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記者 孫穎妮
編輯｜王延春
“招商工作壓力越來越大，每天都在外面拜訪企業，很多好的專案已經接待了無數地方政府的考察調研，企業都‘疲’了，我們還是要想方設法給企業展示我們地方的優勢。”近日，長三角一位從事政府招商引資工作的人員向《財經》感慨，現在各地在招商引資上花式出招，“沒有一些創舉，都不好意思出門招商了”。
《財經》記者在多地調查瞭解到，今年以來，從開放各類應用場景到推出政府引導基金，從雲端招商洽談到各地線下推介，各地紛紛創新招商引資方式，讓招商引資更加精準落地。近日，江西省人民政府釋出《新形勢下招商引資的指導意見》，提出構建招商新格局、重塑招商新模式等多方面內容。
前不久，上海市投資促進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印發《關於促進本市招商引資高質量發展的若干措施》，從加大重點領域招商引資力度、推動招商引資方式創新、完善招商引資扶持政策、最佳化招商引資服務保障等方面提出具體措施。
《財經》記者調查瞭解到，也有很多城市的招商工作陷入了迷茫彷徨、觀望等待的狀態。這轉變的背後與去年開始施行的《公平競爭審查條例》有關。
去年6月，國務院總理李強簽署國務院令，公佈《公平競爭審查條例》（下稱《條例》），嚴禁地方政府實施不當財政、稅收優惠措施，條例自2024年8月1日起施行。按照《條例》規定，違規優惠政策包括稅收優惠、財政補貼、非稅收入等內容。業內專家和財稅人士認為，“從具體內容看，違規的內容幾乎涵蓋了目前涉及的大部分優惠政策，這意味著絕大部分地方性稅收優惠政策或將被取消。”
在多位專家和業內人士看來，這意味著依賴“免租”“稅收優惠”“獎勵補貼”等方式的傳統招商引資方式走向終結。
過去幾十年來，稅收補貼、土地和廠房以及各類資金優惠支援，是全國絕大部分城市招商引資的核心手段。
張哲是長三角地區某城市的招商主任，他向《財經》表示，“我們對照《公平競爭審查條例》的規定後，發現以前絕大部分的補貼政策都不適用了。現在對於招商引資政府能給到什麼樣的支援尺度心裡沒有底，也不敢貿然行動。”
拼補貼拼土地，“內卷式”招商亂象
事實上，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中，招商引資發揮了重要作用。
過去幾十年來，招商引資一直是地方政府“促投資”“拼經濟”的核心抓手。在各地招商競賽中，出現了地方政府為了爭專案、爭資源、爭要素違規出臺稅費、用地、獎補等方面的“土政策”，造成“內耗式”發展、“內卷式”惡性競爭。地方政府為完成招商任務，“給資源、給土地、給市場、給稅收、給補助”，招商引資最後變成了“拼的是誰的土地價格低，誰的補貼多，誰的稅收優惠幅度大”，招商引資已然“捲成團”。
北京頂輝企業管理有限公司多年來為政府提供招商引資服務，公司總經理汪洋向《財經》表示，很多地方為了吸引企業入駐會採取“先徵後返”的稅收返還手段，最高返還比例達到50%以上。這種方式雖然在短時間內會吸引到一定專案，但卻不可持續。這抽掉了國家財政稅收的蛋糕，是薅國家的羊毛；這種拼補貼方式也導致很多地方財政無以為繼，甚至面臨債務挑戰。
在這樣的環境下，有很多企業過分追逐“政策”，輕視經營，背離了市場化初衷，導致專案重複建設、產能過剩。此外，“內耗式”發展、“內卷式”競爭，一定程度上導致區域分割，阻礙了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建立，也容易引發尋租、滋生腐敗。
去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特別強調，“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規範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此前，中央政治局會議也指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在業內看來，從“防止”到“綜合整治”，傳遞出最佳化市場環境，避免地方政府和企業因短期利益而陷入惡性競爭的鮮明訊號。
