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3年前的一個雪夜,主持人張越帶著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節目組,風塵僕僕抵達陝西咸陽興平。從電話座機中得知這個訊息的劉小樣,只想立刻雪夜奔逃。
23年後的2024年秋天,退休後的張越帶著新節目《她的房間》來到大理。此時距離她和劉小樣的上次見面,已隔開快二十年。這是她和她的久別重逢,也是我們三人的第一次相聚。
在滇西北山林海間重逢的第一個清晨,小樣抱著張越哭了一場,「這20年,我特別的累。到這兒之後,我一下就安穩了。你們當時忽然來了,忽然就走了,也沒辦法,現在你們又回來了,這20年的事情好像有了個結果一樣,我累了,我什麼都不想了,我就想睡一下。」
文|安小慶
圖|(除特殊標註外)《她的房間》
故事樹
這是一個女人間的故事。故事最初的種子來自一檔叫做《半邊天》的節目和一疊來自關中平原的書信。
從信紙上的文字到電視機裡的影像,來自北方內陸平原深處的婦女劉小樣,向主持人張越講述了她對生活和所處環境的諸多不滿。那是剛剛進入新世紀的2002年,那也是人們第一次在國家級的媒體平臺,聽到一位普通農村女性的吶喊。「寧願痛苦也不要麻木」的聲音,如投入時代湖泊的一顆石子,擊中了電視機前無數觀眾的心。
然而節目播出後,石子逐漸消失於湖心。此後二十年,人們沒有遺忘那個身著紅衣,顴骨處微微發紅,彷彿始終發著低燒的女人:她後來怎麼樣了?她是否出走?她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2020年的冬天,鉛灰色的天空籠罩蕭索的關中平原。在平原深處一座磚紅院落的大門背後,我見到了劉小樣。
在小樣的記憶中,我是她接待過的第二位「天外來客」。這位來客是當年電視機前的觀眾之一,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網路上搜索她的好奇者,是曾被她照亮和影響的人之一,也是一個以尋找故事和編織故事地毯為生的人。
在見到小樣的那刻,我感覺門外的我更像是一位郵差。我送來外界的信件和包裹,其中包括與她失聯十年的張越的問候,也包括觀眾們對她始終不移的好奇、想念和掛牽。
在開著雞冠花的冬日庭院,小樣告訴我,她在後院為貓咪波妞留了一扇窗,在前院給燕子一家留了一扇窗。或許也正是透過她給自己始終留著的那扇窗,我們得以進入這位普通中國女性波瀾壯闊的半生。
猶如一場跨越時代、跨越媒體介質的接力,2021年夏天,人物雜誌報道《平原上的娜拉》將劉小樣的生命故事再一次推展到公眾面前。這是繼2002年《半邊天》的吶喊後,紅衣女性覺醒和出走之後的綿長故事。

再一次,劉小樣用炭火般燃燒著的存在本身,打動了無數閱讀這個故事的人。它講述的是一個女性故事,但又絕不僅僅是一個女性故事。或正因此,這個進行中的生命故事,在20年後再度擊穿地域、性別、文化、年齡、階層的區隔,讓許許多多讀者感慨「我就是劉小樣」「我們都是劉小樣」。還有許多人為遙遠的小樣,創作了詩歌,音樂,繪畫,教案,劇本。
再次站到潮水中央的劉小樣,和二十年前一樣靜定。我們都以為,潮水很快就會退卻。沒人想到,熱烈的討論和傳播在2022年突然再度出現。
或許是因為新冠肺炎蔓延帶來的全球動盪,一種普遍的不安、迷茫、困惑,成為生存境遇和時代氛圍的底色之一。在抖音、快手、b站、微博、小紅書上,大量博主和賬號從2022年上半年開始,再次對小樣的故事和報道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和傳播。
一種奇異的矛盾也存在其間:出現在畫質堪憂的久遠採訪影片中的劉小樣,似乎是一個屬於過去世代的「舊」人,然而時代的大手拂過,故事中的人再度被選中,歷經新的接受史並穿越過急劇變遷的豐富時代地景,劉小樣就這樣成為一個罕有的既「舊」又「當下」的人類。
二十年,故事從種子長成大樹。人類學家告訴我們,人類永遠需要故事。然而故事中心的人依舊沉默。她隱於潮水之後,對她再次出現所激起的回聲和重重漣漪並不在意。人們熟稔朗誦她講過的話,重複觀看與她有關的一切。她依舊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圖源節目《我叫劉小樣》
