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的7歲女孩:拋棄我的媽媽,是世上最好的人|有愛孤兒院03

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的朋友紀良安,是一個福利院的兒童康復師,15年來,幫助100多個孤兒找到新家。
她的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瞭解所有事以前,我絕不苛責那些遺棄孩子的父母。”
她甚至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遺棄,能讓孩子活下去,你會這樣做嗎?”
她真的遇到過一個這樣的孩子。
她在7歲那年遭到遺棄,被警察撿到時,已經撿了兩個月垃圾。
當她被送進福利院,幾乎所有保育阿姨都在竊竊私語:“得多糟糕的父母,竟然遺棄7歲大的孩子?”
可是這個孩子卻說,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他們扔掉我,是我要求的。”
福利院裡的孩子,多是幾個月大,甚至剛出生就遭到遺棄的。年齡越大,對親生父母印象越深,心理創傷越難平復。超過兩歲遭到遺棄,甚至能回想起被丟掉的模糊片段。
保育阿姨們對這些父母深惡痛絕,平日裡私下交談,都說他們肯定遭報應。
直到曉雯出現在福利院。
據警察說,這個孩子流浪兩個月,以撿垃圾為生,髒兮兮,瘦得皮包骨,甚至從外貌判斷不出男女。檢測完骨齡才知道,她已經七歲了。
這個年齡遭到遺棄,大家還是頭一次見到。保育員阿姨、老師,包括我,都出離了憤怒,誰也不明白,什麼父母能做出這樣的事?
曉雯卻說,是她求著爸媽遺棄的,“我的爸爸媽媽,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
前年過生日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歸屬地在北京。
剛一接通,電話裡瞬間傳來爽朗的聲音:“姐姐,我是曉雯,我回來給你過生日。”
我很激動,沒想到她一聲不吭回到中國,“就你一個人來的嗎?爸爸媽媽沒有來?”
曉雯說:“沒有,我來北京參加一個遊學活動,不過要先給你過生日!”
我告訴曉雯,自己定居雲南,沒想到她二話不說,買了最近的機票。
我推掉原計劃的生日派對,在手機上訂閱她的航班資訊,將家裡收拾乾淨。準備好晚上的食材後,我直奔機場,結果比航班還早到一小時。
在機場等曉雯的時候,我回想起當年的情景。
那年我十九歲,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精神科醫生將我帶到北京一家兒童福利院,希望我對外界產生興趣。沒想到,後來是福利院的孩子治癒了我。
我和曉雯,就是在那家福利院認識的。
在航班出口,我一眼就認出曉雯。她已經21歲了,很高,很漂亮,穿著白色蝙蝠衫,緊身牛仔褲,馬丁靴,戴黑色棒球帽,揹著雙肩包,推著一個行李箱,一路小跑。她也一眼認出我,衝過來,給我來了一個誇張的擁抱,“姐姐!”
曉雯送我一個筆記本做生日禮物,說是分別以來,這些年的日記。
多年不見,我們似乎沒有陌生感,上了計程車,很自然地摟在一起。
從紐約到北京,再從北京到雲南,曉雯已經飛了十多個小時,按說已經很疲倦了,但她只是在計程車裡睡了一小會兒,到我家時立刻精神起來,彷彿對一切都充滿熱情。
看見院落裡的檸檬樹,她覺得很神奇,“哇!原來檸檬沒熟以前長這樣,一點也不像檸檬!”

紀良安家的檸檬樹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個被子,說了一晚上的話。直到凌晨三點她摟著我,躺在我懷裡,許久沒有說話,我才發現她睡著了。
我偷偷起床,關掉屋裡的燈,擰開一盞小檯燈,翻開她的日記,腦袋裡浮現出,她剛到福利院的模樣:
寸頭、耷拉著腦袋,駝著背,揹著髒兮兮的帆布包,瘦得不成樣子。
她不主動和任何人說話。有人和她打招呼,就低頭沉默,直到打招呼的人自覺沒趣,尷尬地走掉。
兩三歲遭到遺棄的孩子,還對親生父母有印象,長大以後都受到心理創傷影響,何況她七歲了。
那時,我很擔心這個孩子的未來。
曉雯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不是一般的瘦,而是像患上了什麼病,眼窩、臉頰凹陷下去,胳膊從短袖裡伸出,像是細細的衣服架子,骨頭的形狀清晰可見。這種瘦,我後來只在癮君子身上見過。
保育員阿姨向其他小朋友介紹,“她叫曉雯,以後你們一起好好玩”,隨後帶著她朝房間走去。曉雯跟在阿姨身邊,耷拉著腦袋,沒有朝任何方向看。
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內向,後來發現,這個孩子的問題遠不止沉默。
別人對她做什麼,她都沒有拒絕、反抗的意識。阿姨讓她吃飯,她就吃飯,牽著她出去,她就出去,但不主動和小朋友玩,只是找個地方呆坐著。
有一回福利院給孩子們發零食,同樣的零食,包裝顏色不同。有個小孩走到曉雯面前說,交換好不好?說了兩遍,曉雯都不說話。小孩拿走她懷裡的零食,她也沒有回應。
保育阿姨甚至猜疑,她的腦子不正常。
有一回下午我來到福利院,意外發現曉雯在一個空房間翻垃圾桶。
我不確定她是在找東西,還是在翻什麼,在門口盯一會兒,她居然把垃圾桶裡的半個蘋果和只剩一小塊的麵包塞進身上的白色帆布包裡。
自從她來到福利院,這個帆布包就一直掛在她身上,吃飯掛著,睡覺也掛著,絕對不離身,沒想到,她竟然往裡塞垃圾。
其實北京這家福利院條件不錯,每天三餐有三四種菜,還有湯和水果,上下午分別有一次加餐,正常吃飯絕對不會餓肚子。我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撿垃圾?”
