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沒有臥床老人的養老院

患認知症的老人越來越多,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社會給認知症老人的選項並不多,沒有專門的養老機構,沒有服務社群,即便到了現在,除了一線城市三甲醫院,大部分醫院甚至沒有認知障礙疾病的診療專科。但在2016年底,第一家專門服務於認知症老人的養老院在北京出現,創辦人名叫金恩京,一位爽利的東北女性,最早是一名內科醫生,後去日本留學,又在美國哈佛大學做了多年博士後。有一份教職原本可以幹到退休,但在40多歲時,金恩京選擇了辭職,回國開一家她理想中的養老院。
理想養老院採取的模式為「group home」,概念來自瑞典。金恩京說,其實就是把家裡的三室一廳做得更大了一點,沒有服務檯、護士站,取而代之的是客廳、廚房,還有更多的公共空間,老人可以看電視、喝咖啡、在一起聊天。更重要的是,在這裡,老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作息,可以自由出入,還可以帶來自己的寵物。
這些年,養老院實現了老人零臥床,還幫助幾十位老人撤去了導尿管、鼻飼管和尿不溼。金恩京說起一位老人,摘除鼻飼管,恢復自己吃飯時,老人眼裡閃出了淚光;另一位老人在許多人面前大便失禁,但在專業的照護下,他換完褲子是唱著歌從房間走出來的。離世三天前,那名老人沒有感受到任何束縛,還在和其他老人一起唱歌和散步。
最初要建這所養老院,動因是金恩京的母親,2000年初確診了認知症,家裡三姐妹都在國外工作,如何照護母親成為一大難題。金恩京當時瞭解過多家養老院,要麼不收認知症老人,要麼住進去就是臥床、各種被束縛。最後,她和大多數家庭一樣,選擇了請保姆照護,但除了解決母親的日常所需,任何康復訓練、社交活動都沒能實現。母親過著低質量的生活,患病七年後離世。
母親的離去成為三姐妹心裡的痛。金恩京一直想知道,家屬是否能在照護與自我生活中尋求某種平衡。
追尋答案的過程中,她建成了這樣一個地方,三層小樓帶有大落地窗,窗外種植了杏樹和繡球花。這幾年,她一直將養老院維持在幾十位老人的狀態,有位老太太想來找金恩京聊天,金恩京貼著老人耳朵說話,輕輕提示她先去清洗牙齒上的牙垢,再開著她的「寶馬車」過來——老人喜愛寶馬車,因此這樣命名她的助行器。還有一位老人在公共區域遊逛,停下來問金恩京要巧克力吃。老人說,他喜歡這裡,「可以自由自在」。
最初開養老院時,金恩京對真正的養老是什麼感到模糊,但如今,她的理解變得明確,就是要讓沒有多少未來的他們(老人)保持生的慾望,而不是坐等死亡的到來。
文|程靜之
編輯|槐楊
圖|(除特殊標註外)尹夕遠
愛能支撐多少年的照護
之所以要專門為認知症老人建立一所養老院,起點是我的母親。
我母親曾經是認知症的病人。2000年初,母親才60歲出頭,就確診了阿爾茲海默病,到離世只存活了七年時間。
母親剛開始的症狀是記憶力變差,會反覆說同一件事;在廚房做飯,一上午只做出一道菜;我家附近那幾棟樓長得很像,導致她老也找不到家。知道這些狀況,但我不願意往壞的方面想,總覺得她是不是休息不好,睡眠不好,各方面找原因。你能理解嗎?母親年輕時是一名會計,特別喜歡打扮,家裡也弄得可乾淨,從我認識她以來,她就是那麼強壯、有力,我怎麼接受她突然變成一個認知症病人?
