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能看出這張圖有什麼不一樣嗎?

這是一個12歲小女孩在課堂上創作的繪畫作品。畫面裡,她正在睡覺,但床邊卻出現一名身穿綠衣藍褲的怪異男人。
負責這堂課的老師認為這很不對勁,決定報警。調查結果顯示,女孩很可能遭遇了性侵。
很多生活環境遭遇巨大變故的孩子身上,都會出現異常行為。
我的作者紀良安做福利院兒童康復師十多年,接觸過上百個小孩。但是在2010年,她遇到一個行為最怪異的女孩。
在女孩眼中,做孤兒最幸福,父母雙全反倒很可憐;
面對領養人臨時變卦,女孩還會對被放棄的孩子說,這沒準兒是好事,因為不用害怕被大人“殺死”了。
紀良安不知道女孩身上發生了什麼,只確定一件事——
她必須找一個能接納這女孩的家。

我在兒童福利院做康復師,從2008年到現在,接觸過兩百多個孩子,有個叫曉荷的女孩,是整個福利院,最難被收養的孩子之一,因為她讓所有成年人害怕。
從院長到老師,再到保育員阿姨,所有人見到她,都恨不得躲著走,生怕多說一句,或者和她有肢體接觸,院長甚至派出好幾位志願者,全天候暗中監視這個四歲女孩。
曉荷吃過什麼,碰過什麼,和誰說過話,都要一字不落地記在本子上。要是有領導或者重要賓客來訪,院方就派老師把她送出去,堅決不讓她和領導、賓客碰面。
誰要是和她講道理,她就說:“那你把我丟出去。”

曉荷患有室間隔缺損,是一種先天性心臟病。
七歲那年,福利院將她送進醫院,安排修復手術。手術要在氣管的位置插管,全身麻醉,切開胸口,建立體外迴圈後,再將缺損的部分一針針縫合。這不是極難的手術,但是對一個七歲孩子,挺難熬。
做完手術,曉荷開胸處的傷口遲遲不好,傷口流出膿液,不斷滲出來。她高燒不退,福利院只能將她送回醫院。陪她住院的阿姨心裡沒底,讓我陪著一起去,於是那陣子,我幾乎天天往醫院跑。
有一天我去醫院的時候,護士正在給曉荷清理傷口。可能太疼了,我在走廊裡都能聽見這個七歲女孩的哀嚎。
看見我進來,她哭得更兇了,我就給了她一個玩具鴨,一捏就嘎嘎叫,我跟她說,疼就捏鴨子,但是她沒有停止哭泣,仍然很抗拒換藥。
護士說,要不你抱著她,身體稍微傾斜會好一點。言外之意是,摁著,讓她別動。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坐在我腿上。曉荷仍然哭,但是不再躲閃抗拒。
換藥任務完成,曉荷趴在我肩膀上,淅淅瀝瀝地哭著。我聽她沒聲音,好像睡著了,就把她放回床上。整個病房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我心裡卻沒有平靜下來。

擱過去,擁抱曉荷這件事,簡直不可能發生。
這個孩子,自從四歲那年到福利院,堅決抵制任何人靠近她,像一隻渾身長滿刺的刺蝟,觸碰她,就要冒著扎傷的風險。
記得剛來第二天,有位志願者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關你什麼事。吃飯時,阿姨喊她半天,她也不搭理,阿姨拉她的手,她甩脫阿姨,“別碰我。”
最開始,大家都覺得曉荷是剛來,有情緒,可是過了半年,她還是沒有任何轉變。有人和她講道理:“你不要再這樣,這樣沒有人會喜歡你。”
曉荷嗆道:“不喜歡就不喜歡,誰稀罕你們喜歡!”
眼看誰也搞不定曉荷,院長出馬了,找到她問:“你不喜歡這裡嗎?”