說著衝進去,將她塞進包包裡的剩食物取出,再次扔進垃圾桶。
曉雯像是被發現的小老鼠,不反抗也不說話,出溜一下逃跑了。
直到有一天,送曉雯到福利院的警察來了,和保育阿姨聊起曉雯的情況。警察說,他們撿到她的時候,曉雯的衣服破破爛爛,褲子磨出好幾個洞。
她躺在公園長椅上,公園管理員見天黑了,她還躺在那裡,就過去叫醒她,卻怎麼也叫不醒,於是報警。
警察將曉雯送到醫院檢查,終於明白,她是幾天沒吃飯,餓得昏過去了。後來在醫院,醫生髮現曉雯患有心臟病,從胸口的傷疤看,可能做過幾次手術了。
警察給曉雯剪頭髮,換衣服,還給她做了面。據說醒來那天,曉雯連續吃了三碗麵。吃飽了,問她爸爸媽媽呢,她搖頭,問家在哪,她也搖頭。
直到警察說,我們幫你找爸爸媽媽。曉雯拼命搖頭,瘋狂地喊:“不不不!”
講到這裡,保育阿姨打斷警察:“父母太狠心了,這麼大遺棄,孩子心裡得多難過!”
警察發現曉雯的時候,她身上掛著一個白色帆布包,髒兮兮的,裡面是幾瓶藥物,再根據她的表現,這才懷疑她是被遺棄。警察走訪公園附近的街區,商戶和鄰居都說,看見女孩兩個月了,每天撿垃圾吃。
這時我終於明白,曉雯為什麼要翻垃圾。她的飢餓已經埋進骨頭裡,把所有的安全感也消磨得一乾二淨,她以為隨時可能被踢走,重回街頭流浪,必須提早儲存食物。
保育阿姨也發現她撿垃圾的問題,有一回甚至在帆布包裡發現生土豆。阿姨嚴厲地說:“不許再撿垃圾,你去找任何一個阿姨,她們都給你吃的。”
可是沒有用,曉雯還是往帆布包裡裝垃圾。保育阿姨給她一個新的帆布包,希望曉雯丟掉舊的,也丟掉撿垃圾的習慣。結果曉雯把兩個包都掛身上,垃圾撿得更多了。
不知道第幾次丟掉包裡的垃圾後,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於是每天找曉雯一回,看她包裡有沒有剩食物,有就統統扔掉,再從廚房裡拿一個麵包,塞進她的包裡。有時是吐司,有時是毛毛蟲麵包,有時只是一個小餐包而已。
塞的時候我也不說話,塞完就走。
第一次塞麵包的時候,曉雯瞪大眼睛看我。這是她第一次抬起頭和我對視。我覺得與其給她講道理,不如用實實在在的東西,將不安全感擠走。
塞過幾天麵包,帆布包裡再沒有剩食物了。又過了兩三個月,曉雯漸漸融入福利院,有時見到我,抿著嘴露出一點點微笑,有時跟在我身後,和其他孩子一起做遊戲。
不知何時,那個白色帆布包也消失掉。
唯獨一點,曉雯始終沒有變。福利院裡其他孩子都管保育阿姨叫媽媽,她從來不叫,只是管人家叫阿姨。大家都以為,她憎恨遺棄自己的媽媽,所以不肯叫。
可是,我們都大錯特錯了。
曉雯走進福利院一年多,院方為她安排了手術。
這時曉雯的狀況已經好多了,能夠與人正常交流,不再低著頭,不駝背,雖然還是瘦,但是變得像正常的瘦,而不是病態的瘦。
當時我陪另一個孩子做手術,向主刀醫生了解情況,正巧碰見保育員阿姨,帶著曉雯過來住院。
和醫生聊完,我走進曉雯的病房,問阿姨,她什麼時候做手術。
曉雯主動給我倒了一杯水,遞給我說:“姐姐你喝水。”
我正想和她多聊兩句,護士悄悄過來說:“有一個孩子住在旁邊的床位,情況挺嚴重,院長稍後過來,你先走吧。”
醫院有固定探視時間,平時對待福利院的人很寬容,探視時間過了也不會讓我們走,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有領導過來視察。
我不想讓護士難做,就和曉雯告別了。離開病房,我轉身去找了曉雯的主管醫生,向他打聽情況。
醫生對曉雯的手術很有把握,還說:“從刀口的痕跡看,應該已經做過三次手術,花費不會低於五十萬,父母應該真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曉雯父母也許真是無能為力,才將她遺棄的。可是我仍然想不到,七歲的孩子,究竟是怎樣遺棄的呢?