劉同學
「我還是想靜靜,在我的小花園裡靜靜。」
2021年的報道,幾乎沒有改變劉小樣的生活。她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律過生活。春天播種,夏天收麥子,秋天儲藏糧食,冬天是漫長的農閒。
隔年六月,我在麥子成熟的季節再見到了小樣。如果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冬天是雪花塵土的氣味,那麼第二次的見面是豔陽下麥穗乾燥的芬芳。
她上身一件寬大的鵝黃襯衫,下身一條灰綠色的棉布傘裙,是她用縫紉機自己做的。她領我去看麥田,小狗歡歡跟在她腳邊。甩著胳膊走向麥田的她,簡直是一位田園詩人。
她的小花園,面積幾乎擴大了一倍。玫瑰,百合,月季,格桑,三角梅,正在盛開。眼前如一位讀者所祝願的,「小花園年年萬紫千紅」。她還是不想看書,只願意抄寫詩詞。抄寫本的姓名那欄寫著:劉同學。
女兒和兒子都眷戀著媽媽的庭院。女兒在兩年間,結婚,生下自己的女兒。一家三代女性,生活在翻新後的庭院裡,這讓小樣感受到幸福和充實。她記得有一天,女兒坐在沙發上熨燙衣服,她抱著女兒的女兒在出神。女兒突然說,媽,你剛才嘴一抿,好看得很,像個小女孩。
這幾年,小樣的花園成了村裡的景點。早上散步的人經過,她在院子裡,外頭的人說,你看人小樣這花弄的,好得很。兒子喜歡在網上給媽媽買花的種子。有時候,她去地裡頭看莊稼,給兒子發去一張圖片,「你看這莊稼多好」,兒子回覆,那就寫首詩吧媽媽。
這些年唯一看完的書,是張越寄來的《秋園》三部曲。我說,你比我們見面那年茁壯了許多。「現在比前幾年好多了,我現在有力量」,她說,力量來自她自己,「我這條路,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她只關心自己的試卷。不走捷徑,不抄近道,不上高速,以自己的具身實踐為橋樑道路、舟楫風帆,在大地上鐫刻沖刷自己的生命河道。
「我覺得我可堅強。我那樣的境遇,我那樣的境況,我都過來了,那麼那麼辛苦,我都過來了,我可真了不起。」這是我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聽到她肯定自己。再沒有什麼比得上自己給自己的嘉獎。
回憶張越和我這兩位不速之客,小樣說,自己從小到大好像一直在找一個說話的人,「這個人來了,那我們就好好說說話,這麼多年,我就沒有好好說過話。」

劉小樣家中花園
吃花
今年5月,我在北京見到張越老師。她告訴我,她將和優酷合作退休後的第一檔個人訪談節目《她的房間》,第一期想拍小樣我們三人的相聚。
7月中旬,我收到張越的留言:安小同學,8月20號前後你在大理嗎?如果你方便,我帶小樣找你去。
這一天終於到來。大理漫長的雨季夜晚,我在火車站接到張越。她一個人推了兩隻箱子。夜裡12點多,我和她靠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門外傳來車門開關的聲音,一個高大的女人跌跌撞撞進來,是小樣,她張開大大的臂膀,眼眶已經紅了。我們三個緊緊抱在一起。
我把從小區裡偷來的一朵玉蘭花和一束暗紅的刺玫送給她。她從挎包裡掏出給我們倆的禮物:早晨出發時,從小花園裡摘下的一把盛放月季。
第二天是不安排工作的玩耍日。我們去爬蒼山。那段時間,張越膝蓋不舒服。上下山的大部分時間,小樣攙扶著她的手臂。她們倆慢慢走在我前面。
我腦海中閃過2002年冬天她們的樣子。一個紅色外套,一個藍色棉服。風雪中的她們,像是隔著大峽谷試圖互相喊話的兩個女人。
二十年後,她們並肩走在蒼山的小路上。我們去看寂照庵的花,這是一個以種植作為修行方式之一的寺院。坐在寺院的咖啡廳,小樣聊起在浙江崑山打工時,有一天為了弄清楚山茶花的名字,連續問了三四個路人。
活著卻不知道身邊的花叫什麼名字,她覺得「這不對勁」。如果人類連這麼美好的造物都無視,「那我們豈不是辜負了它?」在困頓顛沛中,這個女人依然不願意辜負一朵山茶花。
寺院咖啡廳窗外是一片山坡。坡上遍植雨季開放的繡球無盡夏。紫色之上,是高大的紫礦樹林。最早是小樣發現了那隻胖胖的紅腹松鼠。
