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了她,巴黎將變得平淡無味

什麼是法式優雅,為什麼法國女人的優雅如此鬆弛、毫不費力?
除了具體的“術”,比如:少就是多;不可以同時佩戴垂吊型大耳環和大型項鍊;不可以從包包、長褲到毛衣全都是同一設計師的作品。一定還有什麼是法式優雅的“道”,讓巴黎街頭的女人,充滿了一種颯爽灑脫的誘惑力。
在《法式誘惑》一書中,《紐約時報》的資深記者伊萊恩·西奧利諾,研究了法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她告訴我們,誘惑不是法國與生俱來的風姿,而是世世代代法國人精心研習、打磨的生存技能。她把“誘惑”視為法國人生活中的一種驅動力,法國人把一種對感官愉悅、細膩性、神秘感與遊戲特質的深切喜愛,澆灌在他們的一切作為中。
幾乎在各個方面,法國女人與一般美國女人之間存在著最大化的差異……這是否是因為她的穿著比較高雅、比較知道如何烹飪、比較懂得“賣弄風情”、比較具有“女性魅力”,或者容易興奮、情感比較澎湃,還是比較不顧道德?真正的原因……簡單說就是,如同與她同文同種的男人,法國女人“長大成人”了。
——伊迪絲·沃頓 《法國方式及其意涵》
你永遠不會知道
on ne sait jamais
蘇菲卡洛琳·德·馬爾熱裡說起英文有一種鈴鐺般的聲調和稍顯完美過度的上流階級口音,有點像《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中的女主角經過亨利·希金斯(Henry Higgins)教授矯正後說出的英文。引介我們認識的英國記者朋友曾經告訴我,只有耳朵極度敏銳的英國人才能分辨出她的聲音裡有一股神秘的外國特質。
她的住處位於巴黎第六區靠近塞納河的波拿巴街(rue Bonaparte),那是巴黎最搶手的地段之一。她的公寓內部以灰色及灰褐色為設計主調,處處展現低調奢華的氛圍。牆上陳列的畫作是數十年收藏所得,看得出主人對高階藝術慧眼獨具。作品懸掛方式細膩巧妙,觀者若想欣賞,非得凝神注目不可,主人因而得以洞察訪客的藝術眼光。
我第一次見到蘇菲卡洛琳的場合是她邀我共進午餐。她是法國國務院——法國最高行政法和公共法機構——的國務委員之一。我們見面那天,她以完美無瑕的打扮出現在她的公寓門口。她上身套了一件羊絨毛衣,慷慨地露出一部分胸部曲線;下身穿著玲瓏的鉛筆裙、完美搭配的灰色絲襪,以及一雙高跟黑色休閒鞋。她的頭髮梳理成蓬鬆的大卷,美妙地襯托出她的臉龐;臉頰薄施脂粉,大大的眼睛用眼影及眼線勾勒得更加嫵媚動人。她真是美得過火。
我們來到鋪上錦緞的餐桌就席,一位女家管為我們陸續送來三道菜組成的午餐。蘇菲卡洛琳跟我一樣,向任職單位請了長假專心在家寫書。我很好奇她為什麼穿著那麼高雅但拘束的衣服,而在家工作的她其實並不需要如此。
“我工作的時候確實就只有我自己,但我還是要用心打扮,”她解釋道,“這是我的工作制服,它讓我可以自律,它定義出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如果我是穿著睡衣,就沒法百分之百投入工作。
我問她是否跟我認識的許多法國女性一樣,就連出門買包煙也要精心打扮。
“當然,”她說,然後改用法文,“On ne sait jamais.”——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什麼?”我問。
“‘On ne sait jamais’是一種衝動,要永遠把自己打扮得最美,”她回道,“或許不必最美,但總要……”她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麼表達,“……有模有樣。”
有模有樣?我心想,要不是她天性謙虛,就是她完全沒有自覺自己讓別人感覺有多強烈,再不然就是她非常清楚,只是佯裝不知。
“為什麼我下樓買份報紙也要稍微打扮一下?”她繼續表示,“因為有那麼一點機率,會有一位櫥窗清潔工人對我吹口哨。如果這真的發生了,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會比陽光亮麗!”