那時候,母親也把自己當個正常人,有一年冬天,她去單位取東西,回來路上坐錯車,走失了。我們三姐妹急死了,東北的大冬天,多冷啊,人一直在外面走,很可能就會被凍死。我們四處找,找到第二天下午,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一個好心人收留了她。見到母親,她一句話都不會說了,一直在哭。從那之後,她的病情開始斷崖式惡化。
病到這個程度,我們三姐妹開始糾結母親的照護問題。三人都在國外工作,首先嚐試找養老院,但發現老人在裡頭各種臥床,或者被束縛,我們很不願意把母親送進去。接著又考慮讓母親到國外和我一起生活,但仔細想想也不現實,母親連母語都失去了,要怎麼去適應一個陌生的國度?最後,我們就和大部分家庭做了一樣的選擇,請保姆來照護。
那時候,我還是想給母親營造正常的社交環境,鼓勵保姆帶她下樓和別人交流,但社會對認知症老人並不包容,比如母親看到兩三歲的小朋友,誤認為是還沒長大的外孫,老想要上去摸,別人拒絕,母親就感到很失落。我不想母親天天被困在家裡,也試過叫很多親戚,帶上她和保姆一起去餐廳吃飯。可是母親會把飯弄得哪兒都是,好髒啊,你就會覺得,我的媽媽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後來,母親和保姆的關係變得很差,天天懷疑她是不是和我爸好了,這是認知症老人常見的病症表現,那時候我不理解,一直試圖告訴母親不是這樣子,但這樣的解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有一段時間,母親整宿不睡覺,大喊大叫,總是打父親,把父親整個手臂掐得青紫。為了不讓父親遭罪,我們只好安排他和母親分開生活,請兩個保姆分別照護。
我們三姐妹竭盡所能,只要一有假期就跑回國,哪怕待個五六天,也儘量保證每個月都有一個人能陪伴母親。那段時間對我們姐妹來說是一個特別煎熬的過程,母親的狀態很糟糕,反應能力基本沒有了,把她放在沙發上,她一天都不知道動;一頓飯要吃兩三個小時,嚼著就睡覺了;有時候送她去衛生間,她沒反應,可是剛站起來,嘩啦一下又尿了。每天反反覆覆,一塌糊塗,好像我們忙前忙後,只能幫她完成吃飯、上廁所這兩件事。
圖源電影《媽媽!》
照護母親,我是矛盾又崩潰的。作為醫生,我多少了解一些認知症的狀況,但是剛給媽媽洗完,她又尿了,那種崩潰感是實實在在的,我會忍不住吼母親,覺得你怎麼又這個樣子。母親表現出害怕,我又馬上感到愧疚和於心不忍,知道自己不應該發脾氣,但又拿情緒沒辦法。
我可能真不是個好的照護者,逃避、否定、焦慮,沒有面子,絕望,這些感受我都有。更早的時候,母親吃飯變得很慢,總是呆呆的,我就覺得很煩,我說媽,你能不能精神一點,其實理性上知道,她不是不想精神,而是生病了,但感性上還是否定,總是回憶起來媽媽特別乾淨、特別優雅的樣子,而不是大小便都在褲子裡。她曾經可不是這樣一個人啊。
看到每況愈下的母親,我總會控制不住流淚。在國內照護的時候,我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做心理建設,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笑起來,但根本沒用。回到日本,一旦電話響起,看到前面的數字是「86」,就知道母親肯定又發生什麼事了。我會逃避那個電話,等它響完,斷了,第二次打來,再不得不接起。
到了2005年10月,母親的病症已經非常嚴重,她基本上不會主動吃飯,不會走路。但她的感受依然是在的,我還記得最後一次回家陪她,保姆提前告訴母親,恩京今天會回來,母親就坐在沙發上,眼睛一直盯著門看,見到我表情顯得特高興,那天飯還多吃了一點。母親其實知道我是誰,只是用她的方式在表達。我摟著她,唱小時候她教我的歌,沒想到她哼出了同樣的旋律,偶爾還能發出一兩個單詞。
有次我離家時,在車裡回頭跟母親說再見,看到母親特別消瘦,表情傻乎乎的,我在車裡直接崩潰掉了,大哭,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回頭,就擺擺手,說,走了走了。最後一次離開,我也沒回頭看母親。不到三個月後,她離世了。
這些年,我們三姐妹都特別不願意去回憶那段日子,真的是一生裡最大的痛。我們姐妹還背了很多輿論壓力,別人會說我們不孝,把孩子培養這麼好有什麼用,出國了也不回來照顧。我也不斷反思,是不是當年我辭掉工作,拋開家庭,回國24小時照護母親,她就能變得更好?但是冷靜思考以後,我覺得再怎麼努力,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也會感到身心疲憊和焦慮。我雖然很愛母親,但愛能支撐多少年的照護?
