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ayings:
在今年的倒數第二天,想和你一起做一個動作:
回憶。
我們習慣了用“失去”和“擁有”衡量一年的好壞,其中,死亡是最不可辯駁的一種失去。如果以此為標準,站在意外紛至沓來的年末,2024 年無疑是佈滿傷感的一年。
我們失去了瓊瑤,失去了鳥山明,失去了石班瑜,失去了《哈利·波特》中的“麥格教授”瑪吉·史密斯;
我們失去了葉嘉瑩,失去了鄭佩佩,失去了中山美穗,失去了說過“真正的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朱銳。
他們的離開,是一種落幕。
他們的離開,卻絕非徹底的告別。
我們選取了 9 位今年離開的人,用文字講述他們的生平,篇幅很長,但仍不足以講完生命的豐富。我們想做的,是和你一同勾勒出他們留下的這個世界。
死亡是一道訊息,也是一種提醒,關於愛,關於勇氣,關於文學的美和力量,關於死亡的解讀和追問,那些他們曾為我們親手推開的大門,一旦開啟,就不會緊閉。
我們見過的世界,我們不會失去。

如果沒有鳥山明,我們記憶中不會出現第二個“孫悟空”。
1984 年,彼時迷上功夫電影的鳥山明,被編輯催促著開始創作一部以功夫為主題的漫畫——一個名叫“孫悟空”的少年打怪、修行的冒險故事,《龍珠》。
很多人都曾幻想過擁有《龍珠》裡的設定和技能:
吃一顆仙豆能瞬間恢復體力和能量,10 天都不會餓;
集齊七顆龍珠召喚神龍,能實現一個願望,人死也能復生;
龜派氣功,一個“氣波”能擊敗敵人,“摧毀火焰山,分割大海,摧毀月亮”;

鳥山明和他創造的世界總是包裹著一種“純粹的快樂”。玩就盡興,打就拳拳到肉,很少講大道理。
他不止一次在採訪中強調,“(漫畫)只要能讓人們享受片刻的快樂,那就夠了。”
“人們不需要從《龍珠》裡學到任何東西。”
鳥山明的一生也在踐行著“純粹的快樂”,隨心隨性。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告公司為百貨商店畫傳單,但他不愛早起,一個月有一半時間在遲到,又因為總愛穿休閒服上班被責罰,他辭職了;
為了“不坐班”,他決定去畫漫畫,第一部長篇連載《阿拉蕾》就紅遍日本,但他想叫停這個“日進斗金”的專案。因為累,“最忙的時候通宵了四天,才去睡了 20 分鐘。”
他被叫“懶癌漫畫大師”,因為懶得上色,直接給“超級賽亞人”的設定是白髮。
他社恐,堅持不去大城市生活,一直住在日本愛知縣鄉下。每天養貓、養狗、拼裝玩具,避世到編輯拿這一點威脅他,“如果不按時交稿,就去東京工作”。
他喜歡把催稿的編輯畫成自己故事裡的反派。比如責任編輯鳥島和彥催稿特別兇,鳥山明就把他畫成《龍珠》中的“短笛大魔王”和《阿拉蕾》裡的“馬西里特博士”,馬西里特是鳥島的姓氏拼音倒過來唸。

他也常常把自己畫進故事裡。《阿拉蕾》中一個迷戀寫真集、天天窩在房間裡好吃懶做、經常耍賴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把所有想要的東西都畫給自己。有段時間他瘋狂迷戀摩托車,就在《阿拉蕾》中給自己畫了一輛 Q 版摩托車。
《龍珠》裡,龜仙人不斷叮囑悟空:“好好運動、好好學習、好好玩、好好吃、好好休息。”
這也是鳥山明的生活哲學:享受快樂,過自己的生活,比尋找意義更重要。

鳥山明的作品大多誕生於人們相信“看漫畫會讓人變笨”的時代,他卻堅持“畫愚蠢、荒謬的喜劇”。
他說,“想看到那種能讓人一邊大笑一邊覺得「這個人是傻瓜吧」的作品。”
只追求“純粹的快樂”而不執著於意義的人容易被當作“傻瓜”。鳥山明不怕做傻瓜。
2024 年 3 月 1 日,鳥山明去世。有人評論,“一股強大的氣消失了。”