“不會吧!”
“我只是把‘on ne sait jamais’的意思講得誇張些。不過你想想,我們總有那麼點可能,會巧遇老朋友或老同學,這時我不希望對方心想,‘哇,她看起來好老’,當然他們可能還是會認為我老啦,但少一點也好。Voilà,就這麼簡單。”
“所以這跟另一方有關?”
“沒錯,跟另一方有關。”
“在美國,如果有櫥窗清潔工在街上對你吹門哨,他就是在侵犯你的空間,身為一個女性主義者,我們會覺得受到侮辱。”我說。
她的看法有所不同。“相反,我會踏著更輕快的步伐前進,”她說,“我甚至可能會發簡訊給某個朋友,說‘猜猜看今天發生了什麼事?’這種事不會天天發生,但一旦讓我碰上了,我整天都會雀躍不已。一定會。就像吃了馬卡龍一樣。”
至於我自己出門上街的穿著,基本上除非要出席有必要盛裝打扮的場合,否則我習慣儘可能穿得輕鬆,即使在我過去住的高階街區也是如此。我記得某個星期六下午,我跟女兒們一塊製作手工餅乾,結果發現奶油沒了。當時我身上穿的是早晨慢跑的運動服,上面又沾了麵粉,可是我就這樣衝到街上的便利商店。
但那條街可不是隨便一條街,而是巴克街(rue du Bac)。週末一到,巴克街上名人聚集,大家忙著看人與被看。我忽然聽到有人喊我名字,轉身一看,差點跟外交部資深官員熱拉爾·阿羅德(Gérard Araud)撞個正著。他穿著熨燙整齊的牛仔褲,質料柔軟如奶油的皮夾克,焦糖色系帶鞋,臉上掛著戲謔的表情。他手上提著購物袋,裡面裝滿他那天早上的採購戰利品。
熱拉爾邀請我喝咖啡,於是我們在巴克街和瓦倫納街(rue de Varenne)交叉口轉角的露天咖啡座上坐了下來。現在回想起來,我實在應該機靈一點,直接請他到我們家吃手工餅乾才對。那個街角是全巴黎最重要的看人地點之一,我那身邋遢的穿著真的不適合坐在那裡跟人聊天。
瑞典大使和他的夫人騎腳踏車經過,看到我們就停下來打招呼。他們兩人都穿著特別訂製的花呢外衣、合身長褲,以及昂貴的休閒鞋。後來當時的美國財政部副部長羅伯特·基米特(Robert M. Kimmitt)也走路經過,他那時剛好出訪巴黎。他接受熱拉爾的邀請加入我們。
“看來巴黎沒怎麼改變你的穿著風格嘛!”基米特開玩笑地說。
“至少我穿的是黑色啊!”我說。
基米特離開後,熱拉爾用非常慎重的口吻向我指點一件他認為非常重要的事。
“巴克街不是上西城(Upper West Side),兩邊習慣有所不同。”他的語氣彷彿是在對不願採取合作態度的盟國發表外交演說。
“好啦好啦。”我讓步地說。我知道這種地方的規則:慢跑服(包括鞋子)在跑步結束後就要換掉,否則別人會以為你不是土包子就是美國人,再不就是美國土包子。
然後我開始稍微自我維護。“這裡是我住的地方,我屬於這裡。所以我想怎麼穿就怎麼穿!”
