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攬奧斯卡十項提名的電影:要事業,還是要尊嚴?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2025年3月3日,第97屆奧斯卡終於塵埃落定。此前獲得十項奧斯卡提名的熱門影片《粗野派》,最終拿到了最佳男主角(阿德里安·布勞迪)、最佳攝影和最佳原創配樂三項大獎,值得慶祝。但令不少人(包括我自己)有些遺憾的是,它沒有拿到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創劇本。
《粗野派》從推出預告片開始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球,電影採用了復古的寬銀幕攝影機和70mm膠片,拍什麼都像一幅精心雕琢的油畫:秋天蒼茫的公路、義大利純白的大山、晨曦裡蜿蜒的難民、山洞裡狂舞的男女……那種大氣磅礴與精雕細琢,令苦於流媒體速食審美的觀眾不禁感嘆:“這,才是電影啊!”
不管有沒有得獎,《粗野派》都是一部值得力薦的電影,不僅因為它久違地拍出了屬於電影本身的美,同時也是因為它講述的故事,恰好是關於“美”應該如何定義,以及為了捍衛這樣美需要付出何種代價。
文| 裘聖愚
“粗野”之美
影片向觀眾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一個以“粗野”為名的建築流派,它真的美麼?

《粗野派》長達214分鐘(甚至還非常復古地在中間加了一個幕間休息),但似乎一次都沒有直接出現“粗野派”這個詞,電影也沒有花篇幅講述這個流派的來龍去脈,所以這裡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
“粗野派”興起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開始式微。它的美學理念很大程度上是繼承自德國包豪斯的現代設計理念,講究簡約的幾何造型和實用價值。

包豪斯學校在遭到納粹當局迫害以後,一些設計師作為難民來到美國,後來直接參與了粗野派運動,其中就有著名的匈牙利裔設計師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和恩諾·格德芬戈(Ernő Goldfinger),他們也是電影主人公的兩個主要原型。
粗野派建築給人的最直觀感受是,喜歡用不加任何裝飾的混凝土塊,甚至都不怎麼在牆面上開窗,把整個建築造得像碉堡一樣。這與當時歐美社會環境有很大關係:一方面,在二戰結束以後,社會需要快速重建,為大量城市人口提供公共設施;另一方面,當時籠罩在冷戰與核大戰的陰雲之下,建築講究堅固。混凝土是最便宜又最堅固的建材,因此被粗野派奉為至寶。

以今天審美而言,粗野派或許顯得有些笨重。但是,請注意,粗野派絕不是如今被嘲諷的那些“最醜建築”——“最醜建築”往往弄巧成拙,而粗野派的審美恰恰是化繁為簡、大巧不工。實際上“粗野”絕非張牙舞爪,而是不加雕飾、返璞歸真,甚至有幾分剛正不曲、犟頭倔腦之意。
有了這些基本知識以後,可以談談《粗野派》的電影了。聚焦在建築師的影片很多,但此片聚焦一個不再流行的建築流派,的確有些出人意料。但是我們很快會發現,導演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建築,而是人——建築師是藝術家裡最特殊的一種人。第一,建築正是現代社會最無處不在,與所有人都最息息相關的景觀;第二,建築不是單靠一個人一雙手就可以完成,建築師比任何一個其他類別的藝術家,都更仰賴人力物力才能最終完成自己的作品,他們與俗世的碰撞深入而激烈
本片的主人公名叫拉斯洛·托特(阿德里安·布勞迪 飾),他是一個猶太裔匈牙利建築師。影片開始,他剛剛從納粹集中營死裡逃生,坐船來到美國,終於見到了著名的自由女神像。
在鏡頭裡,自由女神像是倒立在天空中的。這個形象也是電影海報的主視覺圖,它成為一種隱喻,讓人懷疑“美國夢”是否真實,那些嚮往美國夢的人,又將面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作為一個藝術理念超前的猶太難民,拉斯洛很快就會發現,他面臨的是這樣一個難題:一個人到底應該改變自己,順應世界,還是應該堅持自己,對抗主流?
影片給了拉斯洛兩次機會,或者說兩次考驗。
拉斯洛的第一次機會來自接應他的表兄弟阿提拉。阿提拉是成功融入美國社會的範例,但這種融入很有欺騙和背叛的成分:阿提拉換了自己的口音、換了自己的宗教,甚至還虛構了自己祖上三代都是美國人。這些拉斯洛都做不到。

阿提拉開了一個很傳統的傢俱店(拉斯洛斷言為“很醜”),拉斯洛根據現代設計理念,重新打造一套桌椅,卻被譏諷為“像腳踏車”。後面拉斯洛為阿提拉的一個富人老客戶裝修書房,觀眾看著很美,但客戶卻接受不了這種“超前”的審美,甚至拒不付款。拉斯洛隨即被阿提拉趕出家門,只能以挖煤為生。
第二次機會正是來自那位本來不肯付款的富翁,他名叫哈里森·範比倫(蓋·皮爾斯 飾),他後來從雜誌上看到拉斯洛原來是個著名建築師,便有意繼續合作。然而這位天降的金主是最典型的傲慢甲方:慕名而來、不懂專業,卻又主意很多。

