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故事開始前,我想先問大家一個問題:真相對於圍觀者而言,真的重要嗎?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個叫《狩獵》的電影,講了男教師被一個女孩誣陷為性侵犯的故事。在電影裡,圍觀者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女孩說的話,理由是:“她是一個孩子,難道她會撒謊嗎!”
故事結尾時,大家發現這個孩子就是撒謊了,甚至連事件發生的場所都是編造的。
這部電影裡,真相已經被圍觀者捨棄,他們更渴望擁有一次證明自己善良的機會。
我的作者,未成年檢察官郭辭沙告訴我——
想要了解真相,那就不要只聽一個人說了什麼,要去思考,這個人為何這麼說。
在她看來,孩子雖然會撒謊,他的謊言中常常也存在一些真實的痕跡;比如她辦過這樣一個疑似誣告的性侵案。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當事人是一個“謊話精”“問題少女”,她卻從女孩說漏嘴的半句話中,發現了一個隱藏更深的事實。
這個女孩的身邊,原來存在著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惡魔”。

董曉美走進詢問室的時候,我感覺整個房間好像都亮了一下。
這個小女孩長得太漂亮了,雖然才13歲,臉蛋粉嘟嘟的,但是一雙杏仁眼已經有美人胚子的感覺。眼睛撲閃地看向我時,我都不忍心對她說一句重話。
可惜,我是未成年人檢察官,我來到這裡,是因為這個13歲女孩報警聲稱她遇到了強姦,而我卻在筆錄裡發現了一些可疑的地方。
我懷疑,這個女孩是誣告。

一般的未成年人,走進檢察院、面對穿著制服的檢察官,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拘謹,但曉美表現得沒有一點畏懼,反而有點不在乎。
我攤開記錄本,開始問訊:“你講一下何程是怎麼強迫你發生性關係的?”
曉美撲閃著大眼睛,表情不帶一點羞意,好玩一樣地說:“就那麼強迫的唄。”
“他打你了嗎?”
“沒有。”
“他威脅你了嗎?”
曉美繼續搖頭。
“你有拒絕他嗎?”
曉美似乎意識到我難纏,垂下扇子般的睫毛看著地面,沉默。
我提高了聲音:“那你為什麼報警說何程強姦你?”
曉美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倔強地頂了一句:“就是強姦了!”
我皺緊眉頭,開啟資料夾:“那行,來,我們看下你和何程的聊天記錄。”
聊天記錄裡,加好友的第一句話是曉美說的:
“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嗎?”
犯罪嫌疑人何程告訴我們,他是在商場上班時被曉美要的微信。打那以後,曉美幾乎每天都來商場蹲他。
聊天記錄證實了他的說法。有一個月的時間裡,何程每天都在拒絕,而曉美好像聽不懂一樣,反反覆覆只有兩句臺詞:“我喜歡你”、“我想做你女朋友”。
何程也才20歲,很快淪陷在曉美的攻勢下,兩人隨後就發生了關係。曉美承認,自己是主動和何程發生關係的:“我想他喜歡我。”
我說那你為什麼要報警?你這是誣告陷害你知道嗎?
曉美猛然抬頭大吼:“誰叫他要分手!”
“所以是他說要和你分手,你就告他強姦?!”我不可思議地瞪著她。
何程被審時,曾經很崩潰地說,他努力過要跟曉美談的,但總覺得曉美腦子好像有點問題,講話反應慢,沒有共同語言,好像除了上床什麼都不會。他只談了兩天就受不了了,提出分手。
我跟曉美說,你才13歲,何程和你談戀愛才是傷害你啊。
曉美低著頭不說話,身體晃晃悠悠的,感覺滿不在乎。
這個美麗的小女孩好像根本沒有性自衛意識,甚至主動用這個去討好別人,這讓我非常擔心。
經不住誘惑的,只有一個何程嗎?
我的預感很快就靈驗了。接連兩個壞訊息傳來:
曉美報警當天,法醫曾為她做了證據留存,但她陰道中採出的DNA,經比對並不是何程的。
緊接著,體檢的醫生又告訴我們,曉美被檢查出懷孕了,四個多月!