我每隔一天就到醫院看曉雯,但是絕口不提她的過去。她問過我很多問題,但好像並沒有真的關心,只是像朋友那樣扯閒篇,沒話找話,比如來醫院一趟需要多久、路費要多少、每天幾點下班等等,我回答以後,她就嗯地一聲,也不說別的。
直到術前三天,我到病房時,發現曉雯和保育阿姨都不在,就在病房裡收拾桌面和床上的衣物。沒過片刻,我聽見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回頭一看是曉雯。她衝進屋裡,一下子撲到病床上,趴在那裡大哭起來。
我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那陣子,最討厭別人說想開點,一切都會好。現在曉雯哭了,我也不會跟她說那種話。
我輕輕摩挲著她的後背,讓她哭一會兒,等她哭聲漸低,才小心翼翼地問:“怎麼回事?”
她很快抬起頭,望著我,頭髮亂糟糟的,眼淚淌在臉上,還在往下流。
我將她的頭髮捋整齊,別在耳朵後面,摟過她的肩膀。還沒等我開口,她帶著哭腔一抽一抽地說:“他們、他們說得不對,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問:“他們說什麼了?”
曉雯哭聲漸停,情緒仍然激動,“他們說我媽媽太狠心,不要我了。他們說得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他們不能這樣說她。”說到這裡,控制不住情緒,又哭起來。
我這才明白,她可能是意外聽到保育阿姨和護士的交談了。曉雯這個年齡遭遺棄,在福利院很罕見,保育阿姨之間偶爾談起,但不當著孩子的面說,沒想到她這樣敏感。
我抱著她說:“我知道,如果他們不想要你,肯定在小時候就不要你了。到這個年齡,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曉雯掙脫出我的懷抱,拿袖子抹眼淚,調整好坐姿說:
“是我,求媽媽扔掉我的。”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曉雯繼續說:“給我治病,家裡的錢都花掉了,能賣的都賣了。媽媽還賣掉一隻眼睛。媽媽說有一隻眼睛就夠了,能看見,不影響生活。”
八歲的曉雯無法解釋清楚,什麼叫賣掉一隻眼睛。後來我猜可能是非法買賣眼角膜。
當時,我震驚住了,從沒有想過世上有這樣的事。心裡五味雜陳,只能說:“你媽媽真了不起,我肯定做不到,真是偉大的母親。”
曉雯哭著說:“我也覺得,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媽媽……”
她剛到繼續說,護士和保育阿姨進來了,阿姨焦急地問:“怎麼哭了?”
曉雯看看我,表情很慌張。我故作輕鬆地說:“畢竟是小孩子,做手術心情不好唄。哭哭就好了,手術會打麻藥的,你睡一覺手術就完啦。”
阿姨很相信我的說辭,附和著:“就是,等做完手術你就可以想吃什麼吃什麼,隨便在院子裡玩,多好。”
曉雯的眼神不再慌張,而是感謝。
這是屬於曉雯的秘密,她願意單獨講給我聽,我就要替她保守秘密,除非有一天,她自己決定揭開傷疤。
就是在那一天,我們的關係發生質變。記得臨走的時候,曉雯送我進電梯,叮囑我回家路上慢點,要按時吃飯,不要再給她帶飯了,還說她吃餐車的飯就行,不願意我那麼辛苦,也不想我再為她花錢。這個孩子,竟然開始關心我了。
第二天我又到醫院了,並非完全想聽她講自己的故事,而是心疼。七歲的曉雯離開父母,七歲的我因為媽媽不給買玩具,蹲在商店門口哭著耍懶。我想在手術前多看她幾回,哪怕抱抱她也好。
我讓保育阿姨在病房休息,自己陪曉雯做造影。做完造影我問:“想不想去花園走走?”
