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勞拉申
二十多年前,導演羅曼·波蘭斯基以波蘭猶太鋼琴師席皮爾曼為原型,還原了猶太人飽受折磨羞辱,在華沙的廢墟中捱過戰爭。今年,導演布拉迪·科貝特提出了一個新問題:如果猶太人成功逃出歐洲戰區,前往美國避難,是不是就能獲得解放和自由?
《粗野派》作為今年奧斯卡衝刺片,已入圍2025年奧斯卡金像獎10項提名,今年1月已獲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的最佳影片、導演、男主、配樂等。儘管陷入AI技術爭議,《粗野派》仍是部嚴肅題材的史詩類劇情片。阿德里安·布羅迪的表演讓鋼琴家席皮爾曼穿越屠殺與廢墟,來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呼吸自由空氣,這回,他將身份改為匈牙利移民建築師,人物和故事均為虛構,不變的是猶太人和藝術家身份。《粗野派》源於建築學中的“粗野主義”,但涉及議題不止建築,而關於移民、國家、意識形態和資本主義,透露出爭議性的政治傾向,即對美國夢和資本主義的批評,及對錫安主義的影射。
主人公拉斯洛移民美國後的經歷,其殘忍冷酷程度,與在歐洲猶太集中營的肉體折磨,究竟哪種更痛苦,已難以衡量。正如今年入圍奧斯卡的另一影片《真正的痛苦》所闡釋,美國猶太難民後代參觀祖輩在歐洲待過的納粹集中營,試圖體會痛苦,卻無法抵消他們作為新一代美國人的精神危機。影片的政治意義不言而喻,《鋼琴家》試圖消除對德國和納粹臉譜化偏見,選擇人性化和解,《粗野派》在當下國際時局中卻更具野心,即倚靠人道主義救助和難民救濟,已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移民的故事,為何是粗野派建築?
《粗野派》講的是新移民美國夢破碎的故事,題材並不新奇,作為虛構故事,導演兼編劇布拉迪·科貝特為何會選擇建築師職業和粗野派建築,作為故事背景?
粗野派建築(Brutalism)是1950-1970年間流行的建築流派,屬現代主義建築,最早源於瑞典建築師漢斯·阿斯普隆德(Hans Asplund)1950年在烏普薩拉建設的格思別墅(Villa Göth),別墅呈方形,由磚頭構成,受建築師勒·柯布西耶影響,由英國建築師史密森夫婦(Alison&Peter Smithson)進一步發展。代表建築是英國倫敦公屋專案巴比肯中心,和柯布西耶的法國馬賽單元樓(Unité d'habitation)、印度昌迪加爾市政建築群、法國朗香教堂。

巴比肯中心(上);馬賽單元樓(中);朗香教堂(下)
粗野派建築的顯著特徵是建築結構外露,建築內部露出樑柱,由代表特定功能區的重複出現的模組化元素構成;另一特點是材料,特別是水泥、磚頭,及玻璃、鋼、木材等。史密森夫婦提出要讓材料發揮原始質感,“讓木製材料像木頭,讓沙子像沙子”,也被稱為原始水泥派(béton brut)或原始藝術(art brut)。

建築師路易斯·康的沙克生物學研究所(上)與電影《粗野派》中的建築(下)
粗野派建築“只關道德,無關美學”(Ethic, not aesthetic),避免對建築的精確描述,但儲存建築生命力,粗野派不僅是建築術語,也是哲學理念:簡單、誠實、功能,只為目的、居住者和位置服務。在電影結尾的1980年威尼斯雙年展上,拉斯洛·託斯的侄女在宣讀伯父的獲獎感言中,提到他的建築理念是“不問過程,只看目的”,正是粗野派建築理念,以最原始的方式,為功能和目的服務。
粗野派建築強調的道德、原始和低成本,契合了主人公拉斯洛的精神核心:嚮往自然、純粹,追求平等和本質,他與工地上的黑人勞工平等相處,為追求藝術理念與施工隊伍屢次爭論,面對範布倫家族的強大資本、人脈和權力,他透過粗野派建築表達對平等、道德和尊嚴的追求。範布倫家族的新古典主義豪宅庭院,代表美國老錢階級對老歐洲貴族的嚮往,而初次到訪範布倫宅邸,就大膽啟用粗野派設計理念,對書房進行極簡主義改造,也是拉斯洛的無聲宣言:堅持簡單、初心和平等。
主人公原型,究竟誰在改名換姓?
建築業是具有代表性的移民行業,與電影《奧本海默》中身處科學界的猶太裔相比,建築業和藝術文化界,是高度依賴甲方贊助的行業,建築師仰仗資本臉色,更能放大新移民下位者的處境。另一方面,建築藝術往往需要經歷長期審美文化沉浸,比科研需要的軟性條件更多,民族性、地域性更強,更依賴對外來移民人才的直接引進和風格搬運。
拉斯洛·託斯雖為虛構,卻是諸多真實人物的重疊,包括英國的匈牙利猶太裔建築師埃諾·高芬格、美國匈牙利裔建築師馬塞爾·布勞耶、美國匈牙利裔攝影家拉斯洛·莫霍利-納吉、美國德裔建築師密斯·範·德·羅、美國愛沙尼亞裔猶太建築師路易斯·康,以及美國拉脫維亞裔猶太藝術家馬克·羅斯科等。

