一個揹包,帶著一隻猴子、一隻鳥還有一條蛇,你會選擇什麼方式?她選擇把蛇裝進揹包背在身上,手裡拉著猴子,任鳥在前面自由地飛。答案公佈:鳥代表目標、蛇是財富,揹包是自己,而猴子是愛人。在她的認知裡,她一直是被丈夫拉著向前走的。但是現在,他們的角色似乎正在開始發生一些改變。她想起年初時丈夫曾向她展露過脆弱的一面。他問:“你說我會抑鬱嗎?”她說:“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可能。”他說:“如果我抑鬱了,你要記得也把我‘打撈’起來啊,到時候就是我需要你了。”她知道她一定可以,因為她能感受到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讓自己更喜歡、更悅納的人,似乎在任何事情面前,她都能自如地掌控自己,平靜面對,就好像早早經歷了更年期,也早早獲得了某種自在。

《媽媽》劇照

走出抑鬱以後,因為工作的距離,他們很少住在一起。劉蘭芳從對丈夫的依賴迴歸到對自我成長的探索,她開始幾乎每週末都去登山。“我們不是刻意地分居,但我很享受現在的狀態。”她對我說,身邊很多朋友問她:“老公一個人住,你不擔心嗎?”相反,她覺得如果丈夫透過其他方式,甚至其他人滿足了自身的生理需求,她是可以接受的。“為什麼人到中年,就不可以有一點兒荒唐的行為呢?”既然能接受所謂的荒唐事,為什麼卻不能嘗試一些辦法重新建立夫妻間穩定的性關係呢?劉蘭芳說,她想從自身的需求出發,如果自己沒有一點需求,她不會去做主動的“發起者”。“非要發生性關係才能代表我們在一起嗎?”接著她說,“或許,或許在這次採訪之後,我們會重新談一談‘性’這件事。”

每一天,都為性發聲

談論性,與伴侶,與朋友,與陌生人,對很多人來說都並不簡單,包括我。但吳徵大飄飄不同,此前十幾年,她一直以此為工作。她定義自己的職業是“性與親密關係諮詢師”“玩具測評師”,每天都在“為性發聲”。所以,在與劉蘭芳以及後面將要寫到的雅芳兩位採訪物件談論自身的性經歷前,我先約了吳徵大飄飄見面,想聽聽她關於性的表達。
性的表達背後是對性的認識,也是對自我的覺知。吳徵大飄飄說,很多找她做心理諮詢的人都是直接以目標作為導向的:你能不能解決我的性冷淡?老伴兒要跟我離婚,你有辦法幫我挽回嗎?她通常會告訴對方:“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的存在只是告訴大家,在性、自我和關係這三者中還存在怎樣的可能性。當你看到更多可能性的時候,也就擁有了更多的選擇。”

《小巷人家》劇照

所謂可能性,先要解釋何為“性”。吳徵大飄飄所理解的“性”是一種生命力,也是一種創造力,“如果只將‘性’理解成性行為和性高潮,那就把它想窄了”。因此,“性”的可能性理所當然也是對更年期女性開放的,就算只談性行為這個窄小的面向,以吳徵大飄飄的觀察,隨著年齡的增長,女性的身體也是越來越好用的——更年期的乾澀、性慾減弱這些由激素衰退帶來的狀況無一例外都可以透過尋求醫生的幫助解決。而“好用”的前提只有一個:不斷地自我覺察、自我探索。“但凡帶著一點點好奇心,每一次性生活都能有不同的收穫,隨著經驗的累積,年長的女性對自己身體的認知度會比年輕時更加明晰。”
很多年前,吳徵大飄飄常做線下課。她不明白,那麼多女性有知識,有閱歷,也有錢,為什麼就“玩兒不明白性”呢?她想要透過線下的分享解決這個問題,把性從三個維度:身體醫學、心理學和社會學中展示出來。在課上,她發現很多女性從沒有真正地嘗試過從對身體的科學喚醒到讓它得到釋放的一個飽滿的週期,她們不會自慰,也從未想過自慰,哪怕是已經到了更年期的女性,甚至也並不清楚自己的性器官長什麼樣子。
我曾在有關更年期的科普書籍《擁抱新的你》中讀到一個單獨的篇章,講述的就是自慰之於更年期存在的七個理由,首先,書中寫道:“並不是你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一個伴侶。”這就像吳徵大飄飄所說的:“我們要為自己的性愉悅負全責。”於是,她經常在課上留這樣的作業: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私處長什麼樣,摸摸它,試著瞭解它。有一次,她印象很深,來上課的有二十幾個年輕人和一位50歲左右的姐姐,作業留下去,第二天上課時只有年長的姐姐說自己認真地完成了,她說自己經歷了幾十年的無性婚姻,而後又被離婚,如果年輕時就能對自己有這樣的觀察和認識,也許整個人生的活法都會不一樣。
這讓我想到另一位採訪物件,臨床醫學博士、科普作家徐蘊芸反覆說過的一句話:“更年期是一個你的青春期就要做好準備的事情。”顯然,並不是更年期讓“性”成了那位50歲的姐姐亟待解決的問題,但似乎又正是被更年期關閉的感知覺,隨著更年期關閉的生活,踢了她一腳。或許,對於很多人來說,在更年期吃到的“閉門羹”都是一條人生的分界線——也不一定就非要換種活法。但它至少會提醒你:下半場了,應該還有別的活法。

