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劉小念
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國臣走的那一年,婆婆64歲。
在這之前,我們等了他整整七年。
七年前,國臣因酒後鬥毆致人傷殘,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刑。
他入獄時,兒子小偉13歲,剛上初二。
而他出獄後,小偉已經職專畢業,在一家小裝修公司做專案經理。
為了給國臣找點事做,小偉介紹他去工地當了油漆工,還萬般叮囑,不準喝酒。
那天,中午吃飯時,國臣買了一瓶啤酒。
小偉正好在現場,就數落了一句:“爸,下午還得幹活,大中午的喝什麼酒,你好了傷疤忘了疼嗎?”
結果,國臣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等我們找到他時,已經變成了護城河岸邊的一具屍體。
他是喝農藥走的,一句話也沒留。
我和國臣青梅竹馬地一起長大。
他雖衝動,但講義氣,人是個好人。
我爸媽去世的早,他從童年開始就一直保護著我。
所以,即使他鋃鐺入獄,無數人勸我離婚,我都從來沒有動搖過。
我心裡只有一個信念,照顧好兒子,等國臣出來,人年紀大了,也就穩重了,我們一家人歷經劫難,個個年富力強,一定會迎來好日子的。
但人生就是這樣事與願違。
入獄、自殺,我用七年時間盼來的,是國臣留給我的一個比一個糟糕的殘局。
這狗血的人生,真是讓人慾哭無淚。
從找到他,到他入土為安,婆婆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一直在罵。
罵他是酒鬼,狗改不了吃屎;罵他命短福薄還禍害別人;罵他這輩子活得自私失敗;罵他不配為人子、人夫和人父……
罵得連幫忙張羅葬禮的鄰居都聽不下去了。
他們勸誡婆婆:“別罵了,你這樣罵,走的人很難清靜,無法早登極樂。”
可是,婆婆卻罵得更加大聲。
“他這種畜牲不如的東西,憑什麼得清淨,憑什麼登極樂。”
國臣走了,婆婆對他的恨意卻並沒有停止。
她不由分說的,把家裡國臣的東西全部扔掉。
在我哭的時候,恨恨的對我說:“這種人,不值得你等7年,也配不上你給他掉眼淚。”
她還對我說:“有合適的人,你就把自己嫁了,這些年,你的好光景都餵了狗,以後,你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不僅對我,在小偉面前,她也毫不掩飾對國臣的恨意。
“這樣的爹,沒有也罷。”
“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就當家裡從來沒有這個人。”
“他走了挺好,不然,指不定又給家裡惹出什麼禍端來。”
婆婆在每天的謾罵裡,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
本來已退休的她,打算把兒子從監獄裡盼出來後,跟公公享享清福的。
國臣走後,她承包下城郊一片蔬菜大棚,每天種菜賣菜。
百來斤的白菜裝在袋子裡,她毫不費力地扛著就走,健步如飛。
大棚裡的活又髒又累,就算這樣,她還能騰出時間來,每天在我們下班前,跑到我們家,幫我和小偉做一頓像樣的晚飯。
時常,我們清晨上班時,發現頂花帶刺的黃瓜、自然熟的聖女果已經洗好,分裝成小袋放在門外的架子上。
不用說也知道,是婆婆送過來,讓我們帶到單位去吃的。
偶爾,我或小偉有時間時,會去婆婆的蔬菜大棚幫忙。
看著她累得又黑又瘦,我們都很心疼,勸她別幹了。
每一次,她都以罵罵咧咧回應:“我不用休息,我就是要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讓那個死鬼後悔,爺兒們一個,活著都不敢,我呸。”