她和何程認識才一個多月,發生關係才幾天,這個孩子肯定也不是何程的。
她才13歲啊。我拿著鑑定報告,感覺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根據曉美的交待,民警跨區抓回了一個25歲的工廠小主管。此人承認,自己以“幫曉美充遊戲”為條件,引誘曉美與他發生了關係。
但DNA鑑定的結果顯示,這個男人也不是孩子的父親。
拿到鑑定通知書當場,來領通知的曉美媽媽一把抓住曉美的頭髮,左右開弓扇了曉美兩個耳光,吼叫著反覆問她:“你就這麼賤?!你就這麼賤?!”
曉美尖叫著掙扎,手腳亂舞揮打著媽媽,曉美爸爸一邊拉著老婆,一邊大聲斥責女兒:“你還敢對你媽動手了?!反天了啊?”
曉美的父母都是大工廠的工人,文化水平和收入都不高,曉美之前一直養在河南老家,最近才來大城市,也沒有上學,他們也管不住。曉美第一次報警時,他們還是被我們通知來警局的。
最開始他們還不相信女兒身上會發生這種事,說他們女兒連戀愛都沒談過。直到一項項證據擺出來,這對父母從震驚到憤怒,開始怒罵女兒不檢點、丟臉,當著民警的面家暴,拉都拉不住。
在背地裡,孩子父親又會非常憤怒地跟我說,一定要找到那個男的嚴懲!
我告訴他們,曉美這種情況,不純粹是被男的欺負了,她的人際交往方式、性教育甚至三觀都缺了很多課要補,一定要問清楚她為什麼這樣,只是罵她,可能適得其反。
這對父母似懂非懂的樣子。
曉美指認的第三個男人,終於與胎兒的DNA比中。考慮到曉美是自願甚至主動與三個被告人發生性關係,法院從輕判決:“孩子父親”被判刑三年,何程同樣被判了三年;工廠小主管因有自首情節被判刑兩年。
針對曉美這樣的情況,判決之後,工作才真正開始。
根據我們這邊的規定,所有涉及未成年受害者的案件,檢察院都需要為其委託司法社工,從案件開始就介入,案件結束後,還要進行至少三年的跟蹤回訪。
我和專業社工一起,試著用這一次次的聊天,摸索曉美身上的問題所在。
分配給曉美的是一個很溫柔的年輕女社工,就像她的姐姐一樣。最開始,曉美和麵對其他人時一樣,只會機械地重複、應答,甚至充滿戾氣地頂撞。
但不管她說什麼,社工永遠情緒穩定、溫柔,永遠有回應,時不時見縫插針地教她一些兩性交往、家人相處之類的技巧。
漸漸的,曉美也開始說長一點的句子了,開始主動找社工聊天,分享日常。
我越來越發現,這個孩子的三觀有些異於常人,說難聽點,像是“沒有心”。
有些我們以為私密的事情,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沒那麼難說出口,她會告訴社工,爸爸帶自己去醫院流產了,當時自己好害怕,“手都是冰的,肚子痛得想死”。
她也說起自己小時候,她說以前她在河南老家上學,班上同學總是罵她傻,甚至向她丟泥巴。但說起這些事,曉美的語氣並沒有難過,而是主要在炫耀她怎麼還手:“指甲不剪,打不過就撓,用牙齒”。
有一回社工聽說曉美離家出走了,問她怎麼回事,她說不想待在家裡,因為媽媽總是看她不順眼,一不高興就罵她“自甘下賤”。
社工重點圈出了這兩件事,提示我們注意,曉美經歷過校園霸凌,而且她的父母似乎都經常打她罵她。曉美看起來那麼沒心沒肺,不知道是不是在暴力環境下形成的自我保護,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半個月後的一天凌晨,社工急匆匆給我打電話,讓我看微信上發的影片。
影片是一段微信聊天的錄屏,曉美在錄一個男人發給她的語音:
“別個人問你,你跟你爸爸有沒有做過那個事啊,你爸爸有沒有摸過你啊,你……”
對面說話口音很重,我反覆聽了幾遍,又把語音轉換成文字,還是有好幾句聽不懂也看不懂,但仍然越聽越毛骨悚然。
“然後那個套,你就覺得好奇,你就摸起尿尿那個東西,然後你就放那個進去……”
我震驚地問社工:“她和她爸爸是不是發生過性關係?”
社工幾乎立即就回復了我:“是的,確實有!”