在50歲,對性上癮了?

比如,50歲時雅芳絕經,她忽然覺得,自己終於開始對性上癮了,回想當年正常的夫妻生活,有愉悅,有高潮,但就是沒有癮。她不記得是不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更容易獲得愉悅,所以反倒沒怎麼關注身體細密的知覺,不知道哪兒更敏感。但上了年紀,注意力更多放在自己身上,竟然發現按摩推背的時候都能被性衝動點燃。她也開始接受不同伴侶的一些不同的小癖好,不同方式的刺激讓她獲得持久的興奮感。她也開始關注自己的偏好,比如喜歡燈光有特定的明暗,喜歡聽著音樂讓腦子放空使身體更加沉浸。她告訴我:“這種癮,很像學京劇,一句唱得百轉千回,那才是真過癮。”
雅芳現在59歲了,她曾經失去過穩定的性生活,不是因為更年期,是36歲時的離婚。她的婚姻長達13年,對方的出軌很突然,給她的生活踩了腳急剎車。脫離正常的生活軌道,她在各方面都很難適應,身體的需求也包括其中。“隨便找個人發生關係,這事兒還是挺難的。起碼你得對他有感覺吧?”她並不排斥建立一段新的關係,但畢竟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她告誡自己寧缺毋濫。媽媽對她說:你去買一個自慰器吧。雅芳的媽媽是醫生,在她們家裡,對性器官的談論一直都很直接,從來不會捏造些詞去指代。但是,自慰器——這三個字還是讓雅芳一下子就蒙了:“沒想到我媽那麼前衛。”即便已經過去了20多年,跟我說當時的情景,雅芳還是不忘那種侷促。她知道父母感情一直很好,所以猜想媽媽應該沒用過,她們之間也從來沒有直接談論過有關“性”的話題。但是媽媽的話對她還是很受用:“性其實很簡單,它就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

《妻子的選擇》劇照

雅芳把這話聽了進去,可是根本不知道去哪兒買,那時候大概是2002年,還沒有淘寶。有一天,路過協和醫院附近的一家計生用品商店,她走了進去,“那是一種矽膠材質的男性生殖器,裝上電池能震動,當時商店就那一種,也不貴,印象裡200塊錢都不到吧,我就買了”。回到家,雅芳按照說明把它固定在床上,自慰器的電機開始發出聲響,“就像一個小拖拉機,聽著特別煩”。大概用了四五次,雅芳把它扔了。“它確實能暫時滿足我身體的需求,但是它沒有溫度,更不能像人一樣有氣息,能交流,沒法滿足我的心理需求。”
雅芳並沒有馬上轉頭去尋找合適的人做伴,而是也一頭扎進了抑鬱裡。剛離婚的時候,她每天忙著帶孩子,轉眼孩子保送到了一家寄宿中學,家裡剩下她一個人,她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生活了。她鑽進牛角尖:自己長得漂亮,又出生在一個高幹子弟家庭,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家裡的經濟條件特別好,怎麼就被離婚了?她覺得自己特別失敗,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她回憶那時候的自己,就像在形容一個陌生人:眼睛發直,每天不怎麼吃飯,靠吃安眠藥睡覺,說話前言不搭後語,連電視劇裡最簡單的人物關係都看不明白,只要出門就經常坐錯車,有時候還找不到家。“我爸嚇唬我,說我再這樣下去就會變得和小區外面那個翻垃圾桶的瘋子一樣,我一聽就哭了,我媽趕緊帶我去了安定醫院,確診了重度抑鬱症。”說起來,那個時候她的月經已經開始紊亂,“每個月來的月經就是一塊血豆腐,然後就結束了”。但她從沒有想過會不會是更年期,也並不知道“圍絕經期”的概念。