母親離世後,金恩京如今也快60歲了
當認知症降臨到一個家庭,我們很多時候只關注到作為患者的老人,而作為子女的照護者往往是被忽略的。我曾經看過一個數據,有30%~40%的認知症患者家屬會出現抑鬱症,這個比例甚至高於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家屬。
事實上,在認知症的照護裡,存在著一組矛盾關係:認知症老人最害怕有壓力的照護,他們管理情緒和行為的能力會下降,但感應外部刺激的能力會提升,一旦預知到壓力,身體很容易接收「逃跑」指令,作出對抗行為。而照護者在長年累月工作下,不理解這些行為,會變得更加焦慮和崩潰,照護雙方像被吸入一個黑洞,進入一個惡性迴圈:家屬情緒形成新的壓力源——被認知症老人感知——病症進一步惡化——加重照護負擔——情緒形成新的壓力源。
你會感覺到,為了照護認知症老人,很多子女犧牲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社會價值,但老人的情況並沒有變好。在這段照護關係裡,子女和父母沒有人是贏家。
家庭裡真正的愛是什麼?我一直覺得是彼此能夠過自己正常的生活,這裡頭沒有綁架,沒有互相傷害,沒有誰對不起誰。親子也不僅僅是照顧者和被照顧者的關係,彼此還可以繼續其他的社會角色,沒有壓力的相處才是親情最好的維繫。
但現實中,我看過太多子女無法從繁重的照護中解脫,親情也因此變得畸形。
尤其開了這家養老院之後,我看到很多人是帶著痛苦將家人送來。印象最深的是一對母子,兒子剛把母親送來時,母親住在二樓,他每次到了一樓,都沒辦法上去探望,對母親就恐懼到這種程度。
那位母親認知能力急劇下降後,兒子最早也是僱傭了一位保姆白天照護,自己晚上回家陪母親。但保姆每天會給他打無數個電話,說你媽又這樣了,又那樣了,出現各種問題。保姆三天兩頭幹不下去,有的甚至半夜提辭職,光是找保姆這件事,就讓他崩潰了。
那名兒子還是個「夾心人」,老人病了,孩子又小,兩邊都顧不上,自己的工作也沒辦法正常幹,變得特別焦慮。他的母親又很絮叨,以至於後來他不敢見母親,感到自責又無能為力,就送到我們這裡來。那段時間他經常到院裡,但在一樓坐坐就走了。直到三個月後,他的焦慮症狀緩解,才終於和母親見面。
我還遇到過一個極端案例。老人原來是一名教授,後來同時得了認知症、骨質疏鬆症、腎病綜合徵,家屬害怕他摔倒,就僱了4名保姆,維持24小時照護,但老人特別焦慮,天天在家裡大叫,還有暴力行為。有一次,他老伴被打得不行,只好去門口找保安,給200塊錢請保安來幫忙。
認知症老人不是依靠親情、一個家庭的努力就可以了,他們需要的是整個社會、各類機構和專業人士的幫助,但國內這樣的組織很少,甚至很多養老院不收認知症老人。如何找到一個平衡的方法,家屬不必在照護中失去自我,老人也能過得很好,我一度覺得這個問題無解。直到2008年,我申請到了一個養老相關的課題,有機會去到日本和瑞典瞭解養老。
在那裡,我看到很多認知症老人仍然維持著高質量的生活,因為整個社會體系給了他們很大的依託。老人一旦出現認知症傾向,家庭醫生會密切關注,社群也會了解老人的困境,比如老人採購困難,就有人幫助採購;進一步出現社交困難,就可以安排一週去幾次日託;再嚴重到不認識至親、無法自理的程度,老人才離開熟悉的房子,走進「聚居之家」。那裡的老人可以不那麼懼怕認知症,是因為社會網路會讓他們感到明確,到了什麼階段,自己可以在哪裡,怎麼去生活。
在瑞典的養老院,我把一些國內的問題拋給工作人員,比如警惕老人的「最後一跌」,一旦骨折臥床,就徹底失能了。瑞典人聽完特別困惑,什麼叫「最後一跌」,什麼叫「失能」,他們沒有這些概念。瑞典老人難道就不會骨折和中風嗎?肯定不是。他們就說,即便老人摔了,或者腦梗了,該手術就手術,該康復就康復。但他們的老人不會躺在床上,如果老人右側癱瘓了,他們一邊給右側肢體做康復,一邊讓他們利用左側肢體最大程度實現自理。
那家養老院的人員還告訴我,我看到目前住院的老人,平均生存時限是9個月,一年後就基本都走完了,因為老人只有衰老到那個程度才會住進養老院。我特別驚訝,老人們沒有臥床,僅僅是坐在輪椅上,但眼神和語言互動都非常好,生活質量也非常高,完全不像接近死亡的狀態。
仔細觀察後,我發現瑞典養老院其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醫療技術,而是在照護裡真正寫了「尊嚴」兩個字。最近15年裡,他們沒有為一位老人插過鼻飼,我就問他,老人不吃怎麼辦,那不是把老人給餓死了嗎?他回答說,老人知道ta已經足夠了。我聽完又很懵,老人如果不會說話,你怎麼知道ta已經足夠?