我從未想過,謎底竟然是這樣的。

社工告訴我,剛才她和曉美微信聊天時,曉美苦惱地告訴她說自己被同學網暴了,現在班上的同學對自己議論紛紛,問社工該怎麼辦?
社工問同學都議論什麼了,曉美說,今天下午她正在跟一個女同學打微信電話,爸爸突然推開她的房門就跟她說了一段話,被同學聽到了,現在同學們都在班級群裡議論她的事情,連老師都在問她。
社工又問她,父親說了什麼?
曉美說,父親告訴她,不要把他們睡覺的事說出去。
社工起先不敢相信,曉美為了證明,就把父親給她發語音的記錄錄給了她。
我當即打電話給辦案民警,民警被驚得立刻就清醒了,大喊一聲:“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原來,曉美報警抓何程那天,法醫帶她取證時,曾在她下體檢出一組DNA,這組DNA最開始沒有比上何程,後來也沒有比上另兩名嫌疑人。
民警還在尋找這“第四個男人”。就在昨天,曉美父親來派出所詢問案件進展,問是否所有嫌疑人都已經落網,民警就告訴了他這件事。
誰也沒想過,這“第四個男人”可能是曉美的親生父親董民。
董民回家後,也許是出於心虛,就跑去教唆曉美隱瞞性侵事件,卻不小心被正在打微信電話的同學聽到。
經過比對,曉美下體驗出的DNA正是董民的。
我也不知道,曉美究竟想不想舉報父親。如果說不想,可是她來報警取證的時間點,正是被父親性侵之後。
我和曉美再次在詢問室裡,坐在了面對面。曉美的反應和之前大不一樣,比起上次漫不經心好像玩鬧,這次,她低著頭,十分沉默。
我輕輕地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摸你的?”
曉美的眼眶紅起來,美麗的大眼睛泛著水光:“10歲。”
“你反抗了嗎?”
一模一樣的問題,這次曉美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剛開始不知道,以為是爸爸喜歡我,後來……”
曉美的聲音哽咽起來,說不下去。
我示意社工遞一張紙巾給她。社工攬住曉美的肩膀等她平靜下來。
我硬起心腸繼續問道:“他摸過你多少次?還記得時間地點嗎?”
曉美茫然搖搖頭說:“很多很多次,不記得了,老家也有,這邊也有”。
我問曉美:“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媽媽?”
曉美腦袋一縮,吐吐舌頭說:“因為我怕我媽不會信,然後我爸和媽因為這個事情打我。”
我下意識有點懷疑這句話。曉美之前做的事,說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為過了,遭遇校園霸凌也敢還手,為什麼在這件事上,哪怕告訴大人都不敢?
我問曉美:“‘他’和你第一次發生性關係是什麼時候?”
“12歲的時候……他問我什麼時候把第一次給他,我不願意,他說會給我錢,他還說,‘你姐姐的第一次都給了我,你為什麼不行?’——”
“等等!”我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你姐姐?”
曉美似乎被我嚇到了,撅著嘴說:“對啊,我大姐。”

之前我就瞭解過,曉美家裡是三姐妹,她是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大姐比曉美大五歲,兩年前獨自一人跑到千里之外的四川打工,從此再也沒回過父母的家。
孩子媽媽說,是因為這個女兒在四川找了個男朋友,決心要遠嫁,所以不肯回來。
但這次,大姐告訴我們,她從14歲開始就被父親性侵。她最終逃跑但沒有報警,因為擔心“如果我爸爸去坐牢,就沒人賺錢養妹妹了”。
董家是三姐妹,老大和老三都指認了董民,那麼,二女兒會不會也是受害者?
我們緊接著又找到了二女兒,這個女孩和她的姐姐妹妹如出一轍的漂亮,但是一說話,就感覺有些微妙的不一樣。
她很鎮定地對我們說:“沒有這回事,爸爸肯定是被冤枉的。”
接著她還舉出了例子,她說,妹妹經常撒謊,有時候偷拿家裡的錢還不承認,還有時候她說別人欺負她,實際上她自己打架可兇了,她欺負別人還差不多。這次無非也是換了一種形式的誣告而已。
我聽著聽著,突然明白二女兒哪裡不一樣了。老大老三說話都有些反應慢,尤其曉美那異於常人的三觀,有時讓人覺得她真的不太正常。但二女兒卻聰明伶俐,據說成績也很好,在家也乖巧、不撒謊。
光看這個,她的證詞似乎真的更有可信度。一次性侵和長期性侵性質不一樣,曉美和大姐都聲稱是多次,卻拿不出證據。
如果性侵真的一直存在,會單單避開二女兒嗎?會讓她完全沒有發現嗎?
