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紙、布條與阿莫西林
“媽媽的褲子背(褲子後面)紅了。”毛麗突然聽到大女兒的嘟囔聲。她起初有些“羞”,女兒6歲了,可毛麗難以開口,向女兒解釋“紅了”的意味。
2024年冬,這座位於甘肅中部黃河上游的山村,在大雪後更加寒冷陰溼。沉默了一會兒,毛麗起身去往廁所,內褲裡墊著的草紙恐怕已經被經血浸透。草紙購買於家附近的日用品店,灰黃色,粗糙、掉渣,一袋8卷,9.9元。每月來月經時,毛麗會扯小臂那麼長的草紙折3次對齊,長方形的草紙墊在內褲裡,成了她最常用的經期用品。
草紙使用不便,月經量大的日子,每隔半小時她就要換一次。有時活動幅度大,墊好的草紙會順著她的大腿側“竄”到後腰,露在褲腰外面,她自己卻難以察覺。
丈夫在家看見時,會輕聲提醒她:“你的那個紙出來了。”後來,毛麗時不時會下意識把手探到後面的褲腰處,摸一摸那裡是不是露出一截紙。
比起這些不便,更困擾毛麗的是痛經。尤其到了冬天,疼痛附加寒意堆積在小腹,化成強烈的下墜感拖拽著她。但毛麗覺得,“痛經”也不能“偷懶”,吃完阿莫西林,她覺得“好一些”,要繼續洗衣做飯,送孩子上學。
阿莫西林是在鎮上衛生所買的,用來治療孩子們的感冒發燒。毛麗聽說阿莫西林能止痛,究竟止“哪種痛”她不清楚。她沒吃過布洛芬一類的正規止痛藥,也從未因痛經去醫院諮詢過。
長沙婦幼保健院婦女群體保健科主任肖亞玲長期關注婦女兒童健康。她表示,阿莫西林是抗生素藥物,不具備緩解痛經的功效。一般痛經分為繼發性痛經和原發性痛經,前者多與子宮內膜異位症、子宮腺肌病等盆腔器質性疾病有關,需根據病因進行治療;後者大多由子宮內膜前列腺素含量增高引起,可透過吃止痛藥緩解。
毛麗無從得知她痛經的真實緣由。她今年22歲,讀到小學3年級後輟學,16歲在父母安排下,和現在的丈夫“結婚”。村子貧瘠,毛麗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毛麗留在家中,照顧3個孩子,種油菜等待豐收時榨菜籽油賣錢。丈夫每月拿回家5千元左右,3個孩子、家裡的欠款、小兒子的奶粉錢,讓她不捨得每月多花一筆買衛生巾和止痛藥的錢。丈夫勸她痛經厲害去醫院看看,她也“不捨得去”。
記憶裡,自青春期開始,毛麗已經習慣使用草紙度過月經期。除草紙之外,還有布條。布條多從舊衣服上裁剪,折4次放在內褲裡。毛麗說,比起草紙,她更喜歡使用布條——布條比草紙要厚一些,舒服一些,每天換的次數更少,用過一次就會洗一遍,還能迴圈使用。
距離毛麗所在村子50多公里外,對於31歲的曹芳,布條幾乎陪伴了她的每一次月經,布條有時也會搭配著草紙用——在布條上面墊幾層草紙,不至於讓血液快速滲透到布條上。這樣布條更好洗,用的時間更長。
布條使用一次就會洗一遍。怕人看見,她會在夜晚悄悄洗完,將其晾在房間裡的杆子上。常年陰乾的布條被藏於櫃子一角。血跡洗不乾淨,滲到布料裡,柔軟的布條便逐漸變得僵硬,直至因為實在無法使用被丟棄。
曹芳在村裡的幼兒園食堂做廚師,面容姣好,她廚藝不錯,在學校人緣很好。只是廚師工作收入微薄,曹芳不捨得把錢花在買衛生巾上。在外地打工的丈夫寄的錢零散,幾乎都用在家中4個孩子身上,曹芳說,家中一年剩不下1萬塊錢。
曹芳有些焦慮12歲的大女兒即將來月經的事情,想給孩子準備些衛生巾用,即使是小賣部裡賣的那種散裝的,在她看來也比布條好一些。但她也一直沒跟大女兒提前講講月經這回事,“我們這裡有些人有好幾個女兒呢,關鍵是孩子太多了,顧不上。”

觀念與羞恥圍剿村莊和孩子
毛麗和曹芳都是守在村莊的年輕母親。一年大半時間裡,這兒的村莊都是灰黃色的。幾條小水溝繞過村裡,收集著稀薄的雨水。由於降水稀少,土地貧瘠,男人們多外出打工,女人們在田間料理油菜等作物,或餵養牲畜增加些收入。

圖 | 當地村莊
2020年,當地所在縣城摘掉了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經濟貧困,觀念落後,家中有限的收入和資源,更難傾斜到女人和女孩身上。毛麗說,村裡的許多女人在月經期靠草紙和布條度過,她的母親也是如此。加上生理衛生知識匱乏,對健康度過經期不夠重視,即便手中有錢,家人包括女人自己,不捨得把錢花在每月的月經用品上。
