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 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房價下行,令高位買房人備受煎熬。一些房產持有者發現,“上車”之後的安心感不再,放下對房子增值的執念,接納現實,或許可以實現內心的安穩。
站在十字路口,他們嘗試與自己和解。

高處不勝寒

圖 | 哲宇星小區樓下的馬路

和解
掛售一個月後,有中介聯絡李巖,宣稱有買家出價390萬元,想買入這套房。
李巖拒絕了,他算了一筆賬,除了1%的中介費外,他還需額外支付新房交易時的5%的稅費,如果以這個價格成交,最終到手的金額將不足370萬,比購入時虧了90萬。一樣是虧錢,但李巖有點不甘心,自己在這套房子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他沒有想到,390萬元是這套房子至今所能企及的最高報價。
2024年9月,中介又一次把李巖和買房者拉回談判桌上時,對方的報價變成了330萬元。
李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但他沒太堅持,報價340萬元。持續半年的周旋耗光了他的意志力,他只想儘快結束這場疲憊的拉扯。
“房子,究竟意味著什麼?”當李巖將房子以虧了120萬的價格賣出去後,他時不時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能夠重來,他絕對不會再去買房,“這不是我的必選項。”他的父母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房子是如今已過而立之年的兒子留在上海的底氣。李巖把房子出售後,他們還顧念著,想趁房價走低,用手頭的資金在徐彙區回購一套房子。
房子脫手不到兩個月,李巖的父親又看中了一套“老舊小戶型”,催促兒子在國慶假期結束後立即去簽訂購房合同,李巖又重新變成了揹負房貸的年輕人。
當房價過跌,急需解決的,就不是房價本身的問題。
原以為購房後,哲宇星能短暫地覓得一絲安寧,然而現實是,哲宇星生活在一種持續的焦慮之中。
每個月還房貸的日子前三天,哲宇星便開始煩躁。提前三天,哲宇星每天都會收到銀行發來的資訊,提醒她在還款日扣款之前,往指定銀行卡內預存夠足夠的資金。
過分焦慮,讓哲宇星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每個月經期,她都發高燒,為此她往醫院跑了好幾趟。有一天,同事提醒她,她頭上添了許多白頭髮。臉上也生起痘痘,久久不見好。
身體情況提示哲宇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為了保住內心的安穩,避免過度焦慮波及身體健康,哲宇星開始刻意不去關注樓市方面的資訊。如果房子的價值難以再回到水面,她至少不能讓身體付出代價。
“這是大環境的原因,又不是我一個人大跌了。”哲宇星這樣寬慰自己。她開始學著不再和數字較勁,而是試著安慰自己,和房價和解:“跌了就跌了吧,大不了一輩子打工還完。”
她的丈夫安慰她:“我們沒做什麼虧心事,這房子本來就是用來住的,價值漲跌其實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太過介懷。”
還貸這件事,原本寄託著哲宇星的期待。然而,隨著房價止步不前,這種期待也逐漸消散在風中。
一度,毛詩婉嘗試專注於工作,不要去想房子的事。但她發現,這件事沒有辦法迴避,“這是生活的一部分”。
搬進新家後,毛詩婉還是會忍不住去刷各大房產app。
2021年,看著一路高歌猛進的房價,丈夫對毛詩婉說:“當初就該博一博,買個三房一廳,說不定真的單車變摩托。”丈夫的言下之意,夫妻倆應該咬咬牙,買一個更大的房子,這樣增值資產就更多。
2024年,毛詩婉的房子比買時還跌了40萬,前後相差了140萬。丈夫對毛詩婉又換了一套說辭:“幸虧沒有買三房,不然現在就徹底被套牢了。”
直到現在,毛詩婉所在小區的房價依然呈下跌趨勢,其中報價最高的一套房產在一週之內價格下調了10萬元。
籤購房子的時候,中介就曾私下和毛詩婉說,“以後你們賣房肯定還要找我。”
毛詩婉的丈夫說:“中介肯定要賺我們兩次錢,第一次就是我們買房的中介費,第二次就是賣房的中介費。”
中介一語中的,她和老公想咬咬牙努力換一個更大的房子。堆到門口的行李箱,散落在客廳的垃圾,擁擠的陽臺,以及各種潛在的家庭矛盾,每個細節都在提醒毛詩婉——要換房。
在為自己房價下跌而感到焦慮時,毛詩婉也暢想著房子降價帶來的福利,“作為業主,我的房子在跌,我很心痛,但作為未來的買家,看到房子在跌,我又很高興。”毛詩婉說,自己就靠著這麼“無恥”的心態活著,哄著自己。
毛詩婉正面臨著兩難的抉擇。她想要換房,但這必須建立在能夠成功出售現有房產的基礎上,以便籌集足夠的資金去購置新房。考慮到孩子目前還年幼,尚未到需要獨立空間的階段,毛詩婉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可以等待。她打算再拖延兩年,看看房地產市場的走勢。