緊跟著,董民的親屬也紛紛出面幫他作證。
董民的妹妹跟我說,她哥不可能幹這種事,他“是我們家智商最高的”,說他成績本來可以上大學,為了給父親省癌症治療費才放棄了。“反倒是他的那兩個女兒,遺傳了她們媽媽的低智商,總是笨笨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董民的妻子則說,她老公是很老實的一個人,平時不抽菸不喝酒不賭牌,為人善良,經常幫助住在隔壁的孤寡老人。孩子們都喜歡他,過年回老家的時候,親戚家的孩子都喜歡跟著他去逛街玩,像孩子王一樣。
她甚至說,肯定是曉美勾引董民的,曉美之前跟一個快遞小哥在家裡亂搞,被她爸看到了,肯定就是那時候勾引的。
我震驚地說:“你是不是忘記了,你不止是嫌疑人的老婆,還是孩子的媽媽啊!”
董民的妻子尷尬地說,可是,孩子爸爸對她們很好的。她舉了個例子說,平時三個女兒經常跟爸爸要零花錢。
我突然警覺起來:“曉美爸爸負責給孩子錢?”
董民的妻子忙點頭:“對的,我從來不給她們零花錢,孩子爸爸有時候會偷偷給。”
我心頭好像閃過一道閃電。曉美和大姐都曾經提過,董民性侵她們後,會給她們一些零花錢!
董民妻子為他辯護的話,無意間坐實了董民多次性侵的事實。

董民妻子反覆向我暗示,曉美品行不端,還會偷錢,又愛問男人要錢。我反問董民妻子,你是不是把孩子的錢管得特別嚴?
她說是,她從來不給女兒零花錢,三個女兒向她要錢,她就“問到底”。我沒明白“問到底”是什麼意思。
董民妻子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曉美打電話問我要錢,我就追問她要錢幹什麼,曉美說月經來了買衛生巾,我就說網上買了寄過來給你。”
“我就‘問到底’,她下次就不會打電話跟我要錢了。”
我說,你不給她錢,她怎麼生活?!
董民妻子愣了幾秒才回答道:“她姐姐會給她錢。”
可事實是,曉美說她經常連飯都吃不上,因為父母大部分時間都在廠裡吃飯,她又沒有零花錢,有時候只能在家裡翻剩菜,甚至調料。
這對父母在外面吃飯的時候,難道不會有一分鐘想到,女兒餓不餓,怎麼吃的飯?
大姐說過,她輟學來城裡的時候,想去上技校學一門技術好打工。她問媽媽要這個錢,被媽媽拿衣架追了半條街,罵她浪費錢。
後來爸爸說可以給她這個錢,還可以給她買手機。要求是跟他睡覺。
所以她接受了董民。她可能是有點笨,但她很清楚,她不情願,她只是想要錢去上學——但大姐最後也沒拿到這筆錢,董民爽約了,只是讓她玩了會手機。
董民對曉美也是這樣,用給生活費、給手機玩等各種父親應有的職責去引誘曉美不反抗,甚至以父親棍棒管教的威嚴無聲地逼迫曉美就範。
曉美就是這樣,學會了用性去換錢,對於任何一個向她伸手的男人都不感到奇怪。
看聊天記錄裡,甚至有好幾次,曉美跟男人睡覺沒有要一分錢,只要對方結束後給她點個外賣。她太餓了。
就連家人抹黑曉美的時候都會承認,她即使偷家裡的東西,也從沒偷過外面別人的東西。

曉美曾經數次跟社工說,爸爸對她還不錯,雖然也會打她,但是隻要她“乖”,就“會瞞著媽媽給零花錢”,給她手機玩。
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性侵犯竟然能扮演“嚴母慈父”中的“慈父”,被性侵竟然是一個“相對較好”的選擇?