毛麗奇怪為什麼只有女人會來月經,男人不會,又覺得女人真是辛苦,她說自己 有時會“討厭自己是個女人”,要是是個男人就好了。
至於“月經”到底是什麼,女人究竟是怎麼產生經血的,她不知道,也“不感興趣”。聽到別人說“月經”、“衛生巾”,她會沒來由感到羞恥——“我們都說‘姨媽’、‘姨媽巾’,或者是‘那個’。”“那個”成為她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村內像曹芳和毛麗這樣的母親也難以告訴女兒,月經意味著什麼。
月經貧困和相關教育的欠缺,從母親們蔓延到正在上學的女孩們身上。
村裡的一位老師楊萍觀察到,學校裡也有女孩會去周圍的日用店買便宜的衛生巾,一包20張衛生巾,10塊錢。家庭條件一般的女孩們用衛生巾時極為珍惜,會在衛生巾上面再鋪幾層草紙。這樣用的時間更長、血液也不容易快速滲到衛生巾裡。
村裡的另一位老師於秀英,畢業後被分配到這座村子當老師。她見證過,不少女孩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遇月經初潮的“突襲”。“突襲”多發生在教室裡,褲子上突然沾了血跡,恐懼、茫然是大多女孩的第一反應。
於秀英對第一個來向她借衛生巾的女孩印象深刻。女孩來自五年級,身體已經發育,微微駝背和含胸,到辦公室時也只是低頭不語,最後還是陪同前來的女班長開口說明,向老師借衛生巾。
於秀英安撫著女孩:“這是一件好事呀,說明你長大了。”接著拿出自己的衛生巾比劃,向女孩展示使用衛生巾的過程:撕開包裝紙、貼在內褲上、丟掉。女孩有些迷茫,直到於秀英講第二遍時女孩才告訴她:“老師,我沒有內褲。”
究竟只是沒有穿內褲還是從來沒擁有過內褲,於秀英不知道,也問不出口。她退而求其次,告訴女孩將衛生巾貼在褲子的內裡。褲子寬鬆,貼上困難,血跡已經幹在了褲子後側。女孩求於秀英給她籤假條讓她回家——班主任是男老師,女孩開不了口。
於秀英說,“我們這裡一般不會在學校內開生理衛生課這一類的講座跟學生說月經、青春期這些事。有的班主任會在班會上說一下青春期的注意事項。但月經這一塊,多是學生私下來找我,我作為老師給她們做做工作。沒辦法公開說的。”
缺乏衛生用品還可能影響她們的學業,一些女孩在月經期間因感到羞恥或擔心弄髒衣物選擇缺課。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等機構的研究顯示,在一些發展中國家,女孩因月經問題每年可能錯過多達20%的課程。這意味著一個學年中,女孩可能會因為月經而缺課1-2個月。
女孩們私下組成的小群體,給了第一次來月經的她們“有限”的幫助。對於五六年級來月經初潮的孩子們來說,她們很容易找到有經驗的小夥伴私下交流。但學校裡另一些上學晚、月經來得更早的孩子們來說,她們找不到有經驗的“同伴”,可能會遭遇其他孩子的嘲笑甚至孤立。
於秀英記得一位女學生,她11歲讀三年級,比同班多數同學大2歲。作為班上第一個來月經的女孩,被嘲笑“過早”發育。她原本性格並不內向,因這些異樣的眼光,在同學間表現得有些惶恐。
月經教育的匱乏,甚至會在當地造成另一重簡單粗暴的認知——“來月經”意味著女孩具備了生育能力。毛麗也曾遇到這種情況。她是家中最大的女兒,2017年,她15歲,讀小學三年級,第一次來月經。家裡條件困難,校內她也沒什麼朋友。她喜歡讀書,雖然只上了三年學,她的普通話比本地多數人要流利。不過,月經初潮不久後,她便輟學回家,一年後便在父母安排下嫁人。
毛麗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她依舊有些遺憾自己在來月經後沒能繼續上學,嫁人也嫁得有些早,“等我的女兒長大了,要嫁人,起碼也得十九歲、二十歲的樣子吧。”
來月經並不意味著性成熟。肖亞玲介紹道,“很多女孩在18歲之前月經都不規律,可能出現推遲或者提前的情況。在18歲之前,女孩的身體、性器官都未發育成熟。不成熟的性器官本身抵抗病毒等風險的能力就要弱一些,過早發生性行為,也容易導致宮頸癌等疾病。”