他說,養老院人員每天和老人生活在一起,甚至比家人更瞭解他們的意願。老人如果不吃,他們並不是說放棄,而是會做特別多的嘗試,比如有的老人最喜歡吃冰激凌,平時給ta一點就特別興奮,但到最後,如果老人連冰激凌都拒絕了,說明ta真的足夠了。進入彌留狀態,他們不會窮盡什麼醫療手段,延長一兩天的壽命,陪伴老人走完就可以了。老人走後,養老院會和家屬一起做分享會,回憶老人的點點滴滴,所有人都會感到特別釋然和滿足。
這個細節給我的觸動特別大,原來死亡可以這麼體面和平和,好似老人走向的是日月星辰,任何人不必為此感到巨大的負擔。
後來,我查了一些國際文獻,學界會有這樣一個共識,就是除了醫療之外,對認知症老人最優的護理,就是最佳的治療。那時候,我會對養老機構有一個新的理解——它可以不是一個集中管理老人的地方,而是老人最後需要搬去的家。在那裡,還有很多手段可以幫助到認知症老人。
2011年,我決定辭職回國,去建立一所理想樣態的養老院。
養老院一角
生之慾
你問我作為一家為認知症老人服務的養老院,它到底哪裡特殊?和一般的養老院究竟有什麼不一樣?我覺得真正的不同不在於我給養老院配置了最頂級的醫療技術,或者聘用了最有能力的康復治療師,而在於它用更貼合人性和自由的理念在執行。
從決定建立養老院那一刻開始,我就很確定要做小規模,大概入住90位老人就夠——這也是許多養老走在前面的國家推行的規模,可以很大程度減少規則帶給老人的約束。我的理念是,不管是衰老還是伴隨衰老而來的疾病,都不影響我們作為一個人得到應有的尊重,繼續掌控自己的生活。
口頭上說說可能很簡單,但落實在每一處細節裡,變成每一個行動的指南,做起來就很不簡單了。
你看這座建築一共3層,佔地面積3600平方,別看地方不大,前後設計就花了一年多時間。2014年的時候,我找來一位日本建築設計師,依託他為養老機構設計了50多年的經驗,要求他把體面、尊嚴、自由這幾個關鍵詞融進建築環境裡,呈現的樣子不必多麼奢華,但要讓人感覺非常舒服。我還告訴他,要建的不是一個養老機構,而是一個老人和照護者共同生活的家,一個讓人能產生生活意願的地方。
養老院門口
老人住在3個樓層,每一層就是一個Unit(單元),電梯不用刷卡,老人可以自由上下,串門認識新朋友,看看你家和我家有什麼不一樣。Unit裡是正常家庭的配置,臥室、廚房、餐廳、衛生間,看起來像是把平常三室一廳的房子做得更大了一點。稍微不同的是有更多的公共空間,老人可以坐著看電視、讀書、喝咖啡、插花、在一起聊天。
老人可以按習慣幾點起床,幾點睡覺,還可以按照意願裝點自己的房間。有的老人會帶一些用慣了的舊沙發、舊椅子和書桌過來,牆上掛上家人的照片,有的在臥室種了很多蘭花,還有的把寵物帶了過來。比如院裡那隻橘貓,就是跟著一位老人來的,那位老人前兩天離世了,貓還在這裡閒庭信步,繼續生活。
老人去世後,小貓還在養老院
考慮到老人要坐輪椅,我給房子配置的是大落地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院子裡的陽光、花草和果蔬。像現在,庭院裡的樹葉綠得濃郁,杏子黃了,各種顏色的繡球花也開了,老人就會感受到節氣,知道北京的夏天已經到了。
既然是過正常的生活,老人白天不會一個人悶在房間,而是在客廳、餐廳和別人聊天說話。許多認知症的老人雖然記憶不好,但早晨起來,他們還是可以自己挑選衣服,換上正裝,而不是天天穿個睡衣,有的洗漱完還要化妝、卷頭髮。
如果老人情緒不好,要出去遊蕩,我們就陪著ta出門;如果老人晚上10點突然想吃餛飩,我們就煮給ta吃;老人要是深夜睡不著覺,在房子裡溜達,沒人會阻攔;哪天老人狀態好了,拎著個小包說想要回家,我們和家屬聯絡好,打個車就送回去了。總之老人在家裡能做的,不能做的,在這裡基本都可以實現。
除了老人,對於我的員工——照護者來說,尊嚴和自由同樣重要。這點和其他養老院也很不同,我們沒有服務檯,沒有護士站,照護者隨便找一張桌子就可以辦公,很多時候是一邊跟老人聊天,一邊就把記錄寫上了。我們照護者也不用穿統一的衣服,更不用說是白大褂,每個人都有穿衣打扮的自由,這樣生活才是豐富和色彩斑斕的。
