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三項最佳|這個時代還想做事的人,都該看看《粗野派》

圖源:《粗野派》電影定幀
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落幕,《粗野派》(The Brutalist)成為奧斯卡近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部以建築師為絕對主角的獲獎電影。
電影是原創故事,但在建築史上,卻可以為其中的建築師找到多個原型。
和電影主角拉斯洛·託斯最接近的現實人物,可能是同為猶太裔的建築大師路易斯·康。他是美國戰後“粗野主義”建築流派的精神先驅,而且和電影主角一樣,不瘋魔,不成活,他們的反抗與掙扎,都是作者性與資本、強權的對峙。
什麼是“粗野主義”?在《粗野派》中,誰是真正“粗野”的人?這部電影最可貴的是,它討論了創作者應該如何面對粗暴的干涉和壓迫,就像電影最開頭的那句話:“最無可救藥的,是那些淪為奴隸卻錯誤地認為他們還自由的人”。
|榭瑞 沈律君
“粗野派”究竟粗野在哪裡?
一句話概括,《粗野派》講了一名戰後歐洲建築師融入美國社會最終失敗的故事。
談論這部三小時的長片,需要恰當的入口,而理解一位猶太移民建築師為何最終“淪亡美國”,可以作為合適的第一扇門。
建築師拉斯洛·託斯(阿德里安·布羅迪飾)
主角拉斯洛·託斯本來是生活在匈牙利的猶太人。二戰爆發前,他從堪稱現代設計“基因庫”的德國包豪斯畢業,並在歐洲留下了許多建築成果。導演布拉迪·科貝特提到,“包豪斯的學生主要是來自中歐和東歐的猶太人”。
歷史上,由1919 年在德國創辦的包豪斯學院,是現代設計的發源地。校長格羅皮烏斯把工匠、畫家、建築師全塞進車間,讓他們用鋼管、玻璃和混凝土搞發明。這座只存在了不到14年的學校,由此建立的影響世界的設計法則:削掉所有浮誇裝飾,讓物品迴歸本質功能。
拉斯洛與妻子埃爾茲貝特
二戰後,拉斯洛的故鄉匈牙利一片瘡痍,當謀生餬口都成為問題之後,他來到美國。儘管在歐洲有著斐然的建築成就,來到美國後投奔表弟卻只能寄人籬下,這位建築師鋒芒盡斂,一度落魄到只能去剷煤
此時,影片中的重要角色、充當“伯樂”的美國大亨哈里森出現,作為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熱愛建築藝術、渴望普惠大眾的慈善家,他請拉斯洛設計一個社群建築群——範·伯倫會館(Van Buren Istitude),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供祈禱的禮堂。
電影迎來了高光時刻——當拉斯洛帶著他的建築模型向社群居民做展示時,他用手電筒在建築模型的穹頂打出了一束光。拂曉、正午和黃昏,太陽發生移動,光芒會穿過禮堂頂部的鏤空十字架,投射在視覺中心,那裡是拉斯洛設計的會館中心、禮堂裡潔白的大理石祭壇。
而導演並沒有著急展現這一“神蹟”,而是巧妙用了一個反打鏡頭,給到模型展示現場的觀看者們,他們被這簡潔、優美而純粹的設計“折服”了。
與此同時,託斯洛逐漸意識到哈里體面之下的傲慢殘忍和偽善自私,認為這個粗野的甲方無法讓他實現自己理想建築的願景。
在拉斯洛的理念中,他的建築是一臺沒有多餘零件的精密機器,同時有一個粗獷、堅硬的核心,是準確的,是極致的,也是美的。