《出走的決心》劇照

針對抑鬱症的藥物治療給雅芳帶來了很大的不良反應:“我沒想到,那藥還能和性有關係。”她記不清藥名,但記得當時的感覺,“它能激發性慾,吃完之後慾火焚身,覺得身體憋得慌,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明白,那就是身體的激素水平被忽然調高了”。那種感覺幾乎讓她失去理智——她經常看到小區裡有個退休的鄰居賣墩布,聽說他也離異了,就跑去人家敲門,“我想看看能不能談個朋友,好歹也能解決生理問題。現在想起來,幸虧人家那天沒在家”。她去找醫生換藥,新的藥又直接把她打入冰點,“不光沒有性慾,什麼慾望都沒了,吃飯喝水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我坐不住也躺不下,只能在樓下溜達緩解心裡的混亂”。接著換了幾次藥,雅芳還是走到了抑鬱症最可怕的階段——輕生。
“我天天都想著怎麼去死,才發現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給我講了五次自殺未遂的經歷:吃掉醫生開的所有治抑鬱的藥、偷醫生的處方給自己開安眠藥、灌大量的咳嗽糖漿、割腕……就像手腕上至今留有一道道疤痕一樣,頻繁地洗胃、搶救,讓她擁有了一些“自殺後遺症”,但不管怎麼說,命還在。最後一次企圖自殺,雅芳的爸爸正在做心臟搭橋手術,家裡人都去了醫院,她覺得很害怕。“我覺得天都塌了,就拿著一條睡衣的帶子綁在廁所裡想上吊,呼吸困難的時候,就像有無數的刀子在身體上刮。”強烈的不適讓雅芳一下子就清醒了——爸爸好不容易手術成功,她死了,媽媽怎麼辦?要是爸爸手術沒成功呢?雅芳雖不是獨生子女,但是她的弟弟在30多歲的時候意外去世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父母已經經歷過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她自己的孩子也還很小。她說:“好像最終幫我走出來的,還是對生活的重新審視。”

經歷過生活的暫停和轉場,59歲的雅芳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關注自己、瞭解自己,她要自己活得“過癮”(受訪者 供圖)

抑鬱症三年,大概到了40歲的時候,雅芳的精神面貌恢復如初了。她重新開始工作,出門學跳舞、打球,開始被很多人追求,用她的話說:“走到哪兒都被人盯上,到現在還一幫人追著我。”男朋友和她的年齡差永遠沒有低於15歲,“他們都比我年輕,有生命力,我就是不喜歡上年紀的男人,油膩”。當真正重新面對選擇,雅芳還是那句話:寧缺毋濫。她開始更注重自己的感受,也包括身體的感受,因此“性”成了主導她選擇伴侶的重要因素。凡是交往超兩年,關係相對穩定的,首先都是因為有和諧的性關係。那些立即分手的:“他哪兒都挺好的,人很樸實,我們也有共同語言,就是生殖器長得不行,做愛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她不再談婚論嫁,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沒辦法保證生育的年齡,“我耽誤了人家傳宗接代怎麼辦?”一旦對方有這種需求,那隻好分手。
《請回答1988》劇照
大概到了55歲,雅芳終於感覺到慾望的衰退。以前每個星期一次的性生活,變成十天半個月一次就夠了。她不再主動去尋找,但只要有合適的人選還是能維持和諧的關係。“要是沒有‘性’這件事,生活中好像還是缺點兒作料。”雅芳現在的男朋友36歲。在一段段“姐弟戀”中,我好奇她是否有過身材焦慮、容貌焦慮、年齡焦慮。她絲毫不遲疑地說:統統沒有。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對自己不滿意的地方,也只有眉間深深的川字紋——抑鬱症時留下的“紀念”。“我健身,也沒少到美容院在臉上花錢,但這些都不是為了他們。不光沒有焦慮,越上年紀,我反倒是越能感覺到自己的氣場在變得更加強大,配他們綽綽有餘!”至於氣場從哪兒來,“那靠的就是性生活以外的滋養了”。或許是學唱戲,或許是學朗誦,或許是常看書,她想想說:只不過這幾年視力減弱,看書不得不改成聽書了。我問起她最近在聽的書,她說講的是AI對人類生活的改變。“性愛機器人,我準備去買一個。別管多老,我都需要有人關心和愛護。我覺得就算活到200歲,我也需要,真的。要是能把家務也做了,那就更好了!”
(本文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第13期,文中雅芳為化名,吳徵大飄飄為網名)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布雷克 / 稽核:雅婷

招聘|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未經許可,嚴禁複製、轉載、篡改或再發布。
大家都在看

本週新刊
看見更年期
點選圖片,一鍵下單紙刊!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