它趴在林冠層,用兩隻前爪捧著桔紅色的紫礦花朵在啃食。小樣快樂極了,手掌重重拍打牆壁,「哎呀呀呀,它在吃花,快,快,快拍下來!」
但此刻是指望不上她的,白天她幾乎不用手機,只有晚上回到酒店才會拿出來看看。胖松鼠銜著紅花在樹枝之間騰躍,小樣的心也被它們帶走了,「下來,下來,下來有花兒,太好了,第一次看到吃花的松鼠。」
工作日準時到來。8月21日早上,一走進她們的酒店,我自動連線上一種焦灼的無線氛圍。
前一晚的工作會,張越告訴大家,她唯一的不安是能否與小樣一起再次跨過這座山,她們能否再度完成一個好的談話。我能共感張越內心的焦慮不安。我也在小樣身上看到同樣的壓力痕跡。不說話的時候,她右手包住左手,手指反覆在皮膚表面摩擦。
攝像,收音,監聽,一切就位。二十年了,她們終於走到山林海間,面對面坐下。
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住我。當年,我是坐在深夜電視機前的一個觀眾。現在,我成為這場重逢對話的現場目擊者之一。這是真實的嗎?生命的指令碼究竟如何寫就?我們又是如何抵達這裡的?
我挪到攝像機不會拍到的最近處,不想錯過她們的每一句話。

奇蹟時刻
那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完美下午。原本節目組預計,這次對話可能會因為緊張的狀態,分成幾天才能完成。可是小樣讓所有人意外。那天下午,她看不到張越之外的所有人,看不到環侍的鏡頭。她沒有一絲疑慮,沒有像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一樣想要徹底消失。
回望半生,她將一路跋涉求索,日夜開採內心礦藏,年復一年「用石頭打磨石頭」的興奮、快樂、艱辛、跌宕、搓磨、盤旋,不打折扣,原原本本,極高解析度地向故人回溯與講述。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攝影師在現場不住地微笑——為他們聽到的美且獨一無二的生命故事。她是我們真正的「天才女友」。
二十年前,雪花簌簌落在兩人的肩頭,她和她在反覆的問答中探詢自己和所有人存在的目的和正當性。二十年後,橫斷山脈的澄澈陽光打在她們身上。在她們的正前方,太陽正透過雲層,勾勒出蒼山山脊也勾勒出所有人的輪廓。
對話完成的那刻,她的臉燒得通紅,她坐在地板上,張開雙臂朝張越喊:「張姐,你快抱抱我!」
從來,我們都是彼此的橋樑和道路,彼此的渡口和港灣,也是彼此的火把和星光,彼此的舟楫和燈塔。我們透過不懈傳送生命的電波,隔著或遠或近的時空,讀懂了彼此生命的語法。也在荊棘和花朵交替的路途,確證了此生的地球任務,矢志成為朝向「自由」和「美」不斷進化的個體。
那個下午也是一個奇蹟密集降臨的下午。
小樣帶來了自己抄寫的二十多本讀書筆記。在採訪的後半段,她抽出一本作業本,給張越朗誦契訶夫《三姐妹》中的幾個段落:
「活著而又不知道仙鶴為什麼會飛,孩子為什麼生下來,天上為什麼有星星………要麼知道人為什麼活著,要麼一切都不值一談,都無所謂。
人類需要這樣的生活,要是這種生活現在還沒有,人就必須預先體會它,期待它,渴望它,為它做準備……
我常常想要是重新開始生活,而且是自覺地生活,那會怎麼樣呢?但願頭一次的、已經過完的生活是所謂的草稿,而第二次的生活則是謄清稿!到那時候,我們每個人,我想,都會首先極力不重過老一套的生活,至少給自己創造另一種生活環境,安排像這樣的住處,有花,有大量的陽光……」
「你聽!」她提醒張越,「他最後說,『有花,有大量的陽光』,這對著呢,這說的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他雖然是俄國人,但他說的話,咋跟我想法那麼接近。」
那一刻,現場每個人都與小樣發出的頻率共振了。三年前,《平原上的娜拉》刊發後,我參加播客《隨機波動》的錄製,在那期節目的結尾,我幾乎唸誦了和小樣一樣的段落。
奇蹟還在繼續降臨。等我們從室內來到洱海邊的狹長溼地,節目組一位工作人員發現,一位中年女性正坐在海邊草地上閱讀《月亮與六便士》。就在兩個小時前,張越和小樣也在對談中討論了這個故事。