雲南省政協經濟委智庫專家、雲南財經大學商學院教授孫曉強曾歷任國家級開發區主任助理、縣級政府常務副縣長、昆明市商務與投資促進局副局長等多個部門管理職務，在招商引資方面有十多年的實踐經驗。孫曉強向《財經》記者表示，隨著《公平競爭審查條例》的實施以及中央大力度整治內卷式競爭，過往拼補貼的傳統招商引資模式逐漸難以為繼。
“稅收優惠五免五減半，甚至十免十減半，或者以低於成本價甚至‘零地價’出讓土地。”多年來，孫曉強到各地調研，看到了太多地方政府為完成招商引資任務而過度補貼的案例。
這種情況已經得到各方的重視。《財經》記者注意到，去年1月，全國審計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提出了六方面審計工作，其中第二項工作內容就包括，深入揭示一些地方招商引資中違規出臺“小政策”、形成“稅收窪地”等問題，嚴肅查處違規返稅亂象。
國家審計署審計長受國務院委託，向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次會議作國務院關於2022年度中央預算執行和其他財政收支的審計工作報告。報告指出，審計署重點審計了2022年度18省、36個市縣共54個地區的財政收支管理情況，並就共性問題延伸了其他地區，發現55個地區違規或變相返還稅收或土地出讓金等225.08億元。
中國城市發展研究會副秘書長宋海全近年來走訪了很多地方進行調研。調研瞭解到，很多地方政府為了完成招商引資指標，盲目引進專案，或者只抓所謂大專案，衡量指標主要是引進專案的規模，卻忽略了專案是否符合當地發展定位和資源稟賦。
《財經》調研中也發現，這種求規模的招商引資導致各地產業佈局同質化嚴重，產業佈局“千篇一律”。
上海市城市更新研究會特聘專家施薔生經常到全國各地調研。施薔生觀察，近年來，各地政府加快佈局高新技術產業，也出現了一哄而上、盲目佈局、同質化競爭、資源浪費的局面。“有些地方經濟落後，自身財力有限，卻不計成本地硬著頭皮佈局根本不具備發展條件的高科技產業，結果產業沒有發展起來，卻造成了政府資金的損失。”施薔生說。
記者發現，部分地方政府對產業的過度干擾增加了產能過剩的風險。以電動汽車行業為例，幾乎每一個地級市都希望有一家電動汽車公司或汽車產業園。據悉，全國有七八十家電動汽車企業。但專業人士認為，將來大概只能剩下三五家。有些地方吸引的企業，技術水平並不高，經營不善想關門，但政府因為擔心影響，不讓企業退出。過剩產能的風險在很多地方醞釀。
事實上，招商引資亂象影響的不僅是地方經濟。很多企業也在各地“卷補貼”中，出現坐地起價的行為。汪洋說：“例如，甲城市許諾給企業5億元讓其來落地，乙城市則許諾給企業10億元，這時企業會跟甲城市說，乙城市給我10億元，如果你給我15億元我就在這，不然我就去乙城市。”汪洋表示，這種風氣導致地方招商引資的成本越來越高。
同時，企業投機套利、利用土地優惠政策圈地牟利，甚至弄虛作假騙取補貼的行為也時有發生。《財經》記者注意到，去年5月，湖北省來鳳縣就處理了一起企業騙取補貼案件。2020年9月，丁某某冒用台州某公司與來鳳縣政府簽訂招商引資協議，來鳳縣政府對於招商引資企業給予政策扶持，對於企業購進的裝置，給予一定補貼。但丁某某偽造合同價格向來鳳縣政府申報裝置補貼，共騙取補貼323.6萬元。最終丁某某受到了法律的懲罰。
一面是部分企業騙取補貼，一面也有很多企業因政府不守信用遭受了巨大損失。
過往，部分地方政府急於求成，在招商過程中作出了不切實際的補貼承諾，專案引進來後企業投入大量資金投資建廠，但中途政府卻因各種原因無法兌現補貼承諾，最終專案停滯爛尾。例如，去年5月，央視《焦點訪談》就報道了河南駐馬店驛城區因無法保障招商引資時正式承諾並列入合同的用電需求，導致投資2億元的招商專案爛尾十年。
然而，多年的路徑依賴打破起來並不容易。過去一年，汪洋接觸了不少地方政府和企業。汪洋觀察到，面對《公平競爭審查條例》的施行，很多地方至今還無法適應新的政策，處於迷茫、觀望、躊躇的狀態。很多地方仍在調整，尚未出現新的模式和突破。
角逐場景招商，各地創新招商引資新模式
新的跡象出現，一些城市開始轉變思維、招商謀變。
