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徐巧麗
編輯 | 陶若谷

停止吼叫三部曲
第一次競選班長,沈爸爸就哭了。競選誓詞,講到兒子出生第一天,他就灌了黃連水,讓他嚐嚐苦的滋味。為了培養獨立,小學就送去寄宿,兒子每個禮拜回來都哭著求,別住校,什麼都行,他一概拒絕。
去年六年級,兒子洗澡開始鎖門,書包裡也出現了情書。女生寫“你這個髮型挺酷的,繼續保持”,被沈爸爸翻出來。青春期開始後,兒子開始暴躁、反抗,幾次離家出走,報警用“天眼”才找回來。
他見證過侄女的青春期,吃了整瓶抑鬱藥,去醫院洗胃。家裡對外說是早戀,侄女的朋友圈卻發,“為什麼都是我的錯?憑什麼我要讓著弟弟?”
沈爸爸擔心這種事情發生,偷偷登陸兒子微信,看到他和同學相約買辣條,飯不好好吃,吃垃圾食品,氣得找他對峙。結果被質問,“你是不是又翻我手機了?”爭吵就這樣發生。
“我覺得我對不起孩子。”今年四月,正值杭州的春天,沈爸爸在父母研修班的講臺前流下眼淚。說到為什麼要來這裡上課,他的發言引起共鳴——“第一是想挑戰自己,改變自己,第二是用生命影響生命,第三想在孩子面前做一個示範,讓他知道爸爸也能行。”加上旁聽的,臺下100多家長,大部分把票投給了他。
這是一群正在跟青春期過招的父母。家長之間流傳一種說法,叫“初二病”——休學的,二胎糾紛的,和父母一言不合就炸毛的,甚至拿起刀,“就像一個正常執行的機器,突然斷電了”。家長們找到這裡,求一劑解藥。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研修班的綱領是“改變孩子不如改變自己”。這裡有一套激勵機制,設有8個班委,8條班規,每週佈置作業,還要去“傲爸媽”平臺累計學分,每次上課前,積分前10和優秀作業都會表彰。
在班裡,沈爸爸是個人積分第一名。老師說學半小時,他學一兩個小時,必須超額完成。捲到後來,積分也通貨膨脹,起初每週學300分鐘就是第一名,後期要學600、700分鐘才行。在家時間不夠了,上班的時候也學。
一開始用耳機聽,同事說他有病,沈爸爸回,“我這是教育孩子,你要不要教育?”兒子今年14歲,他整天焦慮,“怎麼控制病情?不要再惡化。”
父母研修班,有堂課就教這個——不吼不叫,如何讓孩子乖乖合作?許多家長在講座上聽到這堂課,主動報名。沈爸爸班上的許老師給出核心方法,“停止吼叫三部曲”。第一步,自問;第二步,平靜自我;第三步,同理心。
課堂上設定一個話題,例如孩子玩手機怎麼辦?一個扮演學習前的家長,開始發飆,語言辱罵,另一個扮演學習後的家長,把手機給孩子,用婉轉的話問,“你是不是遇到困難了?”
家長們第一次以這種視角觀看。“以前只想著自己,根本沒有體會到孩子的想法”,沈爸爸說。類似的吼叫演練在系列課上隨處可見,找幾個最兇的家長上臺罵人,燈光熄滅,其他家長把自己想象成孩子,隨著一句句“怎麼這麼笨”“你怎麼不去死”,很多父母哭了。
沈爸爸總是坐在第一排,是班裡哭得最多的。“病根在於父母的言行舉止。”在紅色筆記本里,他一句一句記下需要改變的話術:你腦子有沒有的?你不懂不曉得問啊!我每天這麼是為了誰?你真讓我失望!不想讀書你能幹嘛?——這些都不行,要缺點反向看、反向說,給孩子“四顆糖”,多鼓勵,挖掘孩子的優點。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在許老師的建議下,他組織了一次家庭會議,一家三口共同制定《家庭手機使用宣言》。第一步,說出對方的優缺點,沈爸爸先說,自己太專制,脾氣差……輪到兒子,兒子說“我沒什麼好說的,那我就做些什麼吧。”妻子吐出一句,“你說的能做到嗎?”