見曉荷沉默不語,院長繼續說:“你要對阿姨有禮貌。”
曉荷哼地一聲,來了句:“那你把我丟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在福利院裡聽見這話,瞬間手足無措,腦子都空白了。丟出去、不要你、遺棄你,這些話在福利院是禁忌詞,就像我們在家人面前很難討論性,討論死亡,很敏感。
因為這裡的孩子絕大多數都是被遺棄的,當他們的面,成年人絕對禁止說這種話,而孩子更不會主動說。
當時還有別的孩子在場,要是讓別的孩子聽見,過來問,我是不是被丟掉的?我該怎樣回答呢?面對過上百個孩子,當年的我依然不清楚,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
即使是院長,也被這話噎得沒了脾氣,直接叫來心理醫生,帶曉荷去做腦電圖,評估高階腦認知功能,還要每週一次的心理諮詢。
院長懷疑,四歲的曉荷患了躁狂症,特意安排志願者,每天在不同時段監視她。這些志願者拿著本子,也不和她說話,站在遠處盯著曉荷,將她的一舉一動記錄下來。
有個志願者的筆記本外面套了三毛《撒哈拉沙漠》的封皮。有一回,志願者上廁所,本子放在廁所外面的水池臺上。
我認出封皮,就偷偷翻開看,裡面記錄著曉荷什麼時候打噴嚏、啃指甲——心理醫生認為啃指甲是焦慮的表現,以及一個人獨處多久,時間精確到分鐘。
這些筆記,在每週特定的時間呈到心理醫生桌上。心理醫生讀完,老師就去抓曉荷,像抓泥鰍一樣,她跑,老師追,直到堵在角落,把她塞進心理治療室。
曉荷也不掙扎,跑不過就沉默。
從諮詢室出來,曉荷都一個人在角落裡待著,不停地啃指甲。
見到這幅畫面,有的阿姨都不忍心,和我閒聊說:“沒必要吧,她才四歲啊,這麼點的小孩經歷過遺棄,有脾氣也是正常的吧,把她搞得像精神病人,沒病也搞出病。”
阿姨的話說到我心裡去了。這一回,我覺得福利院做得不妥。

每個來到福利院的孩子都有檔案,記錄他們的健康狀況、生活習慣和禁忌,還有一欄是怎樣被遺棄,怎樣被發現的。曉荷那欄只有一句:四歲生日當天被遺棄在教堂。
派出所有更多資料,但是院方沒有派人調查。也就是說,整個福利院,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被遺棄的,經歷過怎樣殘破的童年。院方不肯挖掘她的過去,只是想要矯正她的行為。
曉荷的行為,我更傾向是她經歷過傷痛,保護自己的方法。想要讓現在的她變得溫順,不扎人,首先理應瞭解她的過去,再慢慢來,而不是把她身上的刺,通通拔掉。
所以當院裡找來心理醫生,召集大家開會時,我提出意見說:“沒有必要總是盯著一個人身上的問題,她四歲被遺棄,有創傷也正常,就像親人去世我們也難過,會哭,雖然是負面情緒,但那是正常的情緒,不是病。”
如果我能拍板,我一定派出福利院最溫柔、最善良的阿姨,讓她把曉荷帶回家,以寄養家庭的方式和曉荷相處。寄養不是真的收養,孩子戶口,責任方仍然在福利院,每天仍然到院裡上課,參加活動。
但是這樣做,能夠培養阿姨和曉荷的感情。我再檢查阿姨和曉荷的相處狀態,不讓阿姨問那些敏感的身世問題,半年甚至一年後,兩人建立足夠深厚的情感連結,再循循善誘,讓曉荷傾訴沉重的過往。
可是當時的我,只是在福利院兼職的社工,沒有權力決定一個孩子的命運。
聽到我的意見,領導只是點點頭說:“這個再說吧。”
就這樣,曉荷後續的治療和檢查,我都像是“麻煩”被隔絕開了。
每回心理諮詢結束,我都偷偷地去找曉荷,想看看,刺蝟女孩是否如院方想象那樣,能夠被矯正,被馴服。
結果,曉荷每回都躲在角落啃指甲,下一次更拼命地逃跑,被老師更用力地抓走,關進治療室中。她更焦慮、更抗拒,身上的刺更堅實了。
我本身就對院方的做法不滿,有一回被她發現,悄悄給她出主意說:“你下次進去,趁醫生不注意你就裝睡,她說什麼你就說,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把她逼瘋!”
曉荷捂著嘴,咯咯咯地笑了半天,滿意地點點頭。
自那以後,心理醫生都是氣沖沖走出諮詢室,曉荷跟在後面賤兮兮地說:“您要走了呀?注意安全,下次再來呦!”
心理醫生瞪她,“你不要再和我講話了。”
兩個月過去,矯正行動終止,心理醫生被活活氣走。院長不得已放棄“治療”曉荷,凡是領導來視察,就把她支出去,讓阿姨帶她到附近的超市門口坐遊戲車,吃冰激凌。
曉荷成為福利院裡的小霸王。往後再有人糾正她的行為,她也不跟多廢話,直接來一句經典口頭禪:“那你把我丟出去。”
當所有人都躲著她,厭棄她,我卻無意中發現這個女孩“正確的開啟方式”。

曉荷對待我,和對待其他成年人沒有什麼特別,面對她,我也感到害怕,緊張。
有一陣子,我每天都要穿一身賽車服那樣的衣服。一個是讓她覺得我很兇,不好惹,另一個就是這衣服硬,裹得嚴實,她打我,朝我丟玩具也不要太疼。每天上班前,我還要給自己打氣:
別害怕!別緊張!別主動和她說話,我怎麼對別人,就怎麼對她。
有一次,有個外國志願者做了很多漂亮的餅乾,放在精美的紙袋子裡,一人一份,餅乾有不同造型,有星星月亮的,有字母,有動物圖案,志願者一人分一包,我分到一個可愛小熊造型餅乾,很喜歡。
曉荷坐在離我不遠處,瞅著我,悄悄朝我這邊挪了挪,和我說:“喂!我和你換。”
我學著她平時懟人的模樣,哼地一聲,再附上一個白眼,沒說話。
曉荷愣住了,她挪了挪,坐在我的對面,語氣緩和一些,說:
“你和我換吧,我這個也很好看的。”
我搖搖腦袋,說:“不!我就喜歡這隻小熊。”
她氣憤地說:“你是大人!哪有大人和小孩搶東西的!大人就應該讓著小孩的。”
我把餅乾裝進口袋裡,一副保護好,不能被搶走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說:
“大人憑什麼要讓著小孩。你一個小孩每天啥也不幹,吃了玩,玩了睡,我們大人每天干那麼多活,那當然是大人拿好的!啥活也不幹,還想拿好的,沒門!”