移民英國或美國的匈牙利裔建築師/藝術家高芬格(左)、布勞耶(中)、莫霍利-納吉(右)
高芬格(Ernő Goldfinger)是生於布達佩斯的猶太人,1930年代移居英國,是英國粗野派建築代表人物,上世紀60-70年代他在倫敦東部建造的Balfron Tower、Carradale House和Trellick Tower三座建築以粗獷的混凝土風格著稱,被視為現代主義傳奇激進分子。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可謂最接近男主設計風格的原型人物,與男主一樣,布勞耶也是匈牙利人,也曾在德國包豪斯學院學習藝術,後移民美國。布勞耶的瓦西里椅(Wassily Chair)和塞斯卡椅被《紐約時報》稱為20世紀最重要的椅子之一,也是電影中書房躺椅的靈感來源。布勞耶在美國還設計過上百座現代主義建築,包括1968年建的美國住房及城市發展部總部。另一位來自包豪斯的匈牙利裔攝影家拉斯洛·莫霍利-納吉(László Moholy-Nagy)與男主同名,1937年移民美國,創辦了“新包豪斯”芝加哥設計學院。

《粗野派》中的椅子(上),源於布勞耶的瓦西里椅(下)
談到男主的猶太人身份,特別是他來美后的遭遇,不得不提另外兩個原型人物。愛沙尼亞裔猶太人路易斯·康(Louis Kahn),1906年為躲避日俄戰爭移民美國,與男主相同的是,路易斯來美后生活貧困,曾落腳在北費拉德爾菲亞老城中講德語和意第緒語的猶太街坊,後在賓夕法尼亞州和費城執業,代表作沙克生物學研究所(Salk Institute)以幾何形式呈現混凝土和磚塊,兼具實用性和耐久性。路易斯·康將他的建築場地稱為“廢墟的反面”,被評論為“流露出永恆、有時甚至略顯邪惡的氛圍,看上去就像是宇宙中另一文明在匆忙清空之後遺留下的痕跡”。
拉斯洛·託斯身上還有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痕跡。羅斯科是拉脫維亞裔猶太人,1913年移民美國,在美國過著貧苦生活,為了生存曾投靠其在美國的叔叔,在倉庫打工。1964年,羅斯科受德州石油大亨John de Menil委託,建設羅斯科教堂(Rothko Chapel),八角形形狀以拜占庭式教堂為基礎,三聯畫格式以十字架繪畫為基礎,他將這座教堂視為朝聖之地,存放他的“新宗教”風格作品。

教堂是粗野派建築常見的型別,圖為柯布西耶的聖皮埃爾教堂(上)、羅斯科教堂(中)和電影《粗野派》中的教堂
對移民建築師而言,為更好融入建築業,大多都會改名換姓,這也是移民的無奈。男主的表兄阿提拉(Attila)為融入美國而改名,也能從現實中找到真實參照。路易斯·康原名伊策萊布·施穆洛夫斯基(Leiser-Itze Schmalowski),為去除沙俄猶太元素,1915年更姓為康;馬克·羅斯科原名馬庫斯·羅斯科維茨(Markus Rothkowitz),是典型的沙俄猶太名字,為隱去猶太身份,他將“維茨”去掉,留下羅斯科為姓氏;美國烏克蘭裔藝術家約翰·格拉瀚(John D. Graham)徹底去掉了俄語名伊萬·格拉緹亞諾維奇·多姆布羅斯基(Ivan Gratianovitch Dombrowsky),以美式名字闖蕩藝術界。其中值得一提的,還有來自德國的包豪斯建築師密斯·範德羅。

