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開大學“愛情社會學”課堂。受訪者供圖
作 者|李梓涵
編 輯|秦珍子
在南開大學,有一門課名叫“愛情社會學”。它6年開了14次,一直很火。學生卡著秒錶搶課,發電子郵件懇求教務老師增加課堂名額,教室一向座無虛席。提起它,有人說“尷尬”,有人說“治癒”,也有人被它推了一把,做了先表白的人。
從追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到聲稱“戒掉戀愛腦”“智者不入愛河”,每一代人對愛情都有新的困惑與思考。2020年《中國青年報》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88.23%的大學生支援大學開設戀愛課。
近年來,南開大學、武漢大學、廈門大學、天津大學等國內多所高校,都在為“愛情”增設“補習班”。名稱有的叫“婚姻與愛情”,有的叫“戀愛心理學”,有的叫“愛情社會學”,不論名字叫什麼,關鍵要素都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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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能力是天賦還是需要學習”
南開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肖威(化名)對“愛情社會學”的態度十分複雜,他好不容易在選課系統裡搶到了名額,真的走進課堂了,卻感到尷尬。
“班裡40個人,至少有30個女生。”在很多小組活動中,他只敢和身邊的一兩個男生說話。
任課教師是社會學系副教授曹愛華,她希望這門課互動性強、體驗性強,能實現“知行合一”,她會設定情景劇環節,讓學生分組演繹解決情感問題的過程。
和肖威一樣,不少靦腆、內斂、相互間的認識還停留在姓名和年級的學生,立馬就要扮演起彼此的“愛人”。
肖威記得,在某一段劇情中,他扮演男友,在情人節送女友昂貴的首飾和玫瑰花,與另一對情侶相遇後,後者產生了心理落差。
排練時,兩對“情侶”被要求牽手,肖威尷尬得不知道把手往哪裡放,他說自己手掌來回張合,最終也沒牽上。
肖威上課坐在後排,從不舉手回答問題,小組活動勉強完成。課堂互動中,他並不主動,現實生活裡,他也是如此。
據他分析,父母常年在西藏工作,他和姑姑生活在山東。讀中學時,他數學成績不太好,挨老師批評多,自尊心受挫。在後來經歷的親密關係裡,他從來不是主動的人。“相比於遺憾,更害怕表白之後失敗”,不想體驗“下不來臺的尷尬”。
面對愛情,肖威小心翼翼,他說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直到在校園裡遇見了一個“她”,讓他開始想要跳出“安全區”。
他說,兩人話題投緣、性格相似,一起吃過很多頓飯,連續3個月每天都聊天,但也都站在各自的“安全線”上觀望,沒有人願意先邁出確定戀愛關係的一步。
“感覺當時只差最後一步,但就是邁不出去。”肖威希望“愛情社會學”這門課能幫助他突破自己。然而課程過半了,他還沒感到“有幫助”。
隨著課程進入尾聲,課堂主題從愛情的發生、愛情的經營來到愛情結束。肖威回憶,當時有個沒談過戀愛的同學說,曾經非常喜歡某個人,但因為害怕被拒絕,沒有把愛說出口。
其他同學聽了都笑,只有肖威感覺像“觸電”。那天晚上,他幾乎一夜未眠,滿腦子都是和心儀女生相處的細節,比起被拒絕,他更害怕遺憾。第二天,他買了鮮花和蛋糕,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跑到女生宿舍樓下表白,兩個年輕人成了一對戀人。
在“愛情社會學”課堂上,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尹秋(化名)會主動擔任小組活動中的發言代表,也會主動回答問題。她認為“你的愛情觀是什麼”“你有什麼樣特別的感情經歷”這樣的話題很難展開,但她依然覺得,愛情課的設定是非常有必要的,因為“愛的能力需要後天不斷學習才能彌補或增長”。
肖威不認同尹秋的觀點。在他看來,愛更多是一種天賦,而這門課對他最大的作用,是幫他認清了內心,也讓他敢於釋放自己愛的天賦。
“幫助我的人,其實也需要幫助”
曹愛華分不清,來到“愛情社會學”課堂的同學中,哪些人選上了課,哪些人是旁聽。
化學學院的趙熙林就不是衝著學分來的,他想解決內心的困惑。父母結束婚姻的方式讓他思考,為什麼曾經相愛的人會如此不留情面,用他的話說,“對自己的戀愛觀把握不定”“想來學習一下什麼是愛”。
結果,他越聽越入迷,好不容易爭取到另一名同學退掉的名額,正式加入班級。
趙熙林上課抱著“120分的熱情”,他爭當班長,坐在最前排,積極舉手回答問題,每個課間都要和老師多聊幾句,一學期寫了一萬多字的筆記。
讀中學時,為了挽回父母的關係,他曾經自殘過。後來,他讀心理學的書籍,試圖理解父母的選擇,也向心理醫生、學校老師尋求過幫助。
在曹愛華的課上,趙熙林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非暴力溝通。