“沒有智慧”,沈爸爸馬上反應過來,他可是學習過的,在妻子後面接了一句,“我相信你。”會議開了20分鐘,最終,規定了手機使用時間:根據作業完成度,表現良好可以玩半小時。兒子和他都簽了名字,把宣言貼在牆上。在研修班學了一學期後,他發現兒子寫了一篇作文《父親》——
他與我印象中那個高大強壯的巨人似乎不同了。隨著我進入初中,父親為我操的心比小學時更甚,而工作上的壓力卻絲毫未減,漸漸地,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不再是三言兩語便能將母親逗樂的男孩了。可他仍是在默默承擔,忍受這一切,挑起一個作為父親的職責,他為這個家付出太多了,他也需要鼓勵,也需要一個擁抱,也許,我也應該做出改變了。
讀著讀著,沈爸爸又哭了。

看病
父母研修班佈置的作業,每天都要完成的一項是,微笑打卡。
微笑也有名字,叫“提香式微笑”,許慧心老師放了兩張照片,第一張嘴角往上提,眼睛睜得過大,是“假笑”,第二張才合格,笑得眼睛眯起來。“哪怕一次微笑,都會被打回去重笑知道嗎?”許老師對父母說。
兩張照片的主人是學員大曹。現實中也是濃眉大眼,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能笑出八顆牙齒。他年輕時相信賺錢才能改變命運,2008年從東北來到杭州,開攝影工作室,結婚生子,2018年破產。研修班開了三期,他來了三期,紅領巾有三條。在“傲爸媽”平臺上,他學了2666分鐘,少說花了幾萬塊。
每天,他要當著兒子的面讀《父母規》,上面寫著12條大改變,45條小改變——“從今天開始,我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隨意衝孩子發脾氣……從今天開始,如果我的孩子拖拉磨蹭,我絕不會再大聲地指責、催促,一遍遍地在身後揮舞鞭子……”
第一次讀到“揮舞鞭子”,大曹流下自責的眼淚。他想到自己對兒子全是說教,講的是偉人事蹟,要麼是別人家孩子。兒子挑食說一通,成績不好罵一通,下班回家看到遊戲剛下線,手機直接摔到地上,抓過來打一頓。“發現自己活得很失敗。”大曹說,自責流淚時兒子就坐在對面,瞅著他笑,覺得他很滑稽。
發現兒子的優點,每天寫鼓勵貼,是父母研修班留的作業。老師教過,從寫法到貼法,都有講究——貼的位置越明顯越好,顏色越醒目越好,還有50句超實用經典讚美、52句彩虹屁精髓。大曹寫了131張:
今天天氣很冷,但是你沒有抱怨,而是從容面對,很勇敢!
你幾天都認真學習英語,爸爸看到你數天的堅持!加油!滴水穿石的精神!堅持!堅持的品質值得傳播哦!