她連連點頭,一副“正合我意”的激動模樣。
就在這一天,我終於完整了解到曉雯的秘密。
我們離開放射科,往樓下的花園走。曉雯背一個粉色的小水壺,牽著我的手,甩著我的胳膊蹦蹦噠噠地走著,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
花園裡鋪著一條彎曲的小徑,兩側除了花草,還有一些擺造型的石頭假山,很多病號坐在假山前的長椅上,有的光頭,有的掛著引流管。假山盡頭是一片人工湖,湖裡有魚。我們慢慢穿過人工湖過道,找到一張長椅坐下,我問:“你做過幾次手術啦。”
問這個事,是想知道曉雯是否記得家在那裡,以後病治好,或許能找到爸爸媽媽。
曉雯低著頭,扣著指甲,語氣有些低落地說:“這是第四次了。”
我說:“肯定花很多錢了。”
曉雯點點頭,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說:“這就是你為什麼不喊保育員阿姨叫媽媽把。有那樣的媽媽,任何人對你來說,都配不上媽媽這個稱呼。”
曉雯坐正了,和我講起她被拋棄的過程,“有一天我聽見爸爸和別人打電話,他們在說搶錢的事情。爸爸以為我睡著了,可是我都聽見了,那時候,我就決定離開爸爸媽媽。”
說著,她把腦袋埋在我的推上,哭起來,過一會兒坐起來繼續說:
“我悄悄告訴媽媽,你們把我扔了吧。媽媽非常生氣,說不可能,讓我不要胡說八道。我很嚴肅地和媽媽說,我已經讓你沒有一隻眼睛了,不能讓爸爸再當一個壞人了。扔掉我,有可能我活下去,你們也是好人。
“但是媽媽還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纏著爸爸,睡覺也跟他睡,他夜裡上廁所,我也跟著他去。我開始不吃飯,他們不扔掉我,我就不吃飯,這樣連著三天,媽媽找來一個醫生給我輸液,好像叫營養液。”
我抱著曉雯,說不出話,感覺說什麼都是褻瀆。
曉雯繼續說:“再過了兩三天,媽媽說要帶我去醫院拿藥。可是我看見,她沒有拿病例、沒有帶戶口本,平時去醫院的袋子也沒有帶著。到了醫院門口,媽媽問我要不要喝飲料,說去給我買飲料,還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點頭對媽媽說,媽媽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我知道媽媽沒有去買飲料,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媽媽走後我翻我的包包,裡面有個漢堡,一千塊錢,還有我的藥。”
聽到這裡,我再也繃不住了。曉雯看著我哭,也哭起來,緊緊挽著我的胳膊,腦袋靠在我的胳膊上。我摸著她的臉,說了一句:“你辛苦了,以後不會再受苦了。”
曉雯的爸媽沒再找過她?她撿垃圾的兩個月,爸媽沒有偷偷回來看過?去醫院為什麼要拿戶口本?很多問題都在我心裡,但是在那一刻,我無法追問,話堵在喉嚨裡,說不出。
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坐在那裡,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保育阿姨打電話過來,問我怎麼這麼久沒有回來。我說曉雯想在花園裡多玩一會兒,現在我們就回去。
那天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眼淚止不住。
遺棄是福利院裡司空見慣的話題,我和很多人一樣,提起遺棄孩子的父母,就義憤填膺。可是就在那天,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狹隘。
我問自己,你要做看著她死的母親,還是要做給她一條生路的母親?我給不出答案,只是感到幸運,自己不需要做出選擇。
這些年,我在網上看到過很多唾罵的帖子,大家都有樸素的善惡觀,咒罵著這些拋棄孩子的父母不得好死、遲早遭報應。
可是我想,曉雯的媽媽應該不在乎,只要曉雯能活著,她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都能賣掉一隻眼睛,還怕遭到報應?
那天到家後,我忍不住給阿姨打電話,想聽一聽曉雯的聲音。我覺得她似乎一個了不起的孩子,要有多麼深的愛,才能下定決心離開爸爸媽媽的身邊?
她清楚自己的病有多嚴重,也知道沒有爸爸媽媽,自己活下去有多難,可是這些都比不過一個念頭:
曉雯不願爸爸媽媽為她付出更多了。
曉雯接到電話,立刻說:“姐姐你到家沒有?”
電話裡,她的聲音很輕快,但我一聽到就有點哽咽,故意咳嗽幾聲掩飾情緒,“到家了,我就是看你睡覺沒有,這些天要早點睡啊。”
她說:“就要睡了,剛才去洗漱,哎呀弄了一身水,背心都溼了……”她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可是我沒有聽進去,只是在專注聽她的聲音,感覺講出內心的秘密後,她心裡的那塊大石頭,好像終於卸下了。
印象中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譴責過拋棄孩子的父母。並不是說遺棄是對的,而是感覺人在世上,有很多苦,人的渺小無法與之抗衡。
我們這些人幸運,不需要被考驗,而那些被考驗失敗的人,也未必是失敗的。
假如對這些父母只有懲罰和譴責,那麼犯錯的人,就會越來越懦弱,對孩子的傷害也無可挽回。後來我花費六年,幫助一位遺棄孩子的父親,幫他找工作、租房子,主動到福利院承認錯誤,再把孩子接回去,而孩子也接納了他。
幫助無力的人,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或許才是公益的使命。
曉雯一年後又做過一次手術,心臟問題基本修復到康復水平。在福利院裡,她經常偷偷跑到我背後,抱住我的腰。我們的親密肢體解除已經成為自然的事,回想起每天給她塞小麵包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福利院的孩子們經常這樣抱住紀良安,就像曉雯一樣(圖中是另一個孩子)

九歲那年,曉雯被福利院送到寄養家庭,就在附近的村裡。我放心不下,決定登門拜訪,看看這個寄養家庭是什麼樣的。

寄養家庭,是福利院將一些孩子送到附近的人家,住在那裡,以便讓他們提前適應正常的家庭生活。
與收養不同,寄養家庭只負責給孩子一個家庭氛圍,孩子身上的開銷,包括醫療費用,主要還是福利院承擔。
據保育員阿姨說,曉雯在寄養家庭的父母,是一對澳大利亞的揹包客情侶,他們常年周遊世界,在每個國家待幾年,做一些義工和翻譯工作。
除了曉雯,這對情侶家裡還寄養著另外兩個女孩,年齡只比曉雯大一兩歲。
我稍稍放下心,能連續寄養福利院的三個女孩,想來這對情侶是受到信任的。
沒想到第一次拜訪,這對情侶竟然沒在家。
那是一個週末早晨,我提前打了電話,是曉雯接的。到門口的時候,仨孩子都朝外望。曉雯老遠看見我,就小跑著過來,拉著我的手往前走,邊走邊問:“你累不累?”