但鳥山明的漫畫和他本人的故事,早就建好了一個世界,那裡有純粹、無雜質的快樂,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規則隨性生活。
我們都到訪過那個世界,我們不會失去。

“霍格沃茨再也沒有校長了。”
這是瑪吉·史密斯走的那天,很多麻瓜的第一反應。
長大的其中一個殘忍標識,是與記憶的一次次告別。過去短短數年間,看《哈利·波特》長大的我們就告別了:
飾演斯內普教授的演員艾倫·裡克曼;
飾演海格的演員羅彼·考特拉;
飾演奧利凡德的演員約翰·赫特;
鄧布利多教授的兩任扮演者理查德·哈里斯和邁克爾·甘本;
以及,飾演格蘭芬多學院院長、兼故事結局前最後一任霍格沃茲魔法學校校長的米涅娃·麥格教授的英國女演員瑪吉·史密斯。

其實少有人知,早在 2007 年,在拍攝系列電影的第六部《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時,瑪吉就已經患上了乳腺癌。因為化療脫髮,她在拍攝中始終戴著假髮套。
“頭髮漸漸掉光,不過我對戴著假髮拍戲並不牴觸,畢竟我的頭當時就像一顆煮熟的雞蛋。”
她像個真正的格蘭芬多人一樣,用“埋藏在心底的勇氣”撐過了故事的終局。
她擊退了癌症,拍完了《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還在復出後又帶來了另一個代表角色——《唐頓莊園》裡的老伯爵夫人。

這兩個角色有相似處,刻薄、狡黠、快人快語、內心和善。而這恰恰是瑪吉本人的銀幕魅力。《唐頓莊園》的編劇提到過,他創作老夫人這一角色的靈感來源之一,就是瑪吉·史密斯。
她憑這個角色入圍過很多次艾美獎,獲獎 3 次,卻從來不肯出席頒獎禮。
2016 年的頒獎禮上,主持人對著鏡頭向她打趣:“我們不會把獎郵寄給你,請到失物招領處來領。”
她淡然回應:“我會買機票,去失物招領處拿走自己的獎盃。”
我讀到這則不起眼的花邊時,已經是她過世之後,卻覺得像是瞥見了她寫滿勇氣的靈魂一角。
勇氣是什麼呢?
勇氣可以是《哈利·波特》故事開頭,米涅娃·麥格在伏地魔剛剛覆滅時,在女貞路街角蹲守的一天一夜;
勇氣可以是《哈利·波特》故事終局,米涅娃·麥格在城堡最後一道防線前背水出戰,用最強大的變形咒語,召喚出巨石衛兵;
勇氣可以是《唐頓莊園》裡,老夫人過世前的那句,“別哭了,我都聽不到自己死去了。”
勇氣也可以是瑪吉·史密斯的底色,要用自己選擇的路徑領走獎盃,要用自己認可的方式走完一生。
《哈利·波特》裡,有一種古老的魔法叫“愛”。它生效後,會像個不會消失的印記一樣,成為一種永恆的保護咒。
勇氣也是魔法。勇氣的魔法經由反覆唱誦的霍格沃茲校歌,一代代老去的校長,還有一遍遍講述的故事和那些演繹故事的人,浸透著我們,保護著我們。
而我們不會失去。