曉荷噘著嘴,吐了幾口氣。她叉著腰,模樣就像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不說什麼,又氣不過,只能把屁股下的坐墊狠狠摔到地上,氣呼呼走掉。

我也沒去追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我的餅乾,拍了個照,樂滋滋地開啟吃起來。
回想起來,這樣做其實是沒有把曉荷當作一個要解決的“問題”。
在我看來,成人世界設定了一個“正常”的標準。我不喜歡這種標準,人是生命,不是一個個要解決的問題,就像多肉有多肉的養育方式,百合有百合的規則,曉荷就是她獨有的樣子。
說得簡單點,我不想矯正曉荷的行為,也不給她說“丟掉我”的機會。
自那以後,我一直堅持這樣做,曉荷漸漸地不再與我針鋒相對了。我讓她上課,她就去,不再哼一聲表示敵意,也不再拿玩具砸我。
儘管她還是不會主動靠近我,也不喊稱呼,直接說“喂”,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蒙對考題的孩子,無意間解開一道謎題,讓曉荷的刺,往回縮了那麼一點。
往後三年多,曉荷竟然和以往有了很大改變。有時候,她跟在我身後,但是不像其他黏著我的孩子那樣,非要拉著衣服,貼著我。
她要跟我保持距離,也不拉著我,我一回頭,她就假裝幹別的。
看見我幫孩子換尿不溼,她主動幫我摁著小孩,讓他不要亂動,自己倒水的時候,順便給我倒一杯,還在兩個小孩同時嚷嚷要我抱時,把其中一個搞走,找個玩具塞給他。
可是她仍然會懟別人,任何企圖矯正她、馴化她的人,都要遭到她的無情攻擊。
直到曉荷八歲那年,在一個孩子的靈堂,我終於明白她身世的秘密。

福利院裡有一個孩子膽道閉鎖,需要換肝才能治好,可是沒有等到肝源,去世了。當時這樣的孩子有三四個,沒有肝源,他們只能活到三四歲。
福利院有裡外兩棟樓,一旦有孩子去世,靈堂安排在外樓的活動室,同時把孩子們聚到裡面和後院,不讓他們看到。只會讓一些年紀較大、心智相對成熟的孩子過來幫忙。
火化前一天,我們在疊金元寶,曉荷不知什麼時候,跟在我後面,跑到靈堂裡。誰也不敢要她幫忙,都害怕被她懟回來,沒想到曉荷突然說:
“你們這些笨蛋,還這麼多,沒有我怎麼行呢,我就勉為其難,幫幫你們吧。”
聽到這話,我們都想笑,但是又不敢笑。
金元寶疊到最後一點,我讓阿姨帶其他孩子們去吃飯,自己留下最後收尾。其他孩子都主動去吃飯,阿姨喊曉荷,喊了兩回,曉荷不動彈,也不理人家,半天才說:“我不餓。”
阿姨無可奈何,只能自己走掉了。靈堂裡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曉荷突然問:
“你為什麼不像他們一樣要求我?你從來沒有要我做一個懂事的人。”
我想了想,說:“你沒有經歷過我的痛苦,沒有資格勸我堅強。”
說完這話,我盯著曉荷,想看看她的反應。
曉荷沒有說話,繼續疊著金元寶,哭了。我沒有追問,靈堂裡靜悄悄的,我們各自疊著金元寶。
大概幾分鐘後,曉荷手裡疊著,輕輕地說:
“她扔了我三次,我都找回家,最後一次是我不想回去。她既然不想要我,那我就走吧。”
她沒有說“媽媽”兩個字,我確認了一下,“是你媽媽麼?”
她點點頭,不願意說出那兩個字,接著面不改色,依然疊著金元寶。
我的心臟,卻好像抽搐了一下。
那時我已經在福利院工作挺久了,隔三差五就有孩子來,基本上都是遭到遺棄的,我覺得已經挺了解他們的,沒想到曉荷的身世是這樣。
遭受遺棄的孩子,多是一出生就被扔掉,兩歲以上的都很少了。因為孩子越大,就越有感情,遺棄也就越難完成。
我想不通她媽媽為什麼這樣做,如果對孩子沒有愛,為什麼不一出生就扔掉,非得等到四歲,孩子和媽媽有了感情?
也不太可能因為窮困。室間隔缺損手術,並不是特別費錢、特別難治,能走醫保,一次手術也就能解決。多年以後我下鄉調研,還特意問過縣城醫生,2010年左右,你們能治這個病嗎?回答是能治,不難。
那到底為什麼,能讓一個媽媽,連續四次扔掉自己的孩子呢?