這是一棟村裡的平房,外面有一堵矮牆,從外面看很普通,裡面卻很不一般。院子裡種著很多花,還有一個鞦韆和吊床,屋裡的桌子是用舊輪胎改造成的。
客廳還有一塊黑板,上面寫著一個值日表,星期幾誰當值。我很好奇,問曉雯這個值日指什麼,打掃衛生?
曉雯笑著說:“家裡有打掃衛生和做飯的阿姨,不需要我們自己打掃。是每個人輪流當一天值日生,負責管理家裡的事,比如今天要吃什麼,值日生就和阿姨說,要重點打掃哪部分,也是值日生和阿姨講清楚,還有今天的花費也是值日生管理。”
我覺得新鮮,還沒來得及多問,三個女孩主動請我參觀她們的臥室。
她們住在一個約四十平的房間裡,三張書桌面向窗戶,窗外就是院子。主桌對面是三張單人床,拿床頭櫃隔開,中間還有一張大地毯、兩座懶人沙發,還有一張小桌。
後來她們還帶我參觀了寄養父母的臥室,竟然是上下鋪。
我問:“你們家大人呢?”
十一歲的老大說:“我們就是大人呀!”
我笑著說:“對對,你們是大人了,我說你們家長呢?”
曉雯搶著說:“她還不如我呢,她總是忘記帶鑰匙,我都翻牆好幾回了。”
我問:“你們仨,平時怎麼稱呼他們,叫什麼?”
老二說:“哥哥叫富貴,姐姐叫黃金。”
我差點笑噴出來,“這是……誰起的名字?”
老二說:“我給他們起的!他們讓我起一個,聽起來讓人喜歡的中國名字。
我說:“的確……挺招人喜歡。”
我們坐在客廳瞎扯了兩個小時,三個小傢伙竟然要給我衝咖啡。她們一個稱重量,一個磨豆子,一個沖泡,形成一道默契的流水線,似乎經常做這事。
看著曉雯主動忙前忙後,過去的陰霾似乎完全找不到痕跡,我越來越好奇,這對情侶是什麼樣的人。
後來我又去過一次,終於見到這對奇怪的家長。
他們兩人看上去非常年輕,不過二十七八歲。黃金一見面就對我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好像非常熟悉了,曉雯已經講你一百次了。”
當時我們坐在沙發上,黃金告訴我,從小學開始,父母就給她報了中國國學課外班,她覺得中國傳統文化太有魅力了,一定要到中國探尋一番。但是來到北京以後,卻好像不大能找到國學課裡的中國了。
她仍然很喜歡這個國度,除了北京,還去過西藏、雲南、四川,不光風景美得讓人讚歎,中國飯也很好吃,他們想在中國繼續待幾年,下一站想去印度。
我和黃金聊著,富貴就在旁邊切水果,鼓搗香料,說是要給我煮酒喝。沒過一會兒,曉雯過來跟黃金說:“阿姨今天請假了,你得去做飯。”
黃金臉上那個表情,像是看動畫片正起勁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召喚去寫作業。她撒嬌般地跟曉雯說:“哎喲,我和姐姐聊得高興呢,做什麼飯呀!我們一會兒出去吃吧。”
曉雯無奈地搖著頭,似乎在說,這一屆媽真不好帶。
曉雯十二歲那年,我第三次前往這個寄養家庭。那是她即將離開中國的倒數第三天。早在有人要收養她那天,曉雯就給我打過電話,聲音低沉,似乎帶著哭腔:“我有收養家庭了。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這是所有孩子被收養時,都會感到矛盾的心態。福利院再好,也不是家,一個孩子要有一個家,但是有了家,就意味著我們即將分別。絕大多數孩子一走,今生再沒有機會相見。
我安慰曉雯:“怎麼會見不到,我們還可以影片,以後我也可以去美國看你呀。”
曉雯怯怯問:“我走之前,你能不能來我家,陪我睡一晚?”
我說:“當然。我們睡一個被子,說一個晚上的話。”
那天下午,我三點鐘就去了,帶著三個女孩做飯。曉雯一改往日嘰嘰喳喳的模樣,顯得格外沉默,低著頭擇菜、剝蒜,做著手裡的事,就連晚上吃飯時,也沒怎麼說話。
到晚上八點鐘,我和曉雯在客廳打了地鋪,其他人都各回房間。那一整晚,我和曉雯都沒怎麼睡著,一直講話到犯困,一看錶,已經凌晨四點了。
曉雯和我講了很多,說起第一次來到福利院,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你給我的包包裡塞小麵包,是我離開爸爸媽媽後,再一次有親人的感覺。你是我的親人,我去了美國每天都寫日記,以後回來時,再把日記本送給你,就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
黑暗中,我眼淚不停往下掉,只說了聲“嗯”。
早晨八點鐘,我醒過來,想去找黃金,發現他們已經出門,老大代黃金寫了一個紙條,放在桌上,“我們出去跑步,桌上有早餐,記得吃!”