曉美后來跟社工閒聊似的講起,小學時候有一次被霸凌她的男生按在路邊廝打,甚至把衣服都扯壞了,她回家一直哭。爸爸看到她衣服撕爛了特別生氣,帶她去對方家裡討說法,結果到了一看發現是鎮上的什麼領導,他就秒慫了,回去又把她一頓好打,嫌她惹事。
而其他家人在這件事裡,根本就是隱身的。
也許是在那以後,曉美就學會了,不哭不鬧,無法反抗的不反抗。
傷害她們的不止是董民,還有把她們逼入絕境、無視她們需求、從未給她們安全和信任的其他家人。

我跟董民妻子有一次比較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勸她,曉美也是你的親生女兒,董民這樣對待她,你怎麼還為他求情?
董民妻子說,我也知道他犯了大錯,但能怎麼辦呢?今年工廠效益不好,我連三千工資都拿不到了。他不工作,我哪有錢養他媽媽和女兒?
我驚奇地問:“董民還有哥哥和妹妹,再說他都幹了這樣的事,誰還好意思讓你養他媽?”
董民妻子又說:“其實我也想過離婚算了,但前年在老家剛蓋了一棟房子,我這時候走了,那蓋房子的錢就白花了。”
這夫妻倆不給女兒吃、不給女兒讀書,原來是為了攢錢蓋房子,可是這個房子裡,會有家、有女兒的位置嗎?
董民妻子還靈魂拷問我:“我有三個女兒,董民不出來,靠我一個人怎麼養得起?換作是你,你能怎麼辦?”
我還真仔細思考了半響。
這段時間下來,我也稍微瞭解了兩人的經濟狀況。董民夫妻倆雖然在同一個工廠打工,但董民做的是看守倉庫的活,工作輕鬆工資又高,一個月能有四五千元的收入。而女方還在做計件工人,動作比較慢,一個月只能拿到三四千元。
除了收入上有一兩千的差距以外,董民的家人也一直看不大起董民妻子,覺得董民是能考上大學的高智商,而董民妻子“有點笨”。連著生了三個女兒,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影響董民妻子家庭地位的因素之一。
如果換作是我,我會怎麼辦?
我跟董民妻子算了一筆賬:其實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已經在工作賺錢了,根本不需要你養。只有曉美年齡比較小,但她也有獨立生活能力,不用你怎麼操心。跟三個女兒一起苦是苦點,但撐過這幾年,你三個女兒都大了,你就可以享福了。難道你還打算等著跟董民這樣的人過一輩子?
董民妻子最終也沒有給我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我回家後又仔細想了想,腦子裡突然冒出一串數字:廢紙箱每斤5毛錢,礦泉水等塑膠瓶一斤好像是1.5元。
我們小區有個清潔工阿姨,因為她孫女和我兒子是好朋友,我們也漸漸熟悉,我和她打聽過這個價格。我想不管沒有了誰,最壞的情況下,我白天擺攤、晚上撿垃圾,也能養活自己和孩子。
可是董民妻子腦子裡好像就沒有這個選項。
原來,不止是曉美和大姐被關在了袋子裡,連董民妻子也被關在袋子裡。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賺錢、能養活孩子,只想緊緊抓住一個男人。
我也不知道二女兒究竟是真的沒有被強姦過,還是因為她比較“聰明”,看清了“只有爸爸能賺錢”的局勢,所以選擇了站邊。
這幾年我辦理過好幾個父親性侵女兒案,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案件,都出現了孩子媽媽請求我放過侵害她們女兒的兇手的情況。
她們其實都有自己的工作,有一定的收入,按理說也算經濟獨立,但就是主動砍掉了自己的腿,還要再砍掉女兒的腿。
更可怕的是,她們能做到。我遇到過的案例中,有一個母親成功教唆女兒改口供,導致禽獸父親輕判;還有一個在老公坐牢三年之後還沒離婚,還在等著老公出獄團聚,“迴歸這個家”。
我很擔心曉美逃不出來。

董民被捕後,案件偵辦期間,曉美被家人送回了老家,理由說是她媽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了。我們也不能勉強,只能和曉美保持線上聯絡。
有一天,社工突然告訴我,她和曉美失去了聯絡,微信不回,打電話沒人接或者關機。我嚇得半死,以為他們使出了什麼極端手段,連忙聯絡董民妻子。
曉美媽媽含糊地告訴我,曉美偷了東西,被送去專門學校了。
我打去當地派出所問,才知道是董民的妻子和妹妹聲稱她偷了家裡的東西,強烈要求警察把曉美送去專門學校的。
她們的理由是不好管,但誰知道是不是為了給這個13歲女孩施壓呢。
曉美在專門學校裡關了四個月,我就把案子壓了四個月。董民的妹妹沉不住氣打電話給我,強調家裡的老人都傷心得病倒了,打聽如果曉美諒解爸爸,董民會不會判緩刑。
我說,你讓曉美親自跟我說。
果然不久後,曉美剛從專門學校放出來,家人就急著帶到我面前“籤諒解書”。
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從她臉上沒有看出受虐待的痕跡,反而感覺氣色好了許多,似乎在專門學校裡日子過得還不錯。
我問她在專門學校感覺怎麼樣?