“粗野主義”興起於 20 世紀中葉,強調誠實、樸素的材料,例如混凝土,重視幾何形狀、功能性和極簡主義美學。當有人提出使用混凝土不夠美觀,拉斯洛回答:“遺憾的是,建築上的美學不由你決定。”
承載拉斯洛美學理念的範·伯倫會館並未如約建成。哈里森對拉斯洛和猶太民族表現出輕蔑和玩弄的態度。看似尊重拉斯洛的才華,實則在施工中拼命縮減預算,干涉設計圖紙。
為了推動專案,拉斯洛只能隱忍,甚至用自己的設計費填補被縮減的預算。最後,拉斯洛在哈里森肉身意義上的強暴中徹底被擊碎,猶如他身後被掠奪與蹂躪的民族。
影片就這樣一步步墜入低谷。就在觀眾們覺得一切已無可救、在託斯洛歷經絕望——“被救贖”——再度絕望中,範·伯倫會館落成了。1973年,當人們走進這座建築,好奇於為什麼它有大量幽長的通道,有如此多非常狹窄的小房間,而天花板又如此高,唯有向上看,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影片最後,在一場虛構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現場,導演為我們揭秘了答案:
範·伯倫會館的建築草圖
“在這個專案中,他重構了集中營內部幽閉恐怖的牢房,完全還原了他當時身處的監牢的尺寸,不過有一個令人驚歎的意外之處——當訪客向上仰望時,他們頭頂二十米高的,那引人注目的玻璃屋頂,能夠喚起人們自由的思想,自由的個體意識。他進一步重塑了布痕瓦爾德(拉斯洛被囚的集中營)以及達豪(其妻子被囚的集中營)。透過無數秘密走廊間的相互連線,他使二者在同一處重現,超越時空。”
拉斯洛對建築理念的堅持,讓那些影片中他“所做何為”的對白宛如寫給建築的一封情書:
“當歐洲所發生之事的可怕回憶不再令我們蒙羞之時,我期望我的作品能成為一種政治刺激……我已預見到憤怒與恐懼的集體言論,這樣的一股洪流或許會奔騰不息。但我的建築正是為抵禦多瑙河河岸的侵蝕而設計的。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到,“存在”的本質與時間和空間密不可分,而建築作為人類存在的棲居載體,天然具備時空交融屬性。在所有藝術中最能承載“時間與空間”這一雙過載體的,就是建築。
《粗野派》的片名,既指向美國“粗野主義”建築流派,也指向片中人物。戰後的建築師群體移民異國,歸屬不再,顛沛流離。粗野主義的極簡風格,既是現實的產物,也是一種隱喻,“粗野派”也可直白地翻譯成“野獸派”。
某種意義上,拉斯洛對建築美學強迫症般的執拗和狂熱,以及個人病態的生活,也可以理解為“野獸”,面對敵人捍衛自己領地的野獸。
不過相比拉斯洛這隻受傷的野獸,或許“甲方”哈里森才是真的粗鄙之徒。影片前段的名流晚宴上,拉斯洛被美國養尊處優的名流人士戲謔地稱為master,但那些精心修飾、富於涵養的言語中並無尊重與欣賞。
片尾被拆穿人品、破防的富豪哈里森大罵拉斯洛不過“是我養的一條老狗”,這背後代表的是美國“老錢們”對待(哪怕是天才的)流亡移民內心的全然蔑視與不屑。
如導演所說,“每個人都來自某個地方。當人們覺得自己理應享有這種與生俱來的特權時,這很奇怪。邊界是存在的,這也是很複雜的。這部電影不僅在與移民作鬥爭,還在與野蠻主義所代表的這種異質性作鬥爭……我們想把它摧毀。
誰還擁有“建築改變世界”的野心?