鄭佩佩離開時,熱搜掛了整整一天。
所有和她有過交集的人都來送別,從影視到綜藝,從戲裡到戲外,鄭佩佩像是活了好幾個時代。
想到鄭佩佩時,人們最常提到的一個詞是, 俠女 。
《臥虎藏龍》的碧眼狐狸,《少年包青天》的包大娘,《唐伯虎點秋香》的華夫人……再早一些,拍完《大醉俠》時鄭佩佩剛剛 20 歲,已經紅遍大江南北,她是邵氏頭號女打星,驕傲地說,路上的流氓都不敢碰她,因為怕她真的會武功。
從“金燕子”到“華夫人”,鄭佩佩在熒幕上空缺了整整 20 年。
熒幕之外,鄭佩佩經歷著不夠快意的人生。
這 20 年裡,她息影,和前夫去了美國,大家都支援她,覺得她選對了人。直到她在自傳裡寫,前夫其實介意她的學歷,甚至相貌,“我覺得你也長得一般般,和我們家幾個女孩也沒什麼不一樣。”
這 20 年裡,她改掉很多習慣,比如可樂。從前她拍打鬥戲往往要喝一打的可樂,前夫說可樂有害,讓她戒掉。後來好友蔡瀾說,“在美國的那些年,只知道她頂下一家人的生活,沒聽過她先生做點什麼。”
這 20 年裡,她懷孕 8 次,流產 4 次,有剖腹生產,也有臍帶繞頸。她生產時從來不叫,只是硬挺,她把苦徹底噤聲。懷孕 3 個月時她小產,因為怕嚇到小朋友,走入廁所獨自清理後,又走出來招呼客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華夫人服下含笑半步癲後,硬氣地說:“大不了不笑不走路。”但換成現實生活,我們都知道,人是不能不笑、不走路、不往前的。

對鄭佩佩來說,俠女是底色,情義是人生,她始終奉行的原則是:
“站起來,往前看,就沒事。”
她要強,拍武打片時,她對導演胡金銓說“男孩能幹的我都能幹”。即便是在美國那段日子,她依然能讀書,開舞蹈班,自己做窗簾,甚至辦華語電視臺。
她仗義。片場裡她是坐館姐姐,會主動招待更底層的演員,她幫過的人中,不乏後來成名者,再遇到她時總是感激,她卻因幫人太多,經常連名字都記不清。
她體面,分開後沒說過前夫一句壞話。心理醫生都問她,“你為什麼不怨他?”但她不要怨,連欠債都一力承擔,“或許我修正任何一部分,我都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人生的後半程,鄭佩佩已經不再追求一個 happy ending。
“演戲一定會有個 ending,人生其實是不那麼容易有 ending 的。雖然我們常常說人生是戲,但是事實上那部戲是比較長的,要你自己導、自己演、自己編,然後自己去承受所有的代價。”
過世後,鄭佩佩選擇捐贈大腦,用於醫學研究,許多人為此感佩,其實她早就有此打算。
“我一輩子都希望自己是有用的人。”
關於俠的解釋,最著名的來自金庸,“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鄭佩佩無疑全都做到了。好友蔡瀾說:
“佩佩像她演的女俠那麼有情有義。”
我想起鄭佩佩在自傳結尾寫,她常和妹妹爭論一個問題——人為什麼來到這個世上?這是鄭佩佩的回答。
“我們來是為了修行,在修行中我們學到很多東西。生死,輪迴,因果。回首看我走過的這七十年,愛恨得失,只是一笑。”
我們親眼見過這個愛恨得失、有情有義的江湖,
我們不會失去。

葉嘉瑩 100 歲的生命裡,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教書。
她有許許多多的光環——詩人、老師、教育家、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但對她而言,排名最靠前的,一定是教書。
在 90 歲生日時,葉嘉瑩的願望是,“我還要努力工作,如果有來生我還要做教師。”
“我一直在教書,這是情不自已。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不講給年輕人知道?”
這種“好”,幾乎是一種召喚。
對葉嘉瑩來說,不只是學術的精深,也不只是韻律的美妙,詩詞裡藏著的,是一種“感發生命對我的感動”,一種“走過憂患的力量”。
如果以短短數句來概述葉嘉瑩的一生,我們很容易嘆惋。
——在戰亂中與父親失去聯絡,在動盪中失去憂思成疾的母親,靠教書獨自維持整個家庭的生存,輾轉多處,少有安慰,52 歲時,在參加學會的她收到了大女兒和女婿車禍去世的訊息。
像她說的,“我的憂患總是接連而至的。”
憂患連綿不斷,憂患如何抵抗?
葉嘉瑩的方式是那個我們所熟知的詞——弱德之美。“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裡捱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
“把我丟到哪裡,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一個動人的細節是,參加完女兒女婿的葬禮後,葉嘉瑩重新回到學校工作,如此大的傷痛,見到熟悉的朋友和學生,她的反應卻是,“最多眼圈一紅,就低頭走了”。
她用詩詞撫平滿是傷痕的心。
我在南方週末的採訪中看到這樣一段話:“葉嘉瑩的嫡系弟子鍾錦曾在 2024 年 4 月和 7 月看望過葉嘉瑩。4 月那次,葉嘉瑩非常平靜地對鍾錦說:“我沒有春暖花開的日子了。”
但詩歌有。
像她在紀錄片中所講的,“老去餘年更幾多,我活幾年不知道,也許旦夕之間的事情,我就教大家吟詩。”
“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那現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沒關係。反正我就是留下來,就是這樣。”

