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朱莉與朱莉婭》裡,30歲的朱莉是紐約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因為對工作日益厭倦,她決定用一年時間復刻美國名廚茱莉亞·柴爾德的524道菜譜,並寫部落格記錄每日進展。
2014年的北京,一位網際網路公司的產品經理,在和朱莉差不多的年紀裡,也陷入了職業倦怠,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類似的紓解方式。
那個時候的北京,霧霾比現在嚴重,生活和天氣一樣陰沉。她每天6點半起床,為自己做一頓豐盛的早飯,並拍照發在微博上。
這一看似無用之舉為當時的生活撕開一個口子,201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菜譜書,繼而離開職場,縱身一躍,跳進食物的世界。
這是陳宇慧成為美食作家之前的故事。
大多數朋友更熟悉的可能是她的網名@田螺姑娘,她在網際網路上活躍了十幾年,寫的菜譜細緻而嚴謹,很多讀者會照著這些菜譜給她「交作業」。
近年來,在菜譜之外,陳宇慧開始分享更多對食物的想法,她的播客《廚此以外》在小宇宙上有8萬多人的訂閱。
這個盛夏,她出了一本散文集:《誰來決定吃什麼》,關注當下社會里那些常被忽視的,人與食物之間微妙而真實的關係。

借這本書上市之際,我在一家咖啡館見到了陳宇慧。她留著利落的短髮,剛開始表情有些緊張。但當我們聊起食物,她明顯鬆弛下來。
這不是一個女人與食物的傳統溫情故事,這個故事更現代、也更新。
日復一日,一餐又一餐,做飯不再是「閒事」,也不再只是「勞作」,而是串聯起樂趣、朋友、事業,以及一個更好的自己。
▼ 以下是陳宇慧的自述:
01
我能掌控的只有一頓早餐
我2014年就開始在網上寫東西了,那會兒我30歲左右,還在網際網路公司上班,已經工作好幾年了,進入到一種非常掙扎的、不上不下的狀態裡。
上過班的人應該都能體會那種帶著虛無的痛苦感,有些事情你覺得沒意義,卻不得不做,有太多東西控制不了。隨著年齡增長,也難免會對未來產生焦慮,現在的職位和收入是還不錯,但職業生涯還有沒有上升空間?這個工作能不能幹一輩子?
那段時間北京的霧霾比現在更嚴重,天常常是深灰色的。我決定做點什麼,來打破這種沉悶的節奏。
我從小就挺喜歡做飯的,比身邊人更願意在食物上花時間。在我看來,做飯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一線城市的工作打亂了這種生活節奏,我想把它擰回來。
午餐、晚餐都沒時間做,那就從早餐下手吧。
我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經常把早餐當正餐來做——比如早上就吃個牛排配意麵。因為一天只能做這一頓,就把所有的做飯熱情投射到早餐裡。
做完之後,還會拍照發到微博上,證明這一天分出一些精力好好生活了。

2014年,陳宇慧在社交平臺上分享早餐。
圖源:微博@田螺姑娘_hhhaze
但當時的實際情況並沒有那麼美好。
六點半起床本來就很困很累,廚房裡叮叮哐哐的聲音還會吵到伴侶休息。做好的早餐看起來很美好,吃起來就不一定了——起太早了,過於豐盛的早餐反而沒胃口吃下去。
而且早餐越豐盛,越覺得和現實生活存在一種脫節。
電影《朱莉和朱莉婭》有一幕讓我印象特別深,朱莉做紅酒燴牛肉失敗了,跟丈夫大吵一架,最後躺在廚房地板上哭。我當時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刻,只是沒有寫下來,總希望自己在社交網路上是正面的。

沮喪的朱莉
圖源:《朱莉與朱莉亞》
有人覺得不就是一頓早餐嗎,沒做好就沒做好,大不了不吃了。其實那種壓力在於,做早餐幾乎是當時的我唯一可以掌控的事。我對它的期待太高了,如果這個時候連早餐也不如預期,就會非常崩潰。
(採訪的)前一天我還特地去翻了之前的照片,除了那些「正餐」,還有一些現在看著很離譜的搭配,比如黃油炒包菜。家裡有什麼食材都想拿來試一試,像玩兒一樣,不講章法。
可最大的樂趣也正在這裡,那種做飯的節奏是很自由的。可以自己決定吃什麼、怎麼做,早早就盤算好了明天要做這個,後天會吃那個,也會讓人有一些掌控感,多些期待。
其實工作跟生活是很難平衡的,但當時我不這麼想,覺得如果工作和生活兼顧不好,一定是因為自己能力不夠,所以逼著自己日復一日地做早餐、拍照、發微博、再去上班。
這種節奏一直堅持到了2016年,終於身心俱疲,我意識到必須得在工作和愛好裡面二選一了,這才決定辭職。
當時自媒體還不是一個很成熟的行業,收入並不穩定,辭職的壓力很大,父母不太理解我的選擇,還為此跟他們吵過架。
所以你說那幾年非要早起做一頓不像早餐的早餐,究竟意味著什麼?
它可能意味著,我不想走那條按部就班的人生道路了。
02
在記憶裡捕捉
媽媽炒青菜的畫面
我一直覺得,從小就接觸廚房的孩子,即使長大後很晚才真正開始做飯,也往往能迅速追上父母的烹飪水平。
因為ta知道哪裡出了錯:肉炒老了,鹽放多了,排骨燉煮的時間不夠,都能立刻意識到,然後詢問父母怎麼做才對。這種天然的糾錯機制,就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積累。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一直是一天三頓都在家吃。但要說那是對食物的熱情嗎?也不一定。日復一日地做同一件事肯定很辛苦,不見得會有很多樂趣。
在餐桌上,我們也很少誇獎今天的菜色——可能昨天剛吃過,上週也吃過兩次。隔三差五輪換上桌的菜色,反而可能會磨掉人對食物的期待。
但對小孩子來說,那些反覆出現的家常菜,恰好固定成為了一種味覺模板。
當他們哪天突發奇想準備自己下廚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可以模仿的物件。我連炒完萵筍出鍋時,習慣性地敲兩下鍋鏟,把粘在鍋鏟上的萵筍片敲落到碗裡的動作都很像我媽。
後來寫菜譜的時候我才發現,很多廚房小白特別害怕炒青菜,因為容易濺油。我也一直在想,當初我是怎麼克服這個問題的,我就一直不怕濺油嗎?好像也不是,只是我能在記憶裡捕捉到我媽炒青菜的畫面——
先把菜甩得特別幹,下鍋前往後退一步,等鍋裡的「滋啦」聲小一點了再走上前去翻炒,所以我也會下意識地照著她的流程來。