現在,我們有將近40名照護者,和老人差不多是1:2的比例。很多家屬會說,能不能提供一對一的照護,這種方式其實是我一直反對的,因為一位照護者天天對著一位老人,壓力是極大的。有的認知症老人情緒激烈時會大喊大叫,有的一晚上要去20多次廁所,單個照護者應對起來會感到很崩潰,非常容易出現新聞裡常見的虐待和冷暴力。
為了同時保護老人和照護者,我引進的是「整合照護」方式。團隊分為生活照料、健康管理、醫療護理、康復訓練等不同職種,他們共同走進老人生活的單元,獨立之外又有很多交叉工作,清掃照護死角。不同專業整合到一起,遇到問題一起探討,不僅打散了照護者的壓力,而且能協助老人越來越好。
開養老院的七八年裡,我一直在踐行這些理念和細節。其實很多老人剛進來的時候,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神,是空洞的。但是當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們從床上坐到輪椅上,從臥室推進客廳,很多人就開始轉動眼睛,尋找人群、陽光和花草。老人的眼睛有了目標,慢慢就有了目光,之後還會展露出很多不滿足——不滿足於只是躺在兩平米的床上,不滿足吃飯只能打鼻飼,不滿足上廁所只能靠導尿管。
這是老人對於生的慾望。這些老人之所以找到我們,是因為他們距離死亡已經很接近了。而真正的養老,就是要讓沒有多少未來的他們保持生的慾望,而不是坐等死亡的到來。
養老院的老人在織毛線
誤區
認知症分為多種不同的型別,我們最熟悉的是阿爾茨海默病,導致了60%以上的認知症病例。還有像高血壓、糖尿病引起腦梗死之類的血管性疾病、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都可能造成認知症。我們常說,100位認知症老人,可能會呈現出100種不同的症狀。這也是認知症複雜的地方,它不是一種特定的疾病,而是一系列症狀的組合,比如記憶力衰退、難以集中注意力、說話變得混亂、出現幻覺等,不同症狀組合也指向不同的病因。
如果對認知症不瞭解,我們很容易在照護上走進一些誤區。
準確的診斷是認知症照護的第一步。在我們國家,得到診斷的認知症患者大約有1500多萬,但因為對認知症的科普、早期篩查做得不夠,很多患者就診時已經到了疾病晚期。很大原因是,很多人會把認知症引起的老人記憶力持續下降,誤解為正常的衰老過程。也有人因為害怕面對疾病,或者有病恥感,選擇忽略了早期症狀。等到發展到不認識家人再去看醫生,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干預時機。
忽視的反面,我們很多人又容易把認知症放得很大,一旦老人表現出異常行為或者極端情緒,都歸咎於認知症。
很多人說,認知症老人都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其實不是的,很多老人會第一時間感知到自己記憶出了問題,他們害怕將來沒法支配金錢,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有的甚至因此不敢出門了。這時候,老人特別容易焦慮、失眠、易怒,但這並不是認知問題帶來的,而是缺乏安全感引起的。
老人們在休息區看電視
比如我們院有一位來自上海的老太太,生病前特別優雅,喜歡吃巧克力、喝咖啡,但確診認知症後狀態變得特別差,女兒為了能讓她高興,就給她在上海買了一套很別緻的洋房,裡面還安裝了電梯,老太太還是不開心,有時候甚至樓上樓下追著女兒打,女兒照護不下去了,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
