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記者|段弄玉
尼奧比·韋(Niobe Way)是紐約大學發展心理學教授。自1988年以來,她一直致力於青少年社交與情感發展的研究。
韋的研究跨越多個國家。她發現,無論是在紐約還是在南京,青少年都對親密友誼懷有強烈的渴望。在著作《深度秘密:男孩的友誼與關係危機》(Deep Secrets: Boys’Friendships and the Crisis of Connection),她將這種情感稱為“深度秘密友誼”(Deep Secret Friendships)——這種友誼讓他們能夠自由表達情感,在感到脆弱或犯錯時,不必擔心被嘲笑。
紐約大學發展心理學家尼奧比 · 韋(受訪者 供圖)
韋的研究還表明,在一種崇尚“男性氣質”的文化下,男孩從小就被灌輸“需要友誼是軟弱和幼稚的”。為了展現“成熟”,他們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不敢表達對友情的渴望。女孩則面對著一種不同的壓力。為了成為“受歡迎的女孩”,她們不再大膽表達自己的感受,甚至選擇在關係中犧牲自己。
韋認為,在我們的社會中,這種“男孩文化”隨處可見。它的核心理念是:賺很多錢,買很多玩具,隨心所欲地做事,而不考慮對他人的影響。這也是一種不重視友誼的文化,甚至將對人際關係的渴望定義為“女性化的”。當下的社交媒體強化了這種文化:它們不斷強調“自我”,而非建立深層的聯結。
韋呼籲我們重新審視友誼在青少年成長中的價值。因為只要學會如何建立和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他們就擁有了通往其他一切的鑰匙,包括學業上的成功。
以下是本刊對尼奧比·韋的專訪。
三聯生活週刊:在《深度秘密》一書中,你反覆強調,男孩也和女孩一樣渴望親密的友誼。但我想知道,男孩和女孩的友誼是否存在差別?比如,在友誼中他們是否有不同的訴求和困擾?
尼奧比·韋:我認為最大的區別在於,女孩在情感表達上被給予了更多的空間,她們在友誼中更容易表達情感。而男孩所承受的、和朋友“斷聯”的壓力比女孩大得多。
當然,女孩在成長過程中也會面臨表達情感的壓力,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她們會被要求更加成熟,減少情緒化表達。卡羅爾·吉利根(Carol Gilligan)——她是我在哈佛的導師——和琳·邁克爾·布朗(Lynn Michael Brown)發現,女孩們往往擔心,“如果我對朋友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感受,他們就不會喜歡我了”。因此,她們往往會選擇在關係中犧牲自己,這在浪漫關係中尤為常見。她們會為了維持關係而“抹去”自己,甚至把自己從關係中抽離。但問題是,如果你把自己抽離,關係本身也就不復存在了。
男孩同樣經歷著“關係危機”(Crisis of Connection),但表現方式不同。他們的心理模式是:“如果我表達自己的情感,其他男孩就不會喜歡我。”於是,他們也會為了維持關係而抽離自己。但有趣的是,男孩不會犧牲自己,而是犧牲對方。他們往往選擇拋棄朋友,然後獨自前行。
這是一種“男孩文化”。它將一切二元對立化,把人際關係變成“要麼是我,要麼是你”。但真正健康的關係是,“我們如何建立一種關係,讓雙方都不必犧牲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在中美兩國的研究中都發現,越來越多的女孩開始遵循“男性化”的行為模式。她們和男孩一樣,接受了堅韌、獨立、不依賴他人等價值觀,因為她們認為,只有表現得更像男孩才會有更多機會。在美國,這一趨勢尤其明顯。例如,Hookup Culture(無感情基礎的約會文化)最初源於男性主導的觀念——“我不需要建立親密關係”。如今,越來越多的女孩也開始接受這種想法。甚至在一些年輕的女性主義者中,我們也聽到類似的說法:“我不交女性朋友,因為女生太麻煩了。”但這種看待女性的方式,實際上迎合了男性主導的文化規則。

