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人留下了三部經典
一般作家,能在歷史上留下一部永傳不朽的著作,便可成為經典作家了,而奧古斯丁一人,便足以留下三部經典著作,此即他的《懺悔錄》、《上帝之城》和《論三位一體》。這三部經典著作,全是從神人關係著眼,體現了西方古代在“天人之際”所有三個層面的思考。
《懺悔錄》是以第一人稱“我”,從個人層面來反思神我關係的:我的個人歷史如何與神的旨意和指引糾纏在一起。
《上帝之城》則從整個人類的歷史來看神的旨意,人類的過去是怎樣的,人類的現在應該怎麼做,人類的未來應該怎麼走。(在當時的語境中,它提出的問題是:離開了羅馬帝國及其架構,我們能否以及如何活下去?在將教會與帝國剝離之後,它為人類指出了另一種存在方式:社會。這堪稱後來西方“大社會小政府”的思想雛形。)
《論三位一體》是從上帝三位一體作為一個理想社會的角度來看神人關係:如“月印萬川”一般,三位一體就存在於作為上帝“形象”的人的內心之中,人內心中不僅存在著三位一體的“形象”,而且還在上帝的恩典下,不斷地趨近並神似於三位一體,人間當以上帝三位一體作為理想,成為一個至愛的社會。
在希臘哲學的“人是理性的動物”和“人是政治的動物”之外,奧古斯丁看到了“人是意志的動物”和“人是社會的動物”。這是他的洞見,也是他的貢獻。
人由“意志”而非“理性”定義
如果說“上帝之城”透露了“人是社會的動物”如何在人類歷史中迂迴演化,而以三位一體上帝作為完美典範加以趨近,那麼,在奧古斯丁以身為例所作的懺悔中,則可以看見,他如何認為人是有欠缺的存在,是由意志指引且由愛決定方向的存在,這就一反古典哲學的理智主義,而瞥見了人性非理性的深淵,以及恩典的必要性。
《懺悔錄》是奧古斯丁最廣為人所知的作品,歷來對它的研究汗牛充棟,爭議多多,不勝列舉。在此僅舉其最大一端,即奧古斯丁透過對自我體驗的剖析,顯示古典哲學對人的理性主義的看法是完全不符合人性的實際。決定人生的存在方向和品質的,不是理性,而是意志。
我們知道,希臘哲學認為,世界是有規律的,規律是可以認識的,人是理性的,一個有理性的人按照規律生活,生活便是有條理的,天人關係便是和諧有序的。
當然,隨著希臘哲學的深入發展,由本體論到認識論再到語言論,便發生了懷疑論和不可知論:我們不能知道有沒有真理。在彼此敵對且都各有說服力的命題之間,我何從取捨呢?既無真理,我何從得到幸福呢?我懸擱判斷,是否就可以達到內心寧靜,這是否就是幸福呢?
如果看奧古斯丁早期的哲學對話錄,可以看出,他反駁懷疑論(你不可懷疑你在懷疑),認為有確定不疑的真理。這時候他基本承認希臘古典哲學的觀點,只不過加上了基督教的一些成分:世界是有秩序的,人可以透過理性認識到世界的秩序,以及秩序背後的造物主上帝,並且透過理性認識上帝,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論自由意志》中,為了解決惡的來源問題,為上帝推卸責任,奧古斯丁推出了“人有自由意志”,將惡的來源推到人(始祖)身上。——基督教哲學之所以能發明併發揚“自由意志”這一概念,跟其“神學壓力”有內在關係,而別的哲學中缺乏此一壓力,故“自由意志”不夠發達。
由於上帝認為,有自由意志的人類要比沒有自由意志的人類更好——上帝也可以造一批只行善不作惡的木偶人,且木偶人永遠只會榮耀上帝而不會背叛上帝,但那樣的榮耀上帝並不認為是真正的榮耀——因此上帝賦予了人“自由意志”,讓人可以自由地意願、選擇善惡,從而承擔起“責任”:擇善則得賞,擇惡則受罰。
“自由意志”跟“責任”是內在地聯絡的。很不幸,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初用了自由意志,但是他們選擇了惡,而拋棄了善。在奧古斯丁看來,這深層次地影響了他們的後代:他們都陷在了“原罪”之中而不能自拔,無知(知識不夠)且無能。要他們自我拯救,就相當於要一個落在井底的人拔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從井裡扯出來。