“你可以,”他用他那優秀外交官的冷靜口吻說,“但是你不應該。”
在巴黎
人們似乎有義務在街頭相互取悅
我非常確定美國式的女性主義讓我無法輕易吸收街頭誘惑遊戲場的實況。
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二度定居巴黎擔任特派記者——才終於能體會法國人在公共空間中的“你永遠不會知道”哲學。對於陌生男性自認有權評論我的衣著或外貌這件事,我覺得既性感迷人又唐突無禮。可能我一直無法釋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我第一次派駐巴黎時發生的一個小插曲。那個年代有慢跑習慣的人還跟會戴安全帽的腳踏車騎士一樣,屬於稀有動物,而我每個星期有好幾天早晨都會到埃菲爾鐵塔下的戰神廣場慢跑。有一天早上,一群男生經過時看到我,其中一人大喊一聲,“加油,老運動女將!”那時我都還沒滿三十呢。
在巴黎,無論女性或男性,似乎都有義務在街頭相互取悅。一個人走在街上永遠不會真的是形影單隻,而是無止境地與周遭的人進行視覺對話,即使那些人是絕對的素昧平生。歷史學者兼作家莫娜·奧祖夫將男性在街頭對女性的讚美描述為“一種恩寵,完全不是一種攻擊”。她非常熱心地進一步說明。“如果我經過一座鷹架,上面有個建築工人對我吹口哨——可惜這件事已經好幾年沒發生了——那有多美妙!太美妙了!”她說,“而這種事情,這種向女性致意的舉動,在法國幾乎從來不會被視為騷擾。這通常會被詮釋成一種公認的紳士風度,因為男女關係中的基本禮節就是表達致意之情。”
我認識的一位法國女性曾經住在芝加哥郊區,她在那裡覺得格格不入,因為她每天精心打扮,但似乎都沒有人注意她。“在法國,男人會看你,這可以帶來情趣。連女人也會看你。他們看你的意思不見得永遠是讚賞,但至少是對你的存在表示認可。當你知道有人在看你的時候,你走路的方式也會跟著不一樣。這種感覺是我住美國時特別懷念的。美國缺了‘注視’這件事,我認為這就是美國女人變胖的原因。
法國權威民調機構CSA幫《費加羅夫人》雜誌(Madame Figaro)做了一項調查,結果顯示,21%的法國男性在一天之中有一或兩次會轉頭看吸引他的女性,32%的男性會轉頭看三到五次,5%的男性至少轉頭看二十次。不管男性是已婚、已經與人正式交往,或是完全自由之身,這種轉頭運動都會發生。
“承認自己會有這種行為其實不是很政治正確。”CSA民調機構政策總監讓丹尼耶爾·萊維(Jean Daniel Lévy)表示。他認為“受訪物件對這個問題表現出的坦率”增加了調查結果的可信度。在同一篇文章中,一名人類學者指出轉頭行為之所以存在,可能是因為社會“對懂得如何欣賞美女的男人賦予了一種父權性質的認可”。一位心理醫師敦促女性讀者將男性的注目禮視為一種“開啟溝通”的正面方式,而不只是一個“荷爾蒙反應”。
我問了幾個法國男人他們一天之中會轉頭看女人幾次。現年七十多歲的作家、記者、電視節目主持人菲利普·拉布羅(Philippe Labro)寫了電子郵件給我說,“一千次,不過其中九百次是看我太太!這是不是一個很好的法國式回答?”
“另外那一百次是看誰?”我問。
 “另外一百次是看那些優雅至極的巴黎或法國女人,她們的身影隨時會出現在街頭、餐廳、廣場;陽光一露臉,露天咖啡座上就處處是她們的芳蹤。”他回郵件寫道,“她們平和的外表下充滿神秘,內心可能潛藏種種動人的私密故事,缺了這些女人,城市風景將變得平淡無味,晦澀哀傷。”
而後我問一位復健師,他是否有過男性病人是因為在開車或騎腳踏車時轉頭瞄漂亮小姐而發生車禍受傷。“我倒沒有這個印象,但每天練習轉頭運動好幾次,對上半身的活動機能是有好處的。”
工作是醜陋的
聰明才智配上誘惑能力可以讓你行遍天下
兩性遊戲也深深地展延到了職場。在美國,上班時間及公務場合中,即使是最輕微的開玩笑也不被允許;在法國,調戲則是受到鼓勵。在美國的公司行號裡,男性如果讚美女性同事的服裝顏色或髮型,經常會被告知他們超過界線了。在法國,調情卻屬於工作的一部分。
我的丈夫安迪在一家法國法律事務所任職,他是公司裡唯一的美國人。他幾年前透過法國律師資格考試,最近有一位美國女律師也報名參試,於是安迪就熱心提供諮詢。現在她剛完成考前培訓的實務口試部分,她盡了所有努力讓自己顯得思慮嚴謹而且態度認真。結果教授的評語令她感到大為不解。
“他說我太僵硬了,”她告訴安迪,“他居然說我要比較séduisante才好。”
安迪試著忍住不笑出來。“他的意思應該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法國人用séduisant(有誘惑力)這個字,跟我們在英文裡說seductive是不一樣的。我很確定他的意思是要你顯得比較……迷人些。”
有一天晚上,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一些法國朋友,結果曾經在華府擔任特派員數年的法國國家廣播公司資深主管貝特朗·範尼耶(Bertrand Vannier)說他有更精彩的例子。“我有一陣子跟一位女記者共事,她年紀很輕,不到二十六歲吧,頂多二十七,但她的樣子好莊嚴肅穆,讓她看起來有實際年齡的兩倍,”他回憶道,“她走路的時候,你會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頭總是壓低往地下看,平常習慣穿黑色長裙。她的報道內容很好,很認真——但就是無聊。”
“所以,有一天,我把她拉到一邊,幫她上了小小的‘迷你裙與彩妝’課程。我向她建議,‘你出任務和寫報道的時候,何不讓自己感覺像穿了迷你裙或上了美麗彩妝那樣的心情?’