曉美撇撇嘴說:一點都不自由,在裡面買不了零食和奶茶,也追不了劇,打不了遊戲,反正再也不去專門學校了!
看她還能抱怨沒有奶茶,我大鬆了一口氣。還好她笨笨的,根本意識不到母親和姑姑在這關鍵時刻非但沒有安撫她、站在她這邊,反而拋棄了她,甚至在威脅她。
我問她,你這次來是籤諒解書的,你知道諒解書是什麼嗎?
曉美似懂非懂地說,姑姑說只要她原諒她爸,她爸就能放出來賺錢給她花,所以她就來了。
我問她:你希望你爸爸回家嗎?
曉美有點為難地看著我說,既想又不想。“爸爸不回家,奶奶的病就一直好不了。但他回家我就慘了,他肯定找我算賬。”
我說你回去吧,不用擔心。
我煞有其事地給曉美做了一份“諒解筆錄”。“被害人諒解”,確實是從輕處罰的情節,但法律規定裡有寫,是“酌情考慮從輕處罰”,這個“酌情”的空間,在於檢察官和法官。
曉美確實諒解了,但“壞人”是我和法官,我們並不認為“強姦親生女兒”需要“從輕處罰”,即便女兒原諒父親。
為了防止曉美家人再對她怎麼樣,社工和我主動接手了“看管”曉美的任務。我們聯絡了一家曾經接納過涉罪未成年人工作的愛心企業,把曉美介紹過去做暑期工,負責洗菜切菜。
為了鼓勵曉美,社工每天下午下班後也去兼職洗菜切菜兩三個小時,和曉美做個伴。
聽老闆說,兩個女孩子苦幹了一個月,手都泡爛了,最後一人拿到2000多塊工資的時候都哭了,哭完之後拿著錢出去大吃了一頓,一人還買了一條新裙子,穿在身上高興得不得了。

這大概是曉美有生以來第一次靠自己的勞動賺到錢。我們想讓她知道,她是有能力靠自己賺錢的。

社工告訴我,跟曉美一起打工的這段時間,她發現曉美特別“招男人”。
實際上,曉美完全是心無雜念的。她對男人女人都一個樣,跟人家說話就喜歡搭個肩、拍一下手臂什麼的。曉美長得又好看,稍微外向一點,就開始有些男人覺得她“好上手”,找藉口接近她。
關鍵曉美也看不出來。她穿衣服也不知道避諱,彎下腰洗菜的時候,胸都露出來了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說,曉美的自衛意識早就被她那對垃圾父母毀掉了,這個任務,得我們來幹。
後來,社工找了個機會帶曉美參加了一次婦幼保健院的活動,她慫恿曉美去試試“生孩子的痛苦”,把分娩疼痛模擬器的膠片貼到曉美肚子上。
當疼痛等級到第七級時,曉美哭著逃跑了。
活動裡還有艾滋病人的紀錄片,有梅毒患者皮膚皰疹的照片,社工告訴她:“社工的立場是中立的,我尊重你的人生觀、價值觀,也並不是想要改變你的生活習慣,只是想讓你知道‘性濫交’可能帶來的後果。你知道流產的痛和艾滋病、梅毒等疾病對身體的危害之後,你再做什麼選擇我不會干涉,也不會對你有不好的看法。”
曉美聽了若有所思。後來她告訴社工,再有男生找她加微信,她都不由自主地猜想人家有沒有性病。
我們哭笑不得,怎麼感覺從一個極端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呢,不過她年齡還小,慢慢來吧。
暑期工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和曉美又面談了一次。
曉美和以前的狀態大不一樣,以前她說話很少,現在就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鳥,語速快得我壓根插不進嘴。
她跟我說了很多學校裡、過去的事情。我等她說累了,才笑吟吟地問她,以後有什麼打算?