去年9月，在武漢的無人駕駛體驗給英中商業發展中心主席約翰·麥克萊恩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武漢乘坐無人駕駛汽車進入武漢市區，讓我進一步感受到了武漢在智慧駕駛方向的領先。未來，我將帶領更多英國企業來到武漢發展。”約翰·麥克萊恩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
近年來，武漢開放自動駕駛測試道路，在全國率先發布全無人駕駛汽車試點政策，實現跨區通行、跨江通行、機場高速通行等多個自動駕駛應用場景的創新突破。截至2023年底，武漢全市累計開放自動駕駛測試道路里程已突破3378.73公里（單向里程），開放里程和開放區域數量保持全國第一，成為全球最大的自動駕駛出行服務區。由於武漢在自動駕駛應用場景方面的突破，越來越多產業鏈上下游的企業聚集武漢。
《財經》記者注意到，當前，類似武漢這種場景化招商的方式正在全國興起。所謂場景化招商，是指政府透過構建具體的應用場景，如圍繞產業鏈及產業叢集建設、基礎設施建設等，展示新技術、新產品、新模式的實際應用效果，明確自身發展機會，從而吸引相關企業前來投資合作。
招商引資內參CEO（執行長）王樂從事多年招商引資工作。王樂向《財經》表示，新興產業如低空經濟、無人駕駛、人工智慧等都需要新的場景。這些場景不僅能夠提供基礎設施，還營造了一種典型氛圍。企業需要在這個特定場景中試驗產品、銷售產品。當某個城市率先打造了一個典型場景，它就在該產業鏈打造和招引專案落地方面有了更多的優勢。
例如，武漢政府率先發布了自動駕駛全無人商業化試點政策，率先迎來了“全域全無人駕駛”，而其他城市卻沒有這樣的條件。產業鏈相關企業如果想大面積鋪開，只能去武漢。
據瞭解，合肥也正打造低空經濟超級場景，聚集了低空新基建、空中交通、商業消費、公共服務等多個領域，拓寬了合肥的“未來產業圖景”。
早在2023年，在億航智慧EH216-S無人駕駛載人航空器全球首飛盛典上，合肥一舉釋放51個重磅場景機會。合肥“低空經濟”超級場景全年累計完成低空飛行超萬架次、累計時長超千小時，推動集聚低空經濟領軍企業100餘家，一個層次豐富、業態多元的立體化低空經濟發展新格局在合肥初步構建。
事實上，合肥是全國場景招商賽道中率先起跑的城市之一。2022年，合肥率先成立全國首個城市場景促進機構——合肥市場景創新促進中心。從2023年以來，合肥頻頻向全國遞出“場景創新”這張名片，常態化釋出場景清單，邀請“獨角獸”企業來訪。
不只是合肥，打造場景正成為各地角逐招商引資的重要方式。3月25日，在上海全球投資促進大會上，上海面向全球釋出了37個“引鳳場景”，擬投資額超500億元，打造技術變現“快車道”。上海各區結合自身產業基礎和資源稟賦，每個集聚區均拿出至少1個引鳳場景，向全球發出“揭榜令”，為全球企業打造“零時差”融入上海發展的入口。
今年初，無錫公佈了《2025年無錫市場景清單（第一批）》，包括低空經濟、人工智慧、手術機器人在內的30個場景機會和90個場景能力，讓更多創新成果找到應用場景，讓更多場景適配硬核科技。當前，重慶市正著力推進以智慧城市應用場景開放推動軟體產業發展。同時，廣東、湖南等全國各地都在紛紛舉辦專題產業應用場景招商對接會，介紹城市場景和投資機會。
挖掘自身優勢，招商引資切合實際
當然，場景招商只是各地創新招商方式中的一種，資本招商、產業鏈招商、飛地招商、以商招商等更多招商引資新模式正在興起。
宋海全表示，未來城市將更加註重產業鏈招商，不再是孤立地引進單個專案，而是瞄準產業鏈的關鍵環節和上下游配套企業進行精準招商，沿著本地產業鏈“缺什麼、補什麼”的供需配套邏輯，尋找確定目標企業，形成產業集聚效應。
產業鏈招商正在提升城市產業競爭力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宜賓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2019年，宜賓爭取到動力電池巨頭企業寧德時代落戶臨港經開區。此後，宜賓圍繞這一核心企業，透過精準招商引進了多家上下游配套企業，形成了完善的新能源產業鏈。如今的宜賓已經深度嵌入全國乃至全球綠色新能源產業鏈，動力電池產銷量約佔全國15%。
同時，在產業鏈招商的大背景下，運用“投行思維”，以“股權投資”“以投帶引”為內容的資本招商模式也在成為新的趨勢。城市透過設立產業引導基金，以股權投資等方式吸引優質企業落地。