我們都聽到了遺音,見到了那個她親手為我們打開了大門的詩詞的世界。
我們不會失去。

劉麗萍的名字總出現在一檔節目的開頭和結尾,歡迎或致謝。
“歡迎長沙市開福區公證處公證人員劉麗萍。”
“感謝長沙市湘江公證處劉麗萍公證員對節目的全程監督。”
她每次出現的鏡頭都只有幾秒鐘,但近二十年的時間跨度,足以讓所有人記得她。
她會穿著正裝,秋冬是深色西裝,夏季是白色或鐵灰色的短袖,左胸佩戴公證人員的徽章。

劉麗萍是人們心中“永遠在場”的人:
她被稱作湖南衛視“御用公證員”,“流水的節目,鐵打的劉麗萍”;
湖南的小孩玩遊戲,如果有人沒有角色,就會說“你當劉麗萍吧”;
劉麗萍並非富於新聞文字的公眾人物,我們很難詳細羅列她的完整生平,只能拼湊一些隻字片語:
她最早出現在大眾視線不是在湖南衛視,而是地方臺“湖南經視”,上世紀 90 年代初的福彩類節目中就有她的身影;
她在採訪中介紹公證工作,細節和流程比電視前的我們看到的多:
公證員會在節目開始前抵達現場,檢查電腦、投票器等工具;出結果後,公證員要宣讀公證詞;《歌手》比賽中,每期節目的分數信封都是由公證員送上舞臺,交到導演手中;
但這些動作常常會因為時長原因被節目組剪掉。
她在湖南臺錄製了 20 年的節目,沒去過湖南衛視的食堂,也不吃節目組提供的盒飯。
湖南衛視是我們認識她的契機,但不是她工作的全部。她說,“我的工作很多都在鏡頭外。”在她去世的新聞下面有湖南人評論,自己買房辦手續時,公證員就是劉麗萍。
2022 年,節目《乘風破浪3》上線,劉麗萍不再擔任節目公證員。很多人在彈幕中找她,她透過採訪回應,《披荊斬棘的哥哥》總決賽後,她決定退居二線工作。
自此我們失去她的訊息,直到今年 12 月傳來她的訃告,劉麗萍於 2024 年 9 月 28 日去世。

對她的悼念不是洶湧的哀慟和悲傷,但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悵然。
永遠“保持在場”的劉麗萍退場後,我們才真正釐清,她得以留存在記憶中的原因是什麼——
她是某一段記憶“開始”和“結束”的時間戳,就像她總是出現在節目的開頭和結尾一樣。
那段記憶中,有我們無所憂慮的“晚八點”“黃金檔”,電視偶爾閃過滋啦的電流聲,我們跟家人閒坐閒聊,或獨自一人享受一段無所事事的時間。
劉麗萍是這些時間的見證。
我們擁有過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我們不會失去。