水紅色、亮黃色、藍色,貼在出租屋的牆上,上面還有四個大字“扶你上牆”——按照研修班的說法,就算孩子是爛泥,也可以扶上牆。

●鼓勵貼模版。講述者供圖。
六年前大曹破產,之後和妻子離婚,房子賣了,父子倆一直住在出租屋。欠了外債,兒子的街舞班因此停掉。大曹開始做房地產中介,還當上銷冠,“把所有的怨氣、所有的不甘全部發洩在工作上”。但沒過多久,兒子病了。
最開始是胃痛,然後跑步時膝蓋痛,接著腰又不舒服了。那段時間,大曹到處領著他理療、按摩、針灸,經常只在週一、週四上學。他以為兒子生病是在找藉口,直到開始打嗝,最嚴重的時候,每分鐘打四五次。大曹還是讓他去上課,晚自習時,動靜太大,老師讓“控制一下”,兒子更控制不住了。
父子倆又去看病。第一次掛了消化科,不見好,第二次去了太仁堂,倒是治好了,但開始愛睡覺。第三次在邵逸夫醫院,抽血、腸胃檢查全做了一遍,主任醫師說,“建議去看一下心理科。”
大曹直接走了。“我寧可讓他停下來,也不去證明他有病,”大曹說,“孩子出問題,應該是我去看心理醫生,是我有問題。”過了一段時間,距離期末考試還有10天的時候,兒子不想去上學了,就這樣休學。
那時他已經接觸過父母研修班,主理人王金海,在公開宣傳中,旗下的“扶鷹教育”幫助超過10萬個家庭“走出迷茫和困惑”。大曹被這個在家長圈逐漸響亮起來的名字吸引,瘋狂報班。一三五「共情營」,二四六「說話之道」,週六「青春期30講」,有時候寫完的作業,都不知道是哪個班留的。
許慧心的研修班也屬於這個系列。在這個班,大曹和沈爸爸挨著坐第一排,笑得最標準,口號喊得最大聲。他手機屏保是讀初二的兒子,眼睛和他一樣大,大家都說,很陽光、能量很足。一次情景演練,主題是“兒子肚子痛想回家怎麼辦?”這是沈爸爸得知大曹的故事,特地為他設定的話題。
按之前的性子,大曹會說,“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上課嗎?馬上期末考試了,大家都在學,你怎麼能回來?”這一次,大曹飾演學習後的家長,換成鼓勵話術:“沒事吧?要不要帶你去醫院?爸爸馬上就來。”
寥寥幾句,臺下的父母都說,感受到了溫暖——「共情營」第五節講化情大法:共情是化解冰山的唯一通道。大曹的黑色本子,寫滿了這些,第一句話是,“自己是一切問題的根源”。他覺得,一個人是不是想去改變、去學習,就看他夠不夠痛。
大曹覺得自己夠痛了。他問過兒子,恨不恨爸爸,兒子說“恨”。還有“不想活了”“想出家”,都是兒子說過的話。那些瞬間,他覺得跟孩子有很長很遠的距離,“說實話,我們的關係能維持到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我是他爸爸。”研修班令他相信,經過學習,可以發現自己的問題,學成以後,再把兒子發動起來,病就治好了。

百種焦慮中,一條可以抓住的軌道
他們白天是國企領導、電商職員、醫生、公司高管,下班後從單位趕來,戴上紅領巾,互相約著“不要遲到”。同學間不稱同學,互稱老師,上課也不叫上課,叫充電——家裡都是負能量,正能量的電池用完了,就得充一充。
做法官的媽媽王萍,初二上學期,女兒成績滑到年級200名外,她開始焦慮,光上輔導班不夠了,家長也要動起來,來參加研修班。另一個媽媽文小枝,女兒考年級100,因為不合群休學了,她每次來都哭,覺得女兒這輩子完了。考班級第一的家長也來,家委會主席也來,“想透過這個班來緩解焦慮。”研修班的一位輔助老師說。
沈爸爸的焦慮來自於,兒子走上社會後怎麼辦?在他的規劃裡,兒子是要出國讀高中的,他從小就開始鍛鍊兒子,做班幹部要跟差生、混混搞好關係。沈爸爸在國企做銷售,在單位叫沈方竹,隨和外向,回到家則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時刻給兒子“上課”。
去舟山玩,他不包車,要訓練兒子的體能;買棒冰,要觀察兒子選的棒冰型別,是能分享的,還是一人獨享的;吃完棒冰,要測試紙殼扔沒扔進垃圾桶;兒子吵架走了,沒帶手機,他“下意識要給兒子吃苦頭”,測試他會不會向陌生人藉手機求助。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說白了也是對自己焦慮,沈方竹說,去年開始,公司開始裁員,自己工資降了,“也不知道哪天就下崗了”。去父母研修班以前,他應付焦慮的方法是,哪裡有火哪裡滅。
備戰小升初,他選了一所注重個性化發展的初中,花100萬買了學區內的老破小,獲得搖號資格。然後租出去,在學校對面租房住,為了兒子早上能多睡幾分鐘,因此和妻子分居。小升初的暑假,教培機構嚴打,他託關係找了個酒店的隱秘房間補課。
越是學霸越補課。小學學霸家長群不斷傳出訊息:你成績多少?今年中考線多少?升學率前8是哪幾個?群裡家長他私信過七八個,請教怎麼教孩子,大都輕描淡寫回一句,“我又不管,全靠自學。”兒子已經不是學霸,沈方竹也不退群,跟家長們互相聚餐,都是人脈。
兒子就讀的初中,晚自習直接交給家長管理。家委會多是全職媽媽,運動會出錢出力,三八節給老師送花。沈方竹算是“編外”,運動會的時候籌備秩序冊,送上兩個變形金剛機器人的快遞,給班級助威。
也是家委會主席,推薦他去了父母研修班。沈方竹繼續拓展人脈,比如房產中介大曹,“以後房地產的事情可以請教他”。兩人是班裡為數不多的爸爸,課上一起舉手,朋友圈互相點贊,體諒對方委屈的心情——媽媽學員都希望他倆為天下的爸爸做榜樣,他們覺得自己被架上去了——“要是妻子能來,誰想自己學習?”