一次投資，引一個龍頭，帶一串鏈條，興一片產業。被譽為“最牛風投城市”的合肥是近幾年在“以投帶引”方面做得最突出的城市之一。在浙江清華長三角研究院新經濟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呂淼看來，合肥探索出一條資本迴圈型政府招商引資模式，透過國有資本引領新興戰略產業發展，推動重大專案落地，帶動形成新型顯示器件、積體電路和人工智慧等國家首批戰略性新興產業叢集。
《財經》記者採訪的多位專家表示，隨著“以稅引商”模式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未來“資本招商”模式將補位後招商時代。如何讓政府引導基金更有耐心、更加市場化運作是一個大課題。
上述河南駐馬店驛城區政府透過招商引資引入一家民營企業，計劃建設汽車零部件產業園，當時立下的目標是要成為中原地區最大的汽車零部件生產基地。但最終卻因無法保障招商引資承諾導致投資2億元的招商專案爛尾十年。深挖爛尾深層次的原因，其實與當地在沒有相應的配套能力、沒有做好規劃、沒有結合地方實際的情況下盲目招引專案有很大關係。
近年來，一些地方政府看到什麼產業最火就去招引專案，結果由於不符合自身情況或者實力，導致產業發展並不好，還給地方財政造成了沉重負擔。
孫曉強是多個地方政府的招商顧問。他向《財經》表示，無論是場景招商、資本招商，還是產業鏈招商等各種創新模式，最終都要回歸到結合地方的實際情況和特色。
那麼，地方政府如何挖掘自身優勢？孫曉強認為，地方政府要站在更高維度，跳出本地視角去發現自身優勢，這也是未來城市政府需要具備的一項重要能力。例如，很多人此前沒有想到西部省份的貴陽也可以發展大資料產業。當時貴陽就站在了全國的視角找到了自身發展大資料的優勢：貴陽的氣候有利於資料中心裝置的穩定執行。年平均氣溫較為適中，能夠降低資料中心的散熱成本，節約用電。貴陽的電力資源豐富且價格低，為大資料產業提供了穩定且低成本的能源保障。
2023年5月，在貴州貴陽市開幕的中國國際大資料產業博覽會吸引眾多民眾觀展。圖/中新
河南省漯河市有一家國內大型的肉類加工企業——雙彙集團。雙彙集團主要生產火腿腸、冷鮮肉等產品。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大量雞骨頭、豬骨頭等廢料。漯河市的招商人員經過思考，決定將這些廢料用於發展寵物食品產業。漯河市將寵物食品作為特色產業，並與當地產業鏈龍頭企業結合，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經過幾年的發展，漯河市的寵物食品產業已經成為當地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當前，各地大力發展新質生產力，出現了扎堆佈局人工智慧、新材料、高階裝備、生物製造、低空經濟、新型儲能等“熱門”產業的現象。在王樂看來，不是所有地方都適合發展和招引半導體等高新技術核心產業，但是每個地方卻可以利用自身優勢與這些新質生產力產業相結合，發展出細分產業。
例如，中西部畜牧業發達，可以將畜牧企業與人工智慧企業相結合，透過人工智慧技術觀察牛羊的生長狀況、疾病情況等，提升養殖效率和質量，中西部城市可以開放這類人工智慧場景，招引該細分領域的人工智慧企業。
此外，不僅要結合自身優勢招引產業，還要結合自身實際情況採取相應的招商引資打法和策略。
廣東省的江門市對自身招商策略和打法的定位較為清晰。當前，江門市聚焦“1+3+2”戰略性產業鏈招商引資，其中“1”指的是一個核心產業（安全應急），“3”指的是三個新興產業（新一代電子資訊、前沿新材料、高階裝備製造），“2”指的是兩個傳統支柱產業（智慧家電、生物醫藥與健康）。江門市江海區投資促進中心招商辦主任梁健烽向《財經》介紹，江門招商引資的其中一個策略就是將重點瞄準中型企業，重點針對三線城市招商，以“游擊戰”為主。
之所以明確了這種策略，是因為江門意識到，在同等條件下，江門與周邊的佛山、東莞等實力更為雄厚的城市相比，在招引龍頭企業和大專案方面競爭優勢較少。但江門的優勢則是產業集聚十分明顯，中小微企業眾多。因而，江門採取了差異化策略。
“沒有哪個城市不喜歡大企業，但必須結合實際情況採取差異化策略開展工作，效果才會更加明顯。雖然我們也經常拜訪龍頭企業，但我們深知中小企業的機會更多。”梁健烽說。