他要求拉斯洛造一幢集社群教堂、圖書館、體育場、劇院四合一的建築,這種既要又要完全是外行甲方一拍腦袋的異想天開,拉斯洛憑藉自己的建築天才硬是設計出來了。不料哈里森竟然又派來一個經理,千方百計地省錢,當然這需要拉斯洛在設計上面做出各種修改和妥協。
有了第一次的教訓,拉斯洛決定盡力妥協,或者說盡力在人格上妥協,好抓住這次機會,完成自己的建築作品,他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工資都全部搭進去了。

“美”的代價
到這裡,很多人都能看出來,《粗野派》其實有一個最經典的故事模版,那就是《浮士德》。藝術家要完成超常的偉業,就難免要同魔鬼做交易,代價是自己的靈魂。拉斯洛並非主動獻出靈魂,但他的靈魂的確隨著尊嚴一點一滴地流失了。
哈里森除了甲方“正常”的無理取鬧以外,還有一種玩弄下位者的惡毒趣味。在《粗野派》裡有一幕:哈里森在一個宴會上,嘲笑拉斯洛的口音像個擦鞋匠,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扔給他。拉斯洛誠惶誠恐,沒有接住,於是立即彎下腰去撿了起來。

布勞迪在本片中的表演,相較於此前拿到影帝的《鋼琴家》,既是一種繼承,又有所變化。繼承的部分是,建築師和鋼琴師一樣,都是囿於生活困境的藝術家,為了生存而不得不處處低頭,活得艱辛而猥瑣。變化的部分是,《鋼琴師》的生存困境更極端,但罪魁禍首的納粹到底是被徹底打敗了。所以《鋼琴師》在結尾處,他又可以帶著笑容彈琴。
而在《粗野派》裡,外部困境沒有那麼極端,哪怕在最窮困的時候,也不至於餓死或者被殺害,但是內心卻忍受著更漫長、更無解的煎熬。因為他的敵人就是他的金主,根本無法“打敗”。這在表演上也對布勞迪提出了新的挑戰,不是大開大合、大悲大喜,而是始終處在一種心累與憤怒兼而有之、將崩潰而未崩潰的微妙平衡之中。

到了影片的最後四分之一,哈里森竟然在一次宴會後性侵了神志迷糊的拉斯洛。拉斯洛事先當然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會遭此一劫,然而在事後,他仍然選擇了隱忍,繼續去忙他的建築。他原本當然並不準備付出這樣的代價,但為了藝術,他最終選擇放棄最基本的尊嚴和正義。對哈里森來說,這一幕則顯示出他深刻的自卑:他知道自己的錢只是服務於天才的工具,他可以在建築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這幢建築終究不屬於自己。性成為他展示權力的手段。
接下來,選擇站出來的,是拉斯洛的妻子伊莎貝特。她此前一直困在匈牙利,直到影片的下半部才登場。由於長期營養不良,她已經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輪椅上。然而她卻比拉斯洛更懂得“寸步不讓”,甚至奇蹟般地在字面意義上站了起來,獨闖哈里森的晚宴,在一眾賓客面前揭露了哈里森的獸行。

隨後,哈里森就此真像魔鬼一樣,神秘地消失了,電影刻意沒有交待。根據導演的說法,這樣處理是因為“這不是哈里森的故事。”這裡我們可以再次同《鋼琴師》做個對比,納粹退場以後,鋼琴師就恢復了快樂的演奏生涯。但是象徵“資本”的哈里森退場,並沒有拉斯洛回到快樂的建築師生涯,相反,拉斯洛和伊莎貝特不得不離開美國,去往以色列。至此,影片完成了“靈魂抉擇”的主題——它顛倒了浮士德的故事——捍衛了靈魂,但付出了事業的代價。這如果能算一種勝利,也是一種慘勝。
關於拉斯洛和伊莎貝特的結局,影片有些刻意地補了一個“圓滿”的尾聲。那是多年以後的一次威尼斯建築回顧展,當時伊莎貝特早已去世,而拉斯洛也坐上了輪椅,滿頭白髮,半夢半醒地歪坐著。他的侄女上臺演講,講解拉斯洛建築的妙處,最後提出了一個故意倒轉老生常談的結論:“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終點。”

但是觀眾難免還是會在心裡感到,拉斯洛受盡侮辱和傷害的主體故事和尾聲裡空降的“建築大師”的終點之間有點脫節。比起沉重的過程,這個終點似乎有些輕飄。的確,《粗野派》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電影,它勇於觸碰的種種現實問題,可惜最終並沒有能力給出完美的解決。但不管怎麼說,《粗野派》是一種珍貴的嘗試,它儘量用電影自身來告訴觀眾,美的可能性以及捍衛美的必要性。
順便一提,此片的投資不到一千萬美元,其導演布拉迪·科貝特與聯合編劇的妻子莫娜·法斯特歐德為此片耗費了七年時間,並且拍到破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算在某種程度上實踐了片中拉斯洛的藝術之路,他們也選擇了捍衛自己的審美。

藝術家的職責是為世界帶來新的美,但任何異樣的東西都會遭到慣性抗拒,就像《粗野派》這部電影本身一樣。但沒有關係,至少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還可以像木心說的那樣,“先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時代”。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布雷克 / 稽核:雅婷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實習生、撰稿人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未經許可,嚴禁複製、轉載、篡改或再發布。
大家都在看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