如果從來沒見過父母在廚房裡做這些細緻的操作,只看短影片來學做飯,確實很多時候都會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吧?
03
做飯首先得讓自己快樂
對大多數人來說,做飯就像其他家務一樣,是一項很少被真正尊重和認可的勞動。而一旦它被當作「優點」提起,往往又被套上性別的濾鏡——比如有人會說:「你這麼會做飯,以後結婚生孩子就不用擔心了。」
在這樣的語境下,會做飯本身不是一種創作能力,而是「好妻子」、「好媽媽」這些社會身份的預演。
我算是幸運的,把做飯的愛好變成了事業,廚房裡的勞動被當作一種創作來看待。
但如果只是做幾頓家常飯菜,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最常見的問題是:一家人各有各的忌口;孩子不能吃辣,很多菜就得避開辣椒;下班回家想買點菜,但無論是菜市場還是生鮮平臺,選擇都所剩無幾。
這些困難非常瑣碎又具體,落到掌勺人身上,都是需要一個個解決的問題。
所以我經常會鼓勵掌勺人優先自我滿足,想吃什麼就做什麼,哪怕自己愛吃的菜家人和孩子都吃不了,也不妨給自己單獨做一份。
做飯首先得讓自己快樂,做飯的人不該是被忽略的那個,誰在廚房裡付出得更多,就該誰說了算。
小時候我們家我媽做飯比較多,她不吃肥肉,湖南家常菜「辣椒炒肉」,在我們家一直是用豬裡脊炒的。有20多年我都以為這就是標準做法,直到長大後才發現,用帶筋膜的豬前腿來炒口感更好。
但我媽從來不提,只是默默按自己的口味來。

圖源:《朱莉與朱莉亞》
上次在北京做新書見面會,結束之後有位讀者問了我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問題:ta說自己對菜裡的生薑很敏感,有時候吃到姜會覺得身體不適,但是很多菜不能少了姜,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有點驚訝,不愛吃就不要吃啊,何況都身體不適了,更不應該勉強自己。ta之前問過一位男性美食家同樣的問題,對方勸ta一定要努力克服,因為不吃薑會錯過很多美味。
這背後其實是兩種看待食物的方式:是更體諒個體的感受,還是把食物放在個體感受之上。
04
走進廚房
回到具體而踏實的生活
雖然我們常說「民以食為天」,但起碼在當下,「吃得好」並不是一個被廣泛認同的價值觀。
如果一個人事業有成,多半會被公認為「成功人士」;但如果一個人只是吃得好、在工作之外的事情上花了很多心思,卻反而容易被視為不務正業。
我記得有一次朋友來家裡做客,我在廚房備菜,ta看我處理食材時隨口說了一句:「你們家還是挺講究的。」
在很多人眼裡,吃飯是一件不重要的「閒事」,這種評判標準,本質上還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優績主義。做飯只有無限的投入,卻無法帶來金錢上的回報,所以是不值得的。
所以很多人對吃飯的態度就是:夠吃就行,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而且對一些年輕人來說,身邊的同齡人都吃得比較湊合,如果自己太在意吃了,反倒顯得格格不入。

圖源:《朱莉與朱莉亞》
日復一日地做飯,哪怕對以此為職業的人來說,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追逐食材的時令、嘗試新的做法,當然可以帶來一些廚房的新鮮感。但新鮮感是有限的,也不足以抵消廚房勞作的疲憊。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在網上釋出菜譜並收穫正反饋,只是純粹地為自己、為家人重複做這件事,到底可以堅持多久呢?事實上,這就是很多人在家做飯的常態。
以前我以為新的菜譜、好吃的菜譜是最重要的。現在慢慢覺得,做飯這件事本身,更多時候就是一種可以和日常、和附近、和人產生和保持聯絡的方式。
在菜市場和攤販討價還價,做飯的時候有人幫忙打打下手摘個菜,吃飯的時候討論一下今天的菜好不好吃,就是生活中最具體,也最踏實的部分。

我們希望呈現出當代女性如何在困境中編織出主體性。這裡記錄的不止是女性如何「成為自己」,而是展現當代女性的生存褶皺。我們不製造「成功女性」的幻覺,困頓與覺醒同等珍貴。
當這些女性勇敢探索不同的活法,改變便已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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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選出兩位讀者
送出一本《誰來決定吃什麼》
採訪/作者 寒冰
責編 羅文
封面 陳宇慧個人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