插圖|老牛
三聯生活週刊:面對“關係危機”時,為什麼男孩和女孩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尼奧比·韋:女孩之所以會選擇從關係中抽離,是因為“女性氣質”在社會層級中處於底端,被貼上軟弱、可悲的標籤。為了避免被視為弱者,她們會主動遠離那些被認為“太女性化”的特質。
而男孩則不同。他們不會犧牲自己的男性身份,因為“男性氣質”被置於社會的頂端,理性思維也被認為更高階。但為了維持這種優勢,他們往往會犧牲他人,以確保自己始終處於主導地位。這種現象,本質上反映了崇尚“男性氣質”的社會文化。
三聯生活週刊:對於青少年們來說,友誼的喪失會導致什麼後果?
尼奧比·韋:這涉及我的另一個重要發現:青少年們明確向我表示,如果沒有朋友,他們會感到孤獨,甚至會產生自殺的念頭。
而且,當男孩進入晚期青春期(15~18歲),甚至更晚(18~25歲)時,我們會看到他們所經歷的“關係危機”開始帶來嚴重的後果。比如,在美國,男孩的自殺率在這個年齡段急劇上升。不僅如此,美國的大規模暴力事件(如大規模槍擊案)也主要發生在18~25歲之間,這個年齡段的年輕男性佔據了大多數作案者。
我要強調的是,心理健康問題是“關係危機”的後果,而不是原因。因此,解決心理健康問題,不是僅僅讓他們去接受治療或者提供藥物,而是幫助他們建立關係,培養真正的友誼。

《年少日記》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當青少年們否認自己的情感需求,假裝無所謂時,應該如何與他們溝通,確保他們獲得需要的幫助?
尼奧比·韋:我經常被問到,“我怎麼才能讓孩子願意和我分享他們的想法?”但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孩子們其實早已經表達了他們的需求。而且,我們應該明白,所有人類最根本的需求,歸根結底都是想與他人建立深厚、有意義的關係。我們應該在他們開口之前,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當孩子情緒低落時,不要只問“你有沒有朋友”,而是直接假設他們可能正在為友誼問題而煩惱。家長可以主動創造機會,幫助他們結交新朋友,或者加強現有的友誼。比如,如果孩子在學校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家長可以安排聚會,邀請朋友來家裡玩,或者支援他們一起參加有趣的活動——總之,鼓勵孩子和朋友共度高質量的時光,讓他們在社交中找到歸屬感和支援。
三聯生活週刊:我們如何才能走出你說的這種“男孩文化”。尤其是,當父母和老師們也陷入固化思維時,應該怎麼辦?
尼奧比·韋:我們發現,年輕人自己提出的解決方案,包括男孩和年輕男性,都指向一個方向:建立一種親社會文化(Pro-social Culture)。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創造一個真正重視友誼的文化,一個能夠促進人與人之間聯絡的環境。我們需要不斷鼓勵年輕人帶著好奇心傾聽他人,通過了解他人來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而不是隻關注如何向別人展示自己。
研究發現,這種能力其實從一個人5歲時就已經存在了。5歲的孩子看待世界時充滿驚奇和好奇,他們會問:“我能從你身上學到什麼?”但他們的關注點不只是“你”,而是“你的故事、你的經歷,也能幫助我理解自己”。因此,我們不需要去“教”他們如何傾聽,而是需要創造環境,讓這種天生的能力得到滋養和成長。
事實上,這種好奇心是所有良好關係的秘訣。用探索和驚奇的眼光去看待他人,而不是帶著評判。“你是誰?你在想什麼、感受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和感受?然後呢?”這種好奇讓我們真正去理解別人,而不是急於貼標籤或做判斷。但現實中,我們往往習慣用評判的方式看待他人:“你做了這個、你沒做那個,我不喜歡你。”這也正是阻礙我們真正建立聯絡的原因。

《善意的競爭》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說到好奇心,你們也開展了“好奇心傾聽專案”。你們採取了哪些干預措施,有哪些發現?
尼奧比·韋:“傾聽專案”(Listening Project)採用了一種“變革性訪談”(Transformative Interviewing)方法。它的核心目標是打破刻板印象,培養好奇心和人與人之間的聯絡。
在變革性訪談中,傾聽不是一個被動的過程,而是一個積極的回應過程。訪談者需要提出開放性問題,讓受訪者自由表達,而不僅僅是驗證自己的假設。例如,訪談者不會問“你和這個朋友關係親密嗎?”這種封閉式問題,而是會使用開放式引導,例如:“你會如何描述你們的友誼?”“你喜歡他/她的什麼?為什麼?”“請講述一個你信任他的例子。”這樣的問題不僅僅是為了收集資訊,而是為了深入理解受訪者的真實體驗。
在培訓過程中,學生們不僅會相互採訪,還會採訪教師和家庭成員。他們需要自己設計訪談提綱,提出真正想要了解的問題。此外,每位學生還需選定一位他們深愛但想要進一步瞭解的人,圍繞這位焦點人物進行多次訪談,並基於訪談內容撰寫一篇簡短的傳記。最後,學生們會在公開場合或特定空間展示他們的傳記作品,向他人分享當他們帶著好奇心進行變革性訪談時,從他人身上學到了什麼。
這種變革性訪談被引入紐約大學博士生的訪談方法教學,我在過去20年間一直教授這門博士課程。我們還把這一訪談方法帶入了紐約市的多所中學。就像一個女孩說的:“這個專案改變了我們同學之間的相處方式。現在,我們更熱情、更好奇,因為我們對彼此有了更多的瞭解。”