後來送到我們這裡,剛來時,老太太滿地打滾,大冬天,不穿襪子,跑到院門口喊救命,但我們不會阻攔她,而是拿著鞋子和大衣跟出去,等她平靜之後,再陪伴她回來。我們發現,老太太認知能力並不差,異常行為其實是恐懼引起的。
幾乎所有認知症老人都害怕疾病會讓他們失去對生活的掌控感。因此,我們就想辦法幫老太太融入進來,讓她感受這裡的生活不僅有序,還能維持社交。老太太適應了一段時間,情緒緩和了很多,現在還會畫油畫,幫忙擦盤子、摘豆角,在好好過生活。
在澳大利亞一個認知症照護團隊的專案裡,統計了50多種觸發認知症老人異常行為的原因,排在第一位的甚至和認知完全無關,而是因為身體的不適和疼痛。
我們也遇到過一個典型例子。那位老人來時已經快90歲,患有認知症,伴隨神經源性膀胱炎,即便身上插著尿管,老人還是隔5分鐘就大喊要去上廁所,睡眠也有障礙。我們就懷疑,是不是尿管刺激了尿路,引起她的異常行為。和她女兒探討後,我們嘗試把老人尿管摘了,給她做盆底肌訓練,減少尿失禁,老人真的就不喊了,睡眠也正常了,各方面都恢復得挺好。重孫子來看她,她甚至認出了對方。
你會發現,當老人的生理和心理問題解決後,認知狀況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糟。但現實中,太多人往往只關注到老人的認知,而把最基本的疼痛問題忽視掉了。
照護認知症老人容易走進的另一個誤區是,我們總是試圖考察他們的短期記憶,糾正他們的錯誤表達。比如很多家屬會考老人,我是誰,叫什麼名字,今天吃了什麼。老人答不上來,會感到緊張和尷尬。認知症最大的特點是,過去的記憶(長期記憶)是好的,當下的記憶(短期記憶)是差的。其實,老人記不住沒有關係,不要勉強ta去做做不成的事,就像不要讓一個音盲的人在大合唱裡領唱,讓一個沒有戶外基礎的人去登珠峰。
還有親屬遇到老人把女兒喊成姐姐或者媽媽的情況,感到很難過。但其實,老人可能不是認錯,而是表達系統出了錯,沒法調取他們想要的詞彙。但他們的情感和感受是正常的,能分辨一個人的好與壞,假意與真心。他們可能記不住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會清楚你對待ta的方式,感受到你帶給ta的愛和溫暖。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警惕,不要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認知症老人。我印象特別深,院裡曾經住了一位數學系教授,但認知症讓他的數字能力變得很差。有一次,我想鍛鍊他的計算能力,就拿了一道小學數學題給他,沒想到老人很生氣,啪一下把本子摔在地上,說,「這是一個傻子的東西」。我就意識到,他是不會算數了,但不表明可以用小孩的題目去折辱他。後來,我就改成讓老人玩21點遊戲,裡面有計算、有社交、有輸贏,老人很愉快地接受了。
對於認知症的照護,我們依照的是北歐養老裡非常重要的福祉三原則:一是「自我決定權」,即老人的人生依然由自己決定;二是「殘存功能活用」,不要只看到老人的疾病,而要把老人剩餘的能力用起來;三是「生活的持續」,老人不是被限制,而是要儘量延續原來的生活。
簡單來說,我們不僅要看到老人的疾病,還要看到疾病背後那個大大的「人」,看到老人還可以的部分。這依然是老人的人生,日子要他們自己去過,照護只不過是透過專業手段,拓展他們的生活能力,實在不成了我們才去幫助ta。
老人在吃餐廳提供的下午茶小點心
撤走鼻飼、導尿管和尿不溼
剛回國內的時候,面對老人失去尊嚴的現實處境,我是很難過的。
院裡住過一位高齡奶奶,以前是播音系的教授,在北京飯店和總理跳過舞,很多央視主持人曾經都是她的學生。那位奶奶之前得過兩次腦梗,第三次在我們養老院發作,送去醫院治療回來,擔架給她抬到房間,沒有任何醫護人員打一聲招呼,就把她身上的被子直接揭開,我才看到她沒有穿褲子。我馬上拿被子給她蓋上,那時候真的要掉眼淚,尊嚴和體面在哪裡,難道人老了,就可以不去在意一位女性的隱私?