更讓我震驚的是,當年四歲的曉荷說:“那我就走吧。”
她能走到哪裡去?回想起她的檔案寫著“四歲生日那天遺棄在教堂”, 教堂可能就是她選擇的。也許覺得那裡的人不會馬上“丟掉她”,總要給她一口飯吧。
我感覺受到巨大的衝擊。她把這些說給我,就好像把自己過去的秘密託付給我,而我接過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不能什麼都不做,也不能無動於衷。
我走到離她很近的位置,想要抱抱她,說點什麼。可是她察覺到我的動作,一躲閃,手裡伸出一張疊金元寶的紙,故意岔開話題:
“這紙太小了,疊不了元寶,疊星星行不行?”
我看過一篇論文,是講述國外新生兒教育的,呼籲母親在孩子一歲以前儘可能多抱著。因為此時孩子對世界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就是母親,充分擁抱,就會產生安全感,反之如果此時沒有得到充分擁抱,可能終其一生安全感匱乏,想要弭平得花數十倍力氣。
曉荷不光沒有足夠擁抱,還被媽媽丟棄過四次。殘破的童年,讓她內心安全感缺失,成為刺蝟女孩,想要變回“普通孩子”那樣,幾乎不現實。
我只能退回去,點點頭,把心裡的話嚥了回去。

那天夜裡,我偷偷哭了半宿。
在福利院工作那麼久,我經歷過的遺棄事件已經很多了,可是曉荷依然讓我揪心。
我沒有目睹曉荷媽媽是怎樣丟棄她的。可是腦子裡,很多畫面在反覆重映。
她媽媽第一次把她丟出去,她找回去,那她在那個家怎麼生活?小心翼翼嗎?看著母親的臉色,膽怯、卑微,不敢有任何出錯的地方,甚至飯都不敢多吃一口。
通常丟棄孩子都是放在很遠的地方,就是怕孩子找回來。而她媽呢,當曉荷找回來,她媽媽是什麼反應,有愧疚嗎?可能沒有吧?
曉荷回來以後,怎樣跟媽媽溝通?你是把我忘了,還是故意丟我的?這些沒有質問過媽媽?
也許她根本不敢問,而是求媽媽,不要扔掉她,她會做一個乖小孩。
曉荷的口頭禪是“那你把我丟出去吧。”
我想,對她來說最糟糕的不過是,你把我丟出去,還能把我怎樣。
以往印象裡,她一直是昂首挺胸,鋒芒畢露,總是很拽的模樣。是不是因為,她在四歲之前一次次找回去,已經把頭低到塵埃裡,把這輩子的卑微用完了呢?
那天夜裡,曾經讓我害怕緊張的,刺蝟女孩身上的刺,好像蕩然無存了。
我們被刺蝟扎傷過,但是沒有人想過,刺蝟渾身長滿刺的過程,自身是更疼的。想到這點,即使她在福利院再霸道,我仍然不想去矯正、甚至訓斥她,而是疼惜她。
那個夜晚,我感覺肩膀上擔負起這個孩子的未來,想要做點什麼,改變她的處境。
曉荷繼續待在福利院,是沒有出路的。
這個孩子不適應福利院,周圍都是要矯正她的人,而她對這些人非常抗拒。她的年齡越來越大,周圍和她同期的孩子都被收養走了,她卻遲遲沒有訊息。
福利院幾乎每天都有想要收養孩子的人來拜訪。收養人對哪個孩子有意向,負責收養的老師就要把孩子的情況告訴收養人。
但是這些老師,都不知道曉荷過去,卻一味地想要矯正她。在他們嘴裡,曉荷能是什麼樣呢?
怎麼可能透過他們,給曉荷找到願意接納她的收養人呢?
唯一的辦法,就是有人用三五年的光景,讓她變得柔順一些,不是強行拔掉她的刺,而是自然而然地,讓她感受到溫暖與關愛,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對周圍劍拔弩張。
雖然她的脾氣是有理由的,但是以後步入社會怎麼辦呢?終究還得過日子吧?
這個人,只能是我了。
我打算以寄養家庭的身份帶她回去,像兩個同居女孩一樣生活。
當時我在市區做一份記者的工作,每個月掙4000多點,如果寄養曉荷,就要搬回福利院附近租房子。我那時每天9:00上班,如果由附近出發,需要每天清晨5:30出門,下班回來也要深夜。
村裡到最近的公交站得走20分鐘,公交車半小時一趟,遲到可不得了。我找到一位開三蹦子的大爺,打算以每月300的價格,每天早上載我去公交車站。
盤算這些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人,也許能幫助我改變曉荷的命運。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準備教案時,遇到一位諮詢收養的外國人。
她叫薩拉,一頭金髮,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實則已經三十多了。當時薩拉和負責收養的老師說:
“我想收養一個年齡大一點的女孩,我有兩個妹妹,爸媽去世得早,我把她們養大成人的,所以擅長和大一點的小孩相處,不太能跟太小的孩子打交道。”
當時我躲在電腦屏幕後面,聽到她們的對話,突然像被點醒了一樣。
“媽媽”在她心裡就是一個壞蛋,這已經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就像出廠設定。強行干預只能適得其反,這是難以幫她找到一個家的根源。
然而是誰規定,一個家裡必須有“媽媽”這個角色呢?