你或許不熟悉石班瑜這個名字,但你一定熟悉他的聲音。
他說,“憑你的智慧,我很難和你解釋。”
他說,“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他說,“做人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別。”
他說,“根本就沒有食神,或者說人人都是食神。”
他說,“其實我是個演員。”
他確實是個好演員,我們在這些話中笑過,哭過,作為周星馳的御用配音,石班瑜幾乎算得上“半個周星馳”。
在靠聲音吃飯的配音行業,石班瑜不算有優勢,聲音尖細,是最刻板意義上的壞人,直到他遇到周星馳。
有點尖,有點賤,有點戲謔,石班瑜的聲音,完美適配著無厘頭喜劇的畫風。某種意義上,他是把笑聲送到我們眼前的人。
他用功,經常從凌晨 4 點開始配音,也愛鑽研,最出名的莫過於《大話西遊》中那段至尊寶的經典告白,“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石班瑜做過很精準的剖析:
“75 %的真誠,加上 25 %的虛偽,為了立刻打動女孩子,還得帶有一點兒哭腔。”
他把這段話背下來,走進錄音棚,關掉所有燈,哭著說出整段臺詞,一次就過了。
在一個偉大演員的身後,是榮耀也是陰影,但你很少聽到石班瑜的抱怨,他甚至開玩笑說自己“性情大變”,“我現在也有一點無厘頭了。”
“大家以為那是周星馳本人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讚美,最大的成就感。”
他離開前,留下了最後一條朋友圈:
“親愛的老朋友、新朋友,本人著急著去另一個世界開錄音棚,先不陪大家玩了!拜拜我走先!哈~哈~哈~哈~”

我們親耳聽到過這一長串最純粹、最響亮、最發自肺腑的笑聲,
我們不會失去。

瓊瑤公開遺書前的最後一條 Facebook 更新,是悼念亡夫,標題是《不如歸去》。
“愛”是從一而終貫穿瓊瑤生命和作品的主題。
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瓊瑤編織了我們對愛的想象:
紫薇和爾康的愛情誓言,是“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還珠格格》)
和親公主含香逃不脫“遣妾一身安社稷”的宿命,但誓要依循“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愛情;(《還珠格格》)
華又琳說,“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去創一番成就,更值得擁有一個完整的愛,我會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幸福。”(《青青河邊草》)
她用角色和作品構築了“愛”的定義:愛會情有獨鍾,會海誓山盟,會天長地久。

瓊瑤的書和歌詞中有很多意象,她為我們創造的那個世界很大,大到可以容納天地萬物:
“月朦朧,鳥朦朧,螢火照夜空”(1978 年《月朦朧,鳥朦朧》)
“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1992 年《青青河邊草》)
“星星,月亮,流螢,燈火,都像你的眼波,在那兒閃閃爍爍。”(2003 年《天上人間》)
但在她筆下,人和愛仍然大於整個世界,“世界只在你眼中”。所以她也寫:
“海可枯,石可爛,天可崩,地可裂。”(1999年《自從有了你》)
“當山峰沒有稜角的時候,當河水不再流”(1998年《當》)
“天也無盡地無窮,高樓望斷,情有獨鍾”(2001年《情深深雨濛濛》)
瓊瑤的角色經常說一句臺詞:“我會用我整個生命來愛你。”
這是瓊瑤寫給我們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愛要盡力,愛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愛也會堅定地讓人自尊,讓人有力,力量足以顛覆那個很大的世界。
瓊瑤的一生也在用力愛著,她始終相信愛的力量。
相信愛能塑造人。高中時愛上比自己大 25 歲的老師,因為對方是第一個支援她寫作的人。她說,“那次戀愛幾乎毀了我,又重新創造了我。”1963年,瓊瑤把自己這段經歷寫成小說《窗外》發表。
相信愛能讓人生時刻保持生機。1979 年,瓊瑤跟平鑫濤結婚。因為對方猛烈追她,而她“沒能逃掉”。婚後,他們在家中花園移植了一棵火焰木,四年後,火焰木開花,一樹的紅。
相信愛是雋永,不會凋謝。平鑫濤出差前會提前訂花給瓊瑤,附上一張寫了字的賀卡,比如“才別三日,無比漫長。”瓊瑤會把卡片一一儲存,她說,“花會謝,但是他寫給我的字不會謝。”
她說,愛要宣之於口。2023 年,她在臺北小巨蛋開創作 60 週年演唱會,提了很多遍“愛”:“愛要大聲說出來……我愛你們,希望你們也愛身邊的人,也愛自己的家人。”