那時候,我就很想在小範圍裡做改變。比如我們每天幫老人換衣服和衛生用品,不會直奔主題揭開被子就換,而是讓語言走在手的前面,先跟ta講,我要幫你換衣服了,或者要擦一下身子了,可能會有一點點涼。這不是一個形式,而是必須要做的,老人的感受力是在的。
不僅是這些微小的細節,養老院開辦七八年間,我還成功實現了老人零臥床,甚至為幾十位老人摘掉了導尿管、鼻飼管和尿不溼。
入住養老院的第一對老人是柳爺爺和他的妻子。柳爺爺的女兒在瑞典工作過,瞭解我們做的是「瑞典式養老」,就把父母都送來了。那時柳爺爺快90歲,認知症已經很重了,大小便失禁,但我們給他做「排洩護理」,透過一系列措施幫助他進行正常的排洩活動,從來沒給他戴過尿不溼。
有一天早晨在客廳,柳爺爺突然大便失禁,排洩物順著褲子掉到地上,他非常緊張。我們員工正在分餐,發現不對了,就走過來,很自然地拿東西蓋在上面,之後摟著柳爺爺說「我們回家」,回到房間給他擦洗、換褲子,這期間另一名員工把地面也收拾好了。整個過程非常體面,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柳爺爺後來是唱著歌從房間走出來的。
大概住了一年,柳爺爺除了吃點奶黃包裡的餡兒,很多東西突然不願意吃了。我們也沒有給他插鼻飼,就把各種食物混在餡裡,爭取給他足夠的營養。這樣吃了小半年,直到他有一天胰腺炎發作引起劇烈腹痛,去醫院住了三天,他女兒就感覺不行了,還是要回養老院。我們做好了一切準備,沒想到柳爺爺沒等到第四天早晨,在頭天夜裡離世了。但他女兒還是特別感謝,因為三天前,父親還在和其他老人一起唱歌、散步,過著很正常的生活。
柳爺爺走後,他的伴侶還在養老院裡,也出現輕度認知下降,有時候表現出超乎常人的固執。但這不影響她的生活,她甚至已經習慣了這裡,希望房間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我們也尊重她,就讓柳爺爺空下來的床,和她的床並在一起。
除了柳爺爺,院裡還有一位83歲的老人,年輕時是一名教師,老來得了腦血栓,導致血管性認知症,左側肢體肌力下降。他在康復醫院治療了5個月,狀態就是長期臥床,洗臉要別人幫助,進食依靠鼻飼,但老人還是反覆嗆咳感染,情緒低迷,幾乎看不到康復效果。
老人的家屬不想放棄,送到我們這裡,我們就發現,老人的吞嚥功能和右側肢體是沒問題的,但他對生命已經感到絕望了。我們就想辦法調動他的生命力,第二天幫他從床上坐到輪椅上,第三天就摘了鼻飼,喂一些流食,慢慢過渡到正常餐。老人看到改變,就真的有了慾望,跟我們說希望自己能更好一些。康復做了一個月,他的左手從慢慢有握力拿起一本書,到自己吃飯,現在已經能和別人下棋了。
還有一位老人,來之前得了中風,家屬給他安置在一家醫養結合的醫院,老人插著鼻飼,躺在床上眼睛都不願意睜開。我們就勸家屬過來試一試,當時醫院的醫生阻攔說,養老院裡有勻速打鼻飼的機器嗎?我聽了特別吃驚,我們吃飯也不是勻速,為什麼要勻速地去打這個鼻飼?
後來家屬也想改變老人的狀態,還是帶了過來。老人身體雖然蠻僵硬的,但我們每天都幫他坐到輪椅上,推出去和其他老人見面。大家吃飯的時間,我們不是留他在一邊,把食物打進胃裡就好,而是讓他參與其中,有時候還給他一點點糖去舔,讓他感知食物的美好。接下來,我們一點點鍛鍊他的吞嚥功能,最後也把鼻飼摘掉了。老人能自己吃飯的時候,眼裡是閃著淚光的。
也有一些反對意見說,得過腦梗的老人容易嗆咳,鼻飼更加安全一點。我是不認同的,安全只是一個需要儘量保證的前提,但不能成為剝奪人老後吃飯自由的名義。做好各項評估之後,我們應該努力做的是拓寬老人的能力,而不是限制能力。
很神奇,即便是認知症老人,當你告訴他們可以改善身體狀態,他們會變得非常配合,各項能力真的在慢慢變好。他們會不斷有新的慾望,除了自理能力之外,也想要出門遊玩、購物、和外界接觸,甚至創造價值。
這也是認知症照護裡最難的部分。我努力辦了很多活動,老人可以畫油畫、做手工書包,兌換成代金券;又做了跳蚤市場,一個月至少一次,志願者、大學生、家屬、社會群體走進養老院,擺攤賣各種商品,老人可以用代金券購買,討價還價,感受鬧市一樣的人間煙火氣。老人也可以自己擺攤賣油畫,比如院裡有一位奶奶,每次都當攤主,但她記性不好,有時候會忘記價格和收錢,但不妨礙她非常享受這個過程。
生活不可能每一天都是激昂的,平日裡,老人在一起玩21點遊戲,打麻將,看電視,我們也會讓他們幫忙刷刷盤子,給花澆水。每週五是我們固定包餃子的日子,老人全部聚集在客廳,有的擀皮,有的包餡兒。到了特別的節日,我們開舞會,帶老人春遊。每年中秋節,我還會邀請老人的家屬過來,所有人在院子裡一起賞月。
很多老人剛進來的時候,會說我都這個樣子了,活著幹嘛,但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他們不再說灰心喪氣的話了。如果說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些能力的下降和死亡是註定的,但至少我們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擁有過一段富足的時光,這樣難道不是很好嗎?
