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閨蜜成為母親:生育如何改變女性友誼

在社交平臺上搜索「女性友誼」,我們會看到這樣一條點贊量很高的帖子。
「女性友誼的三次告別:戀愛、結婚、生小孩。」
一些女性會有這樣的體驗:工作之餘約朋友出門放鬆,總會收到以「要帶娃」為由的拒絕;或是微信聊著聊著,話題轉向日常,收到萌寶照片一張。
甚至有些時候,母職帶來的時空錯位,連聊天的機會都剝奪殆盡。從前相約戶外運動的姐妹,被困於作業輔導足不出戶;一起觀影夜聊的靈魂伴侶被夜奶「綁架」作息顛倒,從聊天列表中消失。
在 THE CUT 雜誌的專訪中,一位因不育而與朋友逐漸疏離的女性講述了自己的體驗:
我認為沒有什麼比「為人母」更能代表對成人友誼的挑戰或威脅了。
這比結婚、換工作、搬到世界各地都更嚴重。它是唯一永恆又有時限的東西。它從根本上改變了我的人際關係。
什麼我們的友誼能戰勝衝突、距離、嫉妒,卻很可能敗給生育。
01
激素如何重繪女性社交圖譜
激素是生育後沖淡女性友誼的首要推手。
1. 雌激素——生產後的友誼斷崖
新生命每天都會降臨,社媒上的母親社群也每天出現著類似的疑惑。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生娃後好像對什麼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了,沒有想做的事。
不想帶娃,不想社交,不愛逛街,也不再關注曾經感興趣的節目和綜藝。陷入日復一日昏昏沉沉的迴圈。
我是不是病了?
這實際上是生產過程中自然的現象,是由雌激素水平波動造成的。有實驗表明,大多數雌性實驗室齧齒動物在分娩後會經歷高度產後焦慮或產後抑鬱(Lonstein. 2016)。
雌激素(Oestrogen)是女性體內最重要的荷爾蒙,被稱為女性智慧和適應力的源泉。孕期胎盤會分泌更多雌激素以促進和維持子宮發育,幫助女性在艱難的孕期保持身心舒暢。
而孕晚期到生育後,女性體內雌激素會驟然降低,這一階段女性通常精神萎靡、疲憊不堪,產生強烈的社交回避傾向,抑鬱和焦慮也隨之而來。這一階段可能會持續 1-3 個月。
《 82年生的金智英 》
也許產後朋友會產生情緒波動,如果你有精力,可以給予對方安撫和陪伴;如果真的斷了聯絡,這一切也可能只是暫時,等激素風暴結束,你們又會回到親密穩定的關係中。
2. 催產素——為什麼她離不開孩子
如果說雌激素低潮引發的是友誼的暫時低迷,那催產素帶來的則是更為嚴峻的考驗。這種被稱為「愛的多巴胺」的激素,實際是人類身體為進化精心設計的成癮系統。
催產素(Oxytocin)是哺乳期婦女和嬰兒會分泌的一種荷爾蒙,它是一種快樂激素,也是親子在產後能夠立即建立起情感紐帶的原因。
這是一種奇妙的進化機制。新生兒為了提高自己的存活機率,使基因延續,會使照護者體內的催產素水平提升,從而感受到愉悅、安穩。
所以,催產素某種程度上是嬰兒對照護者的獎勵。母親付出越多照料,就會得到越多幸福感。這種迴圈日復一日地進行,母親為獲得照護所帶來的「催產素大獎」,也會不自覺地越來越「離不開」孩子。
《 朱諾 》
《The Secret Mothers' Club》中 Helen 講述的出遊故事正是當下許多女性友誼關係的真實寫照:
Helen 的朋友精心策劃了一場春日郊遊,整場遊玩中 Helen 卻時刻陪伴在孩子左右。朋友因她無法享受春光野趣而感到抱歉,而 Helen 已經習以為常。
很久以後回想,她反思道:「我失去了在友誼、網路、歷史、世界中的位置;以及對他人、氣味、地點的難以言喻的依戀。唯一剩下的就是我內心親近孩子的母性。」
當人們認識到自己的行動可能是被哪些因素控制的,就有機會,讓生活變得更可控、更可塑。有些時候,並不是孩子「離不了人」,而是激素預設的思維程式在作祟。
02
為何生育對男性友誼
幾乎不會造成影響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在解讀《我的天才女友》時提到:
在主流社會的認知中,女性是沒有友誼的。女子無真相,女子無友誼。女人的友誼存在著,大概在少女階段。然後她們將由男人的介入,男人的登臨,而宣告結束。
這種認知在生育議題上達到頂峰。
「生育」於女性而言,像一扇任意門,門後是截然不同的、獨屬於「母親」的世界。
當男性因談論育兒經而得到「顧家」的讚揚時,他的妻子很可能正因為相同的話題被閨蜜聚會邊緣化。這樣荒誕的雙標背後,是社會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密集母職期待」。
密集母職(Intensive Mothering)是美國學者 Sharon Hays 提出的人類學概念:好媽媽首先應該是照護者,應投入大量時間、金錢、精力、情感和勞動來集中撫養孩子。
就像《成為母親》中所寫:「人類社會的每一位成員都會經歷從出生到獨立異常艱辛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必須徵用某個女人的生命。」
社會要求母親傾注所有精力和資源於養育,卻並未對男性作出同等要求。在檢索「生育影響友誼關係」相關文獻時,女性研究數量遠遠超出男性。這一不平等的規訓解答了為何生育對男性友誼幾乎不會造成影響。
《 塔利 》
隨著社會發展,更隱秘的苛責也在發生。人們不再像從前,只一味要求女人作為「母親」無私奉獻;而是在做出這一要求後,又評判她們作為「自己」失去自我。
平衡母親身份與自我人格,並不是女性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人們意識到「密集母職期待」的不合理性。 
有研究表明,對於男性,催產素也參與影響父性行為(Veening et al.2015)。父親照料嬰兒達到一定時間,也同樣能得到「催產素大獎」帶來的愉悅。男性同性戀家庭中,參與育兒的男性體內催產素水平也會達到同期女性相近的標準。
這意味著所謂「母性本能」,某種程度上是社會文化塑造的結果,父愛同樣能夠透過照護行為被啟用。「男人不會帶孩子」很可能是一種世俗偏見。
生育之所以被認為是女性友誼的「墳墓」,跟過於理想化的母職期待相關。如果夫妻雙方承擔更為平等的養育責任,女性更有可能在生育與友誼關係中找到平衡。
03
不必為階段性疏離焦慮
「生育」為女性友誼翻開了全新一頁。有些人的生活軌跡逐漸平行,不再交匯。然而,這不僅是這一頁的全部內容。
首先,人生新階段帶來關係疏離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它或許是一個交際圈篩選的契機。
我們不必強求每段關係都永葆鮮豔。有資料表明,生育後的關係轉變會使女性社交網路規模平均縮小 40%,這是符合人類身體節律的自然過程。
進入中年後,前額葉皮層 (PFC)會逐漸成熟,這使人們在社交中更注重品質而非數量。所以朋友逐漸變少也是「生命週期理論」自然淘洗的結果(Payne, 1970)。
《 老友記 》
此外,身份轉變也是一個女性結識新朋友、進入新關係的機會。
《成為母親》中寫道:「孩子的出生不僅將女人和男人區分開來,也將女人和女人區分開來。」
而母親大概是最堅韌的群體,她們相互聯結,形成社群。她們會週轉嬰兒的衣物、玩具,分享產後復健的方法,交流如何育兒、如何恢復社交、如何抵抗產後抑鬱,形成深刻的友誼。
當生育真的成為關係的挑戰時,我們也有能做的事。
在小宇宙節目《隨機波動》的一期內容中,嘉賓內河分享了她的故事。內河會常常挑選一些與孩子無關的物件,作為給已生育朋友的禮物:一件配套的瓷器,或是鍾愛的掛件,這令對方感到非常安慰,回信答謝說:
「你的禮物讓我覺得,我是我自己。」
《 老友記 》
這樣「給朋友」而非「給母親」的禮物,從種種身份中,關懷對方最原初的自我,也許正是身份轉變後的朋友所需要的。
養育是一種昂貴的責任,嚴重擠壓著母親的自我空間。作為母親,可以學習瞭解激素對自身的塑造,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或是與伴侶分擔照顧責任,爭取更多「非母職」社會生活的空間。這塊空餘地不僅可以安放友誼,更是能保護自我人格的安全空間。
《 末路狂花 》
新生命的創造不一定以舊關係的消失作為代價。
就像潮汐反覆沖刷海岸,那些經得起時間淬鍊的友誼,總會顯現基岩一樣堅實的本質。

