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出塵肺病十多年後,高春現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拔掉了氧氣管。臥床五年,漫長的時間裡,疾病一點點摧毀了人,他失去自理能力,無法行動,離不開房間,靠呼吸機和製氧機維持生命,毫無生活質量可言。最後時刻,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還好有詩。在無數個痛苦的時刻,他寫詩,記錄下一些難眠的夜晚、無言的傷愁、孤獨的佳節,複雜的心緒,拼湊起一個絕望的病人最後的生命軌跡。
文|魏曉涵
編輯|王珊瑚
本文來源公眾號極晝工作室(media-fox)
氧氣管
一根氧繩系餘生/吊著一顆生死命/串起多少痛與難/傷愁訴於誰人聽。
——《氧命之傷》
那根維繫著生命的氧氣管被拔下,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清晨。
早上5點半左右,妻子出門去食品廠幹活,留高春現獨自在家。他像往常一樣,吃過豆奶粉和雞蛋混合的早飯。他吃飯不多,通常吃完就難受,要爬到炕沿上,頭朝下,花兩個小時,把喉嚨裡的痰排出來。這天例外,早上5:53分,他在朋友圈留下了一封絕筆信。
在鄭州的兒子高良昱早上9點趕到老家登封的村裡。父親就躺在那,面容安詳,看不出痛苦或掙扎過的痕跡。碗還在床邊的桌子上,沒來得及往外端。
一切發生得突然。即便那個早上,高良昱和妻子收到父親發來的手機、微信、支付寶密碼,也沒真往那方面想。過去一兩年,類似情況發生過好幾次,「不行了」,父親難受的時候就會發密碼,有時候也發到家族群。叔伯、姑姑就去老家看他,勸慰他。
製氧機的聲音也安靜了。過去許多年,「砰噠、砰噠」的聲響24小時籠罩在家裡。從2018年開始,他就離不開製氧機了,塵肺病公益組織捐助過兩臺,後來病情加重,3升的製氧機不夠用,家裡自費換了一臺5升的,後來買了另一臺備用。
製氧機的管道連線著生命,一刻也不敢怠慢。一有問題,他就趕緊叫兒子回來修,一定要幾臺都是好的。村裡有幾天修路,會停電四五個小時,他就讓家人備了一臺發電機,今年8月,讓家人又買了一臺製氧機。
「我感覺他很怕。」高良昱無從得知,是什麼在這個冬天,推了他一把,讓他做出這個決定。
也不是毫無預期。最近一兩年父親的日子尤其難熬,他都看在眼裡。以前呼吸機只是晚上用,白天吃過飯戴一會兒,因為消化需要氧氣;到了去年,白天也停不了,吃飯的時候就把面罩取下來,吃一口,再戴上。
大概加重的病情又增加了心理壓力,他猜測。從去年開始,父親常常睡不著,讓他買精神類的藥物。
化痰的、霧化的、潤腸道的、精神類的,大大小小的藥丸一併吞下。那些藥真的有用嗎?高良昱也不知道,他也不干預。父親脾氣不算好,總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到了生命後期,他是沉默的,很多時候獨自在房間裡,不怎麼和家裡人說話。
臨走那天,他在家族群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能不火化儘量不火化,能省則省,席捲也中,拜託」。
收拾遺物的時候,高良昱拿到他的手機,開啟抖音和微信朋友圈,意外發現了一個秘密——
臥病在床的這些年,父親寫詩。幾十首詩,寫氧氣管、藥,寫春日、秋天、端午、臘月,也寫感激、命運多舛、人生不公。每一首都給了他巨大的衝擊。這些詩父親生前從未向家人言說過,他遮蔽了他們,將家人隔絕在血淋淋的痛苦之外。