如果收養曉荷的,是一個姐姐呢?
我抱著期待,偷偷觀察薩拉。後來兩次在福利院見到她,她都是找七八歲,年齡比較大的孩子,陪他們玩遊戲、教他們說英語。
等到第三次遇見薩拉,我打算和她聊聊,當時她正要離開,我也差不多要下班,趕緊追上去和她套近乎,“你想收養孩子?”
薩拉說:“我怕疼,嘿嘿,不想生孩子,但是我很喜歡小孩。我先生是中國人,很想有一箇中國孩子。”
我說:“那很好啊!我可以和你講講福利院的孩子,他們的身世和心理創傷,如何和他們相處。”
其實我只是找個理由,想要遊說薩拉收養曉荷。
薩拉很激動,“好啊好啊,那週末我請你吃飯,叫上我先生,你好好給我們講講。”
我們在三里屯一家西餐廳見面。
薩拉是加拿大人,她把兩個妹妹撫養成人,還收養了一個海嘯中成為孤兒的波蘭女孩,現在七歲。一大家人每週都要聚會,每年都要拍一套家庭寫真集。
她的丈夫是華裔,幾代定居加拿大,不會說中文,沒有在中國生活過,血脈相連總是心繫中國,這才想要收養一箇中國孩子。
我覺得自己的直覺沒錯,薩拉就是能夠幫助我,改變曉荷命運的人。
我跟夫妻倆講了曉荷的身世,包括她被親生母親扔掉四次,最後一次放棄回家。薩拉顯然牽動了情緒,邊聽邊哭著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怎麼能一次次下得了手的?”
薩拉當時就說,下次到福利院,會特別留意這個孩子。
可是,曉荷真的能接受薩拉嗎?相處這麼多年的老師,都拿她沒辦法,一個陌生成年人,讓曉荷不產生牴觸情緒,太難了。
我打算把自己的秘訣告訴薩拉。

和曉荷接觸四年多,我已經摸索出一套和她相處的方法。其實早在小熊餅乾時期,我就無意中觸碰到她的“正確開啟方式”,不過那是我瞎蒙的,還搞不懂背後的門道。
真正讓我想透背後邏輯的,是一個自閉症的孩子。
有一回,一個家長帶著自己的自閉症孩子到福利院參觀。家長給孩子們買了零食,多數孩子湊過去,就在她分發給大家的時候,那個自閉症的孩子,竟然和角落裡的曉荷玩起彩筆。
自閉症孩子拿彩筆往曉荷的臉上畫,把曉荷畫成一個小丑,曉荷也給她畫,兩個小孩看著彼此的鬼臉,嘎嘎笑,特別開心。
我看在眼裡,突然意識到,這個自閉症孩子,完全掌握了和刺蝟女孩相處的精髓。
不管是福利院裡的老師,阿姨,甚至其他孩子,大家要麼覺得曉荷有“病”,要麼覺得她可憐,都把她當成一個麻煩,一個要解決的問題,或者一個需要特殊照顧的怪小孩。
終歸一句話,所有人都想要改變她。
每當曉荷感受到這一點,就會繃直“身上的刺”,直挺挺地懟回去。
那個自閉症小孩,沒有這種特殊對待,啥也不知道,就拿曉荷當成普通的小朋友,也沒想過改變她。曉荷倒是和她玩得特別好。
我那回和她“搶餅乾”,也是偶然做到這點,拿她當成普通、平等的人看待,曉荷從此就不再懟我了。
所謂的秘訣,就是拿曉荷當成一個普通、正常人看待,別想著規訓她,也別給她什麼特殊照顧,和這個人正常相處就行了。
但是福利院的老師只想矯正她的行為,把她當作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壓根不願意耐心和她相處。
改變一個孩子很難,改變成年人更難,明白這一點後,我也不願意去說服他們。
儘管和薩拉接觸幾次下來,我都覺得她應該可以做到,可我還是作為解釋,把我和曉荷相處的經歷和她都說了,很希望這對“姐妹”能成功匹配,我還特意和她強調:
“只要曉荷的世界沒有媽媽,她可以很快樂的生活,媽媽只是一個稱呼而已。成為世界上最相愛的人,這就夠了,是不是媽媽,不重要,不用提及這個概念。”
後來,薩拉過來找曉荷玩了幾回,兩人的合拍程度令我驚訝。
有一回,我看到她們玩棋盤遊戲,竟然有說有笑,這幅畫面在曉荷身上,簡直罕見。每次我不在的時候都問阿姨,最近有沒有外國人和曉荷比較親近,阿姨說是有一個。
我問是加拿大人嗎?阿姨說,這我不知道,是個金色頭髮的女人。
薩拉大概又來過四、五次,就向福利院提出申請,正式收養曉荷。在法律檔案上,薩拉是曉荷的養母,但是兩人互相稱呼名字,薩拉也不在意,曉荷是否管她叫“媽媽”。
每個孩子臨走,福利院都會彙總一份資料,上面展示孩子的全部資訊。我看過那份資料,遺棄那欄依舊寫的是,“四歲生日當天被遺棄在教堂”,說明院方依然不知道,曉荷被遺棄過四次,最後一次自己走掉了。
離開中國那天,我對九歲的曉荷說:“你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別的孩子,這時要麼想多拍照留念,要麼哭著不願離別,曉荷兩種情緒都沒有,好像離別也沒什麼大不了,拍照都不願意,跟我說:“你就在這裡說。”
於是,我又把心裡的話咽回去了。
這時我已經認識她五年。曉荷不再是當初的刺蝟女孩,見誰扎誰,可是也拒絕與任何人變得親密,更拒絕所有肢體上的親暱與接觸。
我不清楚,這是否會成為她離開中國以後的問題,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薩拉身上。
果然,曉荷去加拿大以後,麻煩接踵而至。
她陷在自己的空間裡了。

曉荷到加拿大兩週,薩拉給我打來求助電話。
“如果她在專注做一件事,這時候要吃飯了,不吃的話,對她的身體有什麼影響?”