“當一個人生氣或者傷心的時候,如果選擇了暴力溝通,他就會成為情緒本身。”如今的趙熙林,理解父母的爭吵是因為沒有被妥善解決的微小事件,而夫妻雙方,甚至任何關係裡的人,都要有能自己探索需求、解決需求的能力。“如果我父母早知道有非暴力溝通,結局會不會不一樣?”趙熙林說。在這門課上,他還記住了一句“老套”的話:“愛人,首先要學會愛自己。”
他曾在網路中加入一個擬人化動物角色愛好者組成的社群,大家平時以虛擬的動物形象出現。趙熙林遇到了小莫,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成為彼此的“樹洞”。
“你其實是很優秀的人”是小莫最常說的話,每次聽到,趙熙林都倍感溫暖。他後來得知,看上去樂觀的小莫經歷過痛苦的遭遇,還曾確診多重人格障礙,他震驚之餘更多的是反思。
趙熙林把這些想法寫進“愛情社會學”的交流課件,他在最後寫道:“幫助我的人,其實自己也很需要幫助。我要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人,這樣才能幫助到身邊的人!”大二學年,趙熙林是他所在專業方向的前五名,獲得校級獎學金、三好學生稱號等。
談起那門關於愛的課程,趙熙林不好意思地說起了女朋友,他說自己在親密關係裡學會珍惜,想要以對方喜歡的方式去愛。
他曾經很認同一句話,“修築好自己的港灣,不怕沒有船隻停泊”,而現在,他將這句話修改了一下,“經營好自己的港灣,讓過往的船隻舒服地停泊”。
“愛情是一種愛的情感”
提起曹愛華,有學生說“她一定是個特別相信愛的人”。在尹秋眼中,曹愛華有其他中年教師少有的活潑與開朗,上課愛笑,容易讓人產生親近感。
曹愛華記得,學院曾有一名優秀的研究生,提交的畢業論文質量不高,詢問後她得知,該生在近半年時間裡,飽受分手帶來的負面情緒的影響。
這位教師沒有苛責,反而對學生說“恭喜”,因為“儘早看清一個人,比結婚後才發現幸運得多”。曹愛華也惋惜,她在課堂總會講到相似的案例,事件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事件的看法。如果那位學生學過這些,她痛苦的時間“或許可以縮短一些”。
美國心理學家愛利克·埃裡克森曾指出,人格的發展應包括機體成熟、自我成長和社會關係這3個不可分割的過程,18到25歲這一階段,是成年人開始建立親密關係、透過與他人親密連接獲得情感支援和社會歸屬感的重要時期。
親密關係不是愛情獨有的,在開課之初,曹愛華原本想將課程命名為“南開幸福課”,因為她的初衷是教學生“怎麼把生活經營得很幸福”。但她又想,要和學生談幸福,話題好像太大了,就找了談戀愛話題來入手。在她的課堂裡,愛情的定義寬泛,即“愛情是一種愛的情感”。
自2018年開課以來,這門課在南開大學每次開放選課時都有課容量六七倍以上的學生同時線上搶課,即使上課時間是在中午12點,大家也願意放棄午休時間來上課。
“一開始我最擔心的問題是,現在年輕人的愛情觀究竟是什麼樣的?”曹愛華說,在每學期第一次上課時,她會用電子問卷統計學生最想解決的問題有哪些,“怎麼開始談戀愛”“如何讓一段感情更長久”“分手了一直走不出來怎麼辦”,這3個問題幾乎每年都排在統計結果的前幾名。
基於此,曹愛華按照愛從發生到消逝的過程設計了課程結構,試圖帶學生解決每一階段可能遇到的問題。
她曾遇到一名旁聽生,是帶著問題來的。這名學生表白受挫,不斷自我否定,到了自我傷害的地步。交流之後學生走了,曹愛華卻遺憾了很久,她沒留下學生的聯絡方式,無法追蹤他的成長情況。
在“愛情社會學”的課堂上,曹愛華不喜歡談高深的理論,更傾向於組織互動遊戲。比如給每個學生背後貼數字,讓他們在不知道“我是數字幾”的情況下去組隊,組合數字加起來最大的獲勝。
曹愛華認為,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的背後都會有個看不見的數字,是某種“價值”的體現。她希望學生能學會判斷、發揮自我的價值。
在配對階段,匹配情況和結果大小往往是瞬息萬變的。有擅長社交的學生,意識到背後的數字很小,會使出渾身解數“抱上大腿”;有內斂不擅於爭取的同學,只是安靜等待;還有目標不是贏得比賽的同學,因為聊天投機自然組隊,最後卻組合出了最大數值。
在學期末,曹愛華不會組織考試,而是讓學生寫一份情感報告,講述經歷的愛情故事或愛情觀,“一定要加上反思”。
她談到,有同學在報告裡寫下了曾經失敗的感情經歷,“如果是現在的我,就不會像當年那樣去做”“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每當曹愛華在作業中看到這樣的話,都會覺得欣慰。
在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份報告裡,作者坦陳家庭發生變故,但父母始終重視給她足夠的愛,後來,作者和父母各自重組的家庭也相處融洽。
曹愛華認為,這個故事能體現她想告訴學生的:“愛情可能會消逝,但愛是人類永恆的情感。”透過學習愛與被愛,能在親密關係中看見真實的自我。
新學期快來了,曹愛華又開始準備“愛情社會學”要講授的課程內容。只不過,這學期的課程人數由50個減到30個,上課地點也從普通固定桌椅的教室變成了更適合小組討論的圓桌智慧教室。
“我希望這樣能讓互動性更好一些,讓自我探索和愛的內化更深一步,不要浮在表面上。”曹愛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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