觀念升降
幾乎所有在高房價上站住的年輕人,都沒有想到過,“買房是最好的投資”不再是金科玉律時,生活會是什麼模樣。
那時觀望樓市的人們更熟悉的一句話,是“再不上車就趕不上了”。那時候,“上車”有了安穩的住處,解決了人生一大需求,也穩住了生活和以後的人生。
回想購房那段時間,哲宇星記得,中介總是不失時機地提醒她,“再不上車就來不及了”“房價一定會漲的”。大資料似乎也在暗中推波助瀾。那段時間上網,她總能刷出許多類似的影片,買房的、看房的。“此刻就是買房的最佳時機”,這種想法在多方資訊暗示下,逐漸在她腦中愈演愈烈。所以看到合適的房子時,她沒有過多猶豫,決定貸款買下。
當天,她到小區售樓處籤付定金,莫名地在那裡摔了一跤。她總覺得,那是上天暗示她,在這裡要摔跤的,要止步。每每回憶起那個時刻,後悔就會瀰漫出來,自己為何在那時沒有接收到資訊。
幾乎所有進入樓市的人都認為,房價一定會漲。
自2023年以來,蕭見愁的房產價值下降了30萬元。初次考慮購房時,有朋友向蕭見愁提議,不妨等到房價下跌時再做出決定。然而,她對此並不以為意:“難道房價下跌了我就不住了嗎?”2020年,在觀望了兩年之後,蕭見愁決定“上車”。反正,房子除了可以自己住,還能保值、升值。她算了一筆賬,自己每個月只需要為房貸掏出1000多元。
簽約時,由於房主尚未結清自己的貸款,蕭見愁還需要額外借對方18萬元還款後,房子才可以進入過戶程式。當時的男友提醒她:這相當於借錢給對方,還沒有利息。
蕭見愁沒有過多考慮,把錢借給了對方。在她看來,難得的上車時機更加重要。
如今房價不再直線往上走,蕭見愁重看當時的決定,觀感不同了。“當時沒有考慮太多,覺得有房子就好了。但現在,想到十幾萬放在銀行裡一年不少的利息,她有些可惜。
蕭見愁說,房價跌去的這30萬市場價,她尚可接受。
在蕭見愁看來,與其試圖說服自己接受高房價的現實,不如從一開始就採取分散投資的策略,不把所有的希望和資源都寄託在房產這一領域上。
9月29日,廣州市人民政府辦公廳印發《關於調整我市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措施的通知》,宣佈全面取消限購,本市戶籍、非戶籍居民家庭和單身人士在全市範圍內購買住房的,不再稽核購房資格,不再限制住房套數。
自稱是低風險偏好的蕭見愁,在面對高位房價的市場環境中,幸運地成為未被市場重擊的購房者之一。
儘管父母手頭尚有餘裕,且自己的工作穩定,蕭見愁卻並未打算再添置一處房產,以免給自己的經濟狀況增添壓力。她決定在當前環境下“保持觀望”,不論房價漲跌,先住在自己現有的居所裡。
“上車”——毛詩婉和丈夫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惦記著這件事。毛詩婉的父母比她更著急“上車”,對於他們來說,房子是女兒結婚的資本,沒有房子的婚姻等於“騙婚”。
但真住進去了,毛詩婉發現,兩室一廳的房子,安置起生活來,還需要處處妥協。
誕下孩子後,毛詩婉的婆婆搬過來同住,一起照顧嬰兒。婚房不大,婆婆被安頓在只有8平米的客房。屋裡,毛詩婉擺了一張兩層的床鋪,原本她打算嬰兒睡在上面,婆婆睡在下層。但真照顧起孩子來,毛詩婉發現這個計劃無法執行。床的二層很快被孩子的奶粉罐、尿布和冬天的衣物堆滿。一層的床旁邊,放了一個與成人肩膀差不多寬的櫃子,來放置婆婆的衣服,房間裡站兩個人都感覺到侷促。

圖 | 原本想讓娃睡上鋪的床,堆滿了行李箱、尿不溼
生活繼續向前,細細碎碎的問題,還是會從生活的細枝末節之處冒出來。
剛搬進去沒多久,廚房的燈就壞了。炒菜時,毛詩婉要用檯燈照明才勉強能看得清楚。
主臥的格局,也不盡如人意。它過於狹小,為了留出走動的通道,毛詩婉把衣櫃做成了推拉門,床也不敢買大的。如此節省空間下來,主臥的衣櫃與床之間,依舊無法容納一個成年男子正身透過。
屋內通風不好,小房間容易積灰。毛詩婉發現,人住進去一段時間身上就會莫名其妙癢起來。
廣東的冬天十分受潮,積灰的空間更加容易長黴菌。有一年冬天,毛詩婉發現床單上長了星星點點的黴菌,清洗了兩遍,她還是能從床單身上聞出一股黴味。
對買房“祛魅”後,哲宇星也暫時不想動自己的房子。
在還沒有買房之前,哲宇星對北京房子近乎一種崇拜,她覺得能在北京買一套房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這也促成了哲宇星“衝動”買房的因素之一。身邊的朋友也在告訴哲宇星,既然買房是剛需,就不必在意漲跌。
當房價下降後,哲宇星才有能力冷靜下來想到,買房真的是剛需嗎?“這純粹是攀比心理,就像上大學的時候,買電腦是學習標配,但其實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電影和綜藝了。”
如今,再聽到外地的同學或親戚聊起北京的房價:“怎麼也得10萬一平,沒個幾百萬的都買不起”,哲宇星只會在心裡苦笑。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撰文|鄭彩琳
編輯|溫麗虹
真實故事計劃Pro(ID:zhenshigushi2)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裡拿出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