“她不健康的生活習慣,我應不應該干預呢?我管她的時候,界限在哪裡?”
我問薩拉,曉荷平時都做什麼?薩拉說,她幾乎不怎麼和我們聊天,就喜歡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玩電腦遊戲,螢幕上有綠色的小怪物,吐一些彈丸,打殭屍。
我有點著急,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以前在福利院,所有東西都是大家的,沒有自己的房間,還有一堆想要矯正她的人,這下突然變了,曉荷這是放飛自我了。
我故作平和地對薩拉說:“曉荷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如果偶爾沒有按點吃飯,也沒有太大問題,至於管她的界限,你就按照自己最自然的判斷,不用顧慮那麼多。
“跟她最好的相處一定是自然的,不要隱忍或者迎合,做自己最自然的樣子就好了,該發火就發火,對別人什麼樣子,就對她什麼樣子,不要把她當作需要特殊照顧的孩子。”
過了兩個月,我再問薩拉情況如何?她說現在還不錯,曉荷很少一個人待著了,跟他們吃完飯,都會在客廳聊天,還學會“討價還價”。
薩拉家有打掃衛生的阿姨,但是為了讓孩子學會做家務,兩個孩子輪流洗碗。有一天曉荷和波蘭妹妹說:“該你洗碗了,我這周洗五次了,你才洗了三次。我們來定一個值日表,印一個有我們頭像的印章,在紙上蓋章,誰的章少誰洗碗。”
這種“討價還價”也許說明曉荷已經一定程度上融入了新家吧。
可是沒我想得那麼容易,曉荷又給我們倆出難題了。
被收養半年左右,我和薩拉影片,問她最近怎麼樣。
薩拉說:“倒是都還好,也沒有什麼衝突和矛盾,相處也比較和諧,但好像她沒有把這裡當作她的家。我們逛商場,她看到一個燈,說這燈很適合你們家,看到一把椅子,說椅子很適合你們家。總是說——你們家。”
我頓時一愣,腦子裡也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和任何人都不顯得親密,這是曉荷的性格,只能給她更多的時間,冒然地做什麼,強行讓她融入,恐怕只能適得其反。
沒想到一年後,這個難題,竟然被薩拉解決了。
我趕緊追問,想知道她怎麼把曉荷嘴裡的“你們家”,變成“咱們家”。
薩拉告訴我,有一天接到曉荷老師的電話,得知曉荷在學校裡和一個男同學打架。男同學說曉荷不是加拿大人,媽媽不是生她的媽媽。
曉荷雖然嘴上不承認那是“咱們家”,可是已經把薩拉當成最重要的人,這些話對她來說難以接受。
老師打電話的目的,是讓薩拉注意關照曉荷的情緒。結果放學回來,曉荷表現得很正常,看不出什麼情緒。薩拉知道,曉荷沒有向她吐露真心。
她沒有找曉荷談這件事,而是不久後找到老師,希望由她出資,請同學們去一個農場郊遊,要求是每個人帶著自己的寵物。
加拿大家庭多數都有貓或狗,薩拉就組織一場寵物農場遊。等到大家都玩累了,薩拉叫同學們圍坐著,問他們,你們的狗是哪裡來的?
有些同學說是買的,有些說是收養的流浪狗,有些說是外婆去世了留下來的。
薩拉又問,它們都是什麼品種?
有同學說,我的是柴犬,有的說我的哈士奇是俄羅斯的,有的說我的邊牧是英國的。
薩拉問同學們,你們愛你們的狗狗嗎?
同學們說當然啦,它是我的親人,有的說,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薩拉看著和曉荷打架的男生說:“所以愛,與是不是本國的,是不是你生的都沒有關係。曉荷的確不是我生的,她也不是加拿大出生的,但是這一切並不影響我們彼此相愛,對嗎?”