在《懺悔錄》中,奧古斯丁用了幾捲來描述自己皈依上帝的經過:由於母親莫尼卡的影響,他自小就有關於上帝的記憶。長大後,他出入於摩尼教、懷疑論、新柏拉圖主義等各種思潮,後來到義大利米蘭後,經由與安布羅斯和辛普里西安的交往,他認為基督教有說服力,是真理,因此在理性上已皈依。
但是,他雖然在理性上認為基督教是真理,卻仍舊遲遲不能訴諸行動,不能接受洗禮。這樣就顯出了意志與理性的不同。理性知道了的真理,意志不一定會去落實。為什麼會這樣呢?他認為一方面他認識到真理,但另一方面受到舊有的習慣、舊有的愛的牽扯,因此出現了“雙重意志”,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彼此為敵,整個人的心靈陷入了癱瘓狀態。
他在這時就體會到了保羅所說的“我所願意的,我並不作;我所恨惡的,我倒去作”的心靈的內在分裂。這個“內在分裂的人”的形象,跟古典哲學中“知識即美德”,只要我認識到了真理,我就能做到,成為有美德的人的形象,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就是奧古斯丁《懺悔錄》對整個古典哲學所做的一個扭轉:人的形象已經完全不同了。人不是由他的理性決定的,而是由他的意志決定的。世間惡的來源不是由人的理性不夠導致的,而是由人的明知故犯或明知仍不得不犯造成的。由此,奧古斯丁從自己的親身經歷體會到了罪的狀態:他在知識和能力之間發生了分裂。他不是一個知則行、行必果的人,而是一個知而不願,願而不行的人。
無力自拔與他力得救
在《懺悔錄》充滿戲劇性的“米蘭花園皈依”那一節裡,使陷於癱瘓狀態的奧古斯丁走出困境的,是上帝的聲音(呈現為一個孩童的聲音)“拿起來讀吧,拿起來讀吧”。他拿起保羅書信一讀,正好看到一段話,要他告別自己放蕩的生活,過基督式的生活。
他認為,這就是上帝為他指明的出路,這就是上帝為他矛盾重重的理性做出的決斷,上帝透過他的意志做出的決斷。這也就是他後來所說的上帝的恩典。他認為,這個決斷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能夠做出的,而是上帝幫他做出的。如果他依賴他自己,他會依舊陷在理性的矛盾,或意志的分裂中,而永遠邁不出那關鍵的一步。
從這一刻時,他就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選擇。他對自己人生的這個回顧,具有重要的思想後果。後來在跟佩拉糾派關於恩典與自由意志的爭論中,他將這個想法一推到底,認為人的一切善行,都依賴於上帝的恩典,包括人的信仰的開端,都來自於上帝的啟動,而人自己所做出的決定,只能是惡。這在邏輯上導致取消人的自由意志的後果,在後世又引發了諸多爭議。
《懺悔錄》之“懺悔”(confessions),原意包含“坦誠認罪”和“讚頌上帝”兩層意思。這兩層意思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當心靈在上帝面前坦誠自己的罪惡,認識到自己的無力自拔,便會自然而然地對上帝給予自己的救助和恩典,加以感謝和讚頌。人有多卑劣,上帝就有多聖潔;人有多可憐,上帝就有多慈愛。一切的惡歸之於人,一切的善歸之於神。它背後就是一種絕對的信仰主義。
在人性論上,以奧古斯丁為代表的西方基督教強調人的罪性,強調人的意志的軟弱無力,若沒有恩典,人是沒有能力走上信仰之路的。雖然在自由意志與恩典的關係上,分出了諸多的派別,而有極端與溫和之異,但西方普遍認為,人不能透過自己的能力自救,而必須依賴恩典得救。——得救是指靈魂的永福,但也包括在今生的近乎聖潔與完全。
本文作者周偉馳是中國社學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著有《記憶與光照:奧古斯丁神哲學研究》《奧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奧古斯丁在中國》,譯有《論三位一體》《論原罪與恩典》。本文轉載自中國社會科學網(www.cssn.cn),編輯:李秀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