曉美有點苦惱地說:想去打工來著,但人家一問年齡才14歲就不要她了,一直在這裡洗菜切菜也不是很喜歡。
我問她願不願意去技校學美容?因為社工姐姐說你好像對美容還挺感興趣。
曉美眼睛瞪得圓圓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媽媽肯定不會出錢的。
我堅持問她如果有人幫你出學費呢,你願意去學一門技術,以後好找工作嗎?
曉美遲疑著點了一下頭。
其實我早就研究過,一般的司法救助是針對因犯罪傷害無錢治病的案例,但我專門請示了領導,想給曉美試一試,需要她家裡開一份家庭困難證明交給我們。
這件事在曉美媽媽手上拖了很久,她又是說不知道怎麼開,有時說村委肯定不會開,最後還是曉美姑姑幫忙開出了這個證明。
在整個檢察院的幫助下,司法救助部門一路綠燈,我們開出了一筆特殊的司法救助款:三年的學費直接打到學校賬戶,剩下的錢按月每月打500生活費給她,以防被她的家人挪用。
9月,曉美順利入學不久,董民的判決也下來了:以強姦罪和猥褻兒童罪兩個罪名合併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
社工告訴我,曉美剛開學的時候經常做噩夢,還說夢話被同學聽到了,她在睡夢中大喊:“不是我報的警!”。
聽說這件事,我警覺起來,問曉美,是不是你媽媽和親戚還在怪你報警把爸爸抓起來?
曉美低頭悶聲說:“其實這件事也有我的原因,都怪我平常不聽話,老愛跑出去玩,我媽媽和爸爸又老是吵架,我爸爸才會做出這種事。”
這套話術,我在曉美家人口中聽過好多遍,不知道什麼時候把曉美洗腦了。我鄭重地告訴她:“曉美,不是你的錯,我問過你父親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情,你父親只說了一句話——‘可能是心理變態吧。’”
人遇到變態,就像生病一樣,是沒辦法的事情,關鍵是看醫生、吃藥治病,快快好起來,恢復正常生活。
曉美拯救自己人生的“藥”,除了社工和我們檢察機關的幫助,就差最後一味:不依賴他人,學會依靠自己。
她顯然是聽進去了這話。
沒多久,她在學校申請了勤工儉學,下課就去飯堂幫忙,每個月不僅有幾百塊的補貼,還能免費吃飯。
此時此刻,這個女孩已經在用自己的方式掙錢,很快會有自己的本領,慢慢把自己養大。

在今天這個故事裡,有一句話我至今都記得,曉美的媽媽曾經罵曉美:“你為什麼這麼賤?”
“賤”的反義詞,大概是寶貴。可是如果一個13歲女孩,被媽媽當作是賊,被校園霸凌時沒有家人保護,甚至連飯都不配吃飽,她怎麼可能會知道,自己其實很寶貴,不應該讓自己被傷害?
但曉美的媽媽也有自身的侷限性:她同樣看輕自己,她甚至認為,自己需要忍受一個強姦女兒的丈夫,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郭辭沙說,她遇到過很多這樣的女人,她曾經試圖從學歷、地域、年齡等等方面找規律,都沒有找到。最後她發現,這些女人都和她強調過一件事,丈夫很能掙錢,她不能。
可是至少在郭辭沙所在的城市,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孩子,就算撿垃圾也有可能生存下去。
這些女人,就像被鐵鏈拴住的大象,抬腳才有可能掙脫束縛,卻總說自己不能,為此寧可忍受巨大的痛苦。
我們想記錄這個故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它不但發現了問題,也給我們看到,這件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她們沒有停止在呼籲,而是用耐心、用關注、用錢和知識,幫助一個女孩重新建立起她獨立面對生活、保護自己的勇氣。
而這,才這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0049字
閱讀時長約26分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