她沒有批評男生,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就帶著狗狗們來了一場運動會。
自那以後,那個男生再也沒有找過曉荷的麻煩,兩人竟然還成為不錯的朋友。
從那時起,曉荷嘴裡不再有“你們家”,雖然她不喊薩拉叫“媽媽”,但是彼此敞開心扉,什麼都能說。不管學校裡的事,還是曉荷喜歡的同學,她都和薩拉、兩個阿姨(薩拉的妹妹)分享。
我不禁為薩拉的做法叫好。當初真沒看錯,薩拉果然是能幫助我改變曉荷命運的人。
直到要寫下這篇故事,我特意去問薩拉,好奇她究竟有什麼“魔法”時,薩拉向我講述了她的童年經歷。
我這才明白,薩拉其實就是曉荷的翻版。

薩拉的父母是戶外愛好者,常常揹包去行走一些小眾的、甚至是極端的旅行線路,在薩拉14歲那年,父母因車禍意外去世。
三姐妹唯一的親人就是外婆,但是外婆年紀大,無力照顧三個孩子。當時二妹9歲,小妹4歲,薩拉瞬間成為家裡的頂樑柱。
父母葬禮後,三姐妹即將被送進聖嬰院(兒童福利機構),薩拉把兩個妹妹叫到一邊說:
“誰要收養我們,或者把我們送到別的地方,我們堅決抵制,我還有幾年就成人,可以養活你們了,我們三個堅決不分開。”
就這樣,三姐妹決定好了要永遠在一起。
小妹從爸爸媽媽去世,直到進聖嬰院好幾天,還是在哭,薩拉和小妹說:“你不要哭了,我們都要接受現實。”
聖嬰院的院長聽到,和薩拉說:
“讓她好好哭吧,哭好了才能接受現實。想哭到什麼時候,就哭到什麼時候。”
院長給三姐妹找了一個活動廳,準備好床和生活用品,讓阿姨給房間裡準備充足的零食、麵包、飲料。老師和薩拉說,每頓飯都放在門口,如果想吃就把飯端進去,不想吃,過了點阿姨就收走。
活動廳有很多氣球,是不久前的兒童節活動剩下的,院長說,你想扎就隨便扎,想出去就出去走走,負責好妹妹們的安全就行,想哭,不想接觸其他人,就在裡面好好哭。
聽到這裡,我為院長的做法拍案叫絕。
我們總是勸別人要樂觀,想開點,希望內心受傷的人脫離悲傷的氛圍,實則是不大允許這些人悲傷。
這樣做,賦予了悲傷一種負面標籤,沒有給負面情緒一個體面的位置。結果是,受傷的人通常把負面情緒隱藏在內心的角落,任憑這些情緒,隱性地侵蝕著他們。
為幫助三姐妹銜接新的生活,聖嬰院的老師接她們回家,住了半年。這位老師有個女兒,得知有三個失去爸媽的孩子,要住進自己家時,女兒問她,該怎樣對待這三位剛剛失去家人的小姐妹呢?
老師說:“就像對待你的同學一樣,該吵架就吵架。特殊照顧,就會讓她們覺得自己被悲憫了,等於不斷地提醒她們,她們失去了父母。反而會放大她們的悲傷,我們不掩蓋,也不放大,正常相處就好。”
後來有一次,老師在衛生間聽到薩拉的二妹在哭,老師問她怎麼了,她說我想媽媽。老師讓二妹去拿媽媽照片,接著帶她到一個房間,對二妹說,你對著媽媽的照片和她說話,告訴她你現在的生活。
二妹邊哭邊說,老師說,你以後想媽媽,就和媽媽說話,帶媽媽去你生活的地方。
老師還帶三姐妹來到天台,問她們,天上的星星,哪個是媽媽?小妹說,最亮的。
老師說,那你們就對著最亮的那顆和媽媽說話。
薩拉帶著妹妹們喊:“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快樂,你們放心吧。”
隨著三姐妹漸漸長大,開始幫助老師照顧更小的弟弟妹妹,即便是小妹也很嫻熟了,老師誇讚她說:“你很棒啊!你照顧小寶寶很有媽媽的味道。”
小妹驕傲地說:“媽媽就是這樣照顧我的,我現在是媽媽,媽媽就會安心了。”
有一天小妹突然說:“媽媽回來了!”
薩拉問:“在哪裡?”