而我們,已經漸漸習慣了婆婆這些口頭禪似的謾罵。
如果這樣能讓她好過一點,那就讓她罵吧。
而在她的怒氣沖天裡,我們對國臣的怨氣似乎也沒那麼重了。
時間是最好的藥。
更何況,我們的日子永遠是問題接著問題。
比如,小偉談了個女朋友,可是,那個女孩的父母得知他有那樣一個爸爸後,棒打鴛鴦。
小偉是婆婆的軟肋。
看著她孫子難過,婆婆找到了女孩的家長。
她帶著滿滿的誠意,帶著她的房產證、存摺,聲淚俱下地講小偉從小到大是如何的懂事,如何的吃苦耐勞。
可是,人家根本不為所動,表示不可能拿女兒一生的幸福去冒險。
回到家裡,婆婆呆坐在床上,足足罵了一個小時,罵國臣陰魂不散,人都走了,還擋著兒子的道。
公公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去勸勸她。
看見小偉,婆婆字字帶淚地放下狠話:“我永遠都不能原諒你爸,他讓我孫子替他背黑鍋,這是我最恨他的地方。”
她說:“死多容易,活著的人才是最難的。”
她說:“偉啊,越是難,咱越得活下去,活得好;你是奶奶的孫子,媽媽的兒子,你不是於國臣的兒子,你不要學他。”
看著奶奶這個樣子,小偉淚如雨下:“奶奶你放心,我肯定不學他。”
剛開始,我們只是以為婆婆是拿憤怒來抵消悲傷。
可是,慢慢地,我們發現她是真的恨國臣。
那種比怨更深的恨。
恨他年輕時的衝動,恨他出獄後的脆弱,恨他一走了之的不負責任。
每逢國臣的生日或忌日,我們都打算給他過一下的。
可是,婆婆堅決不肯參加。
不參與也就算了,她還會數落我們:“他配嗎?像他那種人根本不配有兒子有老婆,就讓他做孤魂野鬼,免得來世還投胎咱們家禍害人。”
這樣的話,她掛在嘴邊,張口就來。
那天,公公喝了一點酒,聽得刺耳,衝婆婆發了脾氣:“死都死了,你還想怎樣?天天像鞭屍一樣的罵,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狠毒的媽。”
說完,公公哭得很傷心,但婆婆卻一邊給我和小偉夾菜,一邊說:“死都死了,我為什麼還管他,我就是這麼現實,我就管眼前人,眼前人過得幸福快樂我就樂呵。”
婆婆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她把這份恨變成一股真氣,提攜著自己活成一個潑辣能幹的老太太。
她把無處安放的母愛,全部給了我和小偉。
婆婆沒日沒夜地在大棚裡幹活,用鄰居的話說:“自從國臣走了後,你婆婆走路都是小跑,活得勁勁的。”
她就是靠著這股勁,替小偉首付了一套100平米的房子。
小偉不想要這麼大的房子,可是,婆婆特別堅持:“我這也是為自己,你給奶奶留一個房間,總不能奶奶以後去你家,連住的地都沒有吧。”
房子交付了,為了省錢,小偉自己裝修。
婆婆一有空就去陪他。
她看孫子的目光,就像欣賞國寶。
“我孫子心靈手巧又能幹,以後不知道哪個姑娘有這麼好的福氣。”
“偉啊,在外面給別人家幹活,也得像給自己家這樣幹,踏踏實實的做人,飯吃得香,覺睡得好。”
“偉啊,你都24了,奶奶還想親你,一看見你,奶奶心裡就跟開了花兒似的。”
於是,24歲的小偉就從梯子上下來,假裝從奶奶身邊路過,然後,突然就把奶奶抱起來,原地轉圈,或者在奶奶臉上親上一口。
每每此時,婆婆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小偉在25歲那年結婚了。
結婚當晚,婆婆過來陪我,我們婆媳倆躺在一張床上。
按照慣例,她還是罵了國臣。
罵夠了,她從兜裡掏出一個存摺。
指著上面不到兩萬元的存款,神秘地對我說:“我大孫子現在結婚了,我心放下了,從現在開始,我又有了新目標。”
我問她:“啥目標,給你重孫子攢錢娶媳婦啊?”