瓊瑤離世時,很多人分享那句歌詞:“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但這句歌詞前面還有很重要的三個字,“讓我們”。
這是瓊瑤曾讓我們堅定相信過的東西:“我們”很重要,愛很重要。
在愛被視作“不明智”、愛的語境被一點點削弱的今天,瓊瑤用作品和自己的經歷讓我們相信過:
愛是出口,愛是天經地義,人無需絕情棄愛也能抵達自由。
愛讓人始終葆有反抗、逃離和繼續生活的力氣。
瓊瑤曾經形容給自己,“像河水那樣自由地流淌”——“可河流常常有衝擊,遇到石塊和急彎,一定會濺起浪花,這個浪花也是自然,你見過有浪花的河流嗎?我是一條會濺起浪花的河流。”
我們都曾見過那條永遠奔騰著的河流,被她的浪花打溼過,也進入過她創造的那個“相信愛”的世界。
我們在相信愛的時候很少灰心,我們不會失去。

中山美穗去世時,很多人發“再見,藤井樹”。
人們懷念她扮演的女藤井樹。女樹經過多年才看清青春記憶裡那個跟自己同名同姓的男孩,和他隱秘不發的愛戀。
“跨越時間的暗戀”,成為電影《情書》的主題。
但我們總忽略,這個故事的背面、電影裡沒被偏愛的那個人,渡邊博子,也是中山美穗扮演的。
在雪地裡對著天空一遍遍喊“你好嗎?我很好”的人,是博子;
在白茫茫一片中睜開雙眼望天,任由雪落滿頭髮的人,是博子;
在小樽的路口迷茫佇立的人是博子,蹲在紅色郵筒旁寫信的人是博子。
博子意外發現未婚夫“藤井樹”的信箋,帶著懷疑出發去找答案,發現收件人有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故事最後,博子把所有信件都歸還給了自己的“情敵”女樹。
屬於渡邊博子的《情書》,主題從來無關“發現愛”,而是“放下愛”。

中山美穗的人生也在闡釋“放下愛”這一命題。
3 歲,父母離婚,父親就此人間蒸發,媽媽獨自一人撫養她和妹妹中山忍長大。她經常捱罵捱打,有一天出於自保反擊咬了媽媽的手臂,被直接丟去親戚家。愛沒成為她童年的護佑。
被星探發掘入行,第一部戲《驚動您了》就爆紅;做歌手也順利,18歲受邀參加紅白歌會,專輯《比世界上任何人更愛你》賣了183萬張。人氣最旺時,她閃婚退圈,跟丈夫搬去巴黎生活,她說,“在遙遠的地方醒來,發現即將迎接新的人生”。粉絲簇擁的愛沒成為她的掛礙。
丈夫婚後性格轉變,又常駐日本工作,但中山美穗被生活的瑣碎困在巴黎,二人聚少離多最終離婚。愛蒙上陰影時,她放棄了。
離婚後接拍的《賢者之愛》幫 46 歲的她重拾事業。戲中,她飾演的“真由子”一心復仇;戲外,記者問她如何理解復仇與憎恨,中山美穗說:
“可能最後只有原諒對方這一種方法吧,否則生活無法繼續下去。”
放下愛,也放下愛翻覆後產生的恨,讓生活繼續下去,是中山美穗的生活信條。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2010 年,她跟前夫合作拍攝了電影《再見,總有一天》。今年 1 月,新聞寫她又進入了一段熱戀,對方是比自己小九歲的樂隊貝斯手。
《再見,總有一天》電影中有句臺詞:“人們必須學會隨時說再見。”

2024 年 12 月 6 日,中山美穗去世。葬禮過後,妹妹在寫給公眾的信中說,“姐姐是做什麼事都一生懸命的人。”
愛和放下,中山美穗都“一生懸命”地盡力試過了。
而熒幕前的我們,聽過很多遍“渡邊博子”的呼喚。每一聲“你好嗎?”後面,都有一句釋然的“我很好”,
我們不會失去。