得知大曹兒子休學,沈方竹建議他跟兒子問具體點,“是霸凌還是有人欺負?還是被當成反面教材了?”大曹頓悟,要請沈方竹吃飯。在這個班,大曹也想結交“高能”的人。作為新杭州人,他能拿出的資源不多。在國企上班的朋友,給女兒報10個培訓班,而同一時期他在還債。
在“智慧父母研修班總群”,可以和學霸家長交流教育方法,互換資源,研修班的後續名額也可以優先搶。
雙胞胎媽媽吳蔚,兩個兒子小升初搖號,小兒子搖上了好初中,成績更好的大兒子去了普通初中。她擔心大兒子被落下,讓他同時做兩個初中的作業。可大兒子考了高分,她又忍不住潑冷水,“在弟弟初中,你連名次都排不上。”有一天,大兒子賴在床上不想去上學了,怎麼辦?
許老師讓她寫“鼓勵貼”,給大兒子道歉。那次之後,吳蔚想通了——得一直去上研修班,否則這種事情還會發生。這個暑假,她花了498,按照許老師的推薦,在封閉式酒店沉浸了兩天一夜,“更深層次地去浸泡”,為孩子治病。
同樣在進階課堂上,大曹見到了他眼中“榜樣級的人物”王金海。自稱浙江大學保送博士,擅長鼓勵、引導,在大曹看來,見到他就是一種鼓舞。“父母越輕鬆,孩子越努力。”在這樣的口號下,研修班提供了一條可以抓住的軌道——做智慧的父母。大曹特地估算了王金海下課走哪條通道,衝上去跟他合影。

●大曹筆記本上記錄如何做孩子的教練。講述者供圖。

智慧速成
不智慧的父母,給走在沙漠裡的孩子使勁塞壓縮餅乾,智慧的父母知道孩子缺的是水。許老師常用這個例子。她說有三種類型的父母:保姆型,沒有原則;裁判型,天天罰黃牌;智慧父母要做孩子的教練,鼓勵孩子,沒關係,還有下一次。
第一招,學會示弱。說得難聽點,就是當孫子,大曹這麼理解。他希望休學的兒子多動動,就說,“爸爸工作一直忙,肚子很大,有點胖了,我想到樓下去跑一跑,能不能監督爸爸?”這一招果然奏效,兒子跟他一起夜跑。更欣慰的是,兒子邊跑邊反思,在家休息了很長時間,體力跟不上了,在學校跑得更快。大曹解讀為,兒子想念學校了。
玩手機的問題,在“智慧父母”的理念中,尋找一個替代品即可。大曹提早佈局買的一副象棋,派上用場了。
兒子說王者榮耀玩膩了,無聊了,他就把象棋遞上去。兒子下十盤贏不了一盤,“示弱”技能又出場了。5局3勝,贏兒子兩盤,輸他三盤,大曹控制輸贏,為了讓兒子找到價值感。偶爾他控制在3比2,“留個懸念,明天他還想跟我下。”
睜開眼睛,開啟耳朵,還原客觀事實,杜絕主觀演繹,都是研修班教的一些心法口訣。還要做孩子的充電寶——孩子本來快沒電了,你對他的愛就是充電。
在電商做客服的蘇諾很努力學習這一點。兒子是班裡的“差生”,多動,說髒話,和她吵架會上手掐脖子。她寫了七八十張鼓勵貼——要無條件愛孩子,把優點放大,讓他覺得自己是最棒的。但是每週上一次課,回去信心滿滿,但接下來的一週,就是不斷“耗電”的過程。
兒子要玩手機,她有一次沒給,七八十張鼓勵貼全被兒子撕了,扔進垃圾桶說,“你去上了研修班,也沒有變得多好,你讀《父母規》也很虛偽。”蘇諾氣哭了,她現在也不理解,“同一種藥,為什麼對有些孩子就是不管用。”