沒過一會兒,曉雯也醒了。我們倆看著對方紅腫的眼睛,笑了。
那頓早餐,是我們相處的最後時光。我上午請了假,回到市區要三個小時,吃完早餐也要走了。曉雯眼看著我的粥慢慢見底,直到最後才說:
“如果你以後有機會見到我的爸爸媽媽,你告訴他們,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怪過他們。”
她重重地強調著“從來”,狠狠搖頭,眼淚掉進粥碗。
我從餐桌對面坐到她旁邊,摟著她說:“你不用交代我,我如果見到他們,一定完成你的心願,告訴他們,你有多麼愛他們。”
“去了美國以後,我會想你的。”這是她最後和我說的話。
黃金帶著孩子們回來,得知我要走,伸出手,想要牽著曉雯,“我們一起送姐姐。”曉雯沒有牽她的手,扭頭跑回房間,撞上門。
“該說的,昨晚都說了,不用她送了,我們走吧。”
收養曉雯的是一個紐約家庭,家裡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能收到曉雯的祝福賀卡,還有一回在聖誕節時和她影片,我見到了她所有家人。
她的美國父母看上去四十多歲,戴著掛有鏈子的金色眼鏡,爸爸高高的鼻樑,穿運動服,感覺很陽光。曉雯的姐姐一頭金髮,扎馬尾,哥哥好像正在學中文,用蹩腳的中文和我打著招呼,還說等他中文學得好一點,要聽我講曉雯在中國的事。
影片裡,曉雯一直坐在姐姐腿上,摟著姐姐脖子,我和媽媽聊天時,哥哥認真地聽,姐妹倆互相嬉鬧,沒一會兒,哥哥兩隻手分別摁住兩個妹妹的腦袋,用英文說:“安靜點,我聽不懂他們講什麼了。”
說起曉雯做過很多次手術,養母忍不住哭了。她一個勁感謝我,說是在福利院檔案裡記錄著曉雯剛去時候的模樣,後來她變得開朗,都是因為我,還說如果以後我去美國,一定要到他們家住,要是他們有機會來中國,我們一定要見面。
和曉雯家人的影片時,我腦袋裡劃過曉雯七歲的模樣,覺得有點對不上號了。
我和曉雯經常影片,她講起在美國的生活,說媽媽給她換過好幾所學校。
她沒有說具體的事情,但我猜可能是在學校受過欺負和歧視。因為曉雯有一回告訴我,哥哥打架,被抓到警察局。那是他唯一一回打架,原因是聽到有人說曉雯“她被父母丟掉了,現在的父母不是她的爸爸媽媽”。
哥哥把那個人打得很嚴重,父母不得不賠很多錢。
後來媽媽一直給她找新學校,換了兩三家以後,終於找到一個有愛的班級。
老師在曉雯轉學第一天,就對所有同學講她的故事,說患病不是曉雯的錯,她是被上帝遺漏掉的天使,同學們要幫助上帝,彌補上帝的疏忽。
自那以後,同學們都很照顧曉雯,放學輪流送她回家。
曉雯告訴我,養父母一直問她,想不想繼續學中文,她說想,他們就給她找了一位中英雙語的老師,繼續教她中文,這位老師一直陪伴到她十六歲。
她還給我展示爸爸給她買的滑板。提起爸爸,她有點愁眉苦臉,因為爸爸總是抽菸。她和爸爸有個協議,考試她拿到好成績,爸爸就要每天少抽一根,成績再提高,再少抽一根。
有一回影片,曉雯不停轉悠著,和我介紹她的房間。本來媽媽為她單獨準備一個房間,家裡還有個套間,是哥哥和姐姐住的。
但是姐姐提議,讓哥哥去住曉雯的房間,她和曉雯住在套間,因為擔心曉雯的心臟問題,萬一晚上不舒服,她能及時聽到。
說這些的時候,曉雯沒有注意到我眼角溼了。
這些年,我的生活也發生著變化。我去了臨終關懷醫院,後來成為職業臨終關懷社工,陪伴上百位癌症晚期的患者,度過他們最後一段旅程,也幫助他們的家屬度過哀傷期。

我離開北京,定居雲南,依然定期到當地的兒童福利院做心理康復和術後康復的工作。
前年生日,曉雯突降雲南。我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到這個孩子。看著曉雯陽光、爽朗的模樣,我欣慰又好奇。
她的變化裡,固然有養父母的原因,可是並非得到養父母善待的孩子,都能像她這樣,將童年創傷抹去。
直到第二天我倆逛市集時,我發現,這個女孩身上,有更多讓我驚歎的地方。
我在雲南的住處,每週末附近都有市集,攤位上淨是一些原創手作,也有些攤位賣吃的,有篝火也有樂隊。我們打車過去,還離得老遠,她就聽見市集熱鬧的聲音,拉下車窗戶,激動地望著市集的方向。
我們一下車,她就拉著我,要我快點,一進市集亂哄哄,竟然沒了人影。後來我在一個攤位前發現她,那是一個德國人在賣畫,曉雯用流利的英語和德國攤主聊起來。她問人家畫作的起源,那種風格背後的文化,還說這些畫和德國畫家尼奧勞赫的畫很像。
後來每到一個攤位,她都和攤主滔滔不絕地聊著創作,還說藝術家的大腦構造肯定和我們不同,把攤主樂得前仰後合,有個攤主問我:“你妹妹在國外讀大學?懂得真多。”
曉雯有點不好意思,羞澀地說:“我在美國讀兒童藝術治療,對藝術懂一丟丟,不懂的,不懂的……”
那時我才知道她讀這個專業。我對藝術治療不太懂,大概知道這是透過音樂、舞蹈、畫畫等方式去治療情緒障礙、自閉症、多動症,或者有心理創傷經歷的孩子。
中午吃飯時我問她,“你學這個專業,好想和你的人生有很大關係?”