上圖:建築師密斯·範德羅與妻子阿達·布倫;下圖:《粗野派》中的資本家哈里森·李·範布倫父子
電影中有個隱蔽的細節,是實業大亨哈里森·李·範布倫(Harrison Lee Van Buren)的姓名。範布倫的名字與建築師密斯·範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頗有若即若離的關係。密斯·範德羅是德國包豪斯學校校長、粗野派建築師,建築名言“少即是多”(Less is more)就出自他口。範德羅原名馬里亞·路德維希·密夏埃爾·密斯(Maria Ludwig Michael Mies),為從商人之子向柏林建築精英轉變,密斯略去名字中的馬里亞(Maria)和密夏埃爾(Michael),加上範德羅(van der Rohe),Rohe是密斯母親的婚前姓氏,以便讓名字更有貴族感,為避免冒犯真正的德國貴族,他用荷蘭語van而非德語von。1913年,範德羅迎娶富裕工業家之女阿達·布倫(Ada Bruhn),布倫(Bruhn)與電影中的實業家布倫(Buren)高度相似。
範布倫的名字,暗示他可能像範德羅一樣,為看起來像“老錢”,也曾特意改名,這位實業家多次提到母親,意味著他可能像範德羅一樣使用母親姓氏,可能也曾是無權無勢的普通人,為進入美國上流社會而改頭換面。無論是男主的同行建築師、在美國紮根的猶太親戚,還是身世神秘的資本家甲方,都有改名換姓痕跡,電影希望表達的是,來到美國後必須改頭換面,與過去身份徹底割裂,變得不再“像自己”,美國讓人面目全非。
粗野派建築與國家意識形態
粗野派建築成本少、造價低,價效比高,適合大規模建築群,如市政、社群和集體居民樓,服務工薪階層的福利主義、人道主義從創始之初就是粗野派的基因。高芬格曾為《每日工人報》和英國共產黨總部建造辦公樓;羅斯科來自馬克思主義家庭,曾加入美國工會,與美國社會主義者和國際工人聯盟密切來往;莫霍利-納吉曾撰寫大量提倡烏托邦式高度現代主義的著作。
粗野派建築也是中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主流住宅,即1950-1980年代中國常見的“單元樓”“板樓”“筒子樓”,代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信仰和無產階級意識形態,是烏托邦式理想住宅。男主試圖將粗野派建築和社會主義烏托邦式的“東歐理想國”帶入美國,與美式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格格不入。男主在美國遭遇幻滅,幾乎是必然。

上:柏林馬爾燦區的民主德國時期粗野派建築;中:斯洛伐克的阿哈諾夫斯基社群;下:匈牙利多瑙新城板樓
粗野派建築是一種哲學,即社會主義烏托邦概念,在196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末的歐洲共產主義國家建築中佔有重要地位。在波蘭,粗野派建築叫Blok,在羅馬尼亞叫Bloc。在民主德國,粗野派建築名叫Plattenbau,是東柏林城市建設的標誌,Plattenbau大規模使用預製板和牆體,快速搭建成組合式建築,不僅成本低廉,還能夠快速解決住房需求,在東柏林和德國東部城市大量湧現,形成連綿整個街區的統一建築群,以今天柏林馬爾燦(Marzahn)區的單元樓群為代表。
在原捷克斯洛伐克,粗野派建築被視為試圖創造民族,同時也是現代社會主義風格的嘗試,被稱為平板或板樓(Panelák)。代表性Panelák是1984年建於斯洛伐克東部最大城市科希策的大型單元樓群阿哈諾夫斯基社群(Sídlisko Ťahanovce),這裡曾是社會主義模範小區,現在已經沒落。由於這裡幾乎沒有什麼工作機會和娛樂設施,更富裕的居民已經搬離這裡,居民人數正在緩慢下降,長期受困於交通堵塞和犯罪。

1989年波蘭電視劇《十誡》以粗野派建築為題材,左圖:《十誡》海報,右圖:《粗野派》海報
在男主的家鄉匈牙利,粗野派建築叫Panelház。二戰後,由於人口快速增長和城市化,匈牙利出現嚴重住房危機,布達佩斯變得擁擠不堪,匈牙利共產黨政府於1960年代初從蘇聯和丹麥購買了大面板系統(LPS),由於大型面板系統允許快速施工,不受匈牙利寒冷冬天限制,非常適合解決人地矛盾。
當男主在1960-1970年代的美國建造粗野派建築時,該建築也在同期的家鄉匈牙利如火如荼地開展。1961年,第一座實驗性居民板樓在舊稱為“斯大林城”、現名為多瑙新城(Dunaújváros)的新工業城市建成,1965年第一座預製板面大樓在布達佩斯建成。據調查,擁有三間或更多臥室的單元樓Panelház在匈牙利的比例,從1960年的9%上升到1990年的35%,佔布達佩斯城市住宅建築的31%,在多瑙新城高達60%,到2011年,匈牙利全境有大約83萬套粗野派建築。隨著蘇東劇變和解體,作為人類烏托邦共同體的“粗野派建築”已成為過去式,粗野派建築師拉斯洛的美國夢,終以僵夢結束。
甲方乙方,雙雙失蹤
電影以開放式的“失蹤”情節結束,不僅資本家範布倫逃之夭夭、不見蹤影,主人公拉斯洛後來的遭遇也被隱去,他究竟留在美國繼續掙扎,還是返回家鄉匈牙利,抑或投奔以色列親人,都沒說明,只在1980年以蒼老身軀出現在威尼斯,由以色列的侄女代為講話。
在威尼斯雙年展由以色列親人代為發言,表明只有那塊土地最適合代表拉斯洛的身份,原以為可大有作為的美國夢不過是一場僵夢。而拉斯洛則試圖在以色列繼續粗野派建築之夢。