“酒桌招商”變“專業招商”
在王樂看來，漯河市在寵物食品產業還未很火爆時，能夠前瞻性地想到將肉類腳料變廢為寶用於發展寵物食品產業，說明當地招商人員下功夫研究和思考了這個產業。“這背後是專業的力量和對產業的洞察力。”
當前，激烈的招商競爭對政府專業性的要求越來越高了。孫曉強認為，新的招商引資趨勢下，地方若想引進好專案，首先要對產業本身以及產業的發展趨勢有著深刻洞察和潛心研究，要提高產業發展運營思維。“地方要發展幹細胞等生物醫藥產業，但招商人員對這個產業並不瞭解，根本無法與相關企業進行正常溝通和交流。”
宋海全也觀察到，企業現在更關注當地是否對產業有深刻了解，是否認知同頻，以及是否有好的產業鏈賦能和科創氛圍。
在以往多年的招商引資經歷中，王樂看到，很多招商人員在酒桌前的時間比在書桌前的時間要長，但其實很多時候是疲於對接專案、悶頭招商，不如先沉下心來做好研究，提升專業能力和產業運營能力，多思考、多研究、多用心，加強對產業的理解。
重視專業能力背後，其實是整個招商引資思維的轉變。
在王樂看來，以前靠酒桌拉關係、靠補貼的招商時代即將過去，在招商引資迎來新趨勢以及新質生產力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必須轉變思維，才能適應這種變化。
然而，思維的轉變並非易事。
王樂表示，很多地方領導不瞭解產業也不瞭解企業需求，只關心企業在這裡投資多少資金、購買多少廠房。但現在的企業關心的是產業鏈和產業生態、是科創氛圍和營商環境，是訂單、市場、客戶和融資問題。“政府部門地產思維的轉變可能還需要較長一段時間。”
記者瞭解到，為了加強產業研究，成都專門設立一個投資促進研究中心，牽頭投資促進研究工作，推進招商體制機制創新；負責建圈強鏈、資本招商等研究工作；牽頭研究國內外產業發展趨勢、重點產業鏈關鍵環節，研究主導產業、新興產業以及國內外同類產業投資促進政策建議；牽頭研究評估目標企業的戰略佈局、行業地位、發展方向、專案價值。
2024年，深圳專門設立了三個重點產業辦公室——深圳市醫藥和醫療器械產業辦公室、深圳市新能源汽車產業辦公室、深圳市人工智慧產業辦公室。據悉，三個產業辦公室由深圳全市選調精幹幹部組建，團隊擁有年輕化、高知化、專業化等特點。
當政府更加專業後，其分配效率也會提高。探針資本（“武漢探健未來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專注於醫療健康與生命科技產業、打造一站式生命科學創新產業服務平臺的企業，企業也會為政府提供招商引資和產業諮詢服務。公司合夥人黃廣傑向《財經》表示，政府分配效率的提高一方面體現在對產業發展精準佈局和最佳化，將資源聚焦在發展合適的產業上，而不是“撒胡椒麵”地去分配政府資源；另一方面還體現在基於產業潛力公平地分配資源，而不是唯關係論。在分配效率提高背後，其實是對政府專業性的要求越來越高。因為政府越專業，越能精準判斷適合發展的產業。
黃廣傑在與各地政府的接觸中也感覺到，東部等地的地方政府專業能力明顯在增強，對產業的理解深度明顯加深。“很多地方政府對當地的產業規劃細分明確，清楚地知道哪個產業、哪個細分領域是什麼情況。”
金華市金投集團有限公司是金華市政府直屬一類國有企業，是一家以股權投資、基金投資、資產管理和綜合金融服務為主要經營手段的現代類金融公司，截至目前，集團已組建百億元規模產業母基金。金投集團工作人員葉軼斌向《財經》表示，公司負責人每天都在學習新知識、去看專案、瞭解市場情況、進行專業研判，針對不同的產業成立對應小組，針對性地培訓和學習。
最佳化營商環境，讓企業踏實並留得住
曾有案例，某市在引進一家大型物流企業時，承諾提供交通便利和政策支援。然而，企業入駐後，地方政府以交通管制為由限制企業運輸車輛通行，並要求企業支付高額的“道路使用費”，企業最終選擇撤資。
招商引資不是“一錘子買賣”。招來企業、引進專案只是起點，讓企業安得下、留得住、持續發展更為重要。
孫永革在內蒙古，從科員到正縣級，20多年來一直在招商引資的最前線。他向《財經》表示，讓企業留得下、發展好，需要地方良好的營商環境。“過往，很多地方存在只管招引、不管企業後續發展，甚至部分地方還有開門招商、關門打狗的現象。”