詩
冰封數九,雪鬧寒月,風折離枝驚損。淺陽外,舌雀生孤,更亂一廂悲音。望嘆逝華,幽然難棄,何顯長林三春。
歲末入年,冬梅芳心,空掛輕縷浮雲。人煙處,非暄既沉,問取愁味誰品!紅塵思長,驀然夕陽。寒霜幾許照人!
——2024/1/16《臘月》
那些詩,有時候一個月兩三首,有時候一週一兩首,斷斷續續發了很多。有的大概寫在熱鬧的節日,有的大概寫在睡不著的深夜,有時是春天,有時是秋天,平仄押韻,每一個字都仔細推敲過。這些是高良昱後來,從詩句裡一點點猜測的,他沒有見過父親寫詩的樣子。
病友見過他的詩。朋友圈有詩,還有的單獨發在了病友群。群裡他時常展現出樂觀的樣子,用自己的經驗答疑解惑——用什麼藥、注意血氧、製氧機怎麼清理等等。有人在群裡傾訴病痛折磨,家裡不順心的事,工傷賠償打官司,說些不樂觀的話,他經常安慰別人,教人寬心,讓他們好好生活。
很多人沒想過他最終的選擇,張海超也是。500人的病友群是他建的,這位因為「開胸驗肺」被熟知的塵肺病人,後來加入公益組織,一直在探訪其他塵肺病人。2016年前後,他第一次在醫院見到高春現,後來幫他牽線捐贈製氧機。
他對高春現印象深刻。醫院裡臥床的病人離不開氧氣管,大小便都在床上。高春現不一樣,堅持要自己上廁所。他的氧氣管接得很長,十來米,氧流量會降低。偶然碰見他去一次,「挺嚇人的,憋得都快上不來氣了」。

張海超去探望高春現。講述者供圖
2013年,52歲的高春現查出塵肺病,已經是三期病變,屬於晚期。塵肺病是在附近的礦山上開採石頭的時候染上的。他過去對媒體回憶,從小窮怕了,就想著多賺點錢,十幾年辛辛苦苦家裡好不容易蓋起兩層小樓,卻不知道會傷害身體。
高春現所在的村,和他一樣開採石頭的不少,七八個塵肺病人,現在已經三四個不在人世了。確診後,一開始還能出去乾點輕的活兒,後來只能回家種地,再後來沒法自己走路了,一發病,妻子就揹著他去醫院,再後來,走路也喘,只能插上氧氣、戴上呼吸機,困在房間裡。
詩歌記錄下他的痛,代替他向世界發出微弱的訊號。張海超在朋友圈看到他發的詩,偶爾點個贊,留個言問候一下,發發訊息,最近天冷了,你身體怎麼樣,在用什麼藥?他為張海超寫過詩,「舉善拎起失魂心,患生安有負恩憶。」極其慎重地,用毛筆寫在長長的、漂亮的卷軸上,家裡還留下了兩三張不滿意的廢稿。

寫給張海超的詩 講述者供圖
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家人和鄰居都知道。他是村裡少有讀過高中的人,誰家有什麼喜事,或是逢年過節,就找他寫喜字、寫對聯,他很樂意幫忙。「他是個有奉獻精神的人」,高良昱記得,以前誰家需要做傢俱,做過木工的父親也會免費給別人幫忙。
最近兩三年,寫東西也吃力,村裡人知道他的病情,也就沒人找他了。他難免生出一些低落的情緒,跟人提起,可能人家覺得結婚是辦喜事,自己生病,多少會有點介意。
高良昱覺得,父親肯定是失落的,他是一個情感太豐富的人,膽子小,心又很細,寫字一絲不苟,以前做木工活、種地的時候也是。臥病在床之後,家裡牆皮掉了,他還一定讓兒子拍照片給他,按照他的意思來做。
他逐漸失去生活能力,也在喪失對生活的掌控權。他和張海超聊起,當年一起讀高中的同學,有的已經當上幹部了,他感嘆,當年就想著先乾點體力活,等家裡條件稍微好一點再說,誰知命運滑向了不可預知的方向。
「在我看來他挺孤獨的。」張海超說。

高春現發在朋友圈的詩 述者供圖
攝像頭
孤戚一窗聞,倚床多少恨。遞來蛩聲遲,常是月憐人。
——2024/9/9《倚床恨》
所有的活動都在這個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吃飯是妻子端進去,上廁所也是房間裡解決。他始終一個人待著,白天妻子很早就要出去工作,快晚上才回家。兒子女兒都在鄭州,各自成家了,兒子每週能回來一次,女兒一個月一次。「只有呼吸機陪我」,他曾這樣對病友說。
2019年,因為肺大泡破裂,高春現被送去搶救,出院的時候只有79斤,自那之後只能吃麵條、米湯、青菜。「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他曾這樣形容。對塵肺病人來說,做肺移植手術是獲得新生活的路徑,但對高春現來說並不現實,他瘦弱的身體不支援。
三四年了,除了偶爾去醫院,高春現一直困在這張小小的單人床上,因為仰臥難受,他長時間保持坐姿,頭墊在胳膊上就睡著了。唯一的活動是看手機,換了三四部,有緊急情況就靠床頭的呼叫器。
最後一次出房間大概是前年夏天。他戴著長長的氧氣管,偶爾在家門口的院子裡轉轉,坐著看看。一開始兒子給他買過一臺老年代步車,開了兩年,後來也開不了了。去年張海超找朋友弄來一把輪椅,直到他去世,也沒有派上用場。高春現離不開氧氣,也離不開呼吸機,輪椅無法載著他的製氧機一起出門。

