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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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1933年—2025年6月13日), 原名鄭文韜,出生于山東濟南(小名濟發),當代詩人。我上篇文章《四十了,一事無成,怎麼辦?》裡寫了辛棄疾,他也是濟南人。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寫:“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在辛棄疾的詞中,經常出現三隻鳥——杜鵑、鷓鴣與鵜鴂,它們的悲傷都具有極高的承載意義,象徵著理想抱負的幻滅、美好時光的冷酷終結、不可抗拒的終結力量等等。
“愁予”此詞,更早的文學追溯應該到屈原這裡。《楚辭·九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屈原和辛棄疾,他們的愁境,關乎大義,極其深厚。
他18歲發表詩歌《老水手》時,首次署名鄭愁予,取自《九歌》之《湘夫人》。後來又讀到辛棄疾的“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便覺得“鄭愁予”最合適做自己的筆名。而同為濟南人的李清照,也有“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句子
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人與人之間,無論是否同時空,精神交集這東西,就是有微妙之處,也有跡象可循的。
鄭愁予走了。他的那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大家耳熟能詳,所以引起了一陣懷念潮。
很多人曾以為這首詩是情詩,是懷鄉詩,其實那是戰爭詩的別裁。“達達的馬蹄”是他童年經歷離亂的記憶,他曾說過,“有一次,母親和我走過一個小鎮,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轟轟聲響,慌忙回頭時,馬匹已拉著炮車飛奔掠過,這印象一直潛存在我的意識裡,後來(創作)《錯誤》這首詩時,這個意象自然而然就浮現在腦海中”。
擦肩而過的驚心動魄,竟然化作了這麼柔美緩慢的詩句,他大概想凝固這段歷史的深重感。這就是他獨有的“愁”化。這種劇烈的反差感,就是他的特色。
他不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是反浪漫的現實主義者。正如他的老鄉辛棄疾也寫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樣柔軟的句子,但他的底色是豪放派的戰神。
鄭愁予曾在多個場合明確表示自己是鄭成功的第11世孫,2013年在山東的演講中,他說自己的血脈追溯至鄭成功的次子鄭聰(鄭經)的弟弟。他將鄭氏家族“三百多年世襲軍人”的尚武傳統轉化為詩作的“仁俠精神”。比如《水手刀》裡寫——“一把古老的水手刀,被離別磨亮,被用於寂寞,被用於歡樂,被用於航向一切逆風的桅蓬與繩索……”
許倬雲寫道:“(中國)臺灣台南的赤崁樓(當年荷蘭人城堡的遺址所在)上有一副對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這是清末的沈葆楨為紀念鄭成功而作。”
愁,秋天之心,本來就是人生大夢,幾度秋涼。古人意向叢生。作為肉身之人,終將還歸天地。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就以這句頂級釋懷之句,送別鄭愁予老先生。

最近我專心養傷在家,偶然看到愁予先生“出門一步,便是江湖”一語,頓覺高明,振聾發聵。在梅雨季節,晴天奢侈,在樓下小公園裡曬太陽,讀他的《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一書,更覺得時光巧妙。

這本書,寫於他的晚年,體現很多他的哲學思考。我喜歡的詩人,都是哲學家底色的。它裡面表現的是生命和詩意的四個向度(注:法國詩學理論家巴什拉寫有“二維四向動力模式”,其中兩個維度是縱向意識和中心軸意識;四個向度,是上升、墜落、向內和向外。)
比如他寫天地之間的起落沉浮——
如《秋聲:華山輯之三·登頂一剎》:天是大虛,地是大虛,在天地無可捉摸中,捉捉身邊的酒囊,還鼓,摸摸心,還溫。跟天地在一起的心,是恆溫的。
比如《苦力長城》:晨起,太陽未現,以致天地異樣廣闊。
又比如《夜》:“東望,月恆升,西囑,月恆落,頁頁都是定數。”
他的詩歌充滿了四面八方的細碎的動感——
比如《到陽明山看燈去》:“涼風來,我們聽見全身骨骼玲瓏的脆響;人和車都成了天地的風鈴,然則,我們是來看燈的。”
比如《美自八方來》:“而一語道破,這是金屬的書法,寫在天空便是風雷龍馬。”
又比如《冰雪唱在阿拉斯加》:“忽地,遠山湧出地表,莽林波動連天,天地之間一片亮徹的閃電,竟是月升起。” 
總覺得,他在跟你說話,一幀幀的畫面非常精密,場景還原度很高——
比如《深山旅邸》:“月明,葉瓢墜下,一字一字吟詠,贈別的詩。”
比如《日景》:“歡情在淺水,烏聲滿枝椏,今日有今日的落花。”
又比如《靜得要碎的漁港》:“她亦是白衫的比丘,正在水面禪坐著,而她出竅的原神坐在水的反面,卻更是白的真切。”
天地日月之外,還有海洋和草原。所有的遼闊,來自天地日月,又還諸天地日月——
比如《遠海如背立的婦人:北海岸寫生》:“岩石堅持的岸,樹,粗略的生長,響浪激越半空風,輕勁而渦旋,白鳥陣起,白鳥降落,而偏遷糾連如帆之裂片,卻依然航行,北去,海城浮柯,沉船如筍。”
比如《夜船行》:“如果此時去睡,大海亦會平坦,星星在水面滑行,也許是魚的眼睛。”
又比如《草原上·觀天象》:“仰臥在大草原中央,定睛望著夜空,天藍奇深,星芒奇清,便覺得是俯泳在無波的湖上。深中有情致,清中有暖意,我划動,浮鳧的快樂,諒它亦不過如此,而在最深處,湖中亦有北極,北極有星,其芒如曇花,北極星是宇宙短促的曇花。只有在大草原仰觀天象,才能悟到。”
歲月的洗禮,人生的歷練,讓他的作品豁達超脫、成熟圓融。寂寞看花,是剝離喧囂之後的澄明。
再去看王陽明的花——“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其實,寂寞看花就是看自己;看花是一種天地起落、垂直向度的空間思考;看花是對命運的主動掌控。