以色列雅科夫的工人康復之家
粗野派曾是以色列猶太人定居點的建築風格,位於以色列北部的定居點雅科夫(Zikhron Ya'akov)的工人康復之家(Mivtachim Sanitarium)1966年由以色列建築師Yaakov Rechter設計,是以色列工會療養院,以方便工人群體休息康養。建築受以色列養老基金公司贊助,於1966-1969年完成建設,並於1973年獲當年以色列建築獎。Yaakov Rechter的另一個代表建築是1981年完工的特拉維夫卡爾頓酒店,粗野主義建築是特拉維夫地中海海濱的地標。

上:以色列建築師摩西·薩夫迪的加拿大蒙特利爾棲息地67號 下:美國猶太建築師威廉·佩雷拉的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圖書館
以色列公共市政建築多粗野派風格,特拉維夫市政廳1957年由以色列粗野派建築師梅納赫姆·科翰(Menachem Cohen)打造。這裡是公共活動和儀式的中心區域。曾多次被以色列民眾用來表達與其他國家的團結之情。市政廳廣場最初名為以色列國王廣場,1995年為紀念拉賓遇刺,更名拉賓廣場;2017年巴士襲擊事件後,這裡曾遍佈埃及國旗,表達對埃及的聲援;2023年土耳其地震後,市政廳透過點燃燈光聲援土耳其。特拉維夫藝術博物館也是以經典的粗野派建築,是特拉維夫最重要的文化機構,收藏野獸派、德國表現主義、立體主義、未來主義、俄國構成主義、風格派運動和超現實主義等現代藝術,掛在博物館入口的是美國波普藝術家羅伊·利希滕斯坦的雙面板牆。
範布倫的消失,就像他的突然出現一樣詭異。他或因羞恥而躲避,或因慚愧而自殺,或許故意失蹤,未來將再次改頭換面,以全新的名字和身份東山再起,就如許多美國富豪一樣。粗野的不僅是建築,也是人本身。野蠻基因和慣常的虐待,在範布倫家族史中若隱若現,虐待可能從範布倫缺位的父親開始,改為母姓後受到母親精神控制,轉化為對兒子哈利的虐待,哈利對其雙胞胎姐妹也有虐待傾向。野蠻也發生在拉斯洛及其親人身上,拉斯洛經歷過大屠殺,妻子遭受病痛折磨,侄女在納粹集中營遭遇虐待,電影還隱約提及了範布倫之子哈利對拉斯洛侄女的性侵。

特朗普呼籲對美國粗野派建築發起文化戰爭。圖源:Politico
粗野派建築的平等主義,與資本的貪婪極權,雖截然相反,卻又何其相似。諷刺的是,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粗野派建築也被視為極權主義象徵,遭到抵制。《經濟學人》雜誌曾指出,粗野派建築不受歡迎,多方呼籲拆除這種建築:“歷史上很少有建築像粗野派這樣,遭到如此多抵制,被這麼多人要求拆除。”2005年,英國電視節目《拆遷》曾進行公眾投票,選出12座應被拆除的建築,其中8座是都是粗野派建築,批評者認為粗野派建築的“冷酷”投射出極權主義氛圍,建築材料風化,表面容易被塗鴉破壞,是城市衰敗的象徵。近日,剛剛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稱粗野派建築“辣眼睛”,是“老古董”和“外國貨”,將對粗野派建築發起“文化之戰”。
拉斯洛因遭資本家虐待而出走,踏上“應許之地”,但現實中並非每個人都能有片“應許之地”避難,更多的人即使遭到虐待,也會繼續留在他鄉。如果男主選擇忍受恥辱,繼續為範布倫打工,假裝一切沒發生會如何?考慮到範布倫所影射的粗野派建築大師密斯·範德羅,或許拉斯洛將成為下一個範布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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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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