蘇諾花2900購買了會員,可以免費聽一系列課。還買了“扶小鷹”學習機,3998。她被吸引的點是,裡面只有學習的課程,不像iPad有五花八門的後臺。現在,這臺學習機被兒子拿來當鬧鈴。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研修班是理論加實踐,播放主講人王金海的影片,加上講師指導,課程免費。還提供一系列免費的周邊,資料袋、學員手冊。成功案例是課程的目標,休學的復學了,自殘厭學的成了佼佼者,夫妻關係變好了。下課後,尋找許老師的聲音也是迫切的。不會做的功課,遇到難解的題,都可以問她,講師會推薦一系列課程深造。
深造分成兩部分,線上有針對父母的共情營、說話之道;給孩子講勵志故事的「早安365」等。線下分成家長參加的「智慧父母實踐班」、孩子參加的「二階」「三階」等,大都需要付費,培訓一次幾百至幾千。先上研修班,再參加實踐班,之後成為會員,購買學習機,這是目前瞭解到的大致售賣模式。
今年6月,大曹帶兒子去上「二階」。從封閉式酒店回來後,兒子問了一個問題,“爸爸,我覺得我沒有什麼人生目標,我喜歡象棋,我要不當一個棋王?”大曹很欣慰,一個禮拜後,給兒子報了象棋夏令營,甚至看到了復學的希望——兒子居然說不想玩遊戲了,打算把沒聽的課補一補。
有一天,兒子在看《斗羅大陸》,他試探問,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兒子說,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大曹難受起來,回了一句,“你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總要面對這個話題。”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措辭不當,又把象棋拿出來,主動示弱,輸掉一局。
事後反思,大曹覺得自己還沒有把這一套智慧方式訓練成肌肉記憶,反饋在表情和狀態上,“就是表演我理解你”。8月中旬,大曹穿著白色Polo衫,剛上完第三期父母研修班,講起這些理念像在給人上課。
他的確有了新的身份,參加線上培訓後,“導師證”到手——大曹即將變成王金海教育集團旗下的一個導師,“要開一千次研修班,服務兩萬個家庭,為更多家長賦能”。他和七八個休學父母組成家庭沙龍,每週去一家,總結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輪到大曹,他發表致謝,“很慶幸加入這個圈子,我要告訴兒子,爸爸不是一個人,爸爸身後還有這些叔叔阿姨。”

●一位學員獲得優秀畢業生證書。

一個青春期畢業女孩的旁白
你覺得媽媽有變好嗎?去年,在浙江東陽一個飯桌上,周然被七八個家長問。她被媽媽帶著參加研修班學員的飯局,每個家長都帶了孩子,大多在上小學。在大人的目光裡,17歲女孩硬著頭皮說,“應該有吧。”
那個場合不能說沒有,但真正的答案就是“沒有”,周然心裡清楚。在她的回憶中,那段時間,家裡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瞬間。
早上六七點鐘,媽媽就要“上課”,每天在客廳裡大聲朗讀勵志故事,一定要四年級的弟弟在客廳裡聽,還會說“我覺得我改變特別大,會好好溝通,會鼓勵別人了。”這種話,周然總覺得虛偽,“就是毒雞湯”。