還是從第一次得知朱銳老師的訊息講起。
4 月初,我在社交平臺刷到一個帖子,標題是,“真正的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
帖子是朱銳的學生所發,作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朱銳在自己這學期開學的第一堂課上,平靜地講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在第一堂課上,朱老師告知我們,他是一名癌症晚期患者,正在化療,每次需服用大量止痛片才能出席授課。”
無論是病痛,還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都太容易攫取人的恐懼,但在多位學生的記錄中,你很難看到恐懼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哲學告訴我們,唯一應該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如果我哪天倒在課堂上,大家不要為我悲傷,而要為我感到驕傲。我很自豪。”
“死亡是對生命的反詰。”
“因為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
再次聽到朱銳老師的訊息,是 6 月 23 日,人大畢業典禮的直播上。
他以“內卷與躺平”為話題做致辭,這篇畢業致辭至今仍在網上流傳。他講我們大部分的慾望是靠社會模仿產生的,鼓勵大家把自己的慾望和事物真正的價值相連線。結尾他真心祝願所有人,“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
對我們而言,死亡是一個與所有人相關,但又常常被避諱的話題,朱銳想把他對死亡的思考留下來,這是他對整個社會的關懷。
“我們應該把‘死’和‘死亡’區分開來。‘死’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而‘死亡’是那個過程的終結。我們好像不怎麼關注‘死’的過程,卻過多地關注‘死亡’本身,我覺得這是有一定的偏頗在裡面。
‘死’的過程越痛苦,死亡相對來說就應該是個更積極的事兒,是快樂的。‘死亡’其實是‘死亡’最偉大的發明。它恰恰跟永生相對,‘死亡’給了世界一個重生的機會。”
他身體力行地踐行著“哲學就是練習死亡”,他如常上課,構建著自己的秩序和尊嚴,哪怕是醫生的電話打來,他只會平靜地回答:“你現在正打擾我上課呢。”
後來他停止了化療,因為治不好了,但他把這視作一個好訊息,“我上課不會再遲到了。”
他對身體逐漸失去控制,但思想卻沒有。採訪中被問到現在能感到最快樂的三個瞬間,他說:
“第一是靈魂的交流,
第二是早上出去曬曬太陽,看看街道,
第三是晚上睡一個比較完整的覺,然後期待著死亡的來臨。”
8 月 1 日,我們失去了朱銳。他和姐姐約定好,最後的時刻,姐姐會跟他說話,不會哭泣,因為“對話就是最好的告別”。
他也不想舉行葬禮,“我的生命已經結束,如果它還有意義,也不會是在儀式的那一刻表現出來。”
他用最後的時間,完成了最好的一堂哲學課,一堂生死課。
這門課,是講給所有人聽的。
寫在最後
這一年,我們還告別了很多人。
留下《巨流河》的作家齊邦媛;
留下《春的臨終》的詩人谷川俊太郎;
留下《如歌的行板》的詩人瘂弦;
87版紅樓夢中“鴛鴦”一角的扮演者鄭錚;
為櫻桃小丸子配音的聲優 TARAKO;
……
他們留下了或長或短,或輕或重的記憶。我們不會失去。
一年的末尾,我們在記憶裡打下繩結,不只是為了在傷感中緬懷。是想要抓住一點什麼。
如果死亡是人必將抵達的終點,如果分離是無法迴避的課題,那麼,我們或許應當在每一次告別發生時,在那道帷幔前多站立一秒。
《經濟學人》的訃告主筆曾這樣寫道:
“人生就像一隻飛過宴會廳的麻雀,從黑暗中飛來,又沒入黑暗,其間只有明亮的一刻。當然,也可能宴會廳裡的黑暗比之前和之後更甚。但無論哪種情況,飛過的那一刻——在大地的喧囂中揮動的翅膀——是我們必須抓住的。”
攤開手掌。你抓住了什麼,就留下來什麼。
撰稿:三花 王雪琴
實習:交交 史奴比
責編:梁珂
設計:路遙
部分素材來源(滑動檢視)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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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知名女星突然去世!主演《情書》成經典純愛白月光,網友告別:大雪之日,你好嗎?|英國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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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影后,人生並不如戲|新浪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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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的最後歲月:詩詞人生的遺憾與遺產|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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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哲學家的最後一課|環球人物
告別哲學教授朱銳:最後的對話|極晝工作室
朱銳老師去世,堅守課堂、不畏懼死亡的哲學教授走了|學人Scho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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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世界又少一人|獨立魚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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