對月經的科學認知在當地尚未建立,一些本地人依靠傳統習俗“認識”月經。比如女孩第一次來月經時,要在家門口的水溝前(另一版本是在狗盆上方)來回跳三次,以此表達對女孩每個月月經只來三天的期盼。三天意味著更短的痛苦和更少的月經用品,算是一種“美好的希冀”。除此以外,還有一些針對月經的傳統觀念隱藏著更深的成見,進一步加重當地女性的月經羞恥。比如來月經的女性可以做飯但不能碰面粉,不然家裡人會覺得這袋麵粉被“弄髒了”。

她們需要更多幫助
2024年11月,多家“衛生巾品牌”被檢測出在長度標準、PH值標準、材質安全性等方面存在問題。“衛生巾品牌集體塌房”事件,在產品質量和消費者權益保護議題之外,更引發公眾對“月經貧困”關注的集體升溫,並呼籲透過政策支援和公益行動,改善貧困女性的經期衛生條件。
肖亞玲分析,衛生巾是一次性使用的月經用品,經過專業認證消毒。經期內,子宮內膜脫落,宮腔有損傷面。如果使用未消毒的草紙和布條,草紙和布條上本身自帶的病原體可能會上行感染到宮頸和宮腔,引發生殖道的感染,最終導致盆腔炎等婦科類疾病。而陰乾的布條容易滋生黴菌等微生物,在迴圈使用中可能會導致念珠菌感染,破壞陰道內原有菌群平衡,最終致病。
近年來, 社會上出現了越來越多致力於改善“月經貧困”的公益組織。這些公益組織多由女性發起,會蒐集需要幫助的鄉村學校,對接社會愛心人士,給部分鄉村學校提供衛生巾等物資支援;另一方面也會推廣青春期生理衛生知識公益課,給予女孩們觀念和知識層面的幫助。
據公益組織“我與千萬個她”專案發起人韓潤介紹,除捐助衛生巾外,專案還為需要幫助的女孩們帶去健康手冊,指導她們更好地理解月經以及月經期科學地做衛生護理。
但大部分情況下,這種支援難以可持續。韓潤曾對接過一所在寧夏自治區的中學,校內女生1000多人,衛生巾需求量大,人數多的學校,捐助的衛生巾只足夠校內女生使用一個月。而每次對接捐贈衛生巾的學校各不相同,即便是女孩人數少的,專案對接捐助的衛生巾可供女孩們使用三個月;斷捐發生時,只能幫助一個學校的女孩們度過兩個月左右的月經期。

圖 | 2024年8月,公益組織捐往西部學校的衛生巾及青春期手冊
依靠純粹的“為愛發電”能支撐多久,能覆蓋到全國多少有月經困境的鄉村女孩?韓潤無法給出答案:“能幫助多少就幫助多少,起碼現在有越來越多類似的專案成長起來,越來越多的人願意作為愛心人士進行捐贈。”
然而,還存在著許多像毛麗、曹芳這樣的女性,受困於當地文化觀念等因素的影響,不會在網上發聲求助,也無走出鄉村的志願者對接資源。這些沒有衛生巾可用的母親們更少有人關注。她們也需要更多的支援。
衛生用品貧困之外,一些貧困女性還缺少更科學、完善的月經教育。
性教育高階講師和心理治療師黃曉霞,2017年至今已為全國8個省級行政區、超過兩萬人次的師生開展過性教育課程培訓。她分析道,很多地方受當地環境、文化氛圍、接受的資訊來源的影響,還未提高生理衛生與月經健康方面的意識。月經教育需要在孩子來月經之前開展,要讓孩子具備基本的月經的原理、如何安全、衛生地度過經期等生理衛生知識。孩子學會了這些技能,才能坦然地面對月經這件事情——“我們要讓她知道,來月經是一件正常且自豪的事情。她擁有了帶來新生命的能力,擁有了未來可以選擇是否當一個媽媽的能力。”
對於捨不得用衛生巾的她們來說,“自豪”的意識太難形成。2021年,全國人大代表王作英曾發表《關於多措並舉消除“月經貧困”更好鞏固脫貧攻堅成果的建議》。在《建議》中,王作英提出“減免女性衛生用品增值稅”、“設立財政專項資金,對部分女性群體提供免費月經期衛生用品”、“將女性衛生用品納入醫保”等。
而近年來,全國範圍內在推廣針對(35至64週歲)女性的農村婦女和城鎮低保婦女進行的宮頸癌和乳腺癌免費篩查。但在衛生巾提供、月經教育方面,在部分地區的婦女工作中仍未引起廣泛重視——月經貧困和月經羞恥仍在延續。
毛麗的大女兒今年6歲,即將上小學。提起如果大女兒來月經自己會為她準備些什麼時,毛麗聲音平淡:“給她準備些草紙吧。等她來月經了就會教她草紙怎麼用、怎麼疊、放哪裡。”她停頓了一會,又說:“我也想給她準備衛生巾,但那時家裡條件應該還是不好。每個月都要買都要用,我們不一定承擔得起。”
*文中毛麗、曹芳、於秀英、楊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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