最莫名的時刻是媽媽會突然說,“你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在課上學過。”但在周然的視角中,情緒最激動的是媽媽,午睡起床就能聽見她的吼叫——弟弟在雲端關掉了手機後臺使用時間,媽媽覺得是揹著她在玩手機,逼他解釋,弟弟一句話不說,她就開始吼。周然不敢點明,在這個家裡,她成了旁觀者,觀看媽媽的演技。
在周然看來,媽媽接觸這套課程是因為弟弟。那時,弟弟班上一個轉學生帶他打和平精英,教他充錢,弟弟成績下滑。隔壁一個學霸家長推薦了王金海課程,對方大女兒在復旦讀研,小女兒在重點高中——她說什麼媽媽都信。
周然第一次發覺不對勁,是滿牆的鼓勵貼。第一行寫“親愛的女兒”,最後一句是“新的一天繼續加油”,落款是“愛你的媽媽”,貼紙也是課程周邊產品。弟弟考差了,媽媽會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在周然看來,無論哪種話術,都是“一大堆陰陽怪氣的話,明明是要求,變成誇獎。”
媽媽會要求弟弟回覆鼓勵貼,要求周然用「複習法」,即放學後、睡前醒來,每週一次複述知識點,還要把鼓勵貼儲存在本子上。周然高考複習最後四天,媽媽讓她去洗碗,過後寫一個鼓勵貼,“非常會承擔家務”。
她和弟弟也有策略。弟弟被要求上「早安365」,把屋門反鎖,她猜是在掛機上課。媽媽讓她到客廳聽自己讀勵志故事,她也把房門關起來。她在社交平臺上看到一個發帖人稱,媽媽被小學老師拉進研修班,上課內容“就像花了1000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紅星新聞今年3月報道,“扶鷹教育”採用金字塔式的銷售模式,拉人頭、發展下線高額提成、賣課、賣學習機,有學員一年投入幾萬。7月,杭州上城區回應該集團以受益學生家長名義推薦、證明,違反《廣告法》。
和家裡人相處哪需要上課?周然至今不解。
她眼中媽媽一直脾氣暴躁,家裡找不到東西,就質問她,是不是你拿的?她長大後,質問物件變成了弟弟,小孩沒有話語權。媽媽也會權衡對她和弟弟的愛,二年級,她和媽媽睡,四五年級和媽媽吵架,就被她送到農村爺爺奶奶家,換弟弟去城裡住。最不能溝通的時候是初中,成績一差,周然就會捱打。有一次晚上11點,她在手機上跟同學聊天,媽媽突然衝進來用資料線打了她。
理想的媽媽是什麼樣子?她偷偷羨慕一個同學,也有弟弟,但媽媽一直“無條件支援”,給她買銀魂、排球少年的周邊。自己追韓國男團NCT,媽媽給錢去看了一次演唱會,過後她還想去,指責馬上來了,“你都看過了,為什麼還要去?你的錢都是我的錢。”
周然從沒期待媽媽改變或換一個媽媽,她最大的幻想是,高考後到廣西讀書,離父母遠一點。

藥效過期
一位研修班的同學認為大曹“走火入魔了”,花了幾萬塊,兒子還是沒有復學。大曹自己感覺,難點在於被兒子反向拿捏。
暑假去了媽媽那邊,兒子回來很興奮聊《黑神話:悟空》,大曹警覺,狀態返回去了,但他不能發火,只能接納。凌晨兩三點醒來,兒子還在玩遊戲,說爸爸你打呼嚕了。他忍著說了句,“你繼續玩,爸爸繼續打呼嚕了。”
對大曹來說,這都是耗電的過程。兒子玩遊戲,要當作沒看到;不洗頭,要鼓勵他洗完頭“帥”。只有進入研修班的圈子,他才感受到源源不斷的“正能量”,自己才能被充電。