她笑了,說:“不,是給你攢嫁妝。”
我當時就紅了眼睛:“媽,我不嫁,都這把年紀了,我看不上別人,別人也看不上我。”
可是,婆婆卻特別認真地跟我說:“你得有自己的生活,說白了,日後跟小偉媳婦處得好還行,萬一處不好,你會覺得日子很難熬,再說了,人年輕時怎麼都能過,可老了老了才最需要一個伴,這個伴,你現在就得開始找,培養出感情,晚年才能依靠。”
她還說:“但凡國臣替你多想那麼一點點,也不能在你等了他七年後,說死就死,一想到這兒,我就恨得牙根癢癢,兒債母償,我必須看著你有個好歸宿,這輩子才能閉上眼。”
那晚,婆婆在我親口答應了這件事後,才肯睡覺。
而我,失眠到天明。
這些年,婆婆用她的堅強樂觀,支撐起我和小偉原本坍塌的天空。
我突然想到,小偉平時有個頭疼腦熱,我這個當媽的都會揪心。
而婆婆,這些年,失去她唯一的兒子,心一定很疼吧。
可是,我們都不敢問她。
我們都怕她哭,怕她病,怕她突然脆弱下來。
這個家,全靠她用那股子不服輸、不賣慘的勁頭頂著。
看到她,我們就覺得可以挺胸抬頭地過下去。
可是,生活並沒有因此放過這個苦命的老太太。
那年夏天,下了30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
婆婆想趕在暴雨之前搶收一些蔬菜去賣。
誰知狂風暴雨來得急,大棚的蓋子被掀走,幾根碗口粗的水泥柱子把婆婆當場砸倒在地。
等我們趕到時,她已經疼暈了過去。
有一根柱子將她的腰椎砸成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就算恢復得再好,她可能以後都不能下地走路了。
婆婆做了手術,醒來發現自己不能動了之後,她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哭。
她說:“如果我真的不能走了,得靠你們侍候,那我就去死。”
我們都知道,她是不會隨便拿死說事的。
她說得出來,也一定做得到。
於是,我們拜託醫生幫我們一起撒謊,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需要靜養3個月。
小偉跟她說:“奶奶,你不是最喜歡我把你抱起來嘛,這下,我可以抱你三個月。”
“行,奶奶聽你的,但地裡的菜等不了奶奶那麼長時間,我最多趴窩一個月,就得起來收菜。”
聽她又提地裡的那些菜,我們內心都難過極了。
不敢想象如果真的癱瘓在床,她會怎麼樣?
可是,一個月後,婆婆奇蹟般地下地走路了。
就連醫生都被她驚呆了。
儘管CT顯示她的腰椎恢復得很好,但依然有一處非常明顯的骨裂。
醫生說,雖然裂紋很小,但一般人也會疼得嗷嗷大叫。
可是,婆婆咬著牙在醫院走廊裡走了三圈,然後逼著我們辦出院手續,讓小偉接她回家。
到了樓下,小偉非得要揹她,可她死活不讓,自己扶著往上爬。
我和小偉都快急哭了,她突然停下來,扔下一句:“老天爺不可能讓我死了兒子,再把我弄癱了拖累人,我有數!”
說完,她大步朝前走去,虎虎生風。
留下我和小偉滿臉是淚地跟在她後面。
婆婆就這樣奇蹟般地康復了。
不管我們如何勸,她依然每天起早貪黑地種菜賣菜。
依然拿自己當年輕人一樣地背白菜扛土豆。
而公公的狀態跟婆婆天壤之別。
每天借酒澆愁,整個人都是懵的醉的。
我偶爾有時間就會去幫婆婆幹活。
有好幾次,還沒走進大棚,就遠遠聽見她一個人在裡面的叫罵聲。
當然,她這輩子只罵一個人,那就是國臣。
“於國臣,你要是有良心,就別拖累你媳婦,讓她找著個好人,下半輩子過點好日子。”
“你個逆子,我一個老太太讓柱子砸癱了都不死,你卻喝農藥死了,你就是個廢物。”
“等哪天我到了那邊,你別來找我,我沒有你這種狗屁不是的兒子。”
……
有時聽著聽著,我甚至都想笑了。
罵國臣就像婆婆的勞動號子。
她幹活時罵,挑東西時罵,人前罵,人後也罵。
就像公公說的:“我感覺你媽這口氣,全靠罵國臣才撐下來的。”
當然,更多的時候,公公是不願意聽的。
“自己的兒子,怎麼好那樣罵。”
但他還是忍氣吞聲地聽著。
如果罵罵咧咧可以讓婆婆好受一些,那就由著她吧。

國臣走的第六年,我再婚了。
男方是同事介紹的,姓劉,離異多年,孩子已經參加工作了。
婆婆非常高興,她是按照嫁姑娘的規格把我嫁出去的。
除了那些被子家電等等陪嫁外,她又給了我一張8萬帶些零頭的存摺。
她說:“就按當初說好的,你嫁了,媽就不種菜了,你原來的房子,還有這些錢,自己留著,過的好,就是你倆的共同財產,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你什麼都不用怕!”