“營商環境是招商引資的第一競爭力。”在孫永革看來，招商引資最終拼的還是軟實力，是良好的營商環境和服務態度。政府與其費盡力氣去補貼，不如先把營商環境打造好。在硬體方面，打造宜居環境，加強教育、醫療、福利等公共服務，出臺各種措施吸引人才。在軟體方面，重視法治化建設，構建親清政商關係，重視創新氛圍的營造。
梁健烽的招商團隊就曾用這種溫情的方式招來一家企業。梁健烽介紹，團隊招商人員瞭解到一個企業的負責人十分關心員工的衣食住行以及各種福利。抓住老闆這一需求，為該企業專門制定安排了四天的考察行程，重點考察江門的學校、醫院、圖書館、樓盤以及公共配套設施。該負責人考察結束後直言，江門與其他周邊城市在區位優勢上大同小異，但是江門人性化且具有人文關懷的安排以及十分注重細節的特點打動了他。
一個地方的法治化程度高不高，政策是否穩定，是企業在某地落地更為關注的營商環境內容。作為多地政府的招商引資顧問，車世琳對政府和企業都十分熟悉。他向《財經》表示，企業在一個地方投資最害怕的就是政策不穩定，擔心這屆領導班子注重某個產業發展，花力氣招引進一個企業，企業大筆資金投下去沒等專案建成，新一屆領導班子又換了一個思路。
多位專家表示，營商環境並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打造好的，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治理機制等多方面的改革舉措。當前招商引資模式亟待變革，也需要系列改革工作的推進。
在汪洋看來，當前面對招商引資新的變革，很多地方之所以躊躇觀望、不敢有大的動作，是因為有較多因素阻礙地方政府創新。一方面，體制內缺乏激勵機制和容錯機制，工作人員害怕犯錯、被追責；另一方面，沒有上級部門明確的指示，地方政府不敢貿然行動。
《財經》記者在多地調查，地方幹部反映，政府激勵機制和容錯機制的改革十分重要，只有制度改革才能讓地方政府敢於創新。
在多位專家看來，政府招商引資“內卷式”競爭背後，其實與政府的考核體制和財稅機制有很大關係。全國政協委員、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中國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陸銘向《財經》表示，在考核體制方面，由於基層政府仍然受到來自上級政府的經濟增長和稅收增長指標考核，尤其是在經濟總體增長速度下滑期間，為了保證地方政府的支出和還債能力，地方政府仍然層層要求下級政府保證地方經濟增長和稅收增長。地方政府往往為了實現考核指標，仍然採取加大投資和產業招商引資的舉措。
在財稅體制方面，地方政府在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等方面具有投資的剛性，但是由於土地出讓收入下滑，地方政府的支出來源缺乏穩定的收入支撐。這也使得地方政府把加大投資和大專案的招商引資作為增加短期地方增收的主要舉措。
對此，陸銘建議，改革地方政府考核機制。由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監督，要求地方政府弱化對於GDP（國內生產總值）增長和稅收增長的考核。如果仍需保持GDP考核的話，也要在人口流出和人口流入的不同地區進行差別化的考核機制設定，既考慮GDP總量的增長，也考慮人均GDP的增長。越是人口流入多的地區越是加大GDP總量增長考核的權重，而在人口流出較多的地區則賦予人均GDP增長的更高權重。
對形成地方政府新的穩定收入來源，陸銘建議，加快推進消費稅徵收環節後移並穩步下劃地方，逐步拓展消費稅徵收的範圍，並把消費稅過渡到普遍徵收的零售稅，使地方政府的收入來源更多能夠反映本地人口數量和經濟活動總量。逐步調低增值稅稅率，直到消費稅和所得稅成為主要稅種的時候，取消增值稅。
招商引資變革大幕已然開啟。短期內不可避免會有陣痛，但長期來看，招商引資創新，打破“內卷式”競爭，探索適合本地的招商引資模式，將成為地方政府不得不思考的重要課題。
（應受訪者請求，文中張哲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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