圈子裡的家長,有兒子初一就輟學的,有學霸休學一兩年的,還有一個媽媽學了5年,孩子認為她被騙錢了。大曹佩服她們,“每天狀態都很好,能量很足”。他每天開啟APP,看大家曬出的鼓勵貼和提香式微笑。
沈爸爸越來越覺得自己在打游擊戰——上班的時候,兒子打電話問,你還有多久到家?這不是在關心他,是在關心手機還能玩幾分鐘。出去應酬兒子問,幾點回來?也不是在關心他,是在關心手機什麼時候能到家。
兒子玩遊戲超過約定時間,沒有絲毫改變,他第一天忍住不發脾氣,告訴自己,“表情和語速要延遲一兩秒,講約定的《手機協議》”。第二天還這樣,他會提醒,“你昨天怎麼跟我保證的?”第三天變成,“你說話不算數,我說話要算數嗎?”第四天電量耗盡,沈方竹直接把手機搶過來開罵。
他感覺到兒子好像在試探他作為一個“智慧父母”的底線。去博物館研學,兒子晚上10點打來電話,說要iPad,幫同學拍照記錄。沈爸爸想到研修班說要鼓勵,送了過去,很快接到老師電話,“iPad是誰給他的?”
“敢明目張膽違反規定,是因為自己這段時間太好說話了”,他火冒三丈,但又忍下來,趁跟兒子吃炒粉乾的時候說,要感謝舉報你的同學啊,他可幫你免了年級處分。
沈爸爸越來越發現,一味鼓勵,對孩子來說,就表示這樣的行為能被接受,“如果沒有原則、沒有底線,反倒被兒子拿捏住了,這時候,藥效就過期了。”他開始懷疑,一味地改變自己,真的能改變孩子嗎?學了這麼久,還是“走不到兒子的內心世界”。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讀初一的兒子沈奕煊,對青春期的理解是,“各種各樣的想法不斷湧現”,而這些是不會對爸爸說的。
沈奕煊不喜歡二次元,他認為這是搞飯圈;不喜歡女生背後議論自己;不喜歡優等生對特長生的鄙夷。他喜歡搞抽象,像“猴子大王”的影片,只有他能懂。最大的煩惱是人際關係,一個朋友給他發來一張女生的cos照,他直接說很醜,結果朋友截圖給了那個女生。
玩遊戲是“緩解壓力和訓練帶來的痛苦”,沈奕煊說。他玩暗區、原神、王者,喜歡戰鬥的刺激,撤離前的緊張,積累財富的滿足。爸爸以為他在玩吃雞。小升初的時候,他最希望有一臺自己的電腦,還計劃過去送外賣,攢錢買電腦,無奈年紀太小。
他最開心的時刻分成好多種:過生日的時候,和遊戲搭子“漢堡”聊天,談戀愛。和父母相處的時刻佔比不多。他記得,小時候犯錯,爸爸對他的一個懲罰是,無論他有沒有穿衣服,都要關到門外兩三個小時,再放他進去。有一次他只穿了一條短褲,路過的外賣員問他,你為什麼站這邊?他至今難以原諒。
爸爸參加研修班,他覺得跟爸媽經常說“我生你養你這麼大”之類的話一樣,只是感動了自己,“與我無關”。只有一點好處,沈奕煊喜歡跑步,在這個契機下,向爸爸爭取了走特長生這條路。
第二期研修班的結業典禮,沈爸爸邀請沈奕煊一起參加,還準備了一段告白,講自己的愧疚和對他的希望。但典禮前45分鐘,沈奕煊突發急性腸胃炎,伯伯帶著去了醫院,掛鹽水。沈爸爸沒去,“如果我走了,典禮就癱瘓了”。
結業典禮還是情景演練,2個家長扮演孩子,8個家長不停地罵,臺上臺下的父母們又哭了。一個拍賣師媽媽寫了40多份書法字“閉嘴”,送給每一位同學,沈爸爸融在家長們中間,一起合唱《明天會更好》。
(應講述者要求,以上均為化名)
版權宣告: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