養老院的老人在參加活動
彼此過好自己的人生
前面說得再美好,但要在國內開第一家服務於認知症老人的養老院,把瑞典的理念本土化,讓更多人接受並實現盈利,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
2011年我剛回國時,國內關於認知症的養老機構基本是空白,更別說專業的照護者,我就要從頭培訓一批專業的員工。我基本選擇了從未從事過養老行業的人,最早把10名員工送到日本的養老院,在現場加深他們對照護的理解,回來之後再教給其他人。頭個一年半時間,我每個月還會聘請日本的專業人員來現場指導,可以說是像白紙一樣去培養他們。
即便如此,員工前期的服務遠遠沒有我想象的好,老人還是躺在床上,戴著尿不溼,和員工談了一圈,瞭解到他們有很多擔憂,比如老人走失了怎麼辦,跌倒死亡了怎麼辦。當時的院長就建議,要不給所有房間裝上監控。我說不行,這和「家」和「尊嚴」的理念都不符。院長就說了一句讓我印象特別深的話,「金博士,如果生命都不在了,尊嚴在哪裡?」
對於養老院來說,我的身份不是院長,而是投資人。聽完那句話,我動過把養老院賣掉的念頭,如果做不成想要的樣子,我幹嘛還要去做?但是後來想一想,我還是不甘心,就自己來當院長,做最後的嘗試。
還好我之前做過大學老師,教人的本領還是在的,就把瑞典的音樂療法、觸控療法等專業知識教給員工,不斷和員工談到底什麼是尊嚴,怎麼給每一位老人制定照護方案。一個個專案這樣去改善,我把「整合照護」模式慢慢搭建出來,大家共同面對和解決問題,最大限度突破個體照護的侷限性,養老院才有了今天的樣子。
照護人員會記錄老人的飲食習慣和喜好
除了員工,早期資金也是一大難題。養老院單個老人月均價在1萬5左右,你可能覺得價格不低,但早期入住的老人少,成本又高,養老院前幾年一直在賠錢。最困難是在2019年,養老院賠了好幾年,已經把我所有積蓄搭進去,真是要彈盡糧絕了。我經常焦慮到睡不著覺,窮盡手段賺錢往養老院裡填,但還是怕錢用著就不夠了。記得有一次發工資,我是把海外賬戶的錢都挪回來,各個賬戶湊在一起,才把錢發到員工手裡。
曾經,也有人願意給我投資,要我在5年內開10家、20家,我一聽就拒絕了。我覺得真正缺少的不是錢,而是專業的人,以至於我的理念和執行模式沒辦法像快餐一樣快速複製。我不想失去專業的服務,不想委屈我的老人,也不想失去我自己。
好在專業的服務讓我扛過了最難的日子。我不知道別家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但我就是靠口碑一個介紹一個這樣做起來的。一直到今年,我差不多還清了所有債務,養老院實現收支平衡,已經開始盈利。這在北京很不容易,你知道,根據北京市社會建設和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的資料,截至2020年底,北京市收養性養老機構有584個,床位11萬多張,年末在院人數只有4萬多人,空置率將近六成。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們很多人一直在避免談老,其實衰老本身沒什麼值得恐懼,恐懼的是生命的不可預知,以及失能導致對生活的失控。因此,在我們逐漸步入老年,且判斷力尚好的時候,就可以為更老的生活做一些準備。
財富儲備是必要的。衰老是一個特別漫長的過程,可能長達二三十年,對財富的消耗是巨大的,不能毫無準備地等待衰老和意外的到來。其次,我們要考慮會遇到的最壞的情況,比如失能和失智,很多人會粗暴地說,落到那個境地就不活了,這些其實都是氣話,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可能已經沒有選擇的能力了,把決策權留給親屬,他們也會感到茫然無措,不如提前給自己安排,告訴親屬什麼是自己喜歡的,到了什麼狀況,還可以去哪裡生活。
像我這個年齡,已經和兒子談論過這些事了。兒子現在在美國,有一次通話我就說,一旦出現什麼無法治癒的疾病,有創搶救我是拒絕的,因為救回來後也是低質量的生活。
如果得了認知症,那很簡單了,我就在自己創立的養老院,員工們很瞭解我的喜好,我可以在這裡很自由地生活。再到最後一步,我也不需要墓地,把骨灰撒進大海里就好。兒子聽完就笑著說,ok啊,挺不錯,已經安排得很好了。剩下的日常,我告訴兒子,會自己管理好健康,充實生活,我們只需要彼此負責過好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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