“結果她還是沒有穿上迷你裙或化妝,但她做了一件更棒的事。她遇到真命天子,戀愛結婚,生了小孩。她變得幸福快樂,終於成為我一直希望她有的模樣:優秀認真,但不會無聊的報道記者。”
在一個似乎如此充斥性意涵的社會中,職場女性是否會覺得自己處境不利,沒有受到嚴肅看待?
我是一個女性俱樂部的會員,俱樂部裡有大約兩百位權高望重的女性,包括公司高階主管、法官、律師、民意代表、醫師、記者、博物館館長、學者、作家、時尚設計師、文化界人士等。這個俱樂部成立於1985年,可能是法國凝聚最多權力的女性私人俱樂部。
Elle雜誌的米歇爾·菲圖西(Michèle Fitoussi)建議我針對俱樂部會員進行調查,瞭解她們對“誘惑”這個主題的觀感。
我問她們對於職場中無處不在的誘惑遊戲是否感到憤慨。我發現美國女性總是處在某種性別戰爭的狀態中,而法國女性則比較傾向於與異性合作。一家營養品及化妝品公司創辦人兼董事長瑪麗-弗朗斯·德·夏巴奈(Marie-France de Chabaneix)表示,法國女性把誘惑當成“一種對抗大男人主義的武器”來運用。一位修辭學教授表示,老師在教學中“必須玩弄誘惑遊戲,否則學生不會用心聽課”。
多數會員相信,發揮自己的女性魅力在日常生活及無性別意涵的場合中是一個方便的工具。俱樂部會員中一位政府法學專家認為,誘惑能有效促使“修車廠老闆同意停下其他工作,先修你的車”。
每一位接受調查的女性都表示,在職場男女關係這個問題上,法國與美國之間存有一道文化鴻溝。俱樂部中待過美國的會員大都認為,美國式女性主義的政治理念粗暴而且沒有必要,反而會造成分裂。她們全都經歷過“性騷擾意識提升”這種美式社會訓練。
現年三十多歲的斯蒂芬妮·卡多(Stéphanie Cardot)自己開公司,育有三名子女。她說她非常欣賞美國那種特別獎勵效率和努力的工作制度,並批評法國企業界沒有能力將公司策略現代化,也無法消滅用人唯親的積習。
“在美國,一個人必須靠努力工作和比其他人更專業這類方式來‘誘惑’,這倒也沒什麼不好,可以增進效率。”有一天我們一起吃早餐時她這樣說,“這樣可以獲得很好的績效,但人際關係卻非常乾枯無味。我實在難以接受日常生活中沒有誘惑的情形。法國剛好相反,誘惑有點過度氾濫。誘惑被用來當作偷懶的小伎倆。我的意思是說,法國人,特別是法國的精英分子,一向認為工作是醜陋的,而聰明才智——真正的聰明才智——配上誘惑能力其實可以讓你行遍天下。
《法式誘惑》
[美]伊萊恩·西奧利諾 著
徐麗松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18年9月
圖文已獲得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授權,文字有刪節
責編 Willow
製圖 Willow
版式設計 新月
排版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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