那一天,我撲在婆婆的懷裡,淋漓盡致地哭了一次。
我說:“媽,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著,讓我也有機會照顧你。”
她說:“行,這些年,要是沒有你和小偉,媽也活不下來。”
這一次,婆婆沒提國臣半個字。
從那之後,我們都再沒聽見她罵國臣。
我們都認為,再刻骨銘心的愛與恨,都會被時間的洪流稀釋。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我再婚的第三年,公公因病去世。
婆婆很灑脫地反過來安慰我們:“你爸這人心路窄,活著也受罪,走了是好事。”
小偉接婆婆跟他同住,他的房子本來就給奶奶留了房間。
可是,婆婆不肯,說自己有手有腳,才不要去找那個不自由。
我和老劉請她去我們家,她更是不肯。
見我掉眼淚,她就拿話激我:“天天看自己的兒媳婦,跟別的男人住一個屋,我心情能不能好?盼不盼我多活幾天?”
我還能說什麼,只能多抽時間回去看看她。
而她,好像很忙,我每次去,都看見她在整理家裡的東西。
她說攢了一輩子的破東西,該丟的丟,該扔的扔。
不知為什麼,看著她在打包那些陳年舊物時,我總覺得她像是在辭行。
婆婆是在國臣十週年忌日的前一天突發心梗的。
還好那天我和小偉都在,準備十週年忌日要用的東西。
這一次,婆婆沒有像從前那樣極力阻止我們。
十週年,是該跟遠行的人做一個像樣的道別了。
其實,我們也是做給婆婆看的。
不管她內心怎樣恨著國臣,她當然希望我們還記得他,還能為他做點什麼。
那天晚上八點左右,一向身體硬朗的婆婆就那樣突然倒下了。
我們以為按照婆婆的身體素質,她一定會像上次一樣,創造奇蹟。
可是,搶救過來的婆婆在一天之內,被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醫生跟我們說,老太太的各項指標並不是最壞的,但她的求生意志很薄弱。
病床上的婆婆始終閉著眼睛,不管小偉怎樣哭喊著奶奶,她都沒有睜開。
到了第二天下午兩點,她的血壓一直在降。
醫生給她打了好幾次升血壓的針,她才在三點左右清醒了大概一分鐘。
醫生讓我們跟她道別。
她看到了我們,但又似乎沒看見,只說了一句:“國臣,別怕,媽來了。”
婆婆就這樣走了。
在國臣去世十週年忌日這一天。
直到整理她的遺物時,我們才知道,於婆婆而言,這不是赴死,而是赴約。
她幾乎扔掉了和公公生前的所有衣物。
衣櫃裡唯一留下了三包東西。
一包是手工鞋墊,有將近二百雙,上面還用紅絲線繡著“踩小人”三個字。
我記得,國臣生前,只穿媽媽手工縫製的鞋墊。
櫃子裡還有十套嶄新的衣服,用嶄新的袋子獨立包裝著,上面寫著年份。
那是國臣走後,婆婆每一個春節買給他的新衣。
還有一包全是小食品,瓜子、鹽焗花生、辣條,其中很多已經過期了好多年。
這三樣東西,是國臣生前最愛吃的。
她罵了自己兒子多少年,她就想念了自己兒子多少年。
我不敢想象,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她做這些事情時的心情,是安慰還是撕裂。
關於婆婆的死,很多人不解。
有人說,最難過的時候,老太太都挺過來了。
也有人說,像這種經歷過大坎坷的人,一般都長壽。
還有人說,人想人,是想不死人的。
我和小偉曾天真地認為,婆婆一定會長長久久地陪伴著我們。
直到我們埋葬了她,依然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我們。
我們娘倆倔強地誰也不肯哭。
我們以為不哭,她就沒走。
那天半夜,我收到小偉發來的截圖。
他在追一部韓劇,《你好再見,媽媽》。
他想念奶奶,茶飯不思,媳婦就推薦他看這部劇,說或許會有點幫助。
劇中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喪偶的女人叫寡婦,喪偶的男人叫鰥夫,失去父母的孩子叫孤兒,你知道為什麼失去孩子的父母沒有名字嗎?因為無以言表,什麼詞彙能表達那種無以復加的痛苦呢?
我們娘倆,接通了語音通話,卻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就這樣隔著手機螢幕,聆聽彼此的哭聲。
婆婆用十年,撐起了我們,她給小偉買了房子,看著他結婚,看著我改嫁。
她用那最激烈的謾罵,和以無以復加的痛苦撐了十年。
我們知道,是時候讓她走了。
再見,媽媽。
再見,奶奶。
-經授權轉載-
今日薦讀
作者簡介
劉小念,一個寫故事的手藝人,也是一個二胎媽媽,專寫婚姻內外那些事兒,著有作品《二胎時代》《煮婦煉愛記》《創業情侶》等,開設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回覆“目錄”,可閱讀所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