曉雯說:“我聽過一句話,大概是說,你喜歡一個人就會成為那個人。我學這個專業,就是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如果不是你,我的秘密可能永遠都藏在角落裡,見不得光。”
曉雯說她在美國經常參加一些兒童公益活動,目前還在一個培訓學校做助教。她想多瞭解孩子的內心,等畢業以後,想要用藝術治療去治癒曾經和她一樣的孩子,就像我曾經對她那樣子,去照亮他們心中的黑暗。
以前總有人對我說,你又不能拯救天下所有的孩子,做這個工作有什麼意義?渺小的人類怎麼會得知一件事的全部意義。唯有實實在在種下的種子,可以在世界任何角落生根發芽,長出的模樣遠遠超乎想象。
曉雯在我這裡住了一個月,我每天帶她出去玩,還帶她去洱海邊騎車。她戴著棒球帽、太陽眼鏡,穿著一身幹練的運動裝。
我們在海邊騎著山地車,經過一棟棟白族的房子,經過一些漂亮的咖啡館,海上偶爾飛來海鷗,微風吹著,曉雯哼著英文小曲。
看見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雲朵,她自娛自樂地雙手張開,向天空喊一句:“大自然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曉雯和紀良安在雲南

我心裡感慨。回想曉雯的人生,她與其他被遺棄的孩子,其實一點也不同。
她是主動離開爸媽的,在她心裡從來沒有過自己被拋棄、被丟掉的感覺。不管是親生父母,還是福利院和寄養家庭,包括現在的收養家庭,都讓她感受到足夠的關愛。
被愛養育的孩子,即使貧窮過,也沒那麼大關係的。她有足夠的力量去迎接暴雨。
就在我心裡感慨,曉雯一定已經度過了“人生中的陰影”時,我們在一片海邊停下了腳步。
我突然想起來,“對了,你參加的是什麼遊學活動啊?值得你飛回來。”
她低下頭說:“我沒有遊學活動。我是騙我媽的,我就是想回來。”
我詫異,“為什麼要騙她?你直接告訴她你想回來不就好了?”
她身體扭向我這邊,聲量突然降了,小聲和我說:“我這次回來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我早就隱約感覺到她回來一定有事,不僅僅是看看我這麼簡單。
“我想找我親生的爸爸媽媽。”曉雯說。
曉雯告訴我,當年離開親生父母是迫不得已,現在她想親口告訴親生父母,自己過得很好,從來沒有怪過他們,還想在經濟上給一些幫助。
曉雯說:“我現在打工有賺錢,用我自己的錢幫他們。但是我不想透過官方途徑,要是讓養父母知道了,我害怕他們傷心。
他們已經為我付出很多,我卻想著親生父母,我怕這樣會傷害到他們。姐姐,有沒有什麼辦法?”
我沉默很久。其實曉雯到美國以後,我也曾想過找到他們。除了告訴這對父母,曉雯很好以外,我自己也想見見這對了不起的父母。但是曉雯能夠提供的資訊太少,除了生活在農村縣城,沒有任何可靠訊息。
我問曉雯,你還有更多資訊嗎?還記得家在哪裡嗎?
曉雯說好像在四川,後來又不確定,只記得家鄉縣城是兩個字,第二個字是“川”。
於是我想到可以透過寫下這個故事,來幫她尋親。如果曉雯的父母看到這個故事,一定知道我說的是他們的女兒。
我問曉雯:“你現在介意你的秘密被別人知道嗎?”
她說:“我從來都不介意,介意的只是他們譴責我爸爸媽媽。小時候我就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爸爸媽媽多麼偉大,他們不是壞人。”
我和她講了這個想法,她很喜歡,覺得父母看到,得知她過得很好,應該會沒有顧慮地和她相認,即使找不到父母,讓別人知道她的爸媽雖然遺棄來孩子,但仍然值得尊重。
臨走前,曉雯和我到當地公安系統錄入了DNA信,加入DNA尋親庫。我想如果後面有人出來,說自己是曉雯的父母,她又沒法及時回國,DNA能幫我核實真相。
記得離開那天,曉雯勾勒著找到爸爸媽媽以後的生活,她想暑假回到中國,陪親生父母一起住,還能和我見面,簡直太好了。但是望著曉雯離開的背影,我心裡浮現出一個疑問——
印象中曉雯的養父母很開明,大方說出真相也沒什麼,曉雯為什麼要瞞著他們呢?
另外我還有一重顧慮。曉雯當下的生活與她親生父母已經差距太大,三觀和理念或許都有天壤之別,他們真的還能生活在一起嗎?如果真的相見,會不會產生矛盾,對曉雯產生二次傷害?