生前最後的日子,高春現離不開氧氣,也離不開呼吸機。講述者供圖
他的心願所有家人都知道——出去看看,曾經幹活的地方,或者走走親戚之類的。像是房間裡的大象,沒有人說,他自己也不提。「咫尺天涯的感覺」,兒子高良昱感傷道。
這個心願變成了幾個監控攝像頭,他讓兒子裝在家裡,還有院牆外邊。牆外那個正對著村口的衚衕,夏天吃飯的時候,鄰居們會搬著凳子,坐在那聊一會兒。他就對著手機,看著攝像頭裡的畫面,聽他們聊天,看著人來人往。
除了家人,很久沒有別的人來看過他,幾乎不和人說話,是他生活的常態。高良昱說,家裡的事儘量不讓他參與,他一參與就心急,話說多了就影響呼吸。危急的時候,他一度「怨過家人救我,不如西去,免得受罪」。
孤獨的、痛苦的、傷感的情緒,他藏起來,都放在詩裡——
「痛苦與藥苦,味未難釋,卻總以淚水伴咽」
「三餐可無一食,一日不可無藥」
「幾年病侵身似囚,孤憐只為歲月愁酬」
和這個不常被想起的疾病一樣,許多塵肺病人也被遺忘了。張海超等來了肺移植手術,依舊需要每天備著好幾種藥物出門。更多的是像高春現一樣的病友,用製氧機維持生命,迫不得已在等待最後那一天,有人瘦到胸腔塌陷了。
死亡發生得猝不及防,張海超探訪過一個塵肺病人,下午4點離開的時候,還能在病房門口送別,兩個多小時後,家屬發來訊息,人沒了。
自己拔掉氧氣管的塵肺病人,高春現不是第一個。「到塵肺病後期,他要承受身體上帶來的折磨,呼吸困難,戴氧氣生活質量低,不光這些,還有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經濟壓力。」求生欲的崩塌或許就在一瞬間。
他在病友群表達過對兒女的愧疚,「我病十多年,一雙兒女從無怨言…兒女有苦也不言,他們也不易,也承載著額外的苦與痛,虧了他們了…..!」

高春現和病友們在群裡互動。講述者供圖
他也說過對不起妻子。生病這些年,家裡比較拮据,她就去附近的食品廠做豆腐串。早上六點上班,每天工作12個小時。好幾年時間,他一直想給家裡申請低保,「這樣我壓力能小一點」,他曾這樣說。
直到他去世,因為兒子有工作,這筆錢也沒有申請下來。高良昱想,或許對父親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
紀念
親朋好友,永別了,虧了家人的關心,再不煩你們了,再不受罪了,如有來世再報恩吧。
——2024/12/2 05:53 遺言
高春現走的頭七,狹窄的小房間已經清空了,剩下一張他的黑白遺照。幾臺製氧機靜靜地排列在家門口,等待新的主人。一臺製氧機的轉移,通常意味著一個塵肺病人的離開。
一家人決定把這些機器捐出去,「之前爸爸得到過別人的幫助,把這些機器捐出去,可能會幫助到其他一些病友。」

高春現留下的製氧機,三臺能正常使用的製氧機分別捐給了三名患者。講述者供圖
他留下的東西不多,除了這些機器,沒吃完的藥,還有一些書。那是幾十年前,他讀高中時候的課本,一直不讓賣。
前幾年,張海超發現高春現寫得一手好字,「在塵肺群體裡算是人才了」。他聯絡了一位在鄭州的影片創作者,想著等老高哪天身體好一點了,讓他寫點什麼,給他拍下來記錄一下。要麼對方時間不湊巧,要麼老高身體不適,現在不會再有機會了,他想想,還是挺遺憾的。
回憶起父親生前的點滴,高良昱止不住哭泣,「爸爸離去了,還有人願意聽他的故事,挺好。」那些詩幫父親記錄下生命和疾病的軌跡,他沒有勇氣看完。他準備把這些詩抄下來,記到本子上,為他留下一些紀念。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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