拉斯洛是虛構的人物,但這並不妨礙影迷和評論家常常把電影中拉斯洛的建築作品和建築大師路易斯·康(也是猶太人)、柯布西耶(一輩子都在歐洲)關聯;而除此之外,片中禮堂裡“十字之光”的靈感來自於安藤忠雄的光之禮堂;導演也提到拉斯洛其人“融合了保羅·魯道夫(Paul Rudolph)、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以及許多 20 世紀中期建築師的特點”。
在這其中,如果找出拉斯洛最像的建築師,應該就是康。猶太移民、用混凝土對抗偏見,成名晚、引領時代、連偏執的脾氣都如出一轍。康是出生在愛沙尼亞的猶太移民,童年被一場大火毀容,帶著疤痕和全家擠上開往美國的船。前半生他籍籍無名,據說睡過費城的火車站,在五十歲後才聲名鵲起。
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薩爾克生物研究所,兩排灰撲撲的混凝土大樓夾著一條水道,盡頭通向太平洋。康不喜歡遮蓋材料的瑕疵,這種對材料真實性的執著,讓他成了粗野主義的精神先驅,雖然他不算嚴格意義上的粗野派。
對設計理想的執著,讓康總是與甲方陷入激烈對抗,這也是拉斯洛很像。事實上,資本的干預和“作者性”的反抗,是永恆對立的難題。建築設計天然有“甲方”,考慮成本、材料,建築設計也必然是妥協的藝術。一個建築師很重要的能力,是說服甲方,並盡最大可能完成自己的表達。
在1950-1953耶魯大學美術館擴建專案中,但康因反覆修改圖紙、拖延工期,與校方矛盾激化,最終被迫離開耶魯。這種對抗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研究大樓中更趨尖銳:甲方批評玻璃幕牆影響實驗、儲藏空間不足,康卻直指“經費縮減”是癥結所在,導致賓大將其列入黑名單。
晚年的康還因此差點破產。他堅持為印度管理學院和孟加拉國會大廈專案反覆修改方案,甚至自費聘請結構顧問,導致事務所長期虧損。這種對完美主義的偏執在達卡國民議會大廈達到極致:專案耗時23年,期間經歷戰爭中斷、政府更迭,康始終拒絕簡化設計,直至逝世9年後才竣工。
與此同時,建築師和“甲方”們的緊張關係,也引向我們去思考,該如何看待一座建築的功能性與美觀性的平衡?或者說,建造者與使用者的目標是否需要保持一致?
影片中,拉斯洛在修建禮堂時,其中集中營的隱喻,當然留下了名存建築史的個人紀念碑,但究其細節,是否真的完美契合本地居民的日常使用體驗?按照電影揭露醜陋、追逐美學的立場,拉斯洛與社群居民之間,幾乎形成一種對抗關係。天才的建築,完美實現自己的意圖,其中有幾成關乎此地使用者?
粗野主義總是給人一種對抗的感覺,這其實也是它的悖論所在。歷經審美變遷,粗野主義興於戰後繁榮,也“亡”於戰後繁榮。如評論家歐文·霍普金斯所言:“粗野主義的失敗,恰恰證明了建築改變世界的野心。
它的初衷是簡潔和樸素,是把剝離繁飾,把現實與可用性還給建築,但卻總是“忍不住”用質感和結構去突出簡樸,於是,材料暴露、結構突出,造成視覺上的複雜性,簡樸變得不再簡樸了。
今天的Instagram有超過50萬帶有#brutalism話題標籤的照片,小紅書#粗野主義的標籤下有上千萬的瀏覽,它早已從建築領域邁步而出,對時尚、工業、設計、影視等各個領域產生廣泛影響。
粗野主義本身成為了一種可以批次複製的新時尚。比如,混凝土表面的粗糙肌理、模板痕跡甚至澆築工藝的“低技”細節,反而成了今天很多建築一種刻意追求的高階美學符號。
電影《粗野派》的拍攝、製作過程,也面臨著本該與內容一致的“原創性”質問。
在奧斯卡頒獎前的一兩個月,影片的剪輯師達維德·揚喬承認他們使Mid Journey幫忙畫了一些片中粗野派建築的草圖。尤其是結尾虛構的威尼斯雙年展場景中出現的“混凝土塔樓”“模組化幾何結構”等設計。儘管這些AI生成的圖紙和3D模型經過藝術家手工調整(如修正紋理、比例),但爭議仍在。
批評者指出,粗野派建築的核心美學在於“材料真實性與人性化缺陷”,而AI生成的設計因過於工整完美,與影片前期宣傳強調的“手工藝質感”形成強烈反差,削弱了粗野主義特有的原始粗糲感。
在動筆這篇文章之前,我問Deepseek,在今天,當“網紅化”吞噬建築的公共性,當移民仍在資本鏈條下游掙扎,《粗野派》的“混凝土寓言”,是否只是又一場迴圈的起點?
Deepseek告訴我,要打破迴圈,或許需要一場更徹底的“粗野”:像混凝土一樣沉默,卻頑固地嵌入每一道裂縫。這印證了電影最開頭的那句話:“最無可救藥的,是那些淪為奴隸卻錯誤地認為他們還自由的人”。
(圖源:《粗野派》電影定幀)
參考資料:
The Brutalist director on why he made a film now set for Oscar glory
This century’s The Godfather: How Brady Corbet made the staggering film The Brutalist
特別感謝|佩珊
運營編輯|葉晨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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