作者   西維
責編   羅文
封面 《塔利》

📄   參考文獻
Payne, E. C. (1970). Middle Age and Aging. A Reader in Social Psychology.
SUDAK, H. S. (1983). The Life Cycle Completed: A Review.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40(9), 124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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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g, E. (1995). DESCARTES'ERROR: emotion, reason, and the human brain. Optometry and Vision Science, 72(11), 847-848.
Agrati, D., & Lonstein, J. S. (2016). Affective changes during the postpartum period: Influences of genetic and experiential factors. Hormones and Behavior, 77, 14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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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ward, K. (1997). Motherhood: Identities, meanings and myths. Identity and difference, 239-298.
Veening, J. G., De Jong, T. R., Waldinger, M. D., Korte, S. M., & Olivier, B. (2015). The role of oxytocin in male and female reproductive behavior. European journal of pharmacology, 753, 209-228.
Adorable Little Detonators: Our friendship survived bad dates, illness, marriage, fights. Why can’t it survive your baby?
Rözer, J. J., Poortman, A.-R., & Mollenhorst, G. (2017). The timing of parenthood and its effect on social contact and support. Demographic Research, 36, 1889–1916. http://www.jstor.org/stable/26332185
《成為母親:一名知識女性的自白》,蕾切爾·卡斯克,黃建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腦、情緒與抑鬱》,艾德蒙·羅爾斯,付小蘭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
《 歷史和我:埃萊娜·費蘭特筆下的女性和世界 》戴錦華、陳英、沈奇嵐,2024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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