張越和小樣坐在海邊的椅子上繼續聊天。她們說起當年的紅色外套和電影《紅衣少女》,幾乎同時刻,一位身穿紅色毛衣的漁民大姐,撐著船篙駛過她們身後的海面。
這是每年一度的開海季。傍晚時分,漁民們拖著漁網駛入洱海深處。張越和小樣聊起她們都愛的《老人與海》。拍攝快結束的時候,洱海對岸竟然出現了一道彩虹。

Puhpowee
但我心頭的謎團還是沒有解開。究竟是何種力量讓小樣終於願意推開家門赴約?拍攝的最後一天下午,休息的空檔,我倆躺在草坡上曬太陽。
我問小樣,這次怎麼願意出來了。她說,「就感覺所有的事情都是到了點了,突破點,22年的一個突破點。2002年的時候,我嚇死了,回不過神來。這次就覺得一切到點了,自自然然的,然後水到渠成,這次突圍就不用很大的勁兒。」
「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又想說話了?」
「我和張越姐聯絡上後,打了幾次電話,每次叨叨叨一個多小時。最近一次她打電話過來,今年春天,下雪,我剛好到地裡去了,雪下得大得很,她問我說話方便嗎?我說我的天哪,我說你這傢伙電話打的,你好像知道我這會兒在地裡。然後我就在雪地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雪大,把小麥都蓋住,我就想跳著舞說著我的話,我走來走去,我說你知道吧,我這會兒一個人在雪地裡,你聽,我在雪地裡走路嘎吱嘎吱的聲音,你聽,然後說,你看見嗎?現在的雪好大,地裡就我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就我一個人的這種感覺太好了。你聽,我在踩雪,你聽到了嗎?」
小樣說,就是那次雪中的電話,「走出感覺了,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就像是火山噴發,後來我就想這樣跟人說話了,就火山到了噴發的時候了,誰也擋不住,自己都擋不住,擋不住,岩漿要出來。」
我問張越,那個大雪中踩雪的電話,你在那頭聽到融化的聲音了嗎?她點頭。她回憶,那個雪中的電話是她這幾年間最高興的一個時刻。掛了電話,她「覺得輕鬆了,放心了,不然老有一個地兒揪著心」。
我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塊拼圖。
北美的原住民植物學家,從浩瀚的民族歷史中打撈出一個詞彙:Puhpowee。古老的印第安人用這個詞描述「讓蘑菇一夜之間從地裡冒出來的力量」。西方的科學系統中沒有這個術語,但它準確又神秘地命名了一種美妙莫測的生命力量。
我想,Puhpowee也是讓小樣從厚厚的雪層下冒出來的力量吧。儘管我們用盡力氣,有時只是完成了最普通的生活。在這個鑽出地表的過程中,我們三人的生活都有了新的展開和變化。
小樣不再懼怕攝像機和陌生人的注視。她真是一個十足十的獅子座。這個八月初,她剛剛過完56歲的生日。她說她很少哭了。四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走後,她說她沒哭。她還正視了自己對交流的渴望。那扇留給自己的窗,其實一直是一種對話的邀請。
很長一段時間,讀書和寫字令她痛苦。她把書籍藏在臥室的門後積灰,她燒掉所有自己寫過的字句。和費蘭特筆下的莉拉一樣,自我消除,浪擲天賦,不以之兌換聲名。
最近兩年,在抄寫詩詞之外,她又能看書了。上個月她告訴我,她重新打開了「那不勒斯四部曲」,「從雲南回來後,能看懂了。」兒子也說這套書特別好,媽媽快看吧。
書櫃正式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從臥室門後來到了前廳的整面牆,每位客人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位置。只有一個變化令我意外——我以為會一直永遠陪伴在她身邊的小狗歡歡,在某一天決絕出走了。據說是為了愛情。
張越從央視退休,重新開始上路採訪。她依舊對世界和人充滿好奇。作為不同世代的記者,我們走過了極為相似的道路。如果不是厭倦了ta人和書本上的二手三手經驗,當年她不會辭職在家憋了兩年,最終創辦了《半邊天》週末版。我也不會走出校園,成為一個記者。