就在我動筆寫這個故事前,我又和曉雯影片,問她怎麼想的。
曉雯沉默一會兒說:“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開玩笑:“又有秘密?我這裡真是你的秘密倉庫。”
她沒有回應我的玩笑,而是正經地說:“養父母對我很好,為我付出很多很多,這一點不需要質疑,但是、但是……”她連續說出好幾個“但是”,感覺難以啟齒。
“但是我沒有在他們身上感受到親情。這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的。我就像是生活在一個很富裕的親戚家,一切都很好,就是沒有親人的感覺。
“另外我回去找你,還有一個目的,在你身上,我有親人的感覺,我們一起尋找我爸媽,這件事本身好像就是在搭建我們的家。即使最後沒有找到他們,有你這個家,我覺得也不錯。”
還沒有等我回應,曉雯又緊接著說,就像是譴責自己那樣:“我是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爸爸媽媽對我那麼好,可是我居然這樣講。
“我上次回中國沒有和你說,就是心裡在否定這種感覺,想回美國後再找找看,可是確實沒有。我們相處得很好,就像當年的寄養家庭一樣。可是……”
我說:“我能理解你,你走的時候已經十二歲,有很多刻骨銘心的經歷,不可能像一兩歲的孩子,完全和一個家庭融為一體。沒有親人的感覺也正常。我知道你是一個感恩的孩子,你也很愛養父母,這不是你的錯。”
疑問得到解答,我又談起自己的顧慮。沒想到曉雯說,她完全明白這些年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可能都是親生父母理解不了的。但她依然想要尋找親生父母,哪怕只是再見他們一面。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現在可能過得不好,甚至面對疾病,或者死亡?”
曉雯說:“怎麼可能?他們唯一的累贅就是我,沒有我,他們肯定過得很好的。”
我再問:“萬一是這樣呢?”
曉雯回答得斬釘截鐵,“不可能。”
她的這句話,給我一種感覺,她一直想要還債。
她覺得自己是累贅,沒有她,親生父母一定能活得更好。她感覺自己對不起養父母,感受不到親情,是自己“沒有良心”。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原來,她沒有表面上那樣開朗、陽光,她始終活在內疚感、虧欠感中。
這個故事,我是一邊回憶,一邊聽著曉雯的描述去記錄的。我發現她一直很在乎別人對親生爸媽的評價。
就像小時候,保育阿姨在背後碎碎念她的父母狠心,我聽過兩三回,可我不在的時候,她可能經常聽到。她根本沒有能力去應對這種聲音,到美國後,她在網上諮詢過心理問題,對方說出一些對她親生父母不利的話,她情緒崩潰了三四天,不能上學。
我覺得她沒有辦法度過這個事。
這是她心裡的一個雷點,她想說卻不敢說,不敢說又忍不住小聲講出來,想獲得一個認同。
故事寫完後,我想讓曉雯手寫一段信,表達她的感受。我想有些話,或許她親口講出來後,會好受很多。
儘管學過十多年中文,她仍然寫了很久,還嫌自己中文寫得難看,寫了又扔掉,反覆寫了很多遍——

打碼位置為依晨原名;真真是紀良安收養的女兒

曉雯還告訴我,生病那幾年,媽媽賣掉一隻眼睛以後,她總是感覺媽媽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那時她經常住院,媽媽整晚陪著她,每天晚上摸著她心臟的位置,然後雙手合十。
曉雯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這樣做,也不懂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
其實在她最初的白色帆布包裡,不止有錢、吃的和藥物,保育阿姨找到一件粉色長裙,還有枚護身符。

曉雯包裡的護身符和連衣裙

我想,如果有天她真的能找到父母,或許能放下心結,回憶往昔,問一句:“媽媽,是你一直在為我祈禱嗎?”

今天這篇故事比較長,我們保留大部分的內容,尤其是曉雯和父母的部分。
根據曉雯的僅有的記憶,她可能來自四川裡一個帶“川”字的縣城,但是無法確定是不是一定是那個省份。而四川帶有川字的縣城總共有5個,全國這樣的縣城有47個,茫茫人海,我害怕少了任何一個細節,都錯失一點幫助女孩和父母相認的可能。
紀良安、曉雯也為我們提供了詳細的尋親資訊——
曉雯(化名)出生於2001年,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主動脈縮窄,O型血,據曉雯模糊的印象,媽媽帶她坐了很久的車。
在北京阜外醫院門口遺棄,老家可能是四川,也可能是縣城裡第二個字是“川”,母親一隻眼睛失明,眼睛一大一小,父親在當年就已基本白髮(灰白)。

另外,今天的故事已經是《有愛孤兒院》的第三篇了。在這裡走出去的孩子,每個都通往了不同的人生際遇,命運過早帶給他們疾病和分離,但他們之後的人生裡仍不斷遇到愛。

紀良安記錄不同孩子的不同命運,無關觀點,但關於愛。希望這些治癒她的故事也能治癒你。
世界是複雜的,初心是簡單的,故事很長,感謝讀完。
(文中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3800字
閱讀時長約4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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