小妹說:“我們照顧弟弟妹妹的時候,我們就是媽媽呀,她就在我們的肚子裡。”
小妹胖乎乎,肚子圓滾滾的,二妹調侃她說:“你這個是大肥肉。”
小妹說:“媽媽以前總是怕胖,不敢吃大肥肉,現在她可以吃大肥肉了。“
二妹說:“那我們就多吃大肥肉,越吃媽媽越快樂。”
三個孩子說到這兒,咯咯咯笑個不停。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然走出爸媽去世的悲傷。
我意外地發現,聖嬰院的院長和老師,對三姐妹的方式,和我對待曉荷的方式不謀而合。
我們都不強行干預,不打擾悲傷,不強行關起門要治癒她們,給他們提供了一個了有愛、自由、包容的環境,她們的傷口就自然癒合了。
良好的環境就像免疫系統,把時間交給它,它自有能力讓我們復原,而不是開啟心理的傷口做手術,一遍遍剖析她們的傷痛。
真正的治癒不是拔掉刺蝟的刺,而是給她一個柔軟的環境,讓她找到可以讓自己卸下硬刺的家人。
刺蝟的刺不是一直繃著,只有緊張、發脾氣時才是鋒利的、刺人的。它放鬆的時候,身上的刺很順,一點也不扎人。
其實曉荷剛到福利院那一兩年,是我在這家福利院最艱難的日子。
不單曉荷被當成麻煩,我也是福利院的麻煩,因為對待孩子的觀念不同,我和領導們都不對付。院方曾經有一段時間,像監視曉荷那樣,監視過我。
福利院裡的老師、行政人員,沒必要為了孩子和領導起衝突。保育員阿姨倒是和我有相同的立場,但是她們在這裡打工,只能私下贊同我,也不敢正面反抗上級。
只有我,和福利院沒有利益相關,也不靠這裡的工資生活,才能跟領導層“唱反調”。
我時常有一種孤軍奮戰的感覺。跟誰都不是一派,只能自己去思考,什麼選擇是對孩子最好的,再自己承擔責任。在處處碰壁的環境裡,做著我認為正確的事,挺艱難的。
直到2021年前後,我再次見到曉荷,我突然覺得這些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薩拉的丈夫是蘇州人,他們要回蘇州探親,那年想約我見面,我剛好在紹興旅居,我說最近有烏鎮戲劇節,我們就相約烏鎮吧。
時隔五年,那是我和曉荷第一次見面,我有點小緊張。他們到的時候,我已經在烏鎮的大門口售票處等他們了,曉荷看見我,敲了敲我的棒球帽的帽簷,說,“hi”,好像昨天才見過。
在烏鎮期間,我們沒有敘舊,沒有談到福利院的事情,就是聊話劇,吃飯,划船。
她還送給我一個骷髏圖案的帽子,說“不要做庸俗的人類,咱們是外星人。”非要讓我戴著拍照,後來這張照片被她洗出來,放在書櫃上。

曉荷給紀良安拍的照片,帽子是她送的禮物
最後兩天,我當時的男朋友來了,曉荷總算逮到一個機會,以要給加拿大的朋友買禮物為名義,拉著我的男朋友獨處了片刻,可能是想考察這個人合不合格吧。
曉荷問:“你為什麼喜歡她?你喜歡她什麼?”
男朋友說:“如果真的能說出一二三條,也太功利了吧,沒有具體的原因,因為是她。”
曉荷說:“那你給我個承諾吧。”
我男朋友說:“承諾什麼?永遠愛她嗎?”
曉荷哈哈笑著說:“才不要咧!只有軟弱的人才需要一個人永遠愛她,她才不需要這種東西呢,你要承諾,你會尊重她的每一個想法和選擇,即使那個想法是荒唐的。”
在我印象裡,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關心我——這隻小“刺蝟”輕輕地抱了我一下。
寫這個故事之前,我徵求曉荷的同意,沒想到,她完全不在意,想都沒想就說行,只有一條要求:“別說那個人是我媽。”
直到現在,曉荷的身世秘密,唯獨親口告訴過我,連薩拉,她也沒有親口講過。
她把這件事告訴我,就好像把自己的創傷和過去託付給我。我總覺得自己,應該代表這個世界回答她一些東西。
這份回答,在疊金元寶那回,擁抱她的時候想說;她臨走時,我叫她,也想說,但是都被她打斷了。等到現在她長大了,我又覺得沒必要了。
這份回答,在我心裡成了一個逗號,藏了很多年。
趁著這個故事,我想把這個回答說出來,把我心裡的逗號變成句號:
她不要你,不是你的問題,不用懷疑自己,也不用懷疑這世界,你值得最好的,我很愛你。

今天的後記,是紀良安想要跟大家說的話:
在日常生活裡,我們好像總能遇見一些專家,他們總是想給我們強行定製一套“幸福標準”,好像偏離了這套標準,我們就得被矯正。
我覺得很多問題就是這樣產生的。每個人出身不同,經歷也不同,怎麼能被簡單粗暴地塞進一個“正常”的模板裡評判呢?
在這篇故事裡,我沒想過改變曉荷身上的怪異,而是想為她的怪異,尋找一片自由發揮的土壤。
也許真正的愛,不是改變那個人,而是給他提供一個溫暖、舒適,能夠包容他的環境。
我也想和所有的“曉荷”說:
人是生命,不是一個個要解決的問題。多肉有多肉的養殖方式,百合有百合的規則,你就是你獨有的樣子,不必盯著自己的問題,也不用和自己過不去,活得舒服就好了。
讓廣闊的世界去理解你。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