時代的季風塑造陸地和河流的形狀,行動和做事是唯一的船槳。退休後的一年裡,張越參加了很多檔節目的錄製和主持。《她的房間》共享《半邊天》的基因,但它們是兩棵獨立的樹。
兩棵樹所處的海拔、溫度、溼度、土壤酸鹼度,已經大為不同。今天,麥田已不再需要農人躬身收割,人們不再如當年那樣鄭重開啟電視,記錄者們不再密集地揹著行囊風塵僕僕奔往現場。
但縱使時代肌理更換,媒介變遷,故事仍是不滅的篝火。

安小慶供圖
重生
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天,有半天是在曬太陽喝咖啡中度過的。我和小樣調轉話筒,向張越發射問題。
印象最深的,是她生命中的兩次出走。1988年,張越從首師大中文系畢業,被分配到北京密雲郊區的一間中學做英語老師。
那是八十年代末,一個年輕的文藝青年在山裡的中學待得彆扭。有一天,她教完了幾個新單詞,跟學生說你們自己背會兒,我等會兒回來測驗。她走出教室,沿著村道一直走到外面的公路。她在公路上越走越遠,一輛大貨車開過來,她問卡車師傅:您去北京嗎?我想搭您車回北京。
一個剛分來的年輕女老師就這樣失蹤了。沒有打招呼,沒有請假,宿舍裡所有東西都在原地。張越就這樣跑了。
後來,她偶然以主持人的身份進入《半邊天》。做了兩年後,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她覺得自己每次在演播室裡「耍一些語言的花腔,但它們跟真實生活沒一點關係」。她不能接受自己佔用一個公共資源和平臺,卻不提供公共價值。
就像那一年她不管不顧依靠直覺從教室中出走了一樣,1997年的春節後,張越徑直去找領導辭職。領導問她為什麼,「我覺得特沒勁」,領導問她要做什麼節目才有勁,「我不知道。」
此後兩年,張越蹲在家裡,她想搞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麼,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在不停歇的自我質詢和盤問中,新千年到來了。她似乎捉住了自己想要的輪廓,那就是洶湧人潮中,每張臉背後的普通人的故事。
2000年,張越回到《半邊天》,創辦週末版欄目——張越訪談。她真正的職業生涯,在這次出走和歸來之後緩緩展開。
我想起兩天前,攝製組去拍外景。那是214國道邊一個種著高大核桃樹的院落。核桃快成熟了,墨綠果皮的表面,已經看得清絲絡。
面對攝像機,張越坐在核桃樹下,講述另一個女性生命中的那次重要出走。這個女性是作家伍爾夫在講座中虛構的一個人物,她是想象中的莎士比亞的妹妹。她擁有和哥哥一樣的稟賦,但同樣出走的兩人,卻走向完全不同的命運。
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向大學的女生們講述了這個虛構的妹妹的故事。而這也是張越新節目的名字的由來。
一百多年前,當講述完虛構的「莎士比亞妹妹」的故事後,伍爾夫曾告訴講壇下的大學女生們:
「你們不要去莎士比亞的傳記中去尋找她,她很年輕就去世了。現在我相信,這位從未寫過一個字、被埋葬在十字路口的詩人依然活著。她活在你我的心中,也活在今晚不在場的其他女性——因為她們在洗碗、哄孩子入睡——的心中。然而,她依然活著,因為偉大的詩人不會死去,她們一直都在,只要有機會,她們便會親身降臨與我們同行。」
而「重生」的前提是,「當我們都養成了自由的習慣和寫出自己真實想法的勇氣……當我們可以直面事物本身,觀察天空、樹木和一切……當我們的關係不再侷限於男女之間,而是與真實的世界相連,那麼機會就會來臨,莎士比亞的妹妹,這位逝去的詩人,將啟用她沉睡已久的軀體,重獲新生。」
在伍爾夫講述完這個故事的一百年後,在張越接力複述完這個故事的下午,小樣也坐到了樹下看書。陽光透過核桃樹的巨大樹冠,罩在她和她的四周。我看到無數的「她」,無數的過去歷史和現實當下的「妹妹」,在那一刻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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