所以,命運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我最近的體會是,順應和接納一切發生的事,發生了就從不後悔;而只要有呼吸在,依然相信很多可能性在生長。不求道道自生,不求慧慧自生。

你不可避免地要遭受打擊、挫敗,顛沛流離也是人生常態,但是流亡情結上開出的花,卻可以是炙熱的。
1937年抗戰爆發,4歲的鄭愁予隨母親從濟南輾轉逃難,途經北平、南京、臺兒莊等地,目睹百姓顛沛流離。他說,“我是抗戰兒童,知道戰爭帶給人民的災難,但那是抵抗外族侵略的必要之痛。”赴臺後,鄭愁予雖定居卻始終以“異鄉人”自居。1968年赴美深造後,更因參與保釣運動被“臺灣當局”吊銷護照,滯留美國二十餘年。他先是進入愛荷華大學國際創作班,獲愛荷華大學創作藝術碩士學位,後任教於耶魯大學。
他自喻“宇宙的遊子”,在詩作《偈》中寫道:“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道盡無根者的蒼茫。
2005年返臺後,他任金門大學講座教授,常往返於金廈海域。金門作為鄭成功故地,成為其“文化原鄉”的實體寄託。你的源頭,你去追溯了,你才會把你所有的想都變成現實。一念起,人心就升起了,但它也可能遇到真正的道心。
晚年他坦言“故鄉在我的揹包裡”,將鄉愁昇華為文化認同的符號。2018年訪問杭州時,他感嘆“杭州的感覺像家鄉”。他曾說過,“‘土’是族群的行政中心,而和平的世外桃源才是真正的現代鄉土。”
中國臺灣詩人楊牧稱其“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將古典婉約(如李商隱)與豪放(如李白)熔於一爐。例如《賦別》中“紅與白揉藍與晚天”的色彩碰撞,既有宋詞凝練,又具現代朦朧美。為什麼他喜歡杭州,大約杭州是最能體現宋代美學的一個城市吧。
蘇東坡說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正好對應他的“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鄭愁予的“流亡情結”加劇,就蛻變成了“人生過客情結”,生命是無根的,流動的,但同時生命也是可以釋然的。
蘇東坡說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鄭愁予則寫,“詩人要像古代驛站的馬,把不同時空的人連線起來。”
蘇東坡愛酒,鄭愁予曾被稱為“臺灣八大酒仙之首”。鄭愁予定是喜歡蘇東坡的。
辛棄疾說,“我見青山多嫵媚”。鄭愁予,登臨玉山、大武山,寫下《雲海居》《北峰上》等澹泊之作。他還書寫燕趙大地人文歷史的《燕雲集》組詩,以及《湘西行》組詩、《錯誤》等詩歌,呈現著詩人對祖國壯闊山河的深厚情感——“我平生何曾領略過/這神魂出竅的驚豔”。他在美國也在思念故土,《我在溫暖的土壤上跪出兩個窩》——“黑土啊,我捧起一捧,緊握,像在夢裡握住,遠方親人的手……”
同時“流亡情結”再迭代,就變成任俠精神——不再是浪子,而是情感上有自己的忠厚仁義。他說,仁與義形成我詩歌的一對擔子。他在83歲的時候說,“我一生最重要的,不能忽略的詩是《衣缽》”。《衣缽》是1966年紀念孫中山100歲誕辰而寫。
流亡,過客,吟誦,任俠,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
 —— · END · —— 
No.6414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水姐
作者:秦朔朋友圈主編,上海作協會員,公眾號:水姐。影片號:中年好友水姐/陽明心能源。代表作:《中年好友蘇東坡》《蘇東坡萬有應用商店》《陽明心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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