《請回答1988》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我們觀察到,社交媒體改變了青少年之間的交往方式,甚至壓縮了現實中友誼的空間。你如何看?
尼奧比·韋:我覺得,我們真的該停止把社交媒體當作一切問題的替罪羊。問題不在於“技術”本身,而在於我們是如何設計和使用這項技術的。
比如,社交媒體上的“點贊”功能,其實破壞了真正的人際關係,因為它讓人們關注的重點從“我是否是一個值得喜歡的人”變成了“我能獲得多少個贊”;從“我有多少真正的朋友”變成了“我的關注者數量”;從“友誼的質量”變成了“我在網上的受歡迎程度”。換句話說,現在很多社交媒體更像是“個人媒體”——它們的核心功能不是促進社交,而是不斷強化“自我”,推廣“我”的內容、展示“我”的產品、提升“我”的影響力,但卻很少真正促進人與人之間的深層互動。
但我們完全可以創造一種真正促進社交的社交媒體,它能夠激發人們的好奇心,並培養他們與彼此建立真實聯絡的能力。
在我看來,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聯結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社交聯結1.0就是最基本的Facebook、Instagram、TikTok等平臺。它們的核心功能是“讓人們彼此聯絡”,但這些聯絡大多是淺層的,無法真正建立深入的關係。社交聯結2.0開始鼓勵人們互相提問,比如最近流行的“提問類卡牌遊戲”。它們讓人們嘗試瞭解彼此,但仍然缺少深入的追問,因此無法真正觸及人與人之間的深層理解。社交聯結3.0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模式,我們也在開發相關的、針對青少年的社交軟體。這種方式不僅僅是問問題,而是基於對對方的回答繼續追問,就像“傾聽專案”所做的那樣。只有當我們不停追問,直到真正理解了對方的世界觀,我們才算建立了真正的聯絡。

《小別離》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自2005年起,你開始在南京開展“中國家庭專案”(The Chinese Families Project)。能否談談你在中國的發現?
尼奧比·韋:很多人可能會認為,在中國,在南京,而不是在紐約,孩子們的成長環境一定會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在長達20年的追蹤研究中,我們發現青少年的經歷開始變得驚人地相似。2005年時,中國的父母還不覺得男孩和女孩有什麼差異。但他們如今不這樣認為了。原因在於,我們愈漸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文化體系中,而這種文化很大程度上以個體為中心。我認為傳統的中國文化並不是這樣的,但如今,中國正在快速向這種高度個體化的方向轉變,一切都圍繞著“我的成功、我的野心、我的賺錢能力”展開。
三聯生活週刊:中國比較特殊的一點是,學業競爭的壓力擠壓了友誼的空間。
尼奧比·韋:我的話可能會引起爭議,但我還是想對家長們說,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僅經濟獨立,還能情感富足,那麼最值得投入精力的,不是盯著成績,而是幫助他們建立互相支援、健康的關係。因為只要他們學會如何建立和維持良好的人際關係,他們就擁有了通往其他一切的鑰匙,包括學業上的成功。
三聯生活週刊:為什麼健康的關係會有助於學業成就?
尼奧比·韋: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先分享一個心理學實驗。弗吉尼亞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發現,人們對任務難度的感知會受到親密朋友在身邊的影響。在他們的實驗設計中,研究人員要求大學生站在一座山坡的底部,揹著一個加重的揹包,並估算山坡的陡峭程度。一部分參與者站在自己認識已久的親密朋友旁邊,一部分站在剛認識的朋友旁邊,還有一些站在陌生人旁邊,而剩下的人則獨自站著。結果發現,站在親密朋友旁邊的學生對山坡陡峭程度的估算明顯低於那些獨自站立、站在陌生人旁邊或站在新朋友旁邊的學生。而且,親密朋友之間認識的時間越長,山坡在他們眼中就越不陡峭。
我再舉個例子,很多孩子會對我說,他們經常因為語法錯誤而被批評。而最讓我吃驚的是,孩子們常常會補充一句:“但只有在我媽媽面前,我才會犯這些語法錯誤。”當我們覺得某人不相信我們的能力時,我們實際上會犯更多的錯誤。
這說明我們的認知能力深受周圍人的影響。如果一個孩子知道如何建立健康的人際關係,並且真的擁有健康、支援性的關係,那麼他們解決難題、完成複雜作業甚至思考